我的記憶中,有一個很深的裂口。那是一個圓形的深淵,像是一個可怖的天坑。我只站在邊緣向下遙遙眺望過,并未曾知道里面有什么。
從西非回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著那個巨大的裂口。曾經一時怯懦而未能探個究竟,現在想來,總是后悔不跌。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呢?幫我走到裂口旁邊的部落巫師大概是看到了里面的究竟的,但她卻在之后即刻緘口不言,無論怎么詢問都不肯再透露分毫。
我不知道是誰在我的記憶深處種下了這樣的一個裂口,這些人又從這個裂口中取走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一】
醒來時天還未大亮。我小心翼翼的下床起身,試圖不影響身邊還在熟睡的人。回國已經有兩個星期了,我卻還總是不停的夢到那個記憶裂口。在夢里我不斷試圖走近,想看看那里面到底埋藏了什么,卻總是在半路就因為各種事情被阻隔。
是誰偷走了我的記憶呢?為什么在遇見那個巫師之前我從來沒有過記憶缺失過一部分的感覺?我思索著,回憶著自己的人生,試圖從中找到些什么證據來證明那個裂口的存在。然而我的人生太過連貫了,我實在找不到任何的違和感。
“為什么在這里發呆?”身后一個聲音響起,然后一個溫暖而結實的胸膛貼在了我背上,顧長卿張開手臂環住了我。“起來啦,怎么不再多睡會。”
我轉過身子,背靠著餐桌,兩手摟住他的脖子,將頭抵在他的胸口上。“我睡不著。”我說著,抬起頭看著他。“長卿,我感覺不太好。”
對面的男人眼中閃過了一絲慌張,他伸手摸摸我的腦袋,認真的盯著我,問道:“我也感覺你從這次訪問回來就總是不太對勁。發生了什么?”
我勉強的笑了笑,推開他站直身子,搖了搖頭。“長卿,你有沒有過對自己的記憶特別不確定的時候?”
“有啊!”顧長卿笑著,伸了個懶腰。“我對自己的記憶力一直沒什么信心啊,你知道,當年考文科的時候……”
“我覺得自己的記憶被人抹去過。”我打斷了他。
他伸過頭頂的手還沒放下來,整個明顯人僵了一下,“為什么這么說?我看你這也沒發燒啊。”說著,他彎下腰貼到我面前,手指戳戳我的腦門。“你說你這腦子里面整天都裝了些什么。你有沒有失憶自己不知道啊,還是你又辦了什么傻事?忘密碼了?”
我搖了搖頭,沖他笑了笑。“沒什么,我就是覺得最近老忘事,不用擔心。”
顧長卿嘆了一口氣,又湊過來抱住了我。“你啊,太累了,讓你平時多注意一下老是不聽,今天我去給你買點核桃去好了。”我趴在他肩上笑著說好,心里卻疑慮更深了。
【二】
顧長卿是和我從小玩到大的開襠褲之交。我們同一天出生,我比他大了兩個小時,也為此整整逼他叫了我十幾年的姐姐。
我們兩家就住對門,父輩關系都鐵的不行,小時候我們兩個幾乎連奶粉都是共享的。可是這并沒能為我們的和諧關系打下任何良好基礎——我們似乎是從小就看不對眼,還都躺在嬰兒車里的時候我就撓花過他的臉,他也成功的將我的奶瓶打歪然后讓奶糊了我一臉。
我跟言夕瑤講這段故事的時候她笑簡直的直不起腰來,然后總結說我們這相愛相殺的孽緣是打小就結下了。
后來大一些了以后,我總是仗著自己早來到世界的這兩個小時處處撐大,硬是做了顧長卿的大哥好多年。那時候他長得很矮,整個人看起來一副沒精打采發育不良的樣子。而我則從五歲開始就像是施了肥的野草一樣,一路瘋長,整個人健碩無比,足足高了同齡人兩個頭。也因為這個,我小學做了六年的孩子王,而顧長卿永遠被迫跟在我背后做我的“顧總管”。說起來,他盡管瘦小,卻很穩妥,每次我瘋起來鬧出了點什么事,到總還是要靠顧長卿來擺平。六年來,他沒少替我挨罵道歉。
再后來上了初中,我們盡管不再一個學校了,卻仍舊因為住對門的關系,沒有斷了來往,只是年齡稍長以后, 我的脾性也開始收斂,不再那么潑辣蠻橫,跟顧長卿的關系反倒是更加親密了。那個階段他的功能大概就是我的男閨蜜加課后輔導老師。一邊幫我的少女維特之煩惱出謀劃策,一邊默默的不讓我成績落下來。
那個時候,我知道顧長卿對我來說很重要,卻從來沒有認真的想,這種重要意味著什么。從小的親近讓我習慣了生活里面永遠有他的日子,我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把他當做弟弟來看。
直到我高中以后被家里面送出國讀書。一個人在國外,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們。顧長卿變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除了上課之外就是悶在宿舍跟顧長卿打國際長途。
顧長卿的高中生活其實并不比我輕松,他進了我們當地最好的高中,競爭壓力大的嚇人。但他的智商優勢似乎是在這時候顯現出來了,在學校里成績一直數一數二。高中生的顧長卿在個子方面也終于厚積薄發,像雨后春筍一樣長得飛快。看他的照片,幾乎一夜之間就變成挺拔的小白楊了。人優秀了,桃花也跟著開始漫天飛舞。
說實話對于這點我心里是有點小小的不爽的,盡管我那時候并不完全明白這是什么心態。我只清楚,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個一直被我當做小弟的男孩子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他開始變得優秀,開始反過來罩我,而我,變成了依賴著他的那一個。
似乎兩個人都有某種默契,高中這幾年,盡管身邊桃花翩翩,我們卻都沒有談戀愛。每次遇到追我的男孩子,我總是莫名的將他們同顧長卿作比較,然后在心里默默打叉,默默腹誹著,連長卿都比不過怎么能跟你好呢。
連續好多年,我們的人生都牢牢的拴在那條長長的電話線上,然后我高中畢業,回國。
已經是小白楊的顧長卿開車帶著我爸媽來機場接我。在機場,當著我爸媽的面,顧長卿重重的吻了我,這驚世駭俗的一吻也直接把我們的純潔的革命友誼升華成了官方認證的男女朋友。
【三】
我坐在咖啡廳里,有點焦慮的看著手機。天色已經有點暗了,阿言遲到了二十分鐘,這種事并不常見。正想著,就見阿言就急匆匆的沖了進來。“抱歉抱歉,今天本來都出門了又被boss抓住安排了項工作,你等很久了吧?”
我笑著搖頭,叫來了服務生給阿言點了杯飲料。
阿言抓過飲料喝了一大口,然后攤在沙發上長舒了一口氣。“累死我了。你今天電話里面這么支支吾吾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猶豫了一下,然后斟詞酌句的說道:“阿言,我下面給你說的這些東西,你向我保證,不要跟長卿說。”
阿言嘭的從沙發上彈起來,表情怪怪的看著我,“你不會是做了啥對不起他的事兒吧?”
“去你的!想什么呢!”我瞪了她一眼,“這事同他沒關系,我不想讓他擔心。”
阿言一臉懷疑的看著我,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我告訴阿言,這次我跟著跟著電視臺去西非出訪問的時候在其中一個部落遇見了一位巫師。本來既定的采訪任務完成的很順利,可是那位巫師全程盯著我看,看得我渾身發毛,然后在我們要走的時候,她神神秘秘的把我拉到了一邊,告訴我說,天眼讓她看到了我靈魂的殘缺。這話聽著怪滲人的,我本來也沒怎么當真,然而那巫師卻很是不依不饒的,要同我做個法事,我拗不過她只得同意。組里的人也都覺的有趣,準備當做部落文化的異聞來記錄,還準備拍下整個法事過程作為備案。
在巫師的小茅屋里,我躺在一副草甸上,看著她點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香料,煙霧繚繞的,口里還面嘟囔著我聽不懂的咒語。一邊念著,她一邊拿來一串銅鈴,在我頭頂搖晃著。三下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站在一個很深很深的裂口旁邊,那是一個近似于橢圓狀的不規則大洞,風聲呼嘯,幾乎要將我刮進裂口中。我腿一軟,嚇得趕緊往后坐下。周圍彌漫著一股熟悉的味道。這種氣息讓我感覺到安心。于是我壯著膽子爬起來,微微往裂口探頭。里面很深很深,完全看不到底。那種令人安心的氣息似乎是從裂縫中傳來的。我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到底還是不敢繼續站在裂口邊太久,退了回來。我坐在地上打量著周圍。如果這是夢,那所有的直覺比夢境來的太過真實。我隨手從身邊的地上抓了一把沙子。那是戈壁特有的沙礫,顆礫尖利而硬度極高。我捏著砂礫,指尖傳來淡淡的刺痛感。一切都太真實了。我開始有些慌了。
然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巫師的聲音。然后我瞬間回到了剛才在的草甸上。巫師正在往我額角和眉心抹某種動物的血,攝影機還在旁邊盡職盡責的轉著。
巫師對我說,我的記憶里面有一個大缺口,但是天眼告訴她到此為止了,她不能再繼續動作了。我聽得莫名其妙,等到回去以后看錄影帶的時候才發現巫師在我昏迷了之后顯然也同我進行了某種聯動的舉措,似乎也進入了神游的狀態。然而不久后她臉上出現了震驚和惶恐的表情。然后她不停的向什么道歉,接著猛地睜開了眼,迅速的拿準備好的動物血液和香料喚醒了我。
后來過了很久我才慢慢理解了巫師的話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記憶里面有一個缺口。她同我一起看到了那個缺口。然而,有什么駭人的東西阻止了她,并且讓她不敢告訴我她所看到的。
【四】
阿言端著自己的杯子,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
“大姐,你要看到什么時候。”我有點沒好氣的在阿言面前晃了晃手。“我都給你講完半天了,你到底在想啥,給點回應好不好。”
“太玄乎了。”阿言依舊眼巴巴的盯著我,慢悠悠的吐出這幾個字。“沒想到大你著還中過邪。誒說真的,你把這段故事寫下來好了,可以以這個腦洞為原點發展一段恐怖小說啥的。”
我沖她翻了個白眼。“我沒跟你開玩笑。我自己也看到了那個裂口,真的很難不當真。”停頓了一下,我喝了口手里的咖啡。“而且說實話, 我從那之后連著很久,都會夢到那個裂口,可我不管怎么努力,都沒法再靠近那里一步,總是只能遠遠的觀望。”
阿言終于不嬉皮笑臉的了,也帶上了思索的神情。“會不會是那個巫師的話影響了你潛意識的思維?你當真了,所以后來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思考這件事,也因此老是夢到。要不要考慮去看一下心理醫生什么的?”
我搖搖頭,“我很難描述清楚這種感覺,但是當時幻境里面的場景太真實了。還有那個氣味,太熟悉太親切了,就像是我每天都應該會聞到的東西。我后來很努力的辨別,想要知道這種味道到底是什么,可是我找不到同樣的味道。生理學上說嗅覺是五感中記憶最深的東西。我在想,會不會,這種味道我以前曾經很熟悉,然而因為某種原因缺失掉記憶了以后才忘記了呢?言夕瑤,除了長卿,你跟我認識的時間最久了,你知道我什么時候有可能失憶過么?”
阿言半低著頭,半天沒說話。良久,她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對我說,“蕭炎,就我所知是沒有。高中和大學你在國外,我只知道你沒有發生過什么事故,你要說還有別的什么因素會導致你記憶缺失或者錯亂,那我就不知道了。”她停下,慢慢嘬了口咖啡。“我覺得,你也不用太疑神疑鬼。這個其實很好檢測不是么,你要是失憶過,記憶里面肯定會有一些違和的地方,如果沒有的話,就說明你這都是在胡思亂想。”
我沉默的看著阿言,最終還是點點頭。
一個小時之后,我回到家,顧長卿正穿著我一時惡趣味買給他的粉色的Hello Kitty圍裙,帶著多啦A夢的隔熱手套,把剛燒好的鯽魚湯擺到餐桌上。我看著他的樣子,不知怎么突然鼻子有點酸酸的。
“老婆你回來啦,今天跟阿言聊得好么?你先洗手換衣服,我去把米飯乘出來。”顧長卿笑著,轉過身往廚房走,我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從后面伸手抱住他,把腦袋貼在他的背上。
“怎么了這是?一天不見這么想我啊?”顧長卿的聲音溫柔而有磁性,說話時整個胸腔都在震。“乖,先去換衣服,魚湯還是要趁熱喝才好。”
我緊緊的抱著他,背后餐桌上魚湯的清香傳到了鼻子里。
我突然愣住了。
【五】
我坐在馬桶上,把浴室的水開到最大。顧長卿正在外面洗碗,透過門我能隱約聽到他放的音樂聲音。
剛才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心不在焉的,顧長卿瞧出了我的不自在,卻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只當我最近累的緊,一吃完飯就催著我來泡個熱水澡放松放松。
我彎下身子,把臉埋在手心,慢慢的深呼吸著。剛才的一個瞬間,在我從背后抱住長卿的一個瞬間,我感覺到了莫名的熟悉感。也許是魚湯的香氣,也許是長卿的聲音,那一個瞬間,某些東西在空氣中平白的生出了化學反應,炸開在我周圍。有那么一秒鐘,我似乎不在我的身體里。我似乎跳脫出來,站在一個第三人稱的視角上,看著這個女人緊緊的抱著這個男人。
而那個男人,并不是顧長卿。
這是一種太過強烈的既視感,好像突然竄到了別人的夢里,那個夢境的女主角正占用著我的身體,同另一個人做著無比親密的舉動,而我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然而僅僅只有一瞬,下一秒,當顧長卿回過身子摟住我,用多拉A夢的大手套笨拙的摸我的頭發的時候,一切感知都回來了。強烈的既視感消失了。我又被顧長卿的氣息包圍了。
我努力的回憶著剛才那一瞬間的感覺,嘗試著回到那種狀態,然而憋了半天卻絲毫沒有效果。我作罷,起身關掉水龍頭,然后躺進了浴缸里。這是怎么回事呢?那種詭異的熟悉感。如果這就是曾經被埋葬的故事中的一部分,那個被我抱著的人,是誰。
我憋氣,平躺進水里。一切都安靜了,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結實有力。我在心里默默數著,一分半了,氣息有些不夠用了,大腦開始慢慢變得空白。我掙扎了一下,準備起身,卻突然聽見有人在叫我。“炎兒,醒醒!喂!炎兒!?”
這是誰?誰在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暫緩了起身的動作,一個用力不穩,準備發力的手卻滑了一下,整個人又栽進了水里。這下子整個氣息都亂了,我一口氣沒憋住嗆進了水,掙扎著使勁卻沒有著力點。大腦一片空白。
正在我用最后一絲意識思考自己若是真的嗆死在浴缸里會不會被別人嘲笑一輩子,一雙略帶冰涼的手將我從浴缸里撈了出來。空氣!我呼吸的急了,止不住的咳嗽起來。意識慢慢回來了,然后是聽覺和視覺。顧長卿正在焦急的叫我。“蕭炎!你還好么?怎么這么不小心!”他的大手正在我背上輕輕拍著,我搖搖頭,表示我沒事。他猛地把我摟在懷里。“我的姑奶奶,你這洗個澡都能把自己嗆死我也是服了你了。你今晚上啥都別干了,快去睡覺,你絕對是疲勞過度了。”
一個小時后,我躺在床上,直愣愣的望著天花板。顧長卿在書房忙碌的身影隱約的投映在磨砂玻璃上。吃飯的時候他似乎是提起過,最近他們小隊新接到一個案子,估計這陣子要忙了。
顧長卿在研究生畢業以后,加入了CSIA(Chinese Special Intelligence Association) ,這個同CIA,摩薩德,MI5和KGB并稱全球五大情報機構的組織。說實話最初我還有些驚訝,像他這么一個文文弱弱的人,竟然會想要去做特工。好在他并沒有特別顛覆三觀的整天出外勤,平時的主要工作是做技術分析和后方輔助,這讓我多少也能對他放點心。
我看著玻璃上顧長卿的影子,心里是說不出的滋味。我其實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依賴他。他早已經在我意識到之前,變得那么優秀,變得不受控制。他陪伴了我生命的每一步,本應該是我最熟悉的人。可是說不清為什么,從西非回來以后,我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距離感。看向我的時候,長卿眼底的笑意還是如常,對我的寵溺也是最熟悉的溫度。可是,這到底是怎么了。
我坐起身,胡亂揉了揉臉。我很介意,剛才在我意識不清的時候,聽到的聲音。那個聲音有些低啞,他在急促的叫我,他叫我“炎兒”。
似乎是被塵封了多年,埋葬在了記憶深處。印象中似乎有人也喜歡這樣叫我。可那是誰?這種詭異的熟悉感和既視感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
我知道,我一定丟掉了什么。我知道我那個戈壁灘上的巨大缺口中,一定埋葬著我某一部分的人生。
緊緊握拳。
我要把它找出來。
【六】
“你居然都沒跟我打招呼就接受CSIA的offer!”女人沖男人嚷著。男人的臉藏在陰影里看不分明,然而周身的低氣壓說明他正在壓抑著自己的憤怒。“炎兒,我是想過的,這個方案對我們都好。”
女人氣得有些發抖,她狠狠地把手中的文件袋砸在男人腳邊。“若是我不問,你是不是還要繼續瞞著我?你怎么能這么專斷!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男人嘆了一口氣,開口,聲音冷靜。“就是因為考慮你,我才決定接受。留在這邊你真的覺得自己能創造什么價值么?只有回去,你才有機會真正發揮力量。”
女人愣住了,似乎沒料到男人會說這樣的話。她合上眼,沉默了許久。一時間安靜極了,只有香煙的霧氣從男人的指尖靜靜飄出。
女人緩緩睜開眼睛。聲音有些顫抖。“我受夠了,我受夠了你的自作主張,我受夠了總是由你來決定什么是對的。”
她停了停,握拳,好像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看像男人的目光堅定起來。
“我們,分手吧。”
男人第一次對她話產生了巨大的反應,猛地抬起頭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沉默了一會,女人再次開口,聲音清澈沉靜,卻帶著一絲哀傷。“這幾年,我已經認不清你了,顧……”
嗡嗡……嗡嗡…
我猛地坐起身來,手機鬧鐘正在瘋狂的震動著。重重的關掉鬧鐘,我有些發愣的坐在桌前。正是午休時間,我本是準備在工作臺上趴著休息一下,卻不曉得怎么睡沉了過去,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起身去廁所洗了把臉。冰涼的水沖走了殘留的困意。我看著鏡子里自己,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臉。
剛才夢里的畫面…我是站在第三人稱的角度看的,似乎是一個很八點檔的故事。男人和女人說好要一起奮斗,卻自作主張的走向了與兩人目標背道而馳的未來。老套的故事,無趣的對白。
卻讓我驚心。
夢中的男女分明就是我跟顧長卿。我沉靜下來,慢慢回憶著。高中畢業以后我申請了美本,讀新聞傳媒,而顧長卿則是去了北方的一個大城市讀大學。研究生時,他也出了國,我們考到了同一所大學。本來兩人是有打算要長期留在美國的,直到……
直到我接到了ZY電視臺的offer。本來只是假期去那里實習過,并沒有真的期待他們會接受我嘗試性投出的簡歷,卻不想居然真的中了頭獎,得到了他們的工作邀請。
顧長卿當時并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他知道我對ZY電視臺一直的向往,也知道我心里的猶豫與糾結,反倒是他先來開導我,鼓勵我接受這份邀請。
后來我們回國,當時已經是CSIA研究員的言夕瑤強烈推薦長卿去CSIA做技術分析。長卿同意了,后面的事情順風順水,長卿沒過太久就通過了面試,成為了我的Mr.Bond.
這段經歷回想起來多的是感動和溫馨,在我們的關系里,長卿永遠是那個對我忍讓,包容的人。他就像是水,潤物無聲卻又格外有力而可靠。這種關系一如兒時。我總是沖在最前方,大包大攬的同時卻總需要顧長卿站在我背后支持,照顧著我。
那么,這個夢,是什么。夢里那個有些大男子主義,甚至有些傲慢的男人,那個認為自己永遠掌控著局勢的男人,是誰?為什么我同顧長卿曾經的往事,會在我心底里形成這樣一個版本的認知?
我一直都相信夢是對現實生活和心理的映射。那么這個夢中,我為什么會把顧長卿投射成這樣的性格呢?
我有點頭疼。
【七】
“蕭炎,這次的采訪任務,由你們組負責吧。”
啊?
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老大皺眉,有點不滿。“多大的人還老開小差。 我說這次CSIA特勤的采訪,由你們組出。”
我怔了怔,忙不迭的狗腿狀點頭。“沒問題沒問題,我回去就安排。”
已經很晚了,臨下班前老大又抽風,召集各組組責任人開會。我心里一直惦記著中午的夢,思緒不由得就跑遠了。
散會已經快八點了。我本想快點溜,卻又被老大專門叫住。
“你還好吧?最近怎么看你總是恍恍惚惚的。”
我猶豫著不知道怎么搪塞過去,老大卻一副了然的笑到“誒聽說你被部落的巫術勾去了魂啊。”我一愣,尷尬的摸了摸頭。
“我也看了那段片子了,你最近注意點啊,傳說這些遠古巫術還是有他靈驗的地方,別不信邪。”老大笑著打趣我,笑完,又正色道,“不過說歸說,工作還是不能影響的,這次的特勤組專訪,是CSIA點名要你們組,你可得給我好好表現。”說著,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沓文件交給我。“這是CSIA那邊給的材料,你們先好好研究一下,明天出個方案給我。”
我連忙答應下,接過老大遞交的文件,封面上是CSIA的名字,黑底白字,醒目之余竟讓我覺得有點刺眼。
收拾書房的時候,我偶爾能看到長卿落在家里的資料,都是些分析組不太重要的文件。現在手中特勤組這份沉甸甸的資料同以往看到的都不同,莫名讓我有很沉重的壓迫感。
更奇怪的是,這份文件在肅穆之余,竟給我一種隱隱的熟悉感。
回家已經九點半了。長卿還沒有回來,才想起他早上有說過組里要加班,估計要通宵了。我找出昨天吃剩的魚湯,重新加熱。隔了一夜,魚湯有點腥了。我一口一口喝著。突然感到這樣的場景亦有點熟悉。
空無一人的房間。女人獨自坐在桌前,喝著仍帶著絲許涼氣的魚湯。手機在身邊震個不停。她卻沒有動它。魚湯帶著腥氣。魚肉中夾雜著碎骨。她一口一口吞下。連同刺一起囫圇咽下。嗓子有灼傷的痛覺。魚刺一點點劃破喉嚨,血腥味開始漫進口中。
我猛地回過神來。使勁搖搖頭。奇異的場景消失殆盡,我打了個哆嗦。
最近越來越多的看到這種不屬于我的記憶。絲絲縷縷的同已知的現實交錯著,糾纏著。仿佛一團被胡亂丟在一起的麻線。我把手貼在喉嚨上,喉頭隱隱作痛。我突然感到很疲憊。
草草吃完飯,我坐在了書房的臺燈下,翻開了那份CSIA的資料。
雖說是ZY電視臺的采訪,但畢竟是情報機構,保密性還是要有的。以往的采訪,大多在技術部門,極少直接同特勤組交流。所以這次的突破才顯得格外不容易。
我定了定神,開始研究這次的主題。材料里面大多是行政層面的介紹,所有出現的人員都是化名。材料還介紹了幾次任務的案例,然而這種可以公布出來的必定是比較陽光的案例,大多是不痛不癢,至多不過灰色地帶邊緣。我讀著,突然被其中一種技術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
MEP. Memory Erase & Plantation.
腦中轟然一聲,似乎有什么東西突然炸裂倒塌了。
【八】
“阿言,你對MEP的技術熟悉么?”阿言那邊聽起來有些吵。我只得大聲對她喊。“M-E-P!你熟悉么?”
“你等等!”阿言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絲慌亂。“我換個地方,這兒太亂了!”
片刻后,對面的嘈雜聲消失了。“好了!你打聽這個干嘛?”阿言有點氣喘吁吁的,聽起來像是跑了很遠離開人群。
“是我們要出專訪啦。”我說著,盡量讓自己聽起來不心虛。“MEP是可選的訪談內容之一,我感覺很有意思,但是找不到很多相關材料,這不是找你們專業人士打聽打聽么。”
阿言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氣。“這種問題還是應該問你家顧長卿才更對口,MEP投入應用已經有一年多了,他當年也參與了開發呢。”
“What!!”我大吃一驚。
我其實是在詐阿言。材料里面對MEP描述已經足夠詳細。這個技術開發出來也不過兩年時間,通過修改腦電波和物理修改大腦皮層紋路,可以有效的抹除,修改或植入記憶。不知怎的,看到這種技術現實存在,不由得讓我聯想到自己。如果那個巫師說的是真的。如果我夢境中的那個巨坑中真的埋葬著些什么。如果記憶消除在技術上是可行的。
如果,MEP就是這一切的原因呢?
故事從玄幻變成科幻,一切都顯得巧合到刻意。
就在剛剛,言夕瑤告訴我說,MEP是長卿參與開發的。仿佛一切懷疑與糾結突然被串聯起來。仿佛所有糾擾亂成一團的線頭都被一一銜接。
居然是這樣。最大膽最可笑的猜測突然變成了最合理的解釋。
而一切的源頭,竟然是長卿。
“蕭炎你還在么?”阿言的聲音重新響起。“怎么不說話了?”
“啊沒,沒事,剛剛信號不太好。”我努力平復著心情。劇烈跳動的心臟讓我隱隱作嘔。
“那我先不跟你說了啊,回頭我直接問長卿吧。就這樣了,拜。”我匆匆掛了電話,靠著門緩緩蹲下身子。大口的喘息著。頭疼的快要炸開。
我洗了把臉,泡了杯咖啡,回到了書房。“長卿,是你么。”我念念有詞,移開了書架。墻后,藏著長卿的秘密保險柜,里面應該裝著一些跟他工作相關的資料。長卿從沒有對我提起過這個保險箱,我也一直裝作不知道,我們都很默契的不去討論這些工作機密事宜。可現在…
幸運的是,保險箱是老式的數字密碼。我其實很早就看到過疑似密碼的一串數字,寫在一張我們的合照背后。只是之前我從不想干涉他的工作,所以并未格外在意這密碼。
我打開相框,取出了那張照片,照片上,兩年前的我們在迪士尼笑得開心。說起來,我們以前并沒有多少合影,印象中,長卿一直是一個不喜歡拍照的人。不知道為什么,幾年前我們回國工作以后,長卿突然變得非常熱衷于拍照,尤其是合影,似乎是要補回來以前所有漏拍的照片。
照片背面的數字是一串日期。不是照片拍攝時間,但大略也是兩年前。我翻看了一下日歷,卻無法想起當時發生過什么,似乎那只是我們人生中一個平白無奇的日子。我想不通長卿為什么要用這個日子作為密碼。但我想,打開那保險箱,一切也許就明了了。
我有些忐忑的按下了密碼,綠色的燈光閃了三下,保險箱應聲打開。出乎我意料,保險箱里并沒有很多東西,只有幾個文件盒,裝著原始的手寫記錄。我試探的打開一份,然后愣住了。
那是一份手寫的EMP開發記錄。從最初的雛形到寫碼,與生物專家交叉實驗,再到后來逐漸形成體系。這個項目前前后后一共進行了差不多四年時間。我看著長卿事無巨細的記錄,突然感到了一陣違和。長卿是兩年前同我一起回國后才加入CSIA,可這筆記卻說明他一直在跟進這個項目的開發。難不成……我思忖著,他在美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為CSIA做事了?
我繼續翻著,那本筆記很厚,似乎在EMP成形后很久,他們還只能在動物身上實驗,道德因素讓人體實驗成了一個他們無法跨過去的坎,直到兩年前的一天。
在那一天的筆記上,長卿反常的用紅色的筆標記著:人體試驗, 一次。結果未知。直到幾天后,依舊是紅筆標注:成功。看的出來,長卿十分緊張,記錄這幾頁時,他的手在抖,筆記都是歪歪斜斜的。
實驗成功。我看著那個日子。原來是這樣。長卿的密碼原來是EMP第一次實驗成功的日子。
我愣了好久,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關上保險柜,把照片放回原處。我手上好像握住了拼圖的碎片,我隱隱有一個大膽的設想,但最重要的一張圖,并不在我這里。故事的成立,少一個動機。
長卿,你到底對我隱藏了什么。
【九】
“您好,很榮幸今天同您做這個專訪。您知道,對于CSIA這樣一個機密的組織,民眾其實一直都充滿好奇,這次有機會向大家展現不一樣的一面,我個人覺得是件很令人興奮的事情。”
機器嗡嗡的轉著,我清了清嗓子。坐在我對面的是CSIA特勤組的一位組長。從見面開始他臉上就一直堆滿了笑。本來期待見到一個不茍言笑的領導的我,多少感到有點違和。
“我們也很無奈,畢竟我們的工作性質讓很多東西都不太適合向大眾揭露。但是我們一直在盡我們的努力保護人民的安全,守護國家的利益,這一點是不用質疑的。”組長樂呵呵的。“我們開始吧,可以說的地方我一定配合你們。”
整個訪談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組長基本知無不言,在保持主旋律的同時,還給了我們講了很多有意思的料和任務。一個小時的訪談時間即將結束,我看了看表,時間只夠問最后一個問題的了。我猶豫了一下。示意攝影師關掉起機器。
“組長,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關于EMP,我了解到這個開發的過程十分艱難,尤其是再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下,整個隊伍遲遲不敢進行人體實驗——可是兩年前,我門突然有了一個志愿者,在ta身上的實驗獲得了成功,之后才得以推廣應用。不知道您能不能詳細講講當時的情況……”
我說著,突然噤聲。對面的組長第一次收起來笑容,露出了嚴肅的表情。他半瞇著眼睛端詳著我,似乎要看穿我。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連忙補到,“這不是臺里訪談的內容,是我個人查到的資料,如果涉及到機密……”
“顧長卿。”組長突然打斷我。見我一愣,組長接著說到,“顧長卿,是你的男朋友?”
我點點頭。趕忙說,“但是這件事不是他告訴我的。”
組長輕笑了一下。“沒關系。”他停了停,繼續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似乎在思量。半晌他嘆了口氣,開口。
“我可以告訴你,私人名義。”他指了指機器,搖了搖手指。然后他接著說,“第一位實驗者是我們一位優秀特工的未婚妻。那位特工要出一個幾乎必然光榮的任務,走之前他提了條件,要求為他的未婚妻做EMP。”
也許是我的錯覺,他看我的眼神中,似乎寫著憐憫。
送組長出門的時候,我叫住他,忍不住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犧牲的特工叫什么。”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竟帶著濃重的哭腔。
組長猶豫了很久,終于開口。
“辛艾。他叫辛艾。”
【十】
我踉蹌的沖進公共廁所,反鎖上門。撩起水重重的拍在我的臉上。
抬眼看鏡子里的人。一臉狼狽,前額的發被水打濕,軟踏踏的貼在額上。她眼中帶著水光,眼眶微紅。
我看著她,突然笑起來。“你TM這算什么樣子”我說著,伸手觸到鏡子上。
鏡子突然碎了。眼前的人一下子裂成了千百片。每一片上都有相同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的手顫了顫。臉頰有些涼,又有些癢。像是有爬蟲順著臉頰走過。
心愛?辛艾?
為什么呢。為什么會哭呢。我收回手,擦掉臉頰上的爬蟲。鏡子里的人挑眉。我也挑眉。
心在突突的疼著。誰的名字。這是誰的名字?
我閉上眼睛,感覺到天旋地轉。
心在跳。狠狠地。胃里一陣陣抽搐著。似乎心臟在生猛的橫沖直撞,希望掙破胃部的膈膜,希望從口中逃出來。
我止不住的干嘔起來。腿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重量,我蜷縮著伏在了地上。
耳邊有水聲。我似乎突然沉入了水底。水流沉重的擠壓著我的鼓膜。我在恍惚中聽到有人聲在耳邊環繞著。太嘈雜了。我竟分辨不出任何一句。
我的眼睛突然清明起來。我躺在水底,看到一個人一個猛子扎到水中。他在向我游來,但是他離得太遠了,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靠近。這是誰。太遠了,他的眉眼不甚清晰。
我緩緩閉上眼。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空中自由落體。這里太高了,連云朵都在我身下。我身邊還有一個人,巨大的風鏡遮去了他半張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他在叫著,開心的大笑著,向我比著大拇指。我禁不住也跟著笑起來。那人看起來更興奮了,努力做著劃水的動作向我靠近,試圖過來拉我的手。
我也伸直了手臂去抓他,卻只抓到了一團濕冷的空氣。周圍是一片黑暗,只有腳下十幾米的地方有一束光,那是從一個人頭上的探照燈里發出來的。光照的我有些晃眼。我看不清燈光后那人的面目,但是他在叫著,他叫我別抓得那么近,他說洞穴底很安全,讓我大膽向下滑。我這才看到我的腰上纏著登山繩,全套武裝的掛在深洞的石壁上。
我沉了沉氣,壯著膽子松手。卻發現自己落到了硬邦邦的地面上。太陽在空中熾烈的照著,周遭彌漫著塑膠跑道灼燒下特有的味道。身旁一片嘈雜,有很多人跑來跑去,卻總像隔了一層紗。我看不清他們的影蹤,他們也無法觸碰到我。只有一個人,隔著操場遠遠的跑過來,高高的向我招著手。他的臉依舊是模糊的,但我知道我們很熟悉。他終于靠近了,伸手拉我起來,嘴里一邊抱怨著,“炎兒你怎么平地也能摔,笨死了。”
我不服氣的掙開他的手,作勢要打他,卻被他一下握住。然后他跪了下來。
我愣了。
我突然又回到了熟悉的戈壁上。之前走馬燈一樣的故事都不見了。我聽到的熟悉的風聲,看到了熟悉的沙土和龜裂的地面。可這里沒有我最熟悉的坑洞。我回過頭看剛才的人。只見他單膝跪地,拿出了一只戒指。張口道,“炎兒,嫁給我吧。”
我大駭。一只手卻穿透了我的身體,接過了戒指。我連忙跳開,卻發現另一個自己正站在我剛才的位置,帶上戒指,喜極而泣。
【十一】
我大喊一聲,猛地坐了起來,強烈的干嘔起來。長卿猛地推門,沖進來一把抱住了我。
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正坐在家中的床上。腦中充斥著亂七八糟的畫面,我一時竟分不清什么是現實。
長卿在一旁念念叨叨的說,“嚇死我了!昨天你暈倒在電視臺的廁所里,門還反鎖了,大家是撬開的門才進去的。醫生說你身體沒事,可能是精神太緊張了,動腦子過度。”
說著,他拉開我,仔細的端詳著。“你還好么?是做噩夢了么?頭暈么?還有那里不舒服?”
我再也忍不住,抱著長卿大哭起來。我是一個不怎么愛哭的人,這一刻卻驀地意識到,這樣的場景竟依舊似曾相識。似乎我也曾經這么抱著長卿,哭的撕心裂肺。那時候我好像,弄丟了一個人。
我知道了。可我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夢中看到了另一個人的一生。她同我有著一樣的面皮,但她身邊的人不是長卿。她心中掛念的人不是長卿。同她嬉笑打鬧的人不是長卿。同她一起潛水,跳傘,探洞的人,不是長卿。她對那個人的情感那么深,看向那個人的時候,眼睛里面帶著濾鏡。
她最喜歡站在操場邊看那個人打籃球,看他在場上風采飛揚的樣子,夕陽下的剪影閃著金光。她也喜歡看那個人練習散打的時候汗水紛飛的樣子,那副兇悍的樣子,總讓她想起呲著牙的狼。她知道那個人是忠于她的狼。
那個人叫她炎兒,總喜歡調笑她,也總能幫助她完成她的夢想清單。那個人比她自己更加了解相信她,所以那個人接受了CSIA的工作,強行把她拉回國,用最極端的方式促使她去挑戰自己。那個人常常對她兇巴巴的,但他卻會在睡覺時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她愛喝魚湯,那個人便刻意找大廚學了如何煲魚湯,然后天天為她煮。那個人記得她的一切興趣和小癖好,哪怕她以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她航線遠處的燈塔。他總是走的很快,但他牽著她的手從未松開過。
那個人做過傷害她的事,那個人也做過最關心她的事。她每一件都知道,所以她不懷疑他。所以她在戈壁上將自己整顆心都交給他。
除了……幾乎每一件都知道。她不知道的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我想著她和他,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后,我已經發不出聲了。長卿一直全身僵硬的抱著我,一言不發。
我知道了她與他的故事。可我卻更迷茫了。如果她是真的。那我是誰?
如果那個叫辛艾的人存在,那……長卿是誰?
最后我哭累了,直接在長卿懷里睡了過去。
夢中,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戈壁。我知道這次,我是回到了自己殘缺的夢境。熟悉的天坑還在遠處。我試圖走過去,稍加嘗試便意識到自己還是無從靠近。
我原地坐下來,突然好像明白了那坑洞里有什么。可那一瞬間,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愿意知道真相。
我不知道整個故事到底是什么模樣。我不知道到底哪個版本的記憶是真的。但我也知道, 當我知道真相的那天,我會失去長卿。
我遠遠地看著那個坑洞。努力的回想同長卿在一起的日子。早年的記憶其實更多的是敘述性的。我知道我同長卿從小就認識,我們是最親近的朋友,他一直對我很好。可是當我試圖回憶起來那些具體的故事,我竟然做不到。我無法記起所有的細節,唯一清晰的是一種情緒。長卿這個名字同一種滿溢的情緒聯系到了一起,提起他的名字,就仿佛聽到了最美麗的音樂,吃到了最甜的糖。
我開始迷茫了。
這種情緒真的屬于長卿么?如果是的話,為什么我記不起那些細節?如果這些情緒來自另一個她,那我是不是應該將她喚醒,把這種強烈的愛著一個人的感覺還給她呢。
【十二】
清晨的陽光很好。隔著玻璃,我看到一只喜鵲站在窗臺上,嘰嘰喳喳的叫著。
長卿還在身后環著我。我輕輕拉開他的手,從他懷中鉆出來。陽光灑在長卿的身上,映的他整個人都晶亮亮的。我湊近看著他,長卿的頭發有點自來卷,軟綿綿的搭載他的前額上。他的睫毛很長,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的觀察過他。閉著眼的長卿比平時更加人畜無害,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長卿一直都只是我最愛的弟弟,從未變過。我笑了笑,湊上去,輕輕吻在他的額頭。
我收拾得當,出門,直接去了CSIA。
言夕瑤剛來上班不久,被我強行拖了出來。
坐在咖啡廳里,我跟阿言相顧無言,她終于忍不住了。“大姐,你這盯得的都毛了。出什么事了這是,今天怎么那么反常?”
我喝了口咖啡,笑著看著她。“阿言,我記起來了。”
“那個人。我記起來了。辛艾。”
言夕瑤看起來一副嚇傻了的樣子。
“我知道我就是EMP的首位志愿者。求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夕瑤沉默了。
深夜的北京依舊帶著白日喧囂的殘影,無法入眠的人們將自己浸沒在燈紅酒綠的假想中,試圖在其中尋求一絲絲日出前的安逸。
我站在三里屯一家吵嚷的酒吧門口,撥通了顧長卿的電話。
電話只響了一聲長卿便接了起來,聲音里面滿是焦急和恙怒。“你在哪?我給你打了一百個電話了都不接……你那邊怎么那么吵?你在哪兒,呆著別動我去找你!”
“長卿。”我開口,聲音微顫。“我……已經什么都知道了。”
對面突然沉默。
我接著說,“長卿……弟弟。顧辛艾的弟弟。原來這就是違和感的來由。這就是為什么我一直覺得你無比熟悉親切,卻無法把你同那些故事畫上等號。”
我聲音平靜,淚水卻無法自抑的流下來。
“昨天我看到了那些被你們藏起來的記憶。那些記憶都是關于顧辛艾。我想起來了,那些關于他的事情。”
言夕瑤告訴我了一切。那種一直讓我難以釋懷的違和感,那個不斷出現在我夢中的男人,那個用著顧長卿的口發聲的人,我知道他一定存在過。
然而即便是用上我最狂野的想象力,也不可能想到,故事的真相是這樣。居然是…這樣。
“長卿,我現在也知道了,你們對我做了什么。”
我明白了,每次提及我記憶的時候,長卿臉上那不自在的表情。我明白了,他為什么用第一次試驗成功的日期作為密碼——那不止是實驗的成功,還是我誕生的日子,是他“被”我愛上的日子。我明白了,為什么CSIA的特勤組長會點名要我做采訪,我明白了他臉上的憐憫。
我明白了。因為他們都知道。
我感到渾身發冷。幾乎分不清是悲傷還是恐懼。兩個我最信任的人,用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帶走了我的記憶,將無處安放的情感安置給另一個人。仿佛我是他們手中的提線木偶。仿佛我是個可以隨時轉讓的玩物。
那個人。從始至終,一直在掌控著我,無論活著,還是亡去。
街燈,車燈, 霓虹燈…夜晚被照的五彩斑斕。來往的車輛帶來了一群群買醉的人,帶走了一個個夢碎的人。人,笑著,吵嚷著,擁抱著,埋怨著,溫熱的吻落在臉頰一側,冰冷的拳頭落在臉頰另一側。
我突然笑起來。隨手扔掉了手機。
顧長卿似乎在叫我的名字,然而他的呼喊瞬間湮滅在周造的熱切中。勁爆的舞曲依舊炸響在我身后,我卻突然覺得一切都遠去了。
我跌跌撞撞的走向前,走向來來往往的光亮。
太刺眼了,來自各處的光芒一點一滴的包圍著我。我卻看不清眼前的路。
那光芒太近了,幾乎穿透了我的軀體,我的靈魂。
耳畔的聲音一瞬間回來了。尖叫聲,喇叭聲,刺耳的摩擦聲…
我抑制不住的笑起來,世界突然黑暗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炸響在我耳根。
“炎兒你胡鬧!”
【十三】
我居然又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場景中。一樣遙不可及的巨坑,一樣難以忍受的惡劣環境。
“蕭炎,你從小到大認識的那個人,你準備嫁給他的那個人。不叫顧長卿。他叫顧辛艾。他是長卿的哥哥。”
風,吹得我眼睛有些睜不開了。砂石打在臉上,割裂出一條條細口。可我并沒有什么知覺,只一心想著,讓我走到那裂口去。我要跟他面對面,我要跟他說話。
“當年那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只有顧辛艾能完成,他知道自己走了就幾乎不可能回來。他不想你難過,更怕你會想不開。”
地面突然開始劇烈的晃動,沙土地上突然隆起了一些土包,到處開始變得坑洼不平。我小心的選擇著腳下的路,笨拙的在溝壑間跳躍著。
“于是顧長卿出現了。那時候長卿已經在CSIA工作了幾年,是EMP的開發員之一。他為顧辛艾提供了這個EMP的方案。”
風更大了,幾乎要將我從地面卷起。我俯下身子,緊緊扣住地面上凸出的巖石,盡量穩住自己的身子。近了,我已經距離裂口很近了。我狠狠的咬著嘴唇,口里都是血液特有的鐵銹味。
“顧辛艾同特勤組約定,如果他回不來,希望他們配合顧長卿對你做EMP,抹去顧辛艾的存在,把這份記憶與情感嫁接到顧長卿身上。他們本來就是兄弟,你們是一起長起來的,這個過程并不復雜。”
“蕭炎,你別恨他們,其實說到底,他們這么做都是因為愛你。”
風突然停止了呼嘯。地面也不再震動。我舒了一口氣,緩緩從地上爬起來。在我的正前方不遠處,是那個我夢寐以求到達的裂口。而在漆黑巨大的裂口之上,浮著一個黑影。那個影子周身散著淡淡的金光,似乎像是罩著一層薄霧,面目不分明。
不對。我看著黑影,心里默默地想。這不是愛。我擦擦臉上的血痕。慢慢向前走去。直到最后,顧辛艾都不懂他于我到底有多重要。
我終于站在了裂口邊緣,黑影離我大概數十米遠,我卻清晰的聽到了他開口的聲音,炸響在我耳畔。
“炎兒。”他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很低沉,同記憶中某個節點恰如其分的匹配上。“你何必執意要見我。”
淚水突然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我大腦一片空白。
“回去吧,忘了你聽到的那些。忘了顧辛艾。”
意識開始不受控制的,有些渙散。我慌張的抬起手,狠狠的咬上去。血腥味充斥了我的口腔,意識瞬間清明了。
“顧辛艾。”我看著黑影,呆呆的默念著這個名字。心里有太多強烈復雜的情緒,千言萬語堵在心里,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說起。
黑影嘆了口氣,聲音有些閃躲。“你太固執了。你不記得我,可你記得愛我的感覺,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長卿其實愛你不比我少,讓顧辛艾的存在消失,長卿會替我繼續照顧你,這樣對你最好。”
?“所以,你就同長卿合謀殺了她?”我眼淚止不住的流,“你帶走她記憶的時候,她的靈魂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握拳,錘錘胸口。胸腔的位置嗡嗡的震顫。“顧辛艾你看。這里是空的。你看,我的心臟,是空的。”我喉頭一甜,不由得咳出血來。掙扎著開口。
“請不要再趕我走,辛艾,我……我愛你啊。”
顧辛艾重重嘆息了一聲,身上的黑影開始一點點褪散。“炎兒,你的執念太強了。你看看這里。”他回頭環顧四周。戈壁灘平靜的攤開在我們面前,毫無生氣。“一直以來,都是你硬要將自己困在這里。”
“其實我并不存在。無論如何,真正的顧辛艾已經死透了。你現在看到的,是你自己的記憶幻化出來的牢籠。”
我語塞。突然感到揪心的疼痛。
“我知道你愛我。我比你更加清楚這份感情代表了什么。” 他說著,慢慢飄向我。“蕭炎知道顧辛艾殉職的那天。你其實記得那個場景,不是么。”
“你其實低估了你的感情。MEP已經讓你忘記了當時你有多么痛不欲生。”
顧辛艾突然笑起來,搖了搖頭。周圍的溫度突然降了下來。。
“即便你想起了大部分記憶,你還是記不起最后的一片。”
他靠的更近了。我突然有種想逃離的沖動。
“炎兒,聽話,回去吧。真相有時候比你想象的更殘忍。”
我開始戰栗,身子劇烈的顫抖——可我依然硬撐著。”我記不起,那就告訴我。”
我想記得你啊。我走了這么遠的路才終于站在你面前。不管發生了什么我都想要記得你。
我不要那些虛假的記憶,我想要記得你真正的聲音,真正的笑容。我想要記得你煲的魚湯獨特的香味,我想要記得你保護我時的堅定背影,我想要記得你背后擁抱我時獨有的體溫,我想要記得你吻在我唇角時火熱的鼻息。
“我想要記得你。真正的你。請讓我知道,故事真正的樣子。”
顧辛艾終于站在了我面前。他的目光帶著灼熱的溫度,映在我眼中幾乎要刺傷我的眼瞼。他嘴角勾著笑,刻畫成熟悉的弧度。
這張臉,同長卿一樣。
記憶的戈壁突然劇烈的晃動起來。飛沙走石,萬物頃刻間坍塌。我嚇壞了,辛艾卻抱著我飛起來,浮在空中看著戈壁灘悉數裂成碎片。
在無數的碎片后,我突然又看到了當年的我們的家。蕭炎正坐在桌前,一口一口的喝著冷掉的魚湯。桌上擺著毒藥,她的嘴角溢著血,自己卻好像渾然不知。手機在桌上拼命的響著,長卿和言夕瑤的名字不停的反復出現,她卻絲毫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其實你一直都明白。你承受不下去的。硬熬著只有兩個結局,要么你隨我而去。要么你忘掉一切。”顧辛艾的聲音響在我耳畔。
桌前的蕭炎開始抽搐,嘴角鮮血大量流出。她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你試過前者,很多次,可你終究沒有成功。”
蕭炎伏倒在地上的時候,門突然被撞開了。顧長卿慌張的跑進屋里。
“所以你選擇了后者。”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一只手貼在我的額上,顧辛艾的聲音在耳畔沉穩溫柔。
“炎兒回去吧,再醒來,關于我的一切你都不會記得。除了一點。”
唇上傳來溫暖的觸覺。
“記得我愛你。”
【After End】
我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白,還有極其濃郁的消毒水的味道。正是清晨時分,陽光透過紗簾灑進屋子,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邊。我側過頭,看著趴在我床畔的人。毛茸茸的腦袋,深棕色頭發微微打著卷,軟軟的貼在額頭上。他顯然是睡熟了,眉頭微皺,濃黑的睫毛微微顫著,不知道是夢到了什么。我從被子里抽出手,輕輕的放在他腦袋上。他的腦袋側了一下,往我手上靠了靠,砸了咂嘴,然后繼續睡了。
我好笑,說好的一給搭衣服蓋被子一定醒呢?說好的病人醒了陪床的也肯定醒呢?這家伙反應跟劇情不一樣啊。
然而到底是舍不得叫醒他,我輕輕捋順他的頭發,看著他微微打著鼾,心情莫名的變得很好。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才慢慢睜開眼睛。
大概是睡的有點恍惚, 顧長卿呆滯的看了我幾秒,然后才露出了一臉欣喜的表情。“老婆你醒了啊!”
我輕聲笑了笑,揶揄他道。“你這照顧病人的,怎么自己還睡的這么香。”
顧長卿湊過來抱住我,把腦袋埋在我肩頭,聲音悶悶的。 “我說什么來著,讓你不要跟他們出去喝酒,有這個功夫多休息一下,你這倒好,直接把自己搞骨折了。接到電話說你出車禍我都嚇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回想了一下,昨天組里一直在忙的這檔節目剛剛告一段落,收官宴后大家還是興致很高,又轉戰三里屯。我似乎是喝了很多酒,然后獨自出了門,在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能想象這有多恐怖么。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微信也不回,再見你直接從手術室里推出來了。”顧長卿埋怨著,聲音微微顫抖。說著,他抬起身來看著我,眼睛紅彤彤的。“蕭炎,你最近精神狀態不好,我真的很擔心,可我又不知道怎么緩解你的痛苦。”
他頓了頓,依舊看著我,眼神有點慌亂,莫名帶有一絲哀求的意味。“我們放下這里的一切,出去散散心吧。”
不知怎么的,看著他這幅樣子,我鼻子有些酸。突然發現已經回憶不起,上次我們一同出去是什么時候了。
于是我看著他,微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幾個星期后,我同長卿踏上了旅途,最后一站是甘肅。
戈壁灘,我坐在輪椅上,看著遠方血紅色的殘陽。夕陽的余暉將整個天空映照的如同火燒。我還記得小學的時候,課本里《火燒云》那篇文章。那一次老師抽查我起來背課文,我背不過,顧長卿就趴在桌子上側著腦袋看著我,小聲給我提醒。想著,我轉頭尋他,身后不遠處,顧長卿正在固定三腳架。他抬頭沖我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
我也沖他笑,看著天邊紅霞映出他的側影,心里覺得癢癢的。這一秒的情景突然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既視感。
我還記的,那個時候,顧長卿趴在桌子上,側著腦袋看著我。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睛有露出狡黠的光。然后他說……“炎兒你笨死了。”
我突然愣了。
那時候顧長卿……說。
“炎兒你跟著我念……”
頭突然有點痛。
他說……?
“炎兒,關于我的一切你都不會記得。除了一點。記得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