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歡迎光臨”,機械的電子音傳入耳朵。
深夜十一點,我走進小區附近的莘莘超市買泡面。
已經很晚了,超市里沒有什么顧客,就連收銀臺后面也不見了收銀員。倒是旁邊的小房間敞開著門,隱隱的電視聲從里面傳出來。
我徑直往第三排貨架走去。經常光顧這家超市,所以對這里的布局早已熟悉了。店主是一對五十歲左右的夫婦,人很親切熱情,空閑的時候還會跟我聊幾句家常。
拿了幾包老壇酸菜面,走往收銀臺。
“老板,結賬!”我對著敞開門的小房間喊了一聲。
... ...
沒有回應。
“老板!你再不出來我就拿東西直接走人了啊。” 我開玩笑的喊。
“來了。” 接著從小房間里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以前倒是從沒見過。
“換人了呀,王老板呢?” 我愣了一下,疑問隨即就說出了口。昨天過來買煙的時候他還在呢。
“哦,他回老家了,老家有點事情?!彼氲椭^,抬起眼皮瞅了我一眼隨即又低下。
“ 十塊八?!?他說。
我悄悄地四處打量一下環境,并沒有發現有什么異常,但卻總是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 十塊八,” 他又說了一遍,有點不耐煩。
“ 好的 ”,嘴里說著,我慢慢掏出皮夾子,抽了一張20的給他。
2、
“喵嗚”,一聲貓叫傳過來。在深夜的安靜超市里顯得異常突兀。
我抬起頭看到它正從小房間里走出來,站在門口,又大又圓的眼睛望著我,“ 喵嗚“,它又叫了一聲。
哦,是王老板養的團子。它是一只黃白相間的虎斑貓,雖然沒有我家的英短的高貴出身,但是胖乎乎的卻也可愛。我放下泡面走過去想要抱抱它。而它并不害怕我,甚至向我走了兩步過來。我于是伸手抱它在懷里,握著它肉肉的爪子逗它,卻感覺前爪黏糊糊的。我悄悄用手蹭了一下,暗紅色的,黏糊糊的,不是血是什么。
我心里咚咚咚如鼓敲,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再去仔細打量這個正站在收銀臺后的人,并且想著怎么才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離開這里。
估計是我疑惑的眼神讓他起了疑,他突然從桌子下抽出一把尖刀就朝我走來:“ ?你看到什么了 ?”
我松開抱著團子的手,它就從我的懷里跳下去了。我一邊慢慢后退,一邊用眼睛余光尋找手邊有沒有什么防身的東西可拿:“ 沒,什么都沒看到,你別過來,我馬上就走。”
“ 拿著東西直接走就行了,為什么要多管閑事?!現在想走,太晚了?!?他一個大步就沖過來,把刀子抵在我的脖子前,動作輕車熟路,看得出來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他比我矮了半頭,但是身材看著還是很壯碩的,再加上又有刀在手,所以我不敢輕舉妄動:“ 我就是來買包泡面,沒想干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你要是要錢的話,皮夾子你都拿走?!?/p>
他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然而并沒有接我的話:“ 這么有錢,應該活得很幸福吧?!?br>
“ ... ...” 這個話題轉得也是有點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更怕說錯了話讓他更狂躁。
“ 有沒有什么傷心痛苦的事?我倒想聽聽你們這些幸福人的傷心事?!?他有點激動,手里的刀子也隨著他的動作在我眼前亂晃。
我對他的要求感到很無語,“神經病啊你” ,我在心里悄悄的罵。
“ 傷心事?我女朋友把我甩了,這算不算?” 但嘴上還是要客客氣氣的,我并不想主動去送死。
“ 你們的生活中除了情情愛愛就沒有別的了嗎?”他陡然提高了聲音。
“ 那你想聽什么樣的傷心事啊?” 我一邊在腦子里快速搜尋著傷心的記憶,一邊看著他一會兒抵在我脖子上、一會兒又揮舞在我臉前的尖刀。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人,得盡快想個法子逃出去才好。
“ 哼,也是,你們這些幸福的人怎么會有傷心事,就是有也很快就會忘記了,畢竟有那么多幸福等著你們去享受,你們最擅長的就是忘記。混蛋!你們都是混蛋??!” 他狂躁地吼,我感覺他的情緒已經非常不穩定了,任何一點不對勁的小事都可能讓他不顧一切的傷害我。
這個時候或許應該試試以情打動他:“雖然我生活無憂,但是我爸媽每天都忙得全世界飛來飛去,根本沒有時間管我。我從小就是一個人長大的,什么都是一個人做,我覺得某種程度上我是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所以又何談幸福?”
他沒有說話。好的,繼續乘勝追擊:
“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有剛才那樣的看法,但我覺得不管怎樣,你這樣說肯定有你的理由,” 我試圖順應他的情緒。
“ 我當然有我的理由!”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竟有了些苦澀的表情。那個表情讓我覺得,他大概是個有故事的人。而我突然也有了一絲想要了解他的想法,于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 為什么這樣說呢?”
3、
他頓了一下,像在思考什么,然后上下打量我,然而終于開口:“ 如果我女兒、我女兒她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也跟你差不多的年紀了?!?/p>
“ 你女兒不在了嗎?”我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跟我談這么沉重的話題,所以不覺脫口而出了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環顧了一下四周,繼續自己說自己的:“ 我也有個這樣的超市,我老婆和我女兒... ... 可是那個瘋子,那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他把這一切都從我手里奪走了... ...”
“ 我也是個瘋子,是我害得她們這樣的,我也是個瘋子... ... ” 他剛剛稍微平復了的情緒,現在又激動起來了。
“ 都怪我,如果我不跟她吵架的話,如果我吵完架沒有跑出去喝酒的話,她倆就不會死了,是我害死了她們,是我害死了她們... ...” 他自說自話,讓我想起了祥林嫂。
“ 那個瘋子,他是個神經病,他把門鎖起來,從外面鎖起來,他放了一把火燒了我家的超市,我女兒她才五歲,五歲只有這么大,這么大... ...”他把空出來的左手放到腰的高度,不停比劃著。
“ 那晚我為什么要跑出去,我就是個混蛋,我活該,我為什么要跑出去喝酒,以前我們吵架,吵得特別厲害,但是我也不會晚上離開家的,還是家里好,嘿嘿...但是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跑出去喝酒了... ...怪我,是我害死了她們... ...” 他陷入回憶,情緒越來越激動,我不敢打斷他。
“我回到家以后,我們家超市就沒有了,都是燒得漆黑的房子,沒了,什么都燒沒了,我連張她們的照片都沒有,我沒有我女兒的照片,我老婆的我也沒有... ... ”
“ 那個人抓住了嗎?抓住了肯定得判死刑,這樣你也會覺得好過一點了吧,人死了也不能復生,你別... ...” 我開始試圖安慰他。
“ 抓住了,抓住了...但是抓住了又有什么用,他是個瘋子,康安精神病院...那里面都是瘋子...精神病不會被判刑,精神病不犯法... ...我恨他!不對,我恨我自己... ...” 他東一句西一句的講述,讓我大概能確定他的精神好像真的不太正常,所以我不知道他說的話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但他臉上顫抖的肌肉、痛苦的表情倒是毫無疑問、不能質疑的。
“二十年了!二十一年了?我不記得她倆的臉了,我現在想不起來我女兒長什么樣了,我老婆我也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 我是個混蛋,我害死了她們,我想不起來她們的臉,我想不起來她們的臉....” 我聽他聲音悶悶的,好像在下一秒就會不能抑制的大哭出來。
“她們都死了,再也沒有了,看不到了...我把她們忘啦!不能,我不能忘了她們,可是我想不起來她們的臉... 我想不起來...” 他被巨大的痛苦攫住,好像陷入了一個醒不來的夢靨,而我在旁邊聽得也感覺透不過氣來。
我大概知道了他的執念:他一直自責自己間接害死了妻女,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當他發現自己現在竟連她們的臉都想不起來時,他的自責和痛苦也就愈發加倍了。他就像一塊失去了字跡的墓碑,別人不知道他是為了紀念什么而存在,甚至就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他紀念的東西的具體輪廓,生活對他來說大概也就失去了意義了吧。
時間是治愈的也是殘忍的,它可以撫平任何傷口,而一旦愈合了之后,那逝去的也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了。所以時間對有些人來說是解脫,對另一些想要永遠銘記某些東西的人而言,卻是無情的橡皮擦,是永遠燃燒的火。沒有什么能永存于其中,全都是灰燼。
顯然,他屬于后者。我開始有點同情他,想著該說些什么話或許能稍微安慰一下他,幾乎忘了我現在正在被他劫持這個詭異的情勢。
“ 歡迎光臨?!睓C械的電子音突然又響了起來。
4、
正沉浸在他神經質又痛苦的講述中的我被這突然而起的冰冷電子音驚醒,大腦有一兩秒鐘的停滯,不能思考,只是條件反射似的扭頭看向門口: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站在那里,正要抬腳走進來。她先是愣了一下,肯定也是沒有料到能見到眼前這個場景。空氣有一兩秒詭異的凝固。
“?。 ?隨后她終于反應過來眼前的情形,嚇得尖叫著轉身就往回跑。
他也被女孩突如其來的高聲尖叫嚇懵了,估計是怕女孩跑去報警,竟然拿著刀就要追過去。
就在他轉身抬腿去追的那一瞬間,我一把撲過去,把他狠狠地壓在地板上,他手中的尖刀也應聲掉落在一旁。我用力把他的雙手反扭在后背,膝蓋壓在他的腰上,確保不會被他掙脫。然后對著門外大喊:“ 喂!你先別跑,我把他制住了,你快點幫我報警!”
可是漆黑的門外并無回應,想來受到驚嚇的女孩已經跑遠了。
而我也不敢輕易移動,怕不小心再被他掙脫。只能一直把膝蓋和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背上:“ 雖然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這也不能成為你傷害別人的理由啊。你把王老板怎么了?他在哪里?”
“ 我沒把他怎么樣。我剛把他拉到小房間里的時候,你就進來了?!?他的臉被我壓得擠在地上,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吃力了。
“我今天本來沒想做什么的,就是進來買點東西。但是當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他正在跟他老婆吵架,我的怒火一下子就上來了,上去就把手里的啤酒瓶敲到了他的頭上?!?被制服之后的他,好像清醒了一些些,講話的邏輯倒也有了,不再是被洶涌的情緒推著橫沖直撞的狀態了。而這時的他倒也是坦誠,一切都老實交待了。
“我每天生活在痛苦和自責中,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解脫。不過剛剛跟你說出來之后,感覺好像就沒有那么難受了?!彼穆曇粜×讼聛怼?/p>
“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覺得、我覺得你應該往前看... ...” 突然我就沒法繼續說下去了:沒有人能對另一個人的遭遇感同身受,這種隔岸觀火般的勸慰,這種好心的虛偽真是讓我充滿了無力感。
過了不到十分鐘,就有警笛聲由遠及近,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原來那個女孩還沒有被嚇傻,想來也是跑遠之后就去報警了。
我聽到有車停在了超市門口,隨著一陣腳步聲,就進來了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
“ 剛才有個女孩報警說這里有人持刀搶劫?” 帶頭進來的是一個精瘦的中年警官。
“對對對,在這里在這里,就是他?!蔽艺泻羲麄冓s快過來。與他周旋這么久,此時我感覺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三四個警察應聲走上來,七手八腳地摁著把他雙手反銬在背后,然后拉了起來就要帶走。
而他全程并無任何抵抗,表情平靜。與剛才激動狂躁的那個他相比,倒像是兩個人了。這種巨大的情緒轉變、毫無原由的混亂狂怒,突然讓我想起來前幾天剛剛讀過的那篇有關“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文章了。
5、
“大概什么個情況?”那個精瘦的中年警官走過來詢問我,“你沒有受傷吧?要不要叫輛救護車?”
“ 半個小時前我進來買泡面,發現不是王老板在收銀,當時就起了疑心,然后他就拿著刀過來了。我沒事,不過不知道王老板情況怎么樣,你們快去小房間里看看,王老板被他用啤酒瓶打暈了,可能需要救護車。”
于是大家又都涌進小房間。果然,王老板蜷縮著躺倒在門后,頭邊流了血。而老板娘癱倒在他身旁,看起來沒有外傷,估計是驚嚇過度暈過去了。
“這個人我有印象,他常常無緣無故的襲擊別人,經常進局子,我懷疑他這兒不太正常?!?中年警官皺著眉頭指了指自己腦袋,對我說。
“嗯,剛才他情緒確實比較激動。”我表示同意。
他被押著往停在門外的一輛警車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他掙扎著轉過身對我喊:“ 我想知道你剛才沒說完的話是什么... ...”
“ ... ...覺得你應該往前看,你活得好像一塊墓碑,一塊沒有字的墓碑... ...”我在心里回答他,但是并沒有說出聲。我沒有立場說出聲。
“ 過來小伙子,你坐這輛車,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吧?!?正在接電話的中年警官把手機略微拿開遠離耳朵,扭過頭朝我喊。
“好的?!蔽易哌^去坐進后排,他也隨后坐到副駕駛,繼續講電話:
“ 喂,嗯,你繼續說。他又跑出來了?!怎么搞的啊你們,唉,真是,這么不讓人省心呢,快去找啊,萬一再弄出點事來。好,我馬上就過去。”
“怎么了,李隊?”開車的司機問。
“沒事,我一個遠房侄子剛剛又從醫院偷偷跑出去了,唉,真是不讓人省心。你先把我送到醫院再回局里,院長讓我趕快過去看看?!?/p>
“好的李隊,哪個醫院?”
“康安精神病院?!?/p>
6、
不再需要泡面的夜晚,跟幾個兄弟去擼串。酒喝了多點之后,話就會變多,就會忍不住想說點什么:“ 哥們我前幾天遇到一個劫匪。” 悶了一口啤酒,我開口。
“ 這是誰這么好眼光啊,知道少爺你有錢,目標精準吶,哈哈哈,他勒索了你多少錢???有沒有獅子大開口?” 他們開玩笑地嘻嘻哈哈。
“ 他沒要錢,只是要聽我的傷心事?!?/p>
“ 哈哈哈哈,我沒聽錯吧,真的假的?沒見過不劫錢只劫傷心事的劫匪啊,哈哈哈哈 ”
... ...
突然就感到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的欲望了。一切都是如此索然無味。
“ 你們繼續喝,我先走了?!?拎了一瓶啤酒,我便站起來往家走。
夏天的夜晚涼風習習,適合三五成群在街上閑逛散步。但我此時只想一個人靜靜地走。
啤酒已經喝完了,可是還沒到家。渾渾噩噩抬頭一看,竟然不覺走到了莘莘超市。
我站在門口往里看:三五個顧客在排隊結賬,老板娘正低頭收銀,燈光把超市照得恍如白晝。
我站了一會兒,便抬腳走進去。
“歡迎光臨。“ 機械的電子音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