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說，人渣這東西，到底配不配愛，與被愛呢？

花枝被李路明再一次惹發飆后，她雷打不動地來到了我的小店里尋求安慰。這個月黑風高無眠夜，我剛剛給一只白色純種貴賓狗做了結扎手術，它那個家財萬貫的女主人說實在受不了它每天晚上都要發情地貓叫的模樣了，一只狗活成這樣也是挺沒出息的，于是她一怒之下把它送到了我這里來。我的技術很好，鋼刀一落，從此這只狗界的高富帥就只能在女主人的膝下承歡了。

如你所見，我是一個很有職業素養的獸醫，雖然這一次捫心自問我也覺得自己挺對不起這只狗的，難道狗就沒有發情的權利了嗎？人與萬物平等，憑什么人就能愛恨情仇恩怨揪心，狗就連叫個春的資格都沒有？

這實在太不公平了！所以當花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扯著我的白大褂哭訴李路明對她的種種不公平待遇時，我滿腦子想到的都是那只貴賓狗臨走前瞪著我的幽怨眼神，那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怨念像公元十世紀波斯帝國輾轉流傳到大唐的碧綠色琥珀，看得我的心涼透如安史之亂時泡在太液池里的一朵殘紅，所以其實我一點也沒有在意李路明到底是怎樣把花枝給惹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向以“花枝最好的男閨蜜”自詡的自己此刻怎么會如此絕情，可能是那只狗讓我想起了同樣單身的自己，它是一只以后再也無法戀愛的貴賓狗，我是一只沒人要的單身狗，如果去掉前面的修飾詞，在本質上我們就是一樣的------我們都一樣茍且地活著，或許它比我還要幸運，它只要懂得搖頭擺尾伸個小爪子還能得到妖艷女主人的疼愛賞塊肉溜個風，我只不過是在花枝哭訴的時候沉默了那么一會幸災樂禍了幾秒，她就一圈掄到了我的肩膀上，質問：“鮑汁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你看，我活得還不如一只狗呢！還是一只親自被我給結扎了狗！不帶這樣欺負人的嘛！單身狗不是狗，是人啊！就算沒有幾分尊嚴，也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我揉揉肩膀，隨意地搭話：“我覺得吧，這件事嘛，其實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你看你都還能把它說出了嘛，能夠說得清楚的事，就還不是什么解不開的事，所以嘛，說過了就算了哈，都算了哈。”

我的女神亦舒說：“講得出來的尚未算心事，而可以傾訴的苦衷還不算苦澀。”

她白我一眼，她也真的太過分了，老是仗著她有一雙大眼睛就隨隨便便給我白眼！

“現在是他做錯了事！不是我，他不但忘了我的生日，沒有給我祝福沒有禮物，還背著我到酒吧里去滾混，喝到酩酊大醉還沒有錢買單，半夜三更的打電話來叫我飛車去給他收拾爛攤子，這難道還不夠過分嗎？”

我舒筋活絡地扭了扭脖子，聽得見骨頭放松時的“咯噠”聲，“你不是應該習慣了的么？反正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以我好不容易才還清貸款買到的小房子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說出這么挑釁的一句話的，雖然其實我很清楚這話里滿滿的都是火藥味，像花枝這種易燃易爆的女生一定會被引爆。

“你也會說這不是第一次了，再這樣下去我一定受不了了！”看，我說的沒錯吧？

“你又不是現在才認識他，以前他不就已經是這樣的了么？”

“他以前還真的不是這樣，追我的那會兒不是天天向你打聽我的喜好么？要是論熟悉度，你這個做兄弟的明顯應該先比我更清楚他的為人吧。”

我就知道當初默許李路明去追花枝就是一個大錯特錯，現在終于遭報應了吧。

“男人嘛，日理萬機為國為家，偶然忘了女朋友的生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累了困了到酒吧里喝兩杯放松一下也是常事，你呀，難道還不了解他么？”

“我理解他？”花枝暴怒，“我要是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渣，我當初就是瞎了眼也不會跟他在一起！”

“哇！用不著罵到人渣這等殘暴地步吧？大小姐你可以中文系畢業的大才女，這樣的言辭可是很有損您的知性形象哪！”

她不屑地“切”了一聲，說：“當初你不也說他是一個人渣嗎？要不是你說了那句‘青春這么長，愛過一個人渣也是愛過’，我才不會答應他的追求呢！說到底還是因為你給了我錯誤的勇氣才將我推進了深淵。”

我當初有說過這么哲理而雞湯的話嗎？不會吧？我怎么可能在背后這樣說自己的兄弟呢？

你要知道，當初傻不拉幾地當了回神助攻把花枝推往李路明的懷抱，直到現在都還是我最后悔的事，沒有之一，比大學畢業時拒絕了校花的表白還要懊惱千萬倍。

“那我現在改口還有用嗎？是不是我改口了，你就能甩掉李路明重新來過？”

花枝顯然是被李路明和我給氣昏了，她居然饒有興趣地給了我一次咸魚翻身的機會：“那你先說說看哪！誰知道你的狗嘴里還是不是真的能吐出象牙來。”

啊啊啊啊！我包子安忍不住在心中仰天長嘯數十遍，等了這么多年，終于有機會給我一改供詞一雪前恥一表心跡一往無前一頭尋求真愛了。

我靠過去，對上花枝的大眼睛，以流氓兔一般認真的神色抓起了她的兩只小手，說：“地球人這么多，愛過的一個人渣也還是人渣。”

“所以，你和李路明分手吧！然后，考慮一下我！我，包子安，你認識了十年的包子安。”

話已出口，我也覺得這樣子的我真是敗類，明明人家是感情受挫了來找我尋求安慰，結果我不但沒有予以幫助，還忘了兄弟情起了壞念頭想“欺朋友妻”，抓住花枝的小手胡言亂語起來，李路明人渣，我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對吧？

可是，我只是把我想了十年的話說了出來而已，我是個誠實的好孩子，這種美德不能丟失。

花枝估計就是這樣想的，她愣住了幾秒，然后冷靜地抽出了被我緊緊攢住的手，扯過旁邊的小皮包，扔下兩個字就瀟灑地揚長而去。

她說：“人渣！”

02

什么？你也覺得我是個人渣嗎？喂喂喂！你有了解過我對花枝的一片真心嗎？

別說了，你不懂的，像你們這種把愛情當速食面包一樣的薄情人，怎么會懂得鮑汁對花枝丸的熾烈愛戀呢？

但是我不怪你，掩飾了這么多年，莫說是你們這些看故事的人，就連女主角花枝也從來不知道我喜歡她，有時候我自己也納悶了，到底是演技太好了所以才一直沒有被人發現，還是根本就毫無演技之說，花枝根本就沒有正眼看得上我，于是才這么多年過去了，為她潔身自好一直充當單身狗的我也只能將“男人老狗一起過”的苦行僧生活進行到底。

十五歲那年我就和她認識了，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扎著兩根麻花辮的小姑娘，領著她的弟弟來我家的小餐館吃飯。她真的是太膽大包天了，居然錢都沒帶就來我們這里點了最貴的烏冬面三份，還要了四份花枝丸，她的弟弟坐在旁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嘬著面條，而她卻在大快朵頤地燒殺掠奪，我娘笑瞇瞇地望著她，小聲地跟我說：“兒子呀，將來找媳婦就要找這樣的丫頭，就只是知道吃，好生養！”

我爹打了個冷顫，偷偷地扯過我到旁邊去，悄悄告訴我：“兒子呀，才不要聽你娘的話，你看你娘就是只知道吃，連飯都不會做，好生養是好生養，但是好像也筆帳不劃算。”

我白了我爹兩眼：“如果不是你一直掌勺，老媽至于十指不沾陽春水么？只能說你的廚藝太好，才襯托出老媽的差吧？”

他訕訕地不說話了，他往廚房里走去，兩步后他又折了回來，一巴掌拍在我的腦袋上：“不過，兒子，這姑娘還真的不錯，頭發長眼睛亮，屁股大，好生娃！將來娶媳婦找這一類，不差！”

看！原來好多年前，連我爹娘都已經默認了花枝是可以成為我媳婦的人！不像李路明，和花枝在一起這么久了，我都沒有聽過要帶她去見家長的消息。

那時候我根本沒有在意爹娘對花枝的評價，由頭到尾，我都只是盯著她左右手各執一只筷子動作嫻熟地插花枝丸的樣子，南方城市五點半的夕陽潑在她心滿意足的側影上，臉蛋被花椒辣到紅彤彤的她，像一條被陽光烤熟的肥美鯉魚。

所以當她和弟弟吃飽喝足后來到柜臺前說要賒賬的時候，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自作主張免了他們的單，我說：“不收錢不收錢，老板請你們的！”

她疑惑而警惕地護著弟弟往后退了兩步，問：“干嘛請我們吃飯？”

我那時候還只是個害羞的孩子，總不能那么不要臉地就告訴她因為我爹娘要你將來做他們兒媳婦所以我就先把這一頓飯當作彩禮送給你們了吧，所以我只好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額，因為今天是我爸爸的四十歲生日，所以我們決定請店里的第四十位客人吃飯，你剛好是第四十位！”

她的弟弟好開心，燦爛地笑：“姐姐，好棒哎！剛好我們也沒錢啦！”

事實上，我爹的生日還有半年才到，而且他才三十八歲，還沒有到而或之年。

關鍵是她相信了，她說：“哦！那祝你爸爸生日快樂。”當年的她就很酷，做事從來不拖泥帶水，雷厲風行像她瘦成一道閃電的身板。

那天晚上我的屁股被我爹用搓衣棍打到像一苞早熟至爛掉的榴蓮，因為我擅自免了花枝的賬單，卻又說不出這筆空缺了的收入去向，所以只能以此謝罪了。我不能告訴他們我把這餐飯當作他們提前送給花枝的彩禮，知父母莫若子，像他們這種數目分明的精英，要是知道花枝已經揮霍了這份禮金，一定會想法設法地把她娶進我們包家。

沒辦法啊，錢都已經花了，當然不能做賠本生意嘛！

所以，我只能咬緊牙關死死保護我未來的小媳婦，等將來真的把她成功拐跑，哦不，是成功討回這筆債，我再把這個故事告訴他們，給他們一個大驚喜------哈哈，爹娘你們看，原來很早以前我就已經這么會泡妞了哎！

是的，那時候的我無怨無悔，勇敢得像一只被撥了毛還相信有一天還能鳳凰涅槃重生的小雞仔，只因為花枝在走出餐館前賜予我的一個嫣然回眸：“我認識你，三班的體育委員，我看過你打球，他們都叫你鮑汁。”

她還說：“作為謝謝，下次你要是不會做作業，可以過一班來問我借，我教你。”

高一一班的展畫智，是年級第一的傳奇。

所以，我一直相信這是一個橄欖枝，我也相信，和花枝一起長大的我終有一天是可以把她娶進門來的。畢竟，她都已經吃光我家的花枝丸了。

說起來，這么小看花枝的我那時候就已經開始展現人渣的一面了，居然想著幾盤花枝丸就能放長線釣大魚把花枝給收服了，真TM的人渣！

不但人渣，連腦也渣，俗稱腦殘！

03

后來我和花枝就成了好哥們，我教她打球，幫她搞衛生搬東西，給她點外賣買東西；她教我做作業，教我數學教我英語教我語文。我頭發長了一點點就會立馬歡脫地往她媽媽的理發店里跑，她也常常帶著弟弟來我們家蹭吃蹭喝。我是鮑汁，她是花枝，清蒸紅燒蒸炸煮里，我們是一盤美味可口的鮑汁花枝丸。

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完美的高中三年里我竟然沒有能夠把她追到手里，明明那時候有傳不盡的流言蜚語替我煽風點火點燃了這一把大葵扇。你也知道，男生和女生在一起之前一定要有一點風言風語作為渲染才能有苗頭，要是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走得那么近都連緋聞都鬧不起一丁點，那不好意思，他們絕對是沒戲的了！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這個到底先祖從來沒有騙我們。

可是就是愚蠢如我，竟然沒有把握好高中的好時機把花枝一舉拿下，一步錯步步錯。愛情到了一定時候就一定要生米煮成熟飯，趁熱打鐵快刀斬亂麻一錘定音，不然拖著拖著的話，最后就會像泡面那樣，嗯，發水腫。

所以，后來李路明這個殺千刀的半路程咬金把我暗戀了這么久的花枝給搶走了，我也只能昧著良心說祝福。不然我還能怎么做呢？不管怎么說，當李路明問我是不是喜歡花枝的時候我沒有膽量承認，只是端著一碗合味道反問他：“你要去追她嗎？”

他點頭，于是我又很窩囊地沉默了。都說沉默是金，而很不巧的是有一種死法叫吞金自殺，我對花枝的暗戀，在一陣無聲的沉默里被扼殺了。

到底是為什么我會這般怯懦呢？

因為我不確認花枝是不是也喜歡我所以就不敢出手，這么多年了我們總是在斗，斗成績斗投籃斗跑步，斗來斗去各自的性格都越加倔強越加高傲，在那么美麗自信的花枝面前我沒有足夠的底氣，于是我只能不斷地變強好讓自己能夠在她面前撐直腰板，我不敢先表白，因為據說誰先說愛誰就輸了，我輸不起，所以我想著敵不動我不動，結果我的暗戀蹲在小角落里默默等待等到腳都麻了，一站起來才發現世界已是天翻地覆的昏暗。因為我把李路明當成最好的兄弟，過不了心理那一關，當他竟然還先來問我意見的時候我甚至還有一點點的感動，怎么說這種來自別人賞給我的對我和花枝之間的曖昧予以肯定的目光總能讓我相信我和她之間還是有可能的，于是我沉默了。有可能我是自私的，我想拿李路明去做試驗品，好讓花枝知道我的好先向我投降，然后我們再確認自己就是對方生命里注定要騎的那一匹馬，歡歡喜喜地感謝兜兜轉轉后終于心心相印。

我承認我自私到卑鄙，但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羞恥的。北島早就說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年級輕輕事業不錯，還沒有把花枝追到手討回當年的那筆錢，所以我還不想死。

我去了幫李路明追花枝，好像是我自己追她那樣。其實男生追男生最便宜又有效的方法就是送早餐，能吃還花式多變，今天雞蛋煎餅明天廣式拉腸，真的很實惠。

我把早餐送到她們宿舍樓下，打電話叫她下來拿早餐。這是一個自殺式炸彈，因為大冬天的我把她從被窩里吵醒轟下樓來，只會換來她的劈頭大罵，然后在罵到無語了才拎著那份早就已經變冷的早餐氣哄哄地爬上去。

我是個大大的心機boy，二零零八年的大中國還沒有發明這個詞，但已經存在了無數名這樣的男生，他們看起來能為兄弟兩肋插刀實際卻常常在背后插兄弟兩刀。我說這是李路明托我送過來的早餐，我希望把這擾她清夢的罪名搬到李路明的身上，這樣的話也許她就只會對他愈加厭煩，然后她就會拒絕他，然后我就能趁虛而入，啊呸！是逆流而上了。

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會罵我，罵我是個傻子吵死人了。后來她不罵了，只是瞪我，狠狠的瞪我，眼珠子大大的像幾年前霸屏的趙薇，我是那個該死的容嬤嬤。再后來，她連瞪我都懶得瞪了，每天早上準時下來迎接早餐，有時候還直接坐在路邊就大快朵頤起來，冬日陽光度在她散漫的黑色秀發上，我一個獸醫系的理科狗居然在那一瞬間里想到了一句絕美的詩------你的長發里，好像住了一個春天。

幾天后，李路明就告訴我花枝答應和他在一起了。我正坐在宿舍里打網游，一個不小心就被對方炸飛了，死了游戲的我抱著李路明大力地垂打他的背說恭喜，他使勁掙扎推開了我，掩不住喜悅地罵我“鮑汁你神經病啊！打得好痛！”

很痛嗎？我真的感覺不到，高一那年我還是年級倒數的差生，花枝給我補課時告訴我一條力學定理，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捶打了李路明的背他說很痛，按道理我的手應該也是很痛的，但是我竟然毫無知覺，是因為神經壞死了嗎？

還是因為那時候的心痛把手痛給掩蓋了過去，所以才會這樣的不癢不痛。

我從李路明的錢包里拿了三百塊去吃飯，理由是這是勞務費，我幫你做了這么多天的跑腿，事成了也是時候收取費用了。他也很大度，任我拿。我想，當初的那餐飯，按照現在物價上漲的比例，應該也值這個數了。既然他把那個應該還我錢的女孩給追走了，那我只好找他要錢了。

那晚我到學校旁邊的最貴的那家日式菜館里吃了九盤花枝丸，新鮮從日本空運來的墨魚，搖起來彈牙有嚼勁。辣的，不辣的，海鮮醬，芥末醬，花椒醬，我全嘗了一遍，到最后都變成了同一種味道，澀澀的，像一團咽不下去的雜草，瘋狂地在嘴巴里生長蔓延，滿滿的都是苦澀的青草味。我像一頭年邁無力的老牛，本來有一塊保護很好的小草地，然而隨著老去，連這最后的一點草糧都被一只莽撞的年輕小牛給搶走了。

花枝丸真的有那么好吃嗎？當年的花枝為什么能夠一口氣就吃下了四盤？我問服務員有沒有鮑汁，我想要鮑汁泡花枝丸。但是她們告訴我沒有這樣的一道搭配，需不需要換成其他的醬料？

我生氣極了，一拍桌子就肅然起立：“連鮑汁都沒有還吃什么花枝丸？你們不知道花枝丸和鮑汁才是最搭配的嗎？滾蛋！”

然后我就真的滾蛋了。

我忘了帶錢出來，不得不打電話給花枝讓她來救命。她和李路明一起過來了，我被服務員左右挾持，花枝從付賬到離開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李路明跟在站在她身旁。我像一個犯了錯被老師留堂的孩子，本來應該是在甜蜜約會的父母因為我的鬧事于是不得不暫停恩愛過來接我回家，嫌我丟臉的母親大人連正眼都不想看我一下。

其實我是情愿她罵兩句的，要是她肯罵，乘著那時候我剛剛燃燒起來的激情，說不定我真的就把心剖出來給她看了。可是她什么都不說，于是我就連說一句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

這世上，最不能說的話是“再見”，最不能遲的話是“對不起”，和“我愛你”。

可憐的是，我不但是遲到，還遲到連說出來的機會都被李路明給踩碎。

04

花枝在嘮下一句“人渣”后就再也沒有和我有聯系了，無論是打電話還是發信息都沒有回應。

我不敢去找李路明，雖然我知道他可能是現在我能夠找到花枝的唯一媒介，但一想到我竟然教唆花枝和他這個人渣分手就后怕，所以為著將來還能好好活著，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欲想解決麻煩，必先自殘，花枝用了三十六計里的“走為上計”，那我只好對癥下藥地用一招“苦肉計”了。星期六下午貴賓狗的女主人又帶了一只波斯貓來做結扎手術，這是一只很野的母貓，兇狠凌厲，最后給它處理的時候它竟然撒起潑來往我的左手臂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女主人神情高傲好像被抓傷的是她的手似的，一點也不負責任，好像還在責怪我的不專業才讓她的寵貓受了驚似的，算了算了，看在她給了我一筆豐厚的毛爺爺的情分上，就原諒她吧！

況且我還挺感激這個來得正好的傷疤，好讓我有了個機會找花枝要關心。我特意在手臂上纏上長長的白紗布綁得像一個剛剛車禍完的衰神，拍了張角度最為悲慘的照片放到我的動態上，配上文字：“居然被一只野貓抓成了這副摸樣，看起來接下來的兩個月都只能靠街邊小攤為生了。”

花枝丸最受不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街邊小攤，過去我被她撞見一次就教導一次，直到最后我終于愿意在家里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而現在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下面評論問候紛紛，我就不信這么轟動的詐騙頭條還騙不到花枝現身。

那還是沒有微信的年代，靠著的都是一只小企鵝，沒有朋友圈靠的是動態。而空間動態最好玩的一樣是能夠看得到訪客，我在看到花枝已經看到了這條動態后知道可以行動了。

追到花枝后李路明就不上心了，他跟我說以后可以不用每天早上都去給花枝送早餐了，你看他那時候就已經暴露出他的人渣本性了，追到就收手，這樣的愛情才不會長久！

我說：“戀愛要有始有終。”我以一個醫生的身份給他的愛情診斷醫治，雖然只是一個獸醫，但是這一點關系也沒有。人本來就是從獸的行列中進化而來，所有適用于獸的規律，對人都適用。

于是我披著“繼續給你們的愛請鞏固加防”的名號堅持給花枝送早餐，直到有一天她親自跟我說：“讓他來送啊！他才是我的男朋友，又不是你！”

這我才放棄維持了又一個月的“潛伏行動”，而在這一個月里我每天早上都是給她送紅豆餅，天天不誤，搞得后來她不吃了，我卻愛上了這一塊錢一大個的小餅。

糕點鋪的那個小姑娘都記得我了，她問我：“就這么喜歡吃紅豆啊？天天吃都不膩的嗎？”

我笑：“不膩，紅豆餅嘛，紅豆哎，紅豆最好啦！”

“哪里好了？”她也被我逗笑了，微圓的小臉有肉，我媽說過這是有福氣的象征，像那時候來我家吃飯的還未精干的花枝。

“紅豆好，紅豆最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紅豆最相思，在花枝被李路明追跑后，我愛上了這種小豆子。而又是在這個清晨，我忽而不再吃它了。

這次為了迎接花枝的到來，我終于下定決心要煮一份紅豆糖水給這位姑娘。雖然我的左手處于半殘疾狀態，而這么一點點小傷痛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我要把花枝重新帶回我身邊的堅毅？我繼承了我爹優良基因的我廚藝比起他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敢保證要是花枝真的嫁個了我，她想吃什么樣的烏冬面和花枝丸我都可以親自做好送到她的嘴邊，風雨無阻日月兼程。

我在廚房里洗洗刷刷，鍋碗瓢盆叮叮當當，它們是貝多芬指尖下壯烈激昂的交響曲，在它們的盡情演奏下我仿佛也化身為貝多芬。嗯，是的，那個身殘志堅的聾子，我竟然在這么重要的時刻了突變為聾子------花枝匆忙開門進來的時候我毫無知覺，還對著鍋里煮得正沸騰的紅豆糖水場王菲的《紅豆》，還沒為你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

我忘了，花枝有我這里的鑰匙，在我的小獸醫店開張的那一天，我就給了她一把備用鑰匙。你知道男人給你他房子的鑰匙意味著什么嗎？

這意味著他想你做這房子的女主人啊！

可是，花枝這個蠢貨，她竟然就那樣隨隨便便地接受了我的鑰匙，卻是以兄弟的身份。

我驚愕地回頭看見了站在門口處盯著活蹦亂跳龍精虎猛的我，眼神冷淡像冰箱里那條凍了兩個星期還死不瞑目的羅非魚，她轉身就要走，我急忙扔下勺子湯匙跑過去。

“哎呀，花枝你去哪？你別走啊！”

她停下來，趁著這個空隙我總算是趕到了她的身旁。她說：“去給你買街邊小攤啊！”

闖禍了闖禍了，她是咬牙切齒的，我趕緊圓場：“咋吃那臟兮兮的玩意呢？來來來，我煮了紅豆糖水呢，來嘗嘗我的手藝哈！”

“不是說手被貓抓到要整個月都靠街邊小吃為生了么？”她眉角輕揚，像一把要割斷我脖子的纖刀。

“對啊！那只貓真的好狠，它一撲上去對著我的左手就是狠狠一抓，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啊！我到現在都還疼著呢。”

然后我就發覺大話真的不要扯得太遠，此刻我的左臂正扯著花枝的手，孔武有力??????

好吧，我承認此刻我已經演不下去了，演了這么多年，我包子安也已經是受夠了！

我雙手扶住花枝的肩膀，認認真真地問：“花枝，你還記得我們高二那年在動物園里看馴鹿時說過的那件事嗎？”

花枝皺了皺眉，我就知道她也肯定沒有忘記那時候我們說過的話。

“那年你和我打賭輸了，強吻了一頭馴鹿？”她試探性地問，卻又掩飾不住對我的這件囧事的好笑。

我搖頭：“我們說，要是十年后，要是你未嫁我未娶，那就怎樣？”

花枝想了想，這個時候我的糖水沸騰到了頂點，蒸汽把鍋蓋給撞飛了，“嘭”的一聲，在這個莊嚴肅穆的表白時分。

我松開抓住花枝肩膀的爪子趕過去處理這鍋好不容易才煮好的紅豆糖水，這里面可全是我對花枝滿滿的相思啊！

我乘好一碗端過來給她，像那時候在小餐館里給她端花枝丸的包子安，笑瞇瞇的，恭迎女神似的虔誠。我說：“來來來，嘗嘗我的手藝，紅豆糖水，紅豆好東西啊，紅豆最相思呢！”

我都已經把自己的心意表達得這么清楚了，要是花枝再不明白那我就只能像當初強吻那頭馴鹿那樣強吻她了。

她接過了我的紅豆糖水，喝了兩口，然后就放下了。她放下碗的那一剎那，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只被我結扎了的貴賓狗。

“十年過去了，我未嫁你未娶，這可真慘！真TM的太慘了！”她罵，轉身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花枝爆粗，過去她無論多憤怒多發飆，最多也只是在線上爆，現實生活親自用嘴巴演繹，這還是頭一回。

這位姑娘，是真的發火了。

距離高二已經過去了十年。那年冬天我們在動物園里看從北歐來的圣誕馴鹿，我和花枝打了一個關于下一個走進這個展覽室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的賭，我賭是女人因為這東西估計只有女生才會喜歡，她賭是男人，她沒得選擇。結果是我輸了，動物飼養員走了進來，他是芬蘭人，和那頭馴鹿來自同一國度。花枝說我輸了就要做一件很糗的事，于是她讓我去吻那頭棕黃色像屎一樣的馴鹿。

它很可愛嗎？遠距離看得話的確挺可愛的，但你要是走進上去看就會問到它身上的騷氣，沒有禮物盒銀鈴鐺的掩蓋你能看得見它被嚴寒凍結出的傷疤，瘦骨嶙峋的它長途跋涉來到這個亞熱帶城市水土不服，鹿角耷拉，病怏怏的。

花枝站在旁邊挑釁，我一鼓作氣地抱著這只病鹿吻了下去，在場所有的游客都看呆了。

我站起來抹抹嘴巴扯過花枝撒腿就跑，我不能確認那個芬蘭大哥會不會追過來追究我“輕浮了一頭鹿”的罪名。

花枝問我當初怎么真的有勇氣吻下去，我說男子漢大丈夫，打輸了的賭就是打死也要服輸。

不然你要我怎么回答，告訴她當時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如果花枝你是一只馴鹿，我就強吻你”這么齷蹉的念頭嗎？

我們在動物園旁邊的便利店里吃烤腸，一對新人在拍婚紗照，我看得到花枝作為少女對那位穿著潔白婚紗的幸福新娘的小小羨慕，她問我：“如果十年后，你未娶，我未嫁，那怎么辦？”

我很勇敢地抓起她被冬天凍冷的手，含情脈脈地許諾：“那我就娶你你就嫁我，我們將就著過吧。”

哦！對不起，這只是我后來時常假設的回想，回想那時候我最應該的模樣。

真相是，我狠狠地咬了一口烤腸，特兇狠地咒罵：“都十年了，你還未嫁我還未娶，那就真的是慘，太慘了！”

用來吃的紅豆原來終究也還是和相思的紅豆是不同的，此刻我一個人端著一個鍋用勺子喝紅豆糖水，慘，好慘！

真是TM的慘！

05

花枝已經兩個星期沒有理會我了，我的左手抓傷都已經好了，她又一次從我的世界里消失，連帶著我已經表達得夠明顯的愛意。

在這段長達十年的暗戀里，我熟讀三十六計，用過了其中許多招式，最開始的時候用了拋磚引玉，把李路明往她身邊推的時候用了欲擒故縱，她和李路明吵架的時候用了趁火打劫，她不理會我的時候用了苦肉計，我用盡三十計卻從來不敢用最為上上簽的那一招“走為上計”，而這個老奸巨猾點中了我的死穴不敢逃跑，她用了最聰明的那招“走為上計”，于是我的世界一片虛空。

戀愛有兵法嗎？沒有，縱然使盡三十五計，最后還是輸不起一招走為上計。

我沒有辦法了，槍盡糧斷之際，我只有最后一招“破釜沉舟”了。

李路明的新店要開張了，我要去給他捧場，作為未來的老板娘，我想我一定能在那里找到花枝的。

對不起，李路明！雖說朋友妻不可欺，但是我都已經開始人渣了，也不在乎再人渣一點了，如果這樣能夠挽回我的花枝，那就繼續人渣下去吧！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沒有了手足我還能身殘志堅自強不息，但是要是沒有衣服，那就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失去清白，我接受不了這種侮辱。

所以我只能選擇對不起李路明。

可是這廝竟然在店鋪開張大吉之日摟著另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起剪彩！是的，你沒看錯，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是花枝！

實在太可惡了！老子當寶貝的被你撬走了你竟然不珍惜，還這樣大搖大擺地帶出來耀武揚威！

我罵：“李路明你這正混蛋！花枝說你去泡夜店我竟然還幫你說好話，沒想到你竟然都已經做到帶著小三來宣戰的地步了，老子不打死你我改行做精神病醫生！”

我撲了上去，像兩個星期前抓傷我左臂的那只母貓，我們兩個大男人扭打成一團，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里，在這萬千星輝光芒萬丈的紅地毯上。

賓客們驚慌失措地走過來試圖分開我們兩個，我力大如牛把李路明的一顆牙齒都打掉了，他們才把發狂的我從他的身上掰開。

花枝從店里走了出來，我顧不得身上的上朝他走了過去，帥氣地拉起了她的手：“花枝，李路明真的是個大人渣，走！跟我走吧！十年過去了，我未娶，感謝你也未嫁，真好！這不慘，一點都不慘，我們在一起吧！”

我的臉頰也被他打了好幾拳，舌頭發麻，急匆匆地把這番藏了多年的話講給她聽，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清楚。

那個小三正在心疼地給李路明擦臉，花枝抽出手朝他走過去，我的心又開始涼了。

“辛苦你了。”辛苦？辛苦個屁啊！花枝你看看他都已經和小三踩到你的頭上來了！

李路明白了我一眼，問：“你沒有告訴他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的事嗎？”

告訴我？啊呸！你的衰事我才不想聽呢！分手很了不起啊！

哈？分手？

花枝朝我笑了笑，說：“還沒呢！總之，委屈你了。”

她走過來，也掏出手帕給我搽臉，我握住了她的手，欣喜若狂地問：“花枝你這是要和我在一起的意思了嗎？”

她笑，不說話，李路明齜牙咧嘴地罵：“鮑汁你個人渣！”

06

地球人這么多，你真的可能隨時隨地都會遇上一個人渣，比如我愛了十年的這位花枝小姐，也是一個心機girl。她早在一年前就和李路明分手，用一招“無中生有”時常找我說話，用一招“欲擒故縱”拒絕了我好幾次的表白直到最后我為了她和兄弟反目，用一招“走為上計”把我逼得團團轉。

可是她也有一點不夠聰明的地方，其實她只需對我用一招就夠了，早在十年前她走進我家的小餐館時我就對這一招“美人計”毫無招架之力，兵敗如山倒，一道就是這么多年。

我爹娘說得對，將來這姑娘注定會是我的媳婦！

結婚的時候我們狠狠宰了李路明一筆，他嗷嗷大叫罵我們兩個是人渣，臭味相投，蛇鼠一窩，狼狽為奸，一丘之貉。

我們笑著灌了他好多酒，當然還塞給了他好多花枝丸，我親自做的花枝丸。

人生這么漫漫長，愛上一個人渣，也還是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