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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日,驚蟄
沖雞煞西,主兇,忌遠行
黃沙伏地,際望千里。深紅的太陽慢慢蠕動,把遠處的沙丘映成橘紅,黎明前的涼意在慢慢退去。
我伸了伸腰,像往常一樣卷起門口的竹簾,把寫著客棧的招牌掛在屋外的木樁上,然后轉(zhuǎn)身回屋,捧起昨天吃剩的半塊西瓜,等著寥寥的過路人來。
我的客棧是方圓五百里唯一的一家客棧,我是方圓五百里刀最快的殺手,沒有人快得過我的刀。我的職業(yè)是替人解決麻煩,在這片沙漠上來往過活的,不是鏢商駝隊,就是強盜馬賊,恩怨糾葛,倒也算得上半個江湖。只要肯給錢,我就會幫忙,江湖里沒有善惡。也沒有對錯,只有打得過和打不過。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也沒有人和我熟識,我來到這,不過混口飯吃。走進客棧的每一個人,我都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佛典云:風(fēng)未動,旗未動,是人的心在動,只要心動,我便瞧得出。
愛一輩子很難,恨一輩子卻很簡單,每當(dāng)碰上這樣的人,我都會切上半塊西瓜,邊吃邊跟他們講
:"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想必也是混了好些年,吃了不少的苦。這么些年,肯定有些事你不愿再提,有些人你不想再見,總有些人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或許你也想過...把他們殺掉,不過你不敢,我有一個朋友,武功非常好,只不過最近手頭有點緊,如果你愿意...給他些銀子,他或許能幫你..."我砸了砸嘴,吐掉嘴里的西瓜子。
這勾當(dāng)從我離開白駝山那年算起,已經(jīng)干了十六年,其實殺一個人沒有那么容易,不過為了生活,很多人都會冒這個險。
初夏時,客棧里來了一個女人,挎著一籃雞蛋,身后牽著一頭瘦驢。
"我想請你幫我殺一些人"
我瞟了一眼,沒有說話
她低著頭,眼淚噗噗地掉在地上,自顧自地說道:"我的弟弟被...被太尉府的刀客...殺了,我想讓你幫我報仇"
我抬起頭,看著這女人啜泣,額頭上一縷頭發(fā)被沙子黏在額頭上
"你付得起什么報酬"
"家....家里很窮,只剩下一籃雞蛋和一頭驢"
我站起來慢慢走到那女人跟前,她低著頭不敢看我,只是抖得厲害,我不知道她是害怕還是冷,我不在乎她的反應(yīng),只湊到她耳邊,輕輕地說
:"一頭驢?報仇,是要付出代價的,沒有人會為了一頭驢得罪太尉府的刀客,如果你長得很難看,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別以為我對你有什么企圖,我只是想說,如果你要賣,會比這頭驢更值錢"
那女人愣住了,抬起頭瞪著我,眼睛里掛著半框淚水,臉上摻雜著凄苦和憤怒。
"我不會這么做的,我會在這等,等到有好人過來"
我不清楚這女人是真的要報仇還是尋開心,真正想要報仇的人是不擇手段的,可是她就真的在客棧外的樹下等,牽著瘦驢,緊抱著那半筐雞蛋,一天天的等。
我不知道她能等來什么人,只是她的到來,讓我重新審視這片沙漠。曾經(jīng)我以為對這片沙漠了若指掌,她來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這片沙漠,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客棧外的那棵樹,好像那棵樹也是沙子的一部分,好像那客棧,那桌椅,那人和駱駝,都是沙子的一部分。那女人就在樹下,時間長了,我會給她送些吃的,她會問些關(guān)于我的問題,我不知道為什么想對她講,可能十六年來,這些問題我問了自己好多遍。
"你從哪里來"
"白駝山"
"為什么要來這里"
"小的時候,生了場大病,落下了眼疾,郎中說,我到了四十歲就會失明,趁著年輕我就想翻過山前的那片沙漠,看看沙漠后是什么"
"那沙漠后是什么?"
"是另一片沙漠"
"白駝山不好嗎"
"白駝山很美,山的后面是海,每年的桃花開的特別盛"
"那為什么還要離開"
"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看看山后是什么,看見一片沙漠就想看看沙漠后面是不是有條河,其實什么都沒有,山后面還是山,這片沙漠后面是另一片沙漠"
"沒想過回去嗎"
我抬起頭,望了望西邊,道:"回不去了"
"為什么" "有一個女人,我走的時候,沒帶她一起走。"
"是你的愛人?"
"是我嫂子,我離開那年,她嫁給了我哥哥"
講完最后一句,我把手里的干餅和半塊西瓜放到地上,抬頭望了望天,正午的太陽好像也不怎么刺眼,云彩忽明忽暗。我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客棧,過了一會,說:"過兩天是我四十歲生日,生意做不下去了,客棧也要關(guān)了,你趁早走吧"
忽一陣風(fēng)吹來,把屋頂上的茅草吹的颯颯響,那女人望著我,猛的落下淚來
"嗯,我知道了" ...
自從來了這片沙漠,從來沒想過要離開,對我來說,離開就意味著結(jié)束,門外的那女人已經(jīng)走了,連同那瘦驢和爛掉的雞蛋,好像從來沒有過這么一個人。人混沌著來到世上,終究也要忘掉一切再離開,只不過有的忘的很快,有的卻遲遲忘不掉。我不知道當(dāng)初為什么來這里,卻知道為什么而離開。
走的那天,我整理好包裹,里面只有一把刀。走出客棧關(guān)好客棧門,點了一把火,從屋頂?shù)拿┎蓍_始燒起,我大步向北邊的太尉府走去,等到十步開外,身后已經(jīng)火光漫天。
...
... 那天晚上,那女人哭著說:"我等不下去了,我...我把我...."
...
我吻了她,心里想的是另一個人,不知我離開后,她也是否哭過。
... 提了提背上包著刀的包裹,四周的一切好像都褪了一層色,正午的太陽在我眼里已經(jīng)變得溫潤,像那些年白駝山下邊剛開的桃花。
十五日,立秋
沖龍煞北,大利西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