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腳下,京城城中。
有六扇門專職京城之案,無論殺人越貨,還是滋事搶掠,均逃不過六扇門的追查。
其中翹楚,當屬神捕冷冽,京城人稱:目光如炬,心思如電。撥云見日,真相畢現。
一
“臭婆娘,你到底見沒見過我的那把刀!”一錦衣男子鐵青著臉,怒斥著坐在昏暗燈光下的女子。
“你說,是不是你拿來賣了!”
我在門外微微咳嗽一聲,敲門,
“樓盟主。”
一雙手指關節處微微凸起,一望便知是刀法宗師的手打開了門,
“冷捕頭,請進?!?/p>
樓子重,是當今的武林盟主,非他,誰人可請得我天下第一神捕冷冽,去破一把刀的案?
我眼神自房中一掃而過。那燈下坐著的女子,不過四十余歲,臉上慢慢出現了些許皺紋。定是他妻子柳如煙了。
只是江湖傳聞樓子重夫婦一向伉儷情深,卻不知為何樓盟主今日如此這般。
帶著些許疑問,我開口道:
“樓盟主,聽聞你的刀丟了?”
樓子重苦笑,
“冷捕頭,你也知道我樓某是如何當上了這武林盟主,若不是手中這把刀,只怕要殺我的人早踏遍了這京城?!?/p>
“我這次請你前來,萬望你可以助我尋回此刀?!?/p>
樓子重不經意間瞥了他妻子一眼,那糅雜的感情令我心頭一顫。隨即他轉頭向著我,嘴角帶著一絲捉摸不定的笑容,
“畢竟冷捕頭,是絕頂聰明之人?!?/p>
二
當第二天我還在六扇門苦思之時,外頭傳來消息,樓子重死了。
樓子重,當今武林盟主,自執刀起三十余年,無有敗績。
可是這樣一個連對手都罕見的人,竟然在家中遇刺身亡了?!
當我趕到時,樓府已聚滿了當今的武林豪杰。他們都身著素縞,為這江湖英杰的逝去而默哀禱告著。
我走進樓子重的房間,里面只有柳如煙一個人。她伏地慟哭,仿佛根本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坐在旁邊耐心的等著,終于她面容悲戚地抬起了頭,
“冷捕頭,我…我親眼看到他被人一刀殺了。”
說完這句話,像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又頹然的低下了頭。
我眼眶也微微發熱。
樓子重,自二十年前接任武林盟主之位,生平從未錯殺一位好人,也從未放過一個惡人。
他接濟過無數的窮人,也在窮鄉僻壤殺遍了無惡不作的大盜。他憑著手中的一把大刀,聯絡武林人士,匡扶正義,也擔起了本應屬于六扇門和朝堂的職責。
人在江湖,卻擔廟堂之責。
身若螢火,也發磅礴之光。
這樣的人,竟然被人刺殺了?我渾身的血脈瞬間燃燒了起來,暗暗發誓,
我一定會找到兇手的!
三
我起身觀察了一下房間的擺設,一切物品都擺放得井然有序,仿佛還未來得及抵抗樓子重便殞命于此。
我心中不禁駭然。拋開武林盟主的身份不談,樓子重自縱刀入武林,便未嘗一敗。故江湖人稱之為刀圣。
可是這大羅世間,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讓他來不及反抗,便一刀了結了他的性命嗎?
我望著尚悲痛得無法言語的柳如煙,不禁有些嘆息。
這偌大的府邸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而且樓子重斬惡人無數,她孤身一人日后恐怕也會遭仇家殺害。
我心中悲涼,有千言萬語,到頭來卻只能說,
“夫人節哀吶。”
她伏在地上的背影微微顫抖,半晌她蹣跚地站起身來,坐在了床邊。
這段幾米長的路,她竟走了五分鐘。原來她的腿竟不便到了這種田地。
“冷捕頭,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問,你先問我吧?!?/p>
我腦海中一閃而過當年關于柳如煙的江湖傳說,那手執清冽寒劍的颯爽英姿,自從和樓子重相遇后,便在江湖中徹底消失了。
沒想到,如今竟淪落至此。
“夫人,你可知樓盟主他,有什么仇家嗎?”
她搖搖頭,道:“冷捕頭,你先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四
二十年前。
小蒙山腳下,有鄉賈車隊運送貨物經過,不幸在此遇上了山上的馬賊,正當馬賊要殺人越貨之時,碰上了剛剛出師的她。
她初出江湖,一柄長劍雖轉得美輪美奐,震懾了這群馬賊,但畢竟年少,功力不足,失手殺了一人后,便因恐懼再也拿不起劍來。
馬賊們聚眾便趁勢制服了她,包圍著她的馬賊,卻沒有注意到一片刀光也包圍了他們。
刀光艷艷。
彼時,少年白衣,腰間懸酒,遇見不平便拔刀,誓要斬盡不平事,也救了她。
彼時,她初出江湖,寡不敵眾,被少年所救,也便傾心于他。
他們在小蒙山下歇腳了月余。再走時,已是白衣伴著白衣,刀伴著劍,手伴著手。
再后來,他們聯袂闖蕩江湖,少年手中的刀不知飲過多少熱血,她那把劍也再也沒有見過江湖了。
她知他心懷大志,絕不愿在江湖籍籍無名。于是那雙曾挽過冽冽寒劍,殺過窮兇極惡之人的手主動浸入寒水中,洗菜做飯,在家中默默支持著少年。
自此長裙當壚笑,為君洗手作羹湯。
后來。
后來,少年一把刀,殺遍不義之人,整個武林震服于少年的刀法,稱他為刀圣。
只是那個曾留給江湖驚鴻一瞥的柔美的女子,再也不曾出現在江湖中。
五
“這個少年,”我猶豫著問了出來,“可是樓盟主?”
她點點頭,淡淡一笑,
“這個女子,自然便是我?!?/p>
“冷捕頭,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樓子重對江湖,對六扇門而言稱得上是一位好盟主,一位好刀客,一位英雄。”
說到這里她垂下了頭,睫毛也在微微顫抖,
“可是他對我來說,卻不是一位好丈夫?!?/p>
“他腦海里只有江湖,只有地位,只有他永遠踐行不完的正義,可是卻沒有了我。”
我想起當年柳如煙和樓子重的往事,江湖雖遠,誓要同去同歸。不免也心中唏噓。
“那夫人,你不知道樓盟主到底有什么仇敵嗎?”
“我不知道這世上有人能傷得了他,”她搖搖頭,“況且他仇敵遍布江湖,又怎能確知?”
“夫人,那你與這件事…”
“這事自然不會是我做的,”她截斷了我的話,,“就我現在這殘廢了一半的腿腳,又怎么近他的身?”
我心下也釋然,忽然看到她臉上浮現出奇異的微笑。
“他還在時,曾說過冷捕頭是當世最為聰明之人?!?/p>
六
從房間里走出來,承載著江湖一代傳奇刀圣樓子重尸首的棺材已經被埋入黃土之下。
這偌大的山莊,烏壓壓一片全是跪著的江湖之人,甚至連朝廷的專事人員也前來拜悼。
回到六扇門后,我感覺頭大如斗。
沒有親眼看到樓子重的尸首,只能從柳如煙的描述中得知樓子重是被一刀貫胸,當場身亡。
可是這江湖,誰人不知樓子重刀法絕世,誰人不知樓盟主一身正氣?
樓子重仇家遍布江湖,可是這些宵小之輩卻是傷不得他一分一毫。
況且我雖神往于他們這段武林佳話,卻為何柳如煙竟會向我開口,主動談及?
我閉門思索了三日,仍然毫無頭緒。
可是這三日內,案情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有人稟報,柳如煙失蹤了。
我匆忙趕至樓府。
問遍了所有人,都沒有見到過柳如煙的蹤影。
走進樓子重的房間,我仔細勘察著屋里的一切。細看過去。床榻仍然沒有整理,酒桌上的那半杯殘酒也還在。
一切如常。就像我上次來一樣。
不對。我搖搖頭。
不對。
我死死盯住墻壁的一處。
那里本來有把劍。
那把劍,是柳如煙當年行走江湖所持的劍,如今為何消失了?
忽然之間,好像有針將我腦海里密密麻麻的線索穿在一起,我在那一剎那猛然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我呆立在原地,眼睛里神色變幻不定,這是為什么?
我疾步走出,向樓府的人問道:
“樓盟主的刀,找到了么?”
看到所有人都在搖頭。我險些呼吸不上氣來,看來我猜對了。
小蒙山。
七
小蒙山下,泗水河旁。
一面容清癯的男子和一位腿腳半跛的女子。白衣伴著白衣。刀伴著劍。手伴著手。
他們好像在等人。
忽然有一陣馬蹄聲急促地傳來。那男子起身向著自馬上下來的捕快抱拳作揖。
我也抱拳回禮。
樓子重疏朗地一笑,“看吧,冷捕頭,我就說你是絕頂聰明之人。”
“可是我仍然好奇,你是從哪里判斷出來我沒死,從而前來小蒙山的呢?”
我疑惑地對上了柳如煙的目光,她嘴角也浮現出一縷笑意。
“樓盟主此事做的堪稱天衣無縫,詐死目擊者又僅有一人,尸骨入土又無法辨得真假,我雖有疑惑,但正是樓盟主的身份,武林盟主詐死似乎對樓盟主而言并沒有什么好處,從而打消了我的疑惑?!?/p>
“哦?那冷捕頭是…”
我施施然一笑,“讓我產生疑惑的是,江湖傳聞樓盟主夫妻情深,為何樓盟主竟會開口罵夫人,奈何樓盟主當日不經意看向夫人的眼中,有牽掛,憂慮,深情,卻獨獨沒有厭惡?!?/p>
“哈哈,”樓子重苦笑著摸了一下鼻子,轉頭向著柳如煙說道,“看來我演過了?!?/p>
“但這只是我心里的第一個疑問而已。第二個便是樓盟主一生執刀無所敵,卻死于刀之手,雖細節仍無所紕漏,卻讓我感到了一絲不真實。”
我轉頭看向柳如煙,她依偎在樓子重的臂彎里,有淡淡的笑意。
“第三個疑問是,柳夫人為何向我介紹當年兩位的相遇,從而讓我記下了這個名字:小蒙山。但這只是一些疑問,真正讓我看出破綻的,其實是夫人手里的劍。”
柳如煙挽了一朵劍花,看著劍道:“這又是為何?”
“夫人自年少學劍,縱然已有十余年未曾用劍,可是據我觀察,那曾掛在墻壁上的劍仍有瑩瑩劍光,可見夫人放不下劍。夫人無故失蹤,劍也隨之消失,那定是夫人主動前往?!?/p>
“夫人放不下劍,那盟主又何嘗能放下刀,是以盟主先以刀丟報案。否則盟主縱然遇刺身亡,刀也絕無理由會丟。”
樓子重眼中閃過贊賞之色,“都道冷捕頭心思如電,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我忽然也笑了起來,“我自恃這世間沒有我破不了的案子,可是這一局,若沒有樓盟主丟刀主動告予我,柳夫人將昔日往事全數講出,我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斷斷破不了這案。”
“只是我不知,盟主和夫人二位,主動引我前來,是為何?”
樓子重看了柳如煙一眼,接著又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因為你是聰明人啊。”
八
“因為你是這世間,難得的聰明人吶,”樓子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看透這個局,那就只有你。”
“我歸隱之后,仇家必來尋仇,如果這天下還有人能替老夫保守活著的秘密,也便只有你一人?!?/p>
我心情激蕩起來,
“可是盟主,你和夫人做了如此大的一個局只是為了歸隱,這,又是為何?”
樓子重溫柔地望著柳如煙。
柳如煙也含笑望著我。
我望著柳如煙半跛的腿,忽然騰起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難道…”這理由太簡單,我竟然說不出口來。
樓子重點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盟主做這些,難道只是因為,因為夫人的腿快要無法走動了?!?/p>
樓子重自始就緊握著柳如煙的那雙手握得更緊了,仿佛二十年前,白衣的少年和女子,一人執刀,一人拿劍,任江湖飄搖,那雙手卻從未松開過。
“難怪他老說你是這世間難得的聰明人物,”柳如煙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的腿,“上次我說他是一個好盟主,一個好刀客,當然他也是一個好丈夫。”
我鼻翼微微酸楚。
原來武林盟主刀圣樓子重拋卻武林俗名,拋卻京城富貴,也拋卻了江湖所有人的惦念,只是因為柳如煙的腿快要無法走路了。
若是無法走動,昔年的女劍客便到不了姑蘇城去看寒山寺那浩渺的霧氣,也攀不到昆侖山頂看那皚皚白雪了。
腦海中的白衣少年,女子和眼前的人終于合二為一,若是有幸,見證過兩人如神仙眷侶般的歲月,定會聽到少年鏗鏘如山的諾言:
若此身未死,若此刀不斷,定攜手再游江湖,路遠迢迢,風雨同去同歸??v年邁心寒,也當握緊汝之手,高歌而行。若有幸,得一依山傍水屋,則與汝緩緩放余生。
九
“樓子重,任武林盟主二十年,喚之刀圣。后遇刺身亡,兇手無所尋。其妻柳如煙,不堪其死,精神恍惚,后為尋之失蹤?!?/p>
“這些將是六扇門冷冽的結案之詞?!?/p>
我看著樓子重夫婦,他們眼里閃動著淚光,我眼角也微微濕潤,
“江湖路遠,煩請兩位萬要珍重吶?!?/p>
小蒙山,鐘靈毓秀,有幸見證過少年和少女的初次相遇,見證過一代武林傳奇的開始,也在今日見證了這傳奇故事的結束,見證了一對尋常夫妻和一名捕快的抱拳告別。
有風吹過,那捕快望著遠方,直到遠處的兩個背影淡出了天地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