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的時候我和小樹擠在live house前排蹦得一身汗,手里的酒不知灑到了誰的身上。一個喝大了的女生沖上臺去胡言亂語了半天,脾氣好的主唱整整遲了一分鐘才帶我們新年倒計時。
那天人多得要命,怕小樹被一旁的醉漢擠倒我一直在身后護著她。新年倒數后,小樹回過頭親了我一下,對我說Happy New Year,但她沒看到當她轉回去繼續跟著臺上吶喊時我偷偷擦了下眼角。
這個新年我沒有對媽媽說新年快樂,不知道她有沒有為此傷心。我不是沒有在意她,只是那句“快樂”,我既不知道該不該說,也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姥爺是在跨年前兩天離開的。收到媽媽發來的消息后,努力讓自己鎮定地走到樓梯間給她回了電話。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很難過可哭不出來,而我能清楚地感知媽媽的悲痛卻也覺得如何安慰都無濟于事。
恰逢年前公司最忙的一段時間,我沒有回去見姥爺最后一面。而由于不想讓別人在安慰我時也如我一樣詞窮尷尬,就連關系最好的小樹也沒有說。
似乎從來不太會處理自己的負面情緒,總覺得為自己的事難過好像是件有點羞恥的事情。有些小的不愉快時也許會不爽地發泄,可越是遇到巨大的悲傷,越是想做出一副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那些天照常地工作、元旦照常地去找朋友跨年,好像自己裝作從沒聽到過這個消息一如既往地生活,這件事就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墒敲慨斠粋€人在家,想到春節再沒有人把媽媽藏起來的糖找給我,再沒有人等著我回家一起貼對聯,就忍不住像扇自己幾巴掌罵自己狼心狗肺。
幾乎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在姥爺家住著,跟他最親了,姥姥總笑話我媽說:“人家姥爺是親姥爺,你這個媽是后媽。”
姥爺對我來說是什么呢?是親人,是朋友也是老師。我總說自己能人模人樣地活著多虧了姥爺。
現在我仍能熟練地按順序背出《百家姓》的前七十個姓氏。那時候還沒上幼兒園,姥爺就在家里帶著我認字,認不出字的我就偷偷把他們都背住,直到有天姥爺單抽出了一個字問我才發現我的小秘密,然后邊笑著罵我耍小聰明邊感慨我怎么背住的。
初中那會兒我的數學還算不錯,無論如何也是想不到自己高中連60分都考不上的。那時候參加奧數競賽,姥爺每天都戴著老花鏡在我的書上寫寫畫畫給我輔導。最后那次比賽我拿了市里的二等獎,我猜如果姥爺也可以報名參加,一定能拿到一等獎。
姥爺不抽煙不喝酒,最大的愛好是看報紙看新聞。從我記事起,每天從八點半開始我們家的電視就鎖定在中央四臺,《海峽兩岸》、《中國新聞》,誰搶遙控器都沒用。后來,每次有人問起為何我作為一個女孩,卻經常說些人們眼里男孩子才感興趣的言論時,我總是自豪地說:“我可是看《海峽兩岸》長大的呢?!?/p>
姥爺離開的二十多天前我回去看他過一次。他躺在病床上,身體中插著各種管子,再也不能跟我們搶遙控器,只能每天把報紙舉在離眼睛很近很近的地方簡略地讀每一段標題。
我多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像以前那樣指電視里的綜藝罵著“一群人鬧哄哄的有什么好看的”,像以前那樣坐在沙發前邊評論著時事邊摳爆開的腳皮,像以前那樣躺在沙發上看足球,邊看邊忍不住用腳踢著坐在沙發另一頭的我,然后罵著那些運動員沒吃飽飯。如果姥爺好起來,我一定什么都不抱怨了。
可是許多事都來不及了。
臨走前兩天,姥爺把我叫到床邊,讓我把之前發表過的文章打印出來給他看。
“把字打得大一點??!”他囑咐我。
其實對于那時的他來說,閱讀已經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了,可他卻像以前一樣倔脾氣,不要我讀給他,非要兩三個小時一篇地自己看。其實我寫的很多內容都是關于音樂評論的,姥爺并讀不懂,可他還是看得很認真,比以前研究《詩經》、《三國志》時都要認真。
姥爺很少說起,但我明白,我一直是他最大的牽掛和驕傲。而在我心里,我的一切驕傲也源于他??晌覀兲窳耍偸遣簧票磉_。
其實那次回家前,我想過寫一篇關于姥爺的文章拿給他看讓他開心,可是第一段寫寫刪刪,最終還是覺得算了,下次吧?,F在想起來,如果姥爺能夠看到我寫的這篇,會不會拍我一下腦袋罵我真肉麻呢?
我一直是一個看淡生死的人,因為我并不覺得活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反而常常充滿痛苦。在家陪姥爺的那幾天,每次看到他有些神志不清地昏迷時、每次看到他痛到流汗呻吟時,有會有種“如果他能毫無痛苦地離開也不是件壞事”的念頭。
可當他真的離開了我卻比誰都驚慌。我知道他再也不用忍受那種痛苦,再也不用忍受那種換藥時失去尊嚴的感覺,可那一刻我才發覺,我沒有自己想得那樣豁達與無私,哪怕知道他活著也只是忍受痛苦,可我從心底還是希望他能一直在我身邊。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真正接受這件事情,我連眼淚都不舍得落一滴,好像一旦哭了,這件事就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了??稍趯懬懊孢@些時,我終于還是沒忍住。
其實我心里也知道,這件事情再也沒有什么余地可挽回了。但我還是多么、多么地希望,當我除夕那天下飛機后打車回家,姥爺能趴在窗臺上朝我喊著:“臭小狗買這么晚的飛機,快上來一起貼對聯”。
有人說,人離世后會去往另一個世界,而我們總有一天還會相見??晌也⒉幌朐S多許多年以后在另一個世界見到姥爺。因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姥爺會像以前一樣快樂,在一個沒有我的世界。
可如果某天我真的完全接受了姥爺已經離開的現實,我會愿意相信他真的去了天堂。
因為天堂就在我的心里,而姥爺,一直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