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赫賢被他看得別扭得緊。這是大人看個不懂事的孩子時才會有的眼神,擱在他身上并不合適。從前自家老頭用這種眼神看他也就算了,怎的連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哥哥都這樣!天可憐見,他都二十五了!
袁二公子縮回了自己的長舌,登時也不覺得燙得發麻了。
他被自家大哥看得頭皮發麻。
小督江候收斂了神色言歸正傳,“上一役你擺了虛象,東屏一時半會摸不透我們到底還有多少兵力,不會在短時間里貿然再次突襲的。”
“這事可不好說。畢竟敵強我弱,阿木狄有底氣,我們也不能松懈。”
袁宏淵欣慰地笑了,“看來這幾場硬仗下來,你已經成長了不少。之前從我書房順走的那些兵書都看完了吧!”他把手遞了過去,“書房鑰匙給你,想去的時候就去,想拿的時候就拿。”
袁赫賢略顯渙散的目光突然就有了焦點,滿臉都寫著“想要”與“高興”。
“學以致用,但也別太死板。戰場上瞬息萬變,你要學會隨機應變。”
袁赫賢撈了鑰匙就往兜里揣,“你以為我看兵書是為了學以致用?我不過是想知道對方會使哪些計謀罷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生怕你被條條框框束縛,打仗的時候放不開。”
“十萬火急的時候,也顧不了那么多。打仗嘛,其實我不講究,打贏就完了!”
袁宏淵點了點頭,“是這么個道理。”
他潤了口茶,但沒長記性,燙得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滿嘴火辣得燒。冷不丁的,他聽見自家那位不怎么親的親大哥問了件私事。
“禾珠公主搬去別院也有數日了,你怎么不去探望一下。”
袁赫賢眉頭一皺,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沒去?”
“她到底是金枝玉葉,我總得派人照拂一二。也不是日日夜夜都盯著,只是派親兵出去打探的時候,順便看顧一下罷了。”
“既然大哥在家里調遣親兵四處探風聲,那消息應當比我在營中要靈通一些。”他繞過了這個沒有意義的話題,“龐家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
“龐老爺子在塢鎮不會輕舉妄動的。”
“看來是非要等到督軍不剩一兵一卒了。江都失守,對他到底有什么好處?”
“能徹底斷了袁家在朝中的根基,也給了他一個立戰功的契機。”
袁赫賢冷笑道:“他就不怕馬失前蹄,讓邕國疆域進一步被東屏侵占?”
“怕又如何?說到底,邕國的江山并不姓龐。”
“他也不怕成為千古罪人。”
“有功名利祿做誘餌……”袁宏淵搖了搖頭,“這便是朝堂紛爭。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在無形之中,左右著一個家族的興衰。過去這十多年,爹便是在晏都和江都之間來回奔波,替袁家扛著那些爾虞我詐。”
“如今……”
“如今我們袁家在朝堂上失了勢,在晏也已經沒人幫著打點了,正是龐家乘虛而入的最好時機。”他語重心長道,“賢兒,往后的日子只會更加艱難。大勢已去,武皇帝不會增兵支援江都的,他已經把寶押在了龐家那支陸軍身上。”
袁赫賢也只剩了苦笑,“那我們豈不是要等死了!”
小督江候沉默了片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倒不如殊死一搏。就算死,我們袁家也是一門忠烈。”
他復又往椅靠上一癱,“還有希望活命嗎?”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希望也就還在。”
“這次東屏突襲,死傷很嚴重。”
“趙勉已經同我說了。”袁宏淵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待到再啟眼,眼底滿是憂慮,“要是阿木狄或者朱萸再來,咱們大抵只能唱空城計了。”
談完事,他在袁府吃了一頓久違了的豐盛家宴。臨走,他去了一趟書房,揣了幾本兵冊子。
晚風輕拂,星辰伴著被天狗啃過一口的圓月,為他照亮了歸營的路。他獨自漫步在大街上,不過戌時過半,可哪哪兒都冷清得像午夜的光景。
督軍的營地就在前方了,可袁赫賢卻停下了腳步。他遙遙望著,望著那一處的燈火闌珊,心里不是個滋味。
巷子口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與她四目相接,本就承重的心上又多了一縷煩悶。
“夜深了,你還出門作甚!”
“能相談片刻嗎,夫君?”
這個稱呼讓袁赫賢十分反感。他望向那黑黢黢的小巷子,不為所動,“周圍也沒人。有什么事,就在這里說吧。”
“你就這么不想與我獨處?”禾珠的眼中滿是失落與委屈,“我們已經成親了。成親那一晚,你連房都沒同我圓,就走了。我到底哪里不好,叫你這般厭棄!”
他覺得她這番話著實是有些好笑,“你同我成親,并不是為了這個吧!你我成親為的哪般,難道非得我親口說出來嗎?”
“無論如何,我都已經是你的妻子了。連最起碼的體面,你都不愿意給我嗎?”
“在袁府,你嫌受了怠慢,待不下去。搬來這里,也是你的意愿,我也滿足你了。這里沒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也沒有人知道你我的關系。”
“可我是你的妻!”禾珠咬著牙,“就算你不想承認,我們也是拜過天地的!既然同我成了親,你就是邕國的駙馬,就該擔起為人夫的責任!”
一陣冷風從他們之間呼嘯而過,無形間將他們隔得更開了。一邊是憤怒,而另一邊卻是格格不入的平靜。
“你在指望什么?”袁赫賢反問她,“指望在你親手毀了我的人生后,我還會感恩戴德與你廝守一生嗎?”
“別說得好似你很無奈似的。”禾珠緊握著手中的絹帕,“你若不肯娶我,為何不抗旨?你若當初寧死不屈,便也不會有今日!怕死就拍死,裝什么圣人!”
“是了,你也知道你給我設的是個死局,又怎能指望我還能感激你?設若沒有當初的和親,你還是王城里的五公主,你會看上我這樣一個不稂不莠的庶子嗎?禾珠,你待我,從未有過真心。你不過是想得個靠山,從東屏那會兒開始,你就把我當做是唯一的靠山。雖然找錯了人,但最終你還是如愿以償了。”袁赫賢冷漠道,“而我同你成親,也不過是接了那道圣旨,順帶要坐督軍的帥位罷了。說白了,我倆各有所圖。我一介庶子,的確高攀不起你這位金枝玉葉。但今日既然你提了要求,那我也同你把話說清楚。你我不過逢場作戲。我的事,你不必過問。你也無需委屈了你自己,我并不需要你守那些所謂的婦道。”
“袁赫賢!”禾珠在夜風中顫抖著,“你怎敢!我可是邕國的公主,是先皇的金枝玉葉。你怎敢如此怠慢!”
被點名道姓的人走近了一步,沉了口氣,“知道為什么武皇帝會把你指婚給我嗎?”
禾珠兩眼含淚光,狠狠地瞪著他。
“因為那樣我就必須帶著你到江都來。他看袁家不順眼,所以打定主意要犧牲掉督軍,乃至犧牲掉整個江都和江都的百姓。你覺得在那一日到來前,他會派人來把你接回晏都嗎?”他淡淡一笑,“他這是把你的命交到了我的手里,任我處置了。而我至今還留你一條性命,便已經是在顧念你是先皇血脈以及你我之間那莫須有的夫妻名分了。我言止于此,你好自為之。”
在寒冷夜風的裹挾下,她的顫抖正在加劇。前所未有的憤怒侵蝕著她的理智,讓她在此刻只想讓這個男人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沒有人能踩著她的自尊心過日子,誰都不行!
招月從拐角處走了出來,走到了她身邊,怯怯道:“公主,二公子已經走遠了。”
望著袁赫賢絕情的背影,兩行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潸然而下。哽咽讓她無法說話,只能任由眼底的那個背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小。
她得不到他,無論是他的心還是他的人。即便他們已然成婚,可在他的眼中,他們的婚事卻仿佛從未曾存在過。他們不過是比陌路強了那么一些,卻也僅此而已。
招月將披風蓋在了她的肩頭,“回去吧,公主。夜深了,外頭冷。”
將身形隱入深巷的黑暗中,可憤怒卻還是揮之不去。她受到的屈辱,總得有人來償。
“我要見那個人。”她低低地道,“去把那個人找來。”
“公主是說……”招月不確定地嘀咕著,“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啊!”
“不,你知道上哪兒能找到他。”禾珠的聲音冰冷,“他既然來了一次,就一定會來第二次。”
夜風送他入營,給他的背脊添了一陣寒意。門口的哨兵立得端正,不敢怠慢。
袁赫賢左右一望,大搖大擺地就進去了。路過糧倉的時候,他猶豫了片刻,沒有給自己整上一壇子督軍的佳釀來去一去這路上的晦氣。
軍醫大帳就在前方,讓他不由地駐足往那處看。
亥時了,從籬笆上還能見到軍醫和學徒們忙碌的身影。
袁赫賢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遠遠望著,想象著那一墻之隔里,瞿飛燕的樣子。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他還是深切感受到了那一旨婚書帶來的束縛。他不能毫無顧忌地去找她,不能接近她,更不能有任何逾越的舉動。他們只能遙遙相望,在煎熬中默默地相互陪伴。也許終此一生,這便是他們最近的距離了。
飛燕來到了離他最近的地方,而他卻不能靠近半步。因為在他們之間,站著一個禾珠。或許,這就是禾珠令他生厭的根由吧!
他討厭她,光是看她一眼都覺得心煩。仿佛這梁子是上輩子就結下的,連解都沒法解。
兀自嘆了一口氣,袁赫賢復又邁了步子繼續朝里走。補給營就在軍醫大帳的邊上,是以他沒走了兩步便驀然發現前面正有人看著自己。
袁赫賢覺得這個年輕的小子有點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他邊走邊想,終于借著月光發現這張臉長得有些膈應。
那個少年放下了手里的東西站了起來,“袁二公子。”
“天色這么暗,你怎么在這里縫戰衣?屋里頭不是更亮堂些?”
“師傅們都在趕工補船帆。船帆大,怪占地方的。”嚴彪認真地解釋道,“我在這里也是一樣的。以前在晏都的時候,我也經常在窗邊挨著月光干點縫縫補補的活。”
袁赫賢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屋里燈火通明,人影映在窗紙上,三三兩兩。
“屋里沒有你的地方,是嗎?那我找人給你騰個屋。你還年輕,總這么下去不是個辦法,眼睛哪里受得了!”
“不用了。”他拘束地握緊了手中的衣裳,“我們是來這里幫忙的,不是來給二公子你添麻煩的。我哥他……”他頓了頓,“已經給你添了夠多的麻煩。”
袁赫賢抬了抬眉毛,著實沒想到這個小伙子會這么說,顯得怪懂事的。這反倒是襯得他有些不懂事了。畢竟,他多少也算是公報私仇,讓嚴武挨了打還挨了罰。
“也沒添什么麻煩,你們還是幫了不少忙的。”
“國有難,我等也只能盡綿薄之力。”
“我以為你們是為了保護飛燕才跟來的。”袁赫賢笑了,“沒想到你們竟還有滿腔護國之心。”
“小當家常年在外行鏢。我哥之前出鏢的時候受了筋骨傷,到現在也沒好透。其實,這一路,還是小當家照顧我們多一些。”
一想起當初自己任性搞塌茅房壓嚴武那件事,袁二公子有些愧疚。
“二公子,飛燕姐這一趟出門,是同大當家鬧翻了的。”嚴彪拘謹地低下頭,“大當家不讓飛燕姐出門,要她留在鏢局看顧生意。他們大吵了一家,飛燕姐是半夜偷偷溜出來的。大當家讓我們去追飛燕姐,我們一商量,索性就跟著她一起來了。”他復又頓了頓,“我們背叛了鏢局,大當家一定非常生氣。所以,我們也都不可能回去了。”
袁赫賢安慰道:“你們都是在鏢局長大的,瞿大當家把你們都當做自己人。飛燕是他的親閨女,那更不用多說。待到有朝一日戰事結束,你們回了晏都,他一定打開門歡迎你們。”
“可……”年輕的小子這才抬頭,“可督軍真的能贏得這戰事嗎?”
就連一個新入營的后勤補給兵都已經看出了戰勢的走向,那在這滔江上征戰多年的老兵們又怎會看不出來!可他們卻還是在戰場上廝殺著。
督軍統帥給了他一個笑,“古往今來,以弱克強的例子不在少數。督軍軍力不及東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瞧我們輸過嗎?”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了,打仗的事情交給哥哥們。你們只需要做好你們能做的事就行。”
“那我哥他,當真會上戰場嗎?”
袁赫賢搖了搖頭,“他還不行,他暈船。”
“可你也暈船!”
“我和他不同。我是督軍的帥,我必須去。”
嚴彪嘆了口氣,“我哥他為了上船征戰,每天都會去營地旁的小河,在木筏上轉圈。如果有一天他不暈船了,是不是就要上戰場了?”
“那你是希望他上戰場,還是希望他不要上戰場?”
“保家衛國是男兒的擔當。”
“那你是希望他上戰場?”
“他會死嗎?”嚴武面露憂色,“我不想他死。”
“死亡是每個人的宿命,沒有人能逃得掉。就算是我們這些修道士,得道后也不會帶著這具肉體凡胎上天做神仙。”督軍統帥沉著道,“死不可怕。死有輕于鴻毛,有重如泰山。如今,我等皆是在為江都百姓而戰。就算是死,也死得其所。算是做了功德吧,死后的待遇不會差的。”
“這世上,當真有鬼嗎?人死后,真的會去到陰曹地府嗎?”
磐山袁十五笑了,“差不多吧,是有那么一個地方,供魂魄轉世。但也不是什么鬼都能轉世的。不過這個你就不必操心了,只要我在一天,就能確保咱們督軍陣亡的兄弟還有來世。”
嚴彪半信半疑,卻也不再多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