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星期五上午，才剛剛八點半，南都市南洋區民政局來了對中年男女，比工作人員還準時。
只見他們直奔取號機，男人在前，女人在后，男人先一步按下取號鍵。與此同時，一個機械女聲通過廣播響起：“請001號到8號窗口辦理業務。”
女人估計眼神不太好，瞇著眼睛四處搜索8號窗的位置。男人回頭看她一眼，悶聲悶氣地往左邊一指：“這邊。”
說完，男人依然在前，女人緊跟在后，往8號窗走去。
“妹子。辦離婚。”男人把手中的紅本放到柜臺上，女人也趕緊從斜跨包里掏出紅本，“啪”地一聲摔在男人紅本邊上。
當值的辦事員年近四旬，工作經驗豐富。她接過紅本，打開看了看，一邊溫和地說：“大哥大姐，請先坐下。”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兩人：從結婚證上得知，他們都是42歲，同樣怒氣沖沖的眉目使兩人看起來幾分相似。
根據辦事員的經驗，中年離婚的原因基本有二：一是因外遇導致感情破裂、二是因感情破裂導致外遇。
眼前這對男女是第三種原因：一時沖動，屬可挽回型。辦事員在心里默默判斷。她清清喉嚨，開始辦理當天首宗業務：“你們是陳明和李麗，對吧？”
“是。”
“你們今天是來辦理離婚手續？”
“是。”
“是基于雙方友好協商的結果嗎？”
“是。”
“請問為什么？李麗不要一直點頭，你先說吧。”
女人滿腔怒火傾瀉而出：“我一刻也不要跟這個衰鬼過下去了！”
男人馬上反擊：“是啊，擺脫我這個衰鬼你才能大富大貴！”
女人提高音量：“我早就告訴你家里那盞臺燈是零四年買的，你偏要聽你弟說是零五年買的。幾十年了，你還是選擇相信別人不信我！夫妻之間連基本信任都沒有，還有什么好過的！”
男人也氣上頭了，老臉微微作紅：“那年我弟大學畢業去了上海，我們一起去探望他的時候買的，能錯嗎？不要動不動就上綱上線，這跟信任有什么關系？我不信你，能把銀行卡都給你？你看你每天要花多少錢！”
女人忽然雙眼泛紅，眼淚說下就下：“我買件新衣服怎么啦？我哪次取錢你不知道？我花的哪一分錢不在你的監控下？真是受夠了！離！今天必須離！”
男人不置可否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辦事員饒有趣味地看著他們，這一對看來是離不成了。她說：“兩位大哥大姐，我們民政局新增加一項業務，叫過去與未來。政策有規定，前來離婚的，必須觀看三十分鐘影片，才能正式辦理手續。請你們先去觀影處吧。”
正在氣頭上的男人女人面面相覷，不自覺地交換了眼神，又不屑地扭轉頭。最終還是男的率先站起來，徑直走向觀影處。
02
觀影處工作人員問：“我們的影片分兩部分：過去、未來。你們可以選擇同一樣，也可以各自選擇。請問你們的選擇是？”
“未來！”男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女人稍一停頓，答：“過去。”
工作人員將他們分別領到相應的觀影室。
女人走進觀影室，略帶緊張。她環視四周，發現室內裝飾簡單，只有三堵白墻，以及一堵不透明的黑色玻璃墻，唯一的電器懸掛在與門相對的白墻上，是一臺約莫64寸的等離子電視機，電視機前兩米處有一把椅子，室內沒有其他人。
這電視得要六千元，女人嘀咕著，走向椅子坐下。椅子咿呀一聲響，電視機屏幕隨之亮了。女人嚇一跳，定睛一看，里面顯示著一行字“本電視為聲控系統。以下影片時長三十分鐘。如您已準備好觀影，請說開始。”
“開始。”女人忐忑地說。
影片應聲開始播放。原來是一部動漫片。首先出現一座大都市全景，鏡頭漸漸收縮，呈現一條街道、一幢大樓，進入一間辦公室，最后定在一對年輕男女身上。此刻，男孩正向女孩獻鮮花，女孩收下鮮花后羞羞澀地低下頭，隨后他們去麥當勞吃漢堡，去影院看戲，去江邊散步……
噢，一對男女的婚前戀愛史。這簡單的小把戲可騙不過閱韓片無數的女人。民政局干這事也夠無聊的，簡直浪費納稅人的錢，回頭得寫封投訴信，建議取消這個環節……但說起送花，那衰鬼第一次送花給我是什么時候？嗯，那時我們還在讀大學，對，沒錯，零三年，他來參加我的畢業禮，帶了一束菊花，害我被舍友笑了好多年，畢業又不是掃墓，送什么菊花？不過也不怪他，誰叫他那天早上路過的花圃只種了雛菊……對，那個小氣鬼，第一次送我的花居然是路邊偷的。
女人忍不住撲哧一笑。
咦，電視里的男孩女孩去了游樂場，坐旋轉木馬、玩笨豬跳、坐摩天輪……
那衰鬼就是在摩天輪向我求婚的。在南湖游樂場破舊的摩天輪上，衰鬼忽然下跪掏出個不銹鋼圈（好吧，后來我知道那是鈀金）沖我大喊“lily嫁給我好嗎？”我們同廂的那對中學生樂壞了，他們一個勁地鼓掌叫好。我只好答應了--其實前一晚我已偷看到他買好的戒指，預感到他要在摩天輪那么老土的地方求婚，不過我們拍拖都六年了，結婚也是遲早的事。就是他貪便宜買的鈀金戒指，越戴越黑……
女人嘴角微微上揚。后來男人給她買了鉆戒、鉑金戒、黃金戒，但此刻她手上戴的依舊是那個掉色的鈀金戒。她深知，當時他們才剛畢業不久，買鈀金戒指的錢，男人足足存了半年。
“登登登登……”電視里播起了婚禮進行曲。男孩女孩在教堂里交換戒指，圣潔浪漫。
我和衰鬼的婚禮可沒這么浪漫。不，我們根本沒有舉辦婚禮，在他求婚后第二天，我頭腦一發熱就跟他進民政局領了結婚證，之后和他幾個豬朋狗友在大排檔吃了頓地溝油，他還喝吐了，喊了一晚上的“老婆”。當時領證好像也是在這個南洋區民政局。哎，今朝已物是人非。
女人鼻子發酸。她發現事到如今，她依舊不介懷當年沒有舉辦婚禮。令她難過的是這么多年磕磕碰碰走來，兩人從白衣少年長成中年大叔大媽，身體往厚長，心卻愈發狹隘，容不下日常瑣碎。當年再艱難的窘迫也無所畏懼，如今竟敗給一盞臺燈。
說起臺燈，女人忽然清晰地記起購買它的情形。那年男人升職，主動提出給女人買禮物。他們在上海的大商場里轉了一圈又一圈，男人指向一塊手表、一支口紅、一串金項鏈、一件皮大衣……女人統統搖頭。她想要一件長長久久的物品照亮余生。終于，她在家電區發現了那盞琉璃燈罩的臺燈，當銷售員點亮它，五色光透過多彩琉璃面投射出來，綺麗柔和、暖意滿瀉，如女人想象中的婚姻。男人發現女人癡迷的眼神，打給手勢讓銷售員買單--那盞燈，比求婚的鈀金戒指都貴。
等等，那是哪一天？噢，是零五年的一月三日。男人說對了。女人也沒錯，因為她記的是農歷，十二月十一日，第二天就是男人的生日。
女人忽然抱頭嚎啕大哭。當年的她何曾想到，那盞溫暖明亮的琉璃燈，會在婚姻的長河中鋪滿塵、積滿垢，最后壓垮了她自以為堅固無比的婚姻。
她依然記得過去的溫暖種種，甚至記得初見時的怦然心動，記得男人自從把工資卡交到她手上那天起，從不問錢的去處。她卻忽然記不起昨晚為何爭吵不休，今朝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影片已結束，謝謝您的觀看。”女人抬起頭來，從不知何時，電視內容已播放完畢，屏幕上顯示著結束語。她毅然站立，她要去告訴男人她不想離婚，余生仍要與他一起。
門卻忽然被打開了，男人沖進來，一把抱住女人，哽咽著說：“lily，我們回家吧！”
女人依舊淚如雨下：“好，我們回家。衰鬼。”
“撲哧……”兩人都笑了。
03
新來的見習辦事員目睹一雙中年男女紅著眼、挽著手、如同熱戀般從離婚處離開，心有不解。她問8號窗的辦事員：“娟姐，這是怎么回事？離婚處的小影片真這么厲害？”
娟姐微微一笑：“不是離婚處的小影片厲害，是他們回憶里的小影片厲害。”
見習辦事員又問：“那關于未來的小影片是什么呢？”
娟姐但笑不語。這是小影片的另外一個秘密。關于“未來”的小影片，有兩種情況：一是雙方選擇的都是“未來”，二是雙方各選擇其中一樣。
前種情況的，他們將進入虛擬空間，以個人真實形象在影片中體驗衰老、病痛、孤獨等，據此激發彼此對“身邊人即老來伴”的珍視。
后種情況的，雙方觀看的小影片一樣，不同的是，選擇“未來”的一方，能透過單向可視的黑色玻璃墻同步觀察對方的觀影反應。此舉企圖通過回首往昔，幫助當事人重新審判當下的決定。
毫無疑問，這樣的小影片，只對有情人產生作用。而且由于資源有限，前來辦理離婚的，需通過柜臺有經驗人士的初步判斷，值得挽救的婚姻當事人才會被邀請進入觀影處。
本次選擇觀看“未來”的男人，剛開始只顧著看影片，后來注意力漸漸轉移到女人身上。
他看見女人又笑又哭，哭了又笑。很快他也進入她的情緒，回憶起兩人共同的過去。
他記起第一次送花、摩天輪倉促求婚、曾經捉襟見肘的生活，記起女人面對廉價的禮物時依然驚喜落淚的模樣，記起女人總是善良感性，你對她一點好，她甘愿為你付出所有。
他記起9元的結婚手續費，記起那晚他興奮地喝了許多酒，一并喝下許多山盟海誓，那晚他暗自發誓，一輩子也要對這個肯嫁給窮小子的傻女孩好。
他也忽然記起購買琉璃燈那天是農歷零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女人說這盞燈就當是他生日禮物。
他還記得女人生產那天，他在產房門口焦急地來回走了十二個小時。當虛弱的女人從手術室被安全地推出來，他撲上去喜極而泣，如同隔世未見，以致于護士打趣說：“這位爸爸，你老婆暫時跑不了，快來看看你家小公主吧。”
他看見女人嚎啕大哭，也不禁雙眼泛淚。他問自己，真的要離婚？
盡管她腰身不再纖細、面容不再緊致，他從未因此而心生嫌棄。盡管她記性糟糕，平素對金錢大大咧咧，買起衣服毫不手軟，但他們這些年小房換大房、小車換大奔，孩子各種琴棋書畫的補習班，不也有賴于女人里里外外悉心打理嗎？
昨晚為何爭吵？因為一盞臺燈的購買時間？不，那根本不值一提。因為女人新買的羊毛大衣？不，五千元他完全負擔得起。那究竟是什么，差點抹殺了二十幾年的感情？究竟是誰指使，他竟會和這個曾經最愛的姑娘走進離婚處？
不，他不要離婚！絕不！
男人快步離開自己的觀影室，步入女人所在的房間，一把抱緊眼前這個女人，如同多年前第一次擁抱，他哽咽著喊出她的名字：“lily，我們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