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支流在趙灣街道打了個彎,卷走了我的童年。為了讓我在旬陽縣城讀書,父母帶著全部家當住進了縣城的出租屋。廚房瓷磚映著媽媽揉面的身影,案板上的面粉簌簌落在時光褶皺里,堆成陜南特有的年輪。
春雷驚破旬河冰面時,媽媽的面盆里便開出白色漩渦。槐花蒸飯裹著晨露的清甜,榆錢窩窩頭里藏著山雀啄食的歡鳴。椿芽炒雞蛋的香氣剛在樓道飄散,鄰居準會端著碗來討教:“劉嫂子,艾蒿面怎么搟得這么綠瑩瑩的?”媽媽總笑著往面里摻些秘密——或許是晨霧凝在竹葉上的水珠,或許是漢江淘洗過的月光。
三伏天的蟬鳴粘在紗窗上,媽媽把豆腐切成細小的方塊,在豬油里煎得四面金黃。八分瘦的肉沫裹著醬香滾進粗瓷海碗,配著清水淘洗過的萵筍嫩葉。我吸溜面條時總看見汗珠順著媽媽脖頸滑進衣領,她卻說:“雜醬面還是手搟的香,外面買的面條沒有這筋道!”爸爸嚼著蒜瓣笑:“關中面食像秦腔吼得震天響,你媽做的面倒像漢調二黃,溫溫潤潤往人心里鉆。”
出租屋的冬天格外漫長。五花肉在砂鍋里咕嘟冒泡,豆腐干吸飽了醬色,熱氣在玻璃窗上描摹出模糊的山巒。媽媽往雜醬面里埋兩顆溏心蛋,蛋黃流金時,爸爸總要感慨:“當年在工地啃冷饃,哪想過能吃上這神仙面。”他總把最后一口湯喝得簌簌響,仿佛碗底藏著整個漢江流域的豐饒。
可炒鍋始終是媽媽的軟肋。春分那日韭菜炒蛋咸得發苦,爸爸卻吃得眉飛色舞:“咸香咸香,正配新麥饃。”立夏的冬瓜湯淡如水,他咂著嘴夸:“原湯化原食,養生。”直到某個雨夜,我撞見爸爸貓在廚房偷偷添鹽,媽媽舉著湯勺比劃刻度,兩雙手在油煙機轟鳴中達成某種和解。
陽臺上的紫藤爬過第三個春天時,媽媽終于端出了咸淡合宜的青椒肉絲。那天夕陽斜斜地切過三居室,爸爸的茶杯第一次剩下半盞殘茶。我忽然讀懂了這個家的秘密:陜南本無千里麥浪,是媽媽用旬河的溫婉馴服了北方面食的粗獷;出租屋的煙火里,咸與淡的誤差恰恰丈量著愛的縱深感。
此刻我伏在灑滿面粉的餐桌上寫作文,媽媽正在揉明天要用的發面。爸爸哼著花鼓調往蒸鍋里碼槐花,水汽順著皺紋爬上他的眼角。窗外飄來鄰居家麻辣燙的香,我卻更眷戀這方水土養出來的溫柔——就像漢江遇見旬河,咸淡相融處,自有萬般滋味悄然生長。
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