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輩的都叫她新媽,她是陳家老輩排行最小的媳婦。
風俗就是這樣,把最小的媽叫新媽,但在她之后,這個稱謂消失了。
新媽生了九個娃,六個兒子,三個女子,娃多嘴多,經常少吃沒穿,什么新媽呀,就是一個舊媽、補丁媽,一件衣服穿了半輩子,補丁摞補丁,新舊不同,顏色不一。雖說那時候人都窮,但窮到這份上的,獨她一戶。
她家從不蒸饃,吃面條也是菜多面少。
76年大地震,家家都住防震棚,新媽端著煤油燈鋪被子,點著了玉米稈,三歲的小女兒葬身火海。那孩子可是粉雕玉琢,水晶一樣的人兒呀,我還依稀記得她的模樣。
出了這么大的事,村里人都去幫忙,新媽邊哭邊做飯待承人,一轉身,發現案板上剛出籠的一鍋饃被兒子們偷了個精光。顧不上家里有客,抄起一把鋤把攆出去追打,娃們早跑得沒影了。可憐的,一年到頭不蒸饃,蒸了一回饃,還是待承埋娃的人。
新媽的大兒子不成器,不想當農民,天天想發財,夢想一撅頭挖出個大黃金。我們村毗鄰礦區,他很羨慕人家的生活,逼著新媽賣了槽里兩頭豬,換回來一個老舊摩托,門檻高,摩托騎不進屋,拿了把斧頭就把門檻剁了。
爛摩托,修一次騎幾天,壞了又修,還得加油,沒錢就問新媽要,拿不出來就抓雞、拿雞蛋,家里的麻籽黃豆都拿出去換錢給摩托告了油。
分給他的地懶得種,新媽沒辦法,帶著幾個兒子替他種了,收了麥,曬干,一粒不剩的把糧給他,少一顆都不行。
他曾把老三耳朵擰爛,一腳把老六從屋里踢出門去,多虧83年嚴打,礦上槍斃了幾個混混,他關了半年,出來收斂了不少。
他爸在世的時候還好,他爸一去世,他就是家里的王。
二妹子嫁人,男方給五百元彩禮,他一把抓到手上,他媽哭死哭活要出來一百,給女兒陪嫁了兩床被褥。
村里人說,他總共干過一件人事。
我村在礦區,條件好,嫁出去的姑娘都不想離家,戶口紛紛回遷,不分地,就落個戶口,礦區有的是養家糊口的路子。
他二妹也把戶口遷了回來,看好一塊宅基地,已經說好了,隊長不知道為啥忽然變了卦,石頭拉回來了,地基下不成,新媽尋了幾次不行,這事讓老大知道了,路上拾了半截磚,直奔隊長家,二話不說,一石頭下去,隊長家的吃飯鍋砸了個窟窿,剛熬的一鍋糊湯流進灶糖,煙塵滾滾,就像原子彈爆發。隊長趕緊回話,答應宅基地的事不變。
有一年夏天,剛收完麥,新媽家就糧倉被偸了,這偷兒很有意思,他在新媽家山墻潑水挖洞,洞口緊連著麥囤,就像一個漏斗,偷兒在外面接糧食,一家七八口子的新麥,偷走了一半。新媽氣瘋了,報了警。
這個案子很奇怪,直接撬鎖不行嗎?勞神費事挖墻掏洞為啥呢?
還有,這個洞也對的太準了,偷兒咋知道墻那邊是麥囤而不是其他?這么大的動靜,而且緊挨老大的窗戶,他沒聽見?
架子車痕跡、腳印、一路撒落的麥粒,都把嫌疑人指向了煤礦。村里人也認為是礦工子弟干的,他們經常到農村偷雞摸狗。沒有人懷疑老大,雖然他最有作案動機,但他要他媽的東西,根本不需要偸,威逼恐嚇直接下手就行,費不著這個事。
最后,案犯還真的是他。他伙同礦上幾個混混倒賣磁帶,沒本錢,就打起了新麥的主意。
出賣他的是一雙鞋印。
有一個鞋印,右腳有一道明顯的、筷子粗的深槽,警察在他家找到了鞋印的主人。
曾經,他想把一個火勾掰直,先燒紅了,用腳踏,沒想到把膠鞋燒了一道溝。
老大被判了一年,進了監獄。暫時除了一個禍害,大家都以為安寧了,豈不知這幾乎要了新媽的命,心疼兒子不說,兒媳婦天天在門口罵,說新媽把兒子送進了監獄,三個娃,都送到奶奶家要吃要喝,新媽受不了,拿了條繩,跑到南坡要上吊,幸好被村里人看見,救了回來。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村干部出面解決問題。新媽把四間瓦房分成兩院,一院給老二,一院給老三,這倆兒都大了,眼看要娶媳婦了,不能沒有房。剩下娘們四個,搬進了生產隊的飼養室,包產到戶后,牛羊都分到了各家各戶,飼養室空置了。
她想離老大家遠遠的,永不見面了。
出獄后的老大蔫了,像變了一個人,好吃懶做的毛病沒改,但打架鬧事的膽子沒了。
幾個兄弟都大了,尤其是老四和老六,人高馬大,脾氣暴躁,他也不敢惹。
為了躲他這個瘟神,老二把院墻做了,墻上還栽了仙人掌,沒有正事,兄弟們很少來往。
倒是老大,戀母情重了,時不時地往新媽家跑,混吃混喝,畢竟是親骨肉,新媽有了好東西,也要給兒子留。
新媽去世有十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