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余建益都要早晨八點鐘,跟老伴兒去分路口的衛生室掛水。二月初他參加親叔叔的九十壽宴,株洲落了雨,他七十五歲的身體也受了風寒,這幾天都沒能吃什么飯。大兒子余永根跛著腿,開一輛沒上牌照的電瓶汽車,早晨八點準時把父親母親送到衛生室,中午十二點再接回來。
“蘭子欸,你待會去菜園里扯點菠菜,中午燒給爹吃,姆媽我帶墨魚湯回來給她。”余永根對不遠處的媳婦兒周金蘭喊了聲。
他的車子從老屋的前坪開出去,行駛在鄉間田埂的水泥路上。這條路是2012年征收的,在泥巴上倒了水泥,很窄,兩輛小轎車并行都很困難。
這里是湖南株洲,荷塘區,明照村。
老屋的白色墻壁上用紅色的噴漆寫了個大大的“25”,畫了個圓圈把數字圈起來——2018年4月,這棟余建益住了一輩子的老屋要征收了。今年春節,是這棟老屋的最后一個春節。
一.年
今年的湖南是寒冬,村子里老了好些人。余建益九十歲的叔叔剛過了壽辰沒三天,就在自家茅廁摔了一跤,仙逝了。余建益等身體好些了后,又要去吃肉。鄉下老了人,都要吃肉。
“新年愿望,我只希望自己沒病痛就好,”老伴兒周冬梅穿著大紅色的襖子曬太陽,“日子好過了,沒有病痛就好,吃也吃不完,穿也穿不完。”
周冬梅和余建益的人生長河從沒有飯吃的年代淌過來,總是對如今的生活有些感慨,“那不如如今客氣,”(株洲方言,不如現在豐盛)周冬梅說起幾十年前的年夜飯,總要加上這句。隔壁來余家打麻將的老爺子,聽牌的時候也分了心,開始回憶起幾十年前,“過年殺豬,一人分一點,還要搞肥肉煎油。”
一個隊上一頭豬,每人分些肉回家過年。瘦肉拿來做菜,肥肉煎豬油,剩下的肥肉渣滓碾碎了,還能做發肉坨坨。可算是沒浪費糧食,吃得干凈。
周冬梅記得,在那個土磚砌成的老屋里,一家七口人的年夜飯,第一碗菜,一定是發肉坨坨,這是湖南鄉下的傳統。
“頭碗坨坨,就是飛面坨,”周冬梅笑著說,旁邊打麻將的余建高插了句嘴,“叫發肉坨,別叫飛面坨。”那是用糯米,淀粉、雞蛋、豬瘦肉和豬肥肉煎油剩下來的油渣子碾碎,加上茴香粉,拌勻,油炸出來的圓子,“像很多地方做餃子,我們就做坨坨。”周冬梅說。
做發肉坨坨的前一天,余建益花了50塊錢,在市場了一大塊冰凍的豬板油回來,煎了一大鍋豬油,“下面,炒小菜,煮火鍋好呷。”長長的春節里,湖南人的餐桌上少不了火鍋、清炒小菜,這兩樣里放一大塊豬油烹飪,來得更香。
余永根是做發肉坨坨的一把好手。手里握著糯米豬肉攪拌成的糊,控制力道,看似輕巧地一捏,一顆渾圓的坨坨就從他的虎口里鉆出來,掉進滾燙的油鍋里。
“別看著看起來容易,很費力氣。”余永根說,要是純肉丸子,就輕巧得多了。發肉丸子里大都是糯米,很黏,其實做起來很費力氣。從油鍋里撈出來,一蒸籠炸得金黃的發肉坨坨在空氣里晾著,等待降溫,被保存起來。這將是今年春節的餐桌上“出場率”最高的明星。
如今的發肉坨坨可以說是實打實的“葷菜”了,五十年前的“發肉坨坨”,只為了取個好的寓意。沒有肉吃的年代,要做“發肉”,巧婦周冬梅,就靠著芋頭和紅薯,也做了“頭碗菜”。“哪像如今還要放蛋啊,油渣子啊,那時候就一點芋頭紅薯,擂在里面炰(湖南方言,炸)了做‘發肉’。”
筒子骨燉蘿卜,大概能稱得上是“憶苦思甜”的年菜傳統了。剃了肉的豬大腿骨,和自家種的白蘿卜燉一鍋鮮湯,當做肉菜。“沒錢沒飯吃,沒肉吃,就(把它當)做肉吃。”
“現如今十二個菜就十二樣。那時候兩碗雞肉,兩碗筍子,兩碗粉絲,兩碗副菜,就是一桌菜。副菜總是紅蘿卜白蘿卜。什么都是兩碗,”,周冬梅感嘆,“如今生活還是好啊。”
過年,講究的是“非日常”,跟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有儀式感的餐桌,不僅是人們對于上一年豐收的展現,也是對下一年富裕生活的期盼。桌上十到十二道菜,象征圓滿;整雞整鴨,魚肉豬肉,是年飯桌上必不可少的大菜。在湖南人的餐桌上,臘魚臘肉是首要的,自己家里的肉,自己家里熏,過年拜年的送禮人情也是這些自制臘味;要有清蒸肘子,蒸出膠質和肥肥的油水;梅菜扣肉,總有食客愛用沾了肉汁的梅菜拌飯;年年有“魚”象征“年年有余”,這些年還得有個羊肉火鍋,里面鋪滿鄉下自己做的紅薯粉,不吃飯的小孩子最愛吃。
早些年,家里的豬和雞鴨都是創收的來源,平日里是舍不得吃的。豬要賣了掙錢,母雞和母鴨下的蛋,周冬梅擔到集市上去賣,總能賣個不錯的價錢。一年到頭,也只有在年夜飯的餐桌上,才舍得吃自家養的肉。
魚是從塘里釣的。老屋的前坪是一塊菜園,平日里周冬梅栽些小菜,清晨還帶著露水的時候把嫩梗子掐下,擔在擔子里,連同還有些溫熱的雞蛋鴨蛋,一起擔到集市上買。菜園里有一口小池塘,年夜飯的新鮮魚,總是從這口小塘里釣的。鄉下吃水草長大的魚,肉質鮮嫩,沒有腥氣,清水煮了還有些隱約的甜味。
說到素菜就是筍子。株洲老話說“兩碗筍子靠得住”,筍子也是年夜飯桌上的一個角兒。老屋后有大片的竹林,翠綠的竹拔地而起,長得老高。冬日里晴朗些的日子,余建益就帶著鋤頭去后山上挖冬筍。這幾年這活兒都是余永根做——余建益年紀大了,爬不動山。但今年,余永根卻扛著鋤頭無功而返了,“沒挖到,不知道山上的筍子給誰偷挖走了。”他的紅色襪子從褲子底邊露出一小截,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年前殺雞殺豬,過年的每個正餐前,都要放一掛“鞭子”(湖南方言,鞭炮),年三十的夜里十二點,迎來大年初一時,也少不了一掛鞭子。前兩者的鞭子是用來迎送祖先神靈,邀請一同享用;后者則是辭舊迎新之意。
過年要穿新鞋新衣,小孩兒總盼望著這個的。如今上商場買一件就了結,在周冬梅年輕的時候,她得提前一兩個月就開始準備。每年過年,她都要給四個兒女做雙新鞋。加上她和老伴兒,一共六雙鞋,都是夜里點燃煤油燈,一針一線縫的。
“白天還要出工,晚上就做鞋子,一個晚上打一個鞋底,打到十一二點。”冬天一人一雙棉鞋,夏天一人一雙單鞋,一年十二雙鞋,都靠周冬梅的巧手。“作孽,我們那時候是。”她的手指甲已經變型,灰色,甲面崎嶇。“先剪一個鞋底樣子,然后就一層一層用布去貼,用米飯粘著,貼好以后就用麻繩子用針穿了去打,打得繃緊的,然后把布剪成鞋面的樣子就上到上面(鞋底上)。”后來流行用毛線做鞋子,周冬梅就用舊毛線打底,買一點新冒險來打面子。
大女兒余永紅說,媽媽的鞋子做的很好,遠近都知道。還有人上門來找她幫忙上鞋面的。
“大年初一早上,就給兩毛錢,綠色的一張嶄新的票子。”余永紅小時候沒有紅包,早上起床了就給兩毛錢。作為長女,她要在家里給拜年的朋友親戚泡茶,弟弟妹妹就四下到村里的隔壁家給大家挨家挨戶地“拜年”:小孩子空著兩個衣服口袋,一戶一戶拜年,嘴甜地進屋就喊,“叔叔阿姨新年好!”
家里長輩就笑著走出來給小孩子糖果,叫“喜糖”:關系不太親近的給兩顆,關系親近地給四顆。“那時候拜年拿到四顆糖,好高興!”余永紅回憶說。
小孩子拿了糖果就跑,跑到下一家拜年。余永紅說,每年余永根和妹妹余永順都兜了滿滿一口袋的糖果回來,全部“上交”給姆媽:等到別的小朋友來自己家拜年了,就把這些糖果再發給別的小朋友。
“那時候沒有錢,就互相送糖果,送來送去,也是心意。”
那個年代的孩子們盼望春節,盼望過年,因為過年意味著平日里吃不到的美味,平日里穿不到的新鞋,春節的“儀式感”和特別就這樣被烙刻在孩子們心中。這種儀式感,促使人們一年一年地操演春節儀式,把這些傳統一代代傳承下來。
大兒子余永根如今也四十八了。年輕的時候拜師學做廚師,燒得一手好菜。自他當廚師那天,余家老屋的年夜飯就是他掌勺。
“過年一般十到十二個菜,狗肉不上桌,這是過年的習俗。”雞鴨魚肉自然也是沿襲下來不得少的四大肉菜。除了除夕和初一,年初三也是余家過年最重要的一天之一。
大年初三,余建益的五個兄弟姐妹紛紛回到老屋,帶著自己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和孫子外孫,完整的余家三代人都聚在初三。這也是一年下來全家遠親近戚都聚齊的唯一一次。十多個人一桌的飯要擺三四桌。老屋的桌子板凳不夠,快到飯點的時候,家里的年輕人就從隔壁借桌子凳子,浩浩蕩蕩地一個隊伍,一人搬兩個鄉下的紅油漆板凳,搬到前坪開始擺飯桌。
余家四姊妹那天是最忙的時候。兒子余永根和余永定都是廚師,負責掌勺;女兒余永紅和余永順就負責擇菜洗菜,端菜洗碗。兩個廚師要同時準備三四桌正餐的飯菜,這在當天是根本來不及的。往往余建益和周冬梅帶著孩子們從前一天就開始準備菜肴。小菜要一大早就掐滿滿的幾籃,洗好擇好;蒸菜用的是飯店用的大蒸籠,上菜更是像鄉下的飯店一般,用長條狀的板凳來上菜,兩個人分別扛著板凳的頭尾,長長的板凳上一字排開,擺著三四碗剛從蒸籠里拿出來的臘魚臘肉。
親戚們則熱熱鬧鬧地前坪在嗑瓜子,喝茶,吹牛,扯談,等一桌豐盛的午餐。
余家四姊妹這一天總是來不及上桌吃飯。大家開吃的時候,余家兄弟還在廚房忙碌后面的上菜,余家姐妹則忙著端菜倒水;大家風風火火地吃完,又要開始收拾杯盤狼藉。四個人永遠都是匆忙地扒幾口飯,架幾筷子菜,又開始干活。
午餐過后,麻將就要“架場”(湖南方言,開始)。幾桌麻將是少不了了。嘩啦啦地響聲往往持續一整個下午,一直到晚餐前,又是一波熱鬧和忙亂。夜幕四合的時候親戚們都紛紛跟余建益老兩口道別,從鄉間小路離開,余家都像是經歷了一場大難,四姊妹都累得坐在板凳上無言歇氣。
但這種一年一次,像是候鳥歸巢一般的熱鬧,正在漸漸消退。村里的田都漸漸開始征收。田埂的小路也倒上了水泥,出到村口,也有好幾路公交車經過,通到株洲市區變得很方便。但老余家的遠親們,回來的次數越發稀疏。
從前幾年開始,余建益的內侄和表孫們,回來得越來越少了。
年初三的大聚從三四桌逐漸變成了這些年的兩桌。隨著余建益和周冬梅的年歲漸高,身體不如以前硬朗,從2015年左右開始,年初三的晚飯已經不再是家里人自己做,而是在明照村口的農家樂餐廳里擺上兩桌了。而今年,將可能是這群候鳥們的最后一次大規模的歸巢。
2018年4月左右,余家老屋將被拆遷,再也沒有寬敞的前坪和能擺下三桌圓桌的老屋堂屋了。在高層的公寓電梯房里,過傳統年有諸多不便,一百多平方的商品房自然是坐不下三代同堂的三四十個人。周冬梅說,不知道她們之后還來不來,如果來的話,就去店子里擺上幾桌。
余永根買的商品房2019年交房,老屋拆了的這段時間,他們一家準備出去租房住一段時間。余永根似乎能徹底從灶臺前解放,把這一年一度的“初三飯”完全放到餐廳里。征收帶來的城市生活習慣似乎在漸漸改變老余家的過年方式。但是余永根說,年還是要一起過。“鄉里面過年一般傳統不會變,起碼祖孫三代一起,…… 就算我們搬了也會辦在一起,”他笑了笑,“鄉里面叫花子也不再外面過年,也要在屋子里啊。”
伴隨著征收而來的,是城鎮化的生活方式,老余家的生活習慣正在被迫改變著。過年的習俗也在漸漸地“城市化”。家里已經早不養豬養鴨了,只有余建益還喂了幾只母雞。過年的肉菜,有的是余永根上菜市場買,有的是小兒子余永定從長沙買了帶回來。
余永根說,如今日子好了,鄉里年夜飯也有自己買海產的,菜色的花樣多了,也有很多傳統的菜不做了。
比如頭碗菜滑肉坨坨,現在很多家庭不做了。“那時候滑肉坨坨是為了做飯吃,有時候懶得煮飯啊,飯不夠啊,就蒸一碗,”余永根說。現在的米飯是管夠的,包子饅頭,面包蛋糕的花樣多起來,滑肉坨坨也就漸漸退出年夜飯的舞臺了。
余永根說,正餐也越來越少。正餐即做好做滿十到十二個菜的餐桌,從頭碗菜,大菜肉菜,到小菜,都要按照傳統來。如今的餐桌比較隨意,有什么吃什么,老余家的“正餐”,還剩除夕、年初一的晚餐,和年初三的中餐。大女兒余永紅一直生活在長沙城市中生活,每年大年三十,她都是跟婆家一起過年,年夜飯也是她一手準備,菜色沒有嚴格按照“正餐”的標準,而是根據手頭有的食材來準備。
但過年的習俗,也在改變形式地融入“城鎮化”的年中:年三十飯前一掛鞭子,零點一掛鞭子,大年初一早上一掛鞭子,余永紅家都沒有錯漏;這些年她年二九會包好些餃子,在夜里十二點的時候就這新年的鞭炮聲一起出鍋;門上的春聯自然是要更換的,不過每年都是去超市里買。城市生活的日新月異,也在改變著春節的習俗,以另外的方式延續下去。“春節文化養育了中國人,城市節日生活的豐富多彩,只是給了中國人更多的文化選擇。”[1]
[1]陶立璠,中央民族大學,《春節習俗在城市的變遷》
二.余家老屋
余建益四十歲砌了第一棟房,用的是自己夯的泥巴磚,總共花了70塊錢,請來的幫忙師傅,工錢一天兩塊。那是1983年。
老屋結構工整。進門先入目的是堂屋,待客吃飯,都在這間屋子里。鄉下的柴火灶臺也在堂屋里,炒菜的鐵鍋有小澡盆那么大。從堂屋往北走,就是灶屋,如今里面還擺了一個木制的大碗柜,里面的瓷碗都很久不用,落了很厚一層灰。十年前余永根家還沒裝液化氣灶的時候,這碗柜還派上了用場。
東邊是正房,長輩都住在東邊。西邊的西房是后一代人住的,余家四姊妹都住在這邊西房里。順著西房再往西邊走,就是放糧食的倉,喂豬的豬圈。豬圈已經空了十幾年了。
這棟老屋,是余建益年輕力壯的年紀自己砌出來的。
“這么大的木做的箱子,”周冬梅用手比劃了一個足有她肩膀的長度,“別人端撮箕擔著泥巴,他就把泥巴往箱子里一堆,捅緊捅緊,就是一塊磚。”把這塊泥巴磚曬干,切方正,就拿來砌屋。
白天做工砌屋,晚上點燃煤油燈,周冬梅就開始捆煙。
“買了一堆樹葉子,借了鐘寶的(捆煙工具),每夜都捆煙,”捆好煙,就用白紙包成一盒,第二天發給幫忙砌屋的師傅。“那時候砌老屋,買煙都買不起。”
“老屋索鐸(株洲方言,封頂),我岳母娘來了。也不做聲,就殺了只雞給她吃。”殺雞做宴慶祝新屋落成,余建益用70塊造了一棟新家。四十歲那年他還是裝卸工,身強體壯,“一頓飯能吃三大碗,”這是余永紅說的,干體力活兒時候的父親,一米七八的大個子,食量很大。老屋砌成后沒幾年,他從卡車上摔下來,落了病體,從此再也做不得體力活了。那是“九死一生”的一跤,周冬梅說。
年輕時余建益擔過片石。一塊未經打磨雕琢的完整的石頭胚,一擔兩百斤,“半天要擔一百擔。”余建益說。回憶過去,他笑得一口白牙,“擔了片石就去搞裝卸。”
做裝卸工,乘著卡車四處走,幫雇主把卡車上的貨物扛上扛下,是沒有卸貨機器年代的力氣活。余建益和另外兩個裝卸工搭的卡車從田埂的小路上翻到了溝里,三個人被甩出去老遠。另外兩個裝卸工當場就死了,余建益被摔在稻田里,還有氣。
送去醫院檢查,卻也沒查出具體的病征。女兒余永紅說,是“骨頭摔松了,震傷了,做不得事,吃不得飯,體力活就做不了。”余永紅還記得那場摔傷后父親的飯量,她用手比劃著一個普通飯碗的大小,“這么小一個飯碗子就吃一碗。”
做不了體力活,余建益就去回了家里拜師學藝,開始養菌子(蘑菇)。
“當時我們家里有好多瓶瓶罐罐,里面放棉籽,再放種子蓋起來,”余永紅是大女兒,當時讀初中了,她還記父親種蘑菇的一些片段,“蘑菇長出來一片一片的。漂亮一點的,大一點的蘑菇就要拿到集市上去賣,那蘑菇長得丑一點的,營養不良的,就我們家自己開湯吃。”
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當時都要讀書,家里需要錢。余建益靠種蘑菇,供四個子女讀書。他做不了力氣活,家里農活的重擔,那幾年就都壓在周冬梅身上了。“打藥啊,下田,喂豬,都是媽媽做。”余永紅說。
老屋的前坪是一大片菜園,周冬梅就在里面栽小菜,栽豬菜。小菜擔著去集市賣,豬菜要扯來喂豬。
“那時候人癌癡(株洲方言,呆)不知道多栽點菜吃,土都栽了豬菜。”到要吃小菜的時候了,只舍得刮掉小菜外面的裹葉子,自己煮了吃,中間的菜芯是要拿去賣錢的。“喂豬看的重,上工還帶著菜籃子跑,得空就采點豬菜。”
“回家就要扯豬草,然后回來煮飯燒菜。”大女兒余永紅是家里的長女,十二三歲的年紀已經是家里的半個頂梁柱了,“等爸爸媽媽干農活回來吃飯,就把碗洗了,把豬菜剁好,把豬草剁了一大盆子,放糠灰子煮了。”等到家里的活兒都做完,可以寫作業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八九點了。寫作業的時候寫得瞌睡重,腦袋像小雞啄米似的往下咂。
煮飯也不是煮白米飯,余永紅說,一個圓鍋子,是一半白米飯,一半“紅薯絲飯”。
紅薯絲飯是余家很多年的主食。把紅薯刨成絲,曬干,存放起來。要吃的時候跟米飯一起蒸熟。紅薯絲沒有什么味道,大家也都不愛吃,都想吃白米飯。為了公平起見,周冬梅規定,大家都一人吃一半,每個人都要吃了紅薯絲飯之后們才能吃白米飯。紅薯如今作為健康粗糧經常被人們用來代餐吃,余永紅只是偶爾吃一兩個,從沒用它代餐過,還是吃結結實實的白米飯。
她記得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四五月份的仲春,田里的蒿子長起來,那是吃蒿子粑粑的訊號。
“媽媽做的蒿子粑粑最有味。”鄉里的糯米,周冬梅用借來的機器打成粉,然后從田里采來新鮮蒿子,用清水洗干凈,剁碎,跟糯米粉揉在一起,搓成坨坨去煎。
“每煎一次,我們四姊妹就圍著鍋子看,看哪個熟了,”余永紅模仿著孩子伸頭看鍋子的動作,“每次根弟的手就是最快的,一個人吃得最快。他的手最長。”余永根小時候最機靈,他總能在媽媽把蒿子粑粑翻面煎熟的第一時間,從鍋子里把那塊香噴噴的餅子撈出來。一個一個吃得飛快。
“每次我就急得跳,你吃了吃了吃這么快!”余永紅大笑著,悄悄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她的眼圈微微紅了,“小時候吃東西就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抽了一張紙巾,半晌嘆了一口氣,“唉喲,那真是最幸福的事,吃蒿子粑粑。”
周冬梅手巧,能變著花樣做吃食。蒿子粑粑是仲春饞得孩子們流口水的美味,過年有紅薯片,平日里最常見的是“羊蒸飯粑粑”。
把新鮮紅薯刨成片,曬干。然后把沙子放在大鐵鍋里炒,和著曬干的紅薯片一起炒,直到紅薯片炒熟。“那時候油都沒有。”周冬梅說。
沙子是沒有油的年代鐵鍋最好的伴侶。有了沙子吸熱,能炒熟好些東西,還不燒壞食物。周冬梅就總用沙子來炒紅薯片。即使是這樣寡淡的零食,也不是隨時隨地,誰都能吃到的。做好的紅薯片要收起來,首先要款待老人,孩子們只能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偶爾吃到。偷紅薯片子吃的事情常有發生,“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我們就跑到谷倉里。你外婆把紅薯片藏在兩袋谷中間,夾著,怕我們找到。(我們就)挖個小洞偷出來吃一點。”余永紅笑說,四姊妹那時候可憐,沒有東西吃,也不知道爸爸媽媽發現了沒,總之也沒罵過人。
這些年做紅薯片的習慣周冬梅還保留著,但那已經和之前簡陋的紅薯片大大不同了:糯米、陳皮、芝麻、紅薯、糖,這幾樣食材做成生紅薯片之后,還要放在大油鍋里炸成香酥脆的熟片子,紅薯片也已經改頭換面,不再是寡淡如清水的零食了。
還有“羊蒸飯粑粑”。這是一種長在樹上的,紅色的,葉子尖尖的草,味道酸澀。周冬梅采來,在開水里焯熟,有時搗碎,放在碗里面做成粑粑,有時曬干,然后表面擦一些鹽,也能當一盤酸酸的小菜。
“沒有糖放,那啾酸的也吃掉了。”周冬梅說,“那時候樹梗子也吃,沒東西吃。”
最艱難的那幾年,是跟第一棟老屋一起度過的。2003年,余家砌了第二棟老屋,是一棟兩層半的小樓房。
“冒錢砌。(沒錢砌),弟弟送了一萬塊錢,買了60000塊磚,鋼筋買了1600多塊錢。”余建益的帳記得清清楚楚。很多東西都沒要錢:門窗是拖了材料來自己做的,電線是大女婿送來的,電工是二女婿做的,油漆也是妹妹們送過來的。“買了40噸水泥,水泥便宜。”
第二棟老屋完工后,余建益還還欠了姨妹子7000塊錢帳,那年過年才送到她手里。
新屋砌好,老兩口也年紀大了。周冬梅卻還沒閑著,經常擔著小菜出去賣。
“白霜皚皚地擔著白菜苔子,有年大年三十上半日還擔著白菜苔子去賣。”大年三十的菜賣的貴,五十多歲的周冬梅想著多賺一點錢。
“她好早就起來,在菜園子里擇菜,”余永紅回憶,“有一次給了100塊錢紅票子,是假錢。”那個人買了20塊錢的小菜,給了周冬梅100塊假錢。周冬梅不認識錢,找了80塊的真錢出去,倒貼了100塊。“過了沒多久,又收了20塊錢假錢,”余永紅嘆氣,“辛苦,重的要死,賣給人家又都是假錢。”
后來余建益就不準周冬梅再出去賣菜了。老屋菜園的菜多了吃不完,就曬干做干菜,或者左鄰右舍都送一些去。多虧這老屋的菜園,余永紅來長沙的城市里生活了三十多年,逢年過節,家里沒有斷過蔬菜。都是自己母親種出來,農村的霜打過,甜口的蔬菜。
三.父親,母親
周冬梅有哮喘,身子骨也不硬朗。冬天對她來說,是最難熬的季節。
每天從分路口掛了水回來,余永根剛把車停好,就一刻也不耽擱地去廚房準備午餐。這天燉了墨魚豬肚湯,清炒了一把菜園里的菠菜。
胃口不佳。菠菜還剩了半碗,墨魚湯也沒喝多少,保溫桶里還有大半桶。周冬梅落下碗筷,坐在飯桌邊歇氣。“這剩的菠菜待會拿去喂雞。”
余建益也落了筷。這么多年,還是一小碗米飯。
周冬梅看他吃得少,起身瞅了瞅保溫桶,“噢喲,還有這么多。你從這個桶子里弄點湯喝了噻。”
“不要噠咯吃飯都吃飯了!你總是!吃飽了萬一脹噠脹噠!”余建益喉嚨粗,聲音大,說話像是在罵人。周冬梅早就習慣,看他不吃,就收拾了碗筷去灶屋了。
“留著夜里吃。”余建益說,也端著茶杯起身離開了。
余建益是個急性子,年輕的時候脾氣大,“喊做事的時候不喊第二遍的,第二遍就動手。”余永根現在回憶起來都笑,他小時候是四姊妹里最調皮,也是最老實的一個,余建益打得最多。
“人家不熟悉的人就以為他好兇,其實就是人個子高大,嗓門大,一說話就像罵人。我們兒女知道他的性格就不怪。”余永紅是長女,要幫父母做很多事,小時候她是唯一沒有挨過打的。
“那時候主要是壓力和環境影響,也不能怪他,”余永根現在是唯一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孩子,平日里老人們的起居,都是他在照應著。余永根看了看身旁在玩藍色氣球的小兒子,“(我們)四姊妹,壓力大啵,那動不動就喊打人。”四張嘴要吃飯,四個孩子要讀書,那時候老母親也還在,一家七口人。對于余建益和周冬梅來說,是很大的壓力。
余永紅至今還記得她那條再也沒穿過的,時髦的格子褲。那時她讀初中,流行格子喇叭褲。周冬梅覺得大姑娘要做一條好褲子讀書穿,就找了裁縫,給余永紅裁了條灰色格子褲。“小姑娘十二三歲愛美,那時候家里又沒錢,媽媽還省吃儉用給我做了一條褲子。”余永紅那時候瘦瘦小小的,長得圓臉大眼睛,很喜人。
“我還穿個短袖啊,穿個喇叭褲,好洋氣。回來碰到爸爸,”余永紅模仿父親說話,“你穿的什么褲子啊?我給你剪掉!剪掉你的褲子!讀書穿這個褲子,還穿格子褲啊!不準穿!”
余永紅低著頭跟著父親回家,余建益又給周冬梅也罵了一通,說你給女兒做的什么鬼褲子,“媽媽半天沒做聲。”后來那條褲子余永紅再也沒穿過,就收在衣柜里了。“我還蠻喜歡那條褲子的。”
兇人兇了一輩子的余建益,實在是個刀子嘴。
早晨余永根下了6碗光頭面做早餐,里面放了些香菜。兩個老人吃碗面,就要趕著八點的趟去分路口掛水,“這里面又放了香菜吧?”余建益看著碗里的香菜,嗓門又要開始大起來。
“放了就放了,我不吃就是的。”周冬梅低著頭吃面,溫聲細氣地。“那時候主要是壓力和環境影響,也不能怪他,”余永根現在是唯一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孩子,平日里老人們的起居,都是他在照應著。余永根看了看身旁在玩藍色氣球的小兒子,“(我們)四姊妹,壓力大啵,那動不動就喊打人。”四張嘴要吃飯,四個孩子要讀書,那時候老母親也還在,一家七口人。對于余建益和周冬梅來說,是很大的壓力。
余永紅至今還記得她那條再也沒穿過的,時髦的格子褲。那時她讀初中,流行格子喇叭褲。周冬梅覺得大姑娘要做一條好褲子讀書穿,就找了裁縫,給余永紅裁了條灰色格子褲。“小姑娘十二三歲愛美,那時候家里又沒錢,媽媽還省吃儉用給我做了一條褲子。”余永紅那時候瘦瘦小小的,長得圓臉大眼睛,很喜人。
“我還穿個短袖啊,穿個喇叭褲,好洋氣。回來碰到爸爸,”余永紅模仿父親說話,“你穿的什么褲子啊?我給你剪掉!剪掉你的褲子!讀書穿這個褲子,還穿格子褲啊!不準穿!”
余永紅低著頭跟著父親回家,余建益又給周冬梅也罵了一通,說你給女兒做的什么鬼褲子,“媽媽半天沒做聲。”后來那條褲子余永紅再也沒穿過,就收在衣柜里了。“我還蠻喜歡那條褲子的。”
兇人兇了一輩子的余建益,實在是個刀子嘴。
早晨余永根下了6碗光頭面做早餐,里面放了些香菜。兩個老人吃碗面,就要趕著八點的趟去分路口掛水,“這里面又放了香菜吧?”余建益看著碗里的香菜,嗓門又要開始大起來。
“放了就放了,我不吃就是的。”周冬梅低著頭吃面,溫聲細氣地。
“你就千萬別吃啊。”余建益歇了火氣,這才端起碗筷。
“媽媽身體不好,爸爸現在在家里一點事都不讓她做,就讓她歇氣。”余永紅說。
余永紅15歲那年初中升高中考試,考場設在市里的株洲市2中。要從明照村先走路到430車輛廠公交站,再乘公交車到市里考試。那時候流行鳳凰、永久的自行車。四姊妹要送要接,余建益都蹬著那輛黑色的永久自行車。“爸爸就用自行車,把我送到430車輛廠的公共汽車站,再給我錢坐公交車。”
“二十歲結婚,二十一歲養了你娘,”周冬梅對我說,“靠了喂豬,就要養活四個小孩讀書。后來就賣小菜,喂雞就賣雞蛋,省了不吃。就做這些事情。”這是周冬梅對于自己大半輩子的總結。
“媽媽就是最典型的農家婦女,在鄉里,那比一般的都做得好些。”余永根說。周冬梅能干,菜園里吃不完的小菜,在晴朗的天氣,她都放在圍墻上曬干,做成干菜,包成一袋袋地送給在城里生活的子女;新鮮紅薯長出來,又開始忙活做紅薯片;山里的酸棗熟了,她就采來,和紫蘇葉,辣椒,糖,一起做成酸棗糕,用平時留存下來的瓶瓶罐罐裝好,送到四姊妹家里去。
“衣服就穿得補丁堆補丁,哪像現在穿著穿著就不要了……”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你娘小時候就懂事些。六一兒童節,小人就一人三毛錢,你娘就五毛錢,總是買些東西還留些回來。”余永紅忘了六一兒童節的五毛錢,但是記得,小時候買了點難得的零嘴,總要留些回家給姆媽吃。
“掐點小菜,給紅伢子回去吃。”天氣稍微好點,周冬梅就提著鐵絲做的菜籃子,往菜園子里走。身后的余永根喊,“娘老子莫克!(娘不要去)讓蘭子去采就行了。”
周冬梅回頭應了句,“現在沒有露水了!”就挎著籃子往菜地深處走了。
四.征收這筆賬
征收這筆賬,在明照村就沒有算清過。
余家老屋是第二十五個征收戶,也是2018年征收的最后一戶。離老屋不遠的商品房小區逸都花園已經拔地而起了好幾棟電梯房,其中一期工程在2018年9月就要交房,二期工程將在預計在2019年交房。余永根和小兒子余永定都買了其中的一套,這將是他們未來的新家。周金蘭也已經在逸都花園的物業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征收的腳步也正在逼近,但“征收不合理”這個團亂麻,還沒扯清。
明照村征收,每家每戶的錢數都不一樣,差距很大。甚至“同樣一套房子,裝修一樣,什么都一樣的,(征收)價格不一樣。”余永根說。
目前我國對失地農民的補償安置方式普遍采取貨幣安置。將安置補助費和土地賠償費一次性發放給征地農民,讓農民自謀出路。[2] 而安置費用的發放,并不是公平公開公正地按照土地面積發放的。
[2]劉貝,段建南,劉芳清,《淺析湖南省不同區域農村集體土地征收權益保障現狀及對策》
2018年4月的這一次征收,鄉政府采取“約談”的方法,一對一跟每家每戶談征收費用。“有關系的收五十多萬一個人,沒關系的收三十多萬,四十多萬”。余建益信訪到市政府,不受理,就去區政府信訪。“到區里去了三回,”余建益說,“踢皮球。”
“征收就應該開大會,一樣地搞。怎么每家每戶這樣約談。”這輩子也沒抱怨過幾個人的周冬梅有些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老屋門口的那條水泥馬路2012年征收,老余家至今沒有拿到征收款。
“我們這里征收不合理,好多地方征收了,村干部都貪了,”余建益去找區政府,“告狀到區政府,就對鄉政府一搭,說你去找鄉政府。”信訪三次無果,區政府把責任推諉到鄉政府,等于又把問題推回到了問題本身。余建益看信訪無果,只好換了條“路”。
“這征收是沒辦法,反正你沒辦法嗎,只能找熟人。”余建益找了小媳婦兒的表哥,在某紀委辦公室有一官半職,已經打好了“招呼”,“說等你談話就打電話給他,他爸爸是某區武裝部退休的。”余建益準備等過年,把家里養的老母雞殺一只送到這個“老表”家里,表示自己的心意。
“有不滿你也……”余永根的語氣平靜無常,“這個情況也滿普遍的。”
對于征收費用的不合理分配,他沒有不滿和怨言,“別人怎么樣的感覺我搞不清,我的錢就少不了。自己的事情就把自己的事情搞清楚。”
“告狀的,上訪的,照樣也有,打架的,都有。”余永根的語氣平淡。
“告到中央就差不多。黨的政策是好,下面就管不了了。” 余建益擺擺手,表示沒有辦法。
貨幣安置不公平是其一,第二個問題則是失地農民的安置問題。
對于有固定收入的農民來說,征收對他們的生活影響并不會太大;而對于沒有固定收入的農民來說,征收意味著他們一夜之間得到一大筆錢之后,將面臨沒有就業,社會保障缺失等等問題。
余永根現在在株洲天臺的一家私營紙箱包裝廠上班,每個月有穩定的收入,征收對于他來說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對我生活暫時沒有什么改變,”他說,“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有賺錢的能力,何必征收呢。”
他算了一筆賬。余永根一家征收的錢,大概是四十多萬一個人。一家四口,大概是兩百萬左右。買一套商品房,一百多萬,“兩個人的錢就沒了”。余永根的大女兒正在讀高二,小兒子還在讀幼兒園,剩下來的征收款預備留給兩個孩子做教育費用。
“這是講句實話,征收,只是說暫時要好些。”余永根的妻子周金蘭說,“住在商品房里面沒有這里自由。自己砌的一棟屋,樓上樓下,還可以來曬曬太陽。”住慣了寬敞的老屋,一百多平方的電梯房,周金蘭沒有特別向往。
余永根說,想要征收的群體,主要是上了年紀六十歲以上的和做不得事情的。對老人來講,這是一大筆養老錢;而對于沒有收入能力的人來說,這算是一筆“橫財”了。
老余家往東邊走,是郝國棟的土屋。郝國棟是余建益的“干兄弟”,早年間郝母沒奶,是余母的奶水養大的。郝國棟叫余母干媽,稱余建益為“大哥”。
郝國棟天生低視,是殘疾人,媳婦也天生低視四級,看不清東西。他抽著煙,把自己跟妻子的殘疾人證和特困戶證一張一張地拿出來。
郝國棟1981年砌了這間土屋,到如今也沒修葺翻新,黃色的泥土磚裸露在外面,看起來有些蕭索。這幾年每到夏季大雨,郝家總是“水漫金山”:堂屋,睡房,都是幾尺深的積水,郝國棟用手指比劃著,“進,放肆地進水。”家門前的小池塘里漲水,漫出來淹沒了前坪。郝國棟沒法排出積水,就在自己門前挖了一條排水渠,才把家里的積水排干凈。
三十多年的土屋經受不起暴雨的侵蝕,已經開始融化了。“到處都快垮了。”他指著前屋西邊的泥磚墻,已經融掉很多了。“今年子災補,補了兩千塊錢。去年根本就,沒理睬。兩百塊錢,(補了)兩百塊錢。”
郝國棟每遭水災,就把家中的情況上報政府,希望能獲得一些經濟上的補助來翻新家里。“就都拍了照,前年也拍了照,手機拍了照。”遭災三年,政府都來了人拍照。第一年拍了照之后不了了之;2016年再次上報,郝家得到了200元的補助;2017年,得到了2000元的補助。“總是求上頭,修好維護好啊,”郝國棟叼著煙,說話有些含糊不清,聲音壓得很低,“好些嘍,還是好些,好些。”
這一批征收卡在了老余家的第25戶。作為27戶的郝國棟,沒能分到這杯羹。
“想……想的話,得要人家要,不要的話,你想征收也是空的。”郝家的房子破舊,要是真的征收了,能得多少錢,也讓郝國棟沒有什么期待,“價格就壓得低噻。”
“卡著你的價格,你買了房子就沒錢了。你還要搞裝修,你兩個人起碼要九十多個平方,五十幾萬,你要搞裝修。征收一共才三十幾萬一個。”郝國棟算了筆賬,他們兩口子有殘疾證,還能再分到三萬多塊錢。他沒有透露具體的款項。
不過這一筆算盤卻是打在棉花上,并不踏實——郝家老屋的征收,八字還沒有一撇。現在最緊急的問題,還在于把有垮塌危險的土屋修繕。
“我的愿望這個屋要維修好,政府來維修好。我們是殘疾特困戶不。”說到新年愿望,郝國棟這樣說。今年他的女兒要回老屋過年,郝國棟家大年二十八就把養的雞買了,放了鞭子,燒香殺雞。還請人來把家門前的水塘抽干了水,撈了幾十條肥美的魚。他們也在為了過年而準備著。
五.候鳥歸巢
大年三十夜里的第一卦鞭炮,從老屋的鐵門口一路放出去,噼里啪啦炸到門口的魚塘。年三十的晚上是余建益老兩口跟兩個兒子兩家的年:兩個女兒都是家里的媳,要在自家給丈夫和丈夫家人做一桌豐盛的年夜飯;余永根的小兒子余浩榮玩花炮玩得瘋,笑鬧著出了一身汗;夜里十二點的時候,平日里靜悄悄的鄉村,煙花在天空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延綿不絕了半個多小時——辭舊迎新,所有的花炮都會在這一晚十二點的時候放完,余永根這樣對我說。
于是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里,在煙霧繚繞,彌漫著硫磺味道的墨色空氣中,狗年就這樣來了。
大年初一的中午,我的母親余永紅,在給夫家一家人做了大年初一第一頓豐盛的午餐后,終于踏上歸巢的路。帶著她給父母的、三個兄弟姐妹的、叔叔嬸嬸的禮物,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坐上回株洲的城際鐵路列車。
這段2016年年末通車的“長株潭城際鐵路”,大大方便了余永紅回家。她不用再公交車轉大巴,大巴再轉公交車;城鐵的其中一站“先鋒”就在她的茶葉店不遠處,走路十幾分鐘就可以到;而她的下車站“大豐”,離余家老屋直線8.9公里的距離,十幾分鐘的出租車程就可以搞定。
回到家老屋剛好快到晚飯點,是下午四點半。一大家子人都在前坪里逗小孩兒,聊天,說笑,余永根在老屋的堂屋里忙碌著,這是自家人齊聚的重要一餐。妻子周金蘭在柴火灶前幫忙燒火,不斷地往正方形的燒火口里添柴,老屋里彌漫著木頭被燒焦的氣味,刺進眼睛里,讓人流眼淚。
今天的火鍋是菌菇火腿片火鍋,“常駐嘉賓”羊肉火鍋沒有上桌,“有些不吃羊肉,”余永根切著火腿片,這頓全家團圓飯,依舊是他掌勺。
這將是一桌十二道菜的正餐。頭碗菜發肉坨坨、火鍋、雞鴨魚肉、扣肉、臘肉、筍子、副菜,所有老余家傳統的年菜都沒得少;今年肉菜還有別的主角:豬肚子,牛肚子,還有野豬肉。色澤紅艷的辣椒,還有白醋浸泡的小米椒,都是年夜飯餐桌上味覺的領銜主演。這是湖南味道的年,辣;也是余家味道的年,老屋柴火灶,三代桌邊人。
二孩政策放開,余建益在2012年抱上了小孫子,也是老余家第一個孫子,終于不再是一水兒的金花,余建益笑得咧開嘴:小孫子余浩榮出生的那年家里的田剛好征收,余浩榮一出生就分得了五六萬的安置款,“我們浩嘰將來命好嘞,一出生了分噠錢。”
緊接著,余建益的弟弟余建高也在2016年抱上了小外孫。這兩個尚未懂事的小男孩兒,是這個年里最惹人歡喜的開心果。在大人所有的閑暇時間里,“逗小孩兒”是頭等大事:“浩嘰,這個花炮給我玩一玩吧?”“浩嘰你的巧克力要給我吃一顆吧?” 孩子要是沒給,大人的調笑馬上就到了,“這么小氣!”模仿著孩子的語調開始埋怨,四下跟長輩們復述好幾遍,帶著夸張的神色和表情;孩子要是給了,就是一通“大方”的夸獎。當然,不論孩子如何回應,大人們的揶揄都是玩笑。
吃飯的時候,喂小孩兒也是頭等大事。菜還沒上桌,兩位媽媽就帶著小孩兒的不銹鋼碗和長柄勺,在廚房里問余永根討湯,“湯好了嗎?我盛一碗,飯好了嗎?”在所有人開餐前,媽媽得先把兩個孩子的飯喂了,才能讓自己在眾人留下一桌的殘羹冷炙之前,自己也能有時間填飽肚子。
周冬梅這餐飯仍然沒上桌。
她總說這幾天嘴里沒味。飯上桌前,她盛了一小碗米飯,夾了一些開胃涼菜,伴著一點菌菇火腿腸,勉強吞下一碗米飯,就坐在坪里歇憩。老屋里人聲鼎沸,是敬酒聲,大笑,談天說地,是二十幾號人的餐桌嘈雜;屋外的坪里空蕩蕩,周冬梅在喝一杯滾燙的綠茶,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吸氣吐氣,呼吸很重——她的哮喘是陳年舊疾。
晚餐后是余浩榮玩花炮的時間。年三十的夜里放完了叔叔從長沙帶回來的花炮,爸爸就又去集市里給他買了一些回來。放一個小煙花,余浩榮靠得有些近,大約四五步的距離而已,癡迷地看著直沖向上的銀色花火,沒想到突然這鐵樹銀花般的火星子開始噼里啪啦往四周炸,余浩榮嚇得一哆嗦,兩腳生風地往后退,結果兩條腿打架,自己把自己給絆倒了。坪里的大人瞬間都哄堂大笑。
年初二,四姊妹約好要去余永順家吃午飯,余永順起了個大早。她問同村的胖子娭毑討教鹵雞爪的做法,想做給孩子們吃。年前2月5日是她的生日,胖子娭毑作為她的廚師朋友來掌勺,用高壓鍋鹵了一大鍋雞爪,讓孩子們都搶光了。余永順看孩子們愛吃,就上市場買了一大袋冷凍雞爪,也想鹵給孩子們吃。
余永順是個急性子,沒等到胖子娭毑登門,就照自己的理解給把香料和雞爪倒進了高壓鍋。胖子娭毑姍姍來遲,看著滿鍋的紅色小尖椒,直嘆氣說,“會辣死去。”
午餐桌上,這鍋辣度非常的雞爪,依然受孩子們的歡迎:余浩榮和姐姐余慧瀅都夾了滿滿一碗,抱著飯碗坐在坪里啃雞爪,拿了個塑料水杯裝雞爪骨,一大盆雞爪吃得見底,一個都不剩,只剩下些紅紅的辣椒和黃色的姜片;余慧瀅辣得滿臉通紅,還大呼,“好呷,好呷!”
午餐后的下午兄弟姐妹們也沒久留。在坪里曬了會兒太陽,就都紛紛告辭,回了老屋。畢竟還有個最盛大的年初三,掌勺的余永根和余永定兄弟,得要回去開始準備了。
早晨九點,余永順催促著兒子快點吃完早餐,買了一大包檳榔帶回了老屋。廚房里余永根和余永定已經開始忙碌了,四層的蒸籠已經開始冒出白煙,燒上了火。
周金蘭在柴火灶前添柴,余永紅和余永順端著菜盆子和水桶在擇放在火鍋里的小菜;堂屋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瓜子蜜餞,自家柚子樹上結的小柚子,表皮皺皺地,個頭也挺小;還有自家橘子樹上結的小橘子,從秋天豐收,周冬梅就都摘下來封存好,等著過年吃。桶里的花生也是自己種的,沒有炒熟的生花生,果肉里有淡淡的甜味。余建益和周冬梅在外面的坪里喝茶休息,等待著兄弟姐妹的到來。
十點半剛過,親戚們就陸續提著禮物推開老屋前的鐵門了。
老屋的前坪慢慢開始站滿了人:家里的孩子也要做事,給長輩們送茶,“叔外婆”“姨外婆”“姑外婆”“叔爺爺”……仿佛中國傳統文化里各樣的親戚名稱都能給說全了。
“四十三個人,噢喲!三桌!”數清了午餐就餐人數的余永順笑著走到老屋報給廚師,但這早已經沒有當年四五桌的熱鬧了。余建益和周冬梅的兄弟姐妹們往往都帶著孫子孫女來拜年,子女們已經很少隨行了。
“凳子不夠,去隔壁郝國棟屋里借十把嘍。”余永紅叫上妹妹們去搬椅子。去了五個人,一人手里兩把,排成小隊列地從鐵門里進來。大姑外婆帶著一掛鞭子,去山里給母親上墳。等她回來,再一掛鞭子一放,開飯了。
年初三的餐桌,總是喝酒的男人一桌,不喝酒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兩桌的。
喝酒桌上的男人們臉紅脖子粗地爭論,聊天,一杯一杯地把白酒倒入喉嚨,再夾一筷子菜塞進嘴里,喝得紅光滿面;不喝酒的桌上的女人們則都在給孩子夾菜,菜盤很快就見了底。一頓飯吃完,不喝酒的兩桌已經收拾完畢了,喝酒桌上的男人們還沒正式開場呢。
女人們于是端著茶杯,走到坪里嘰嘰喳喳地聊天,孩子們四處瘋跑。她們在等喝酒桌也把桌子收干凈了,飯后娛樂就可以開場了——幾桌麻將,幾桌跑得快。
茶杯里要倒滿開水,身邊要多放個凳子,裝上一把葵瓜子,一把小開心果;零錢攤在桌子上,一只手嗑瓜子,一只手摸牌,都不閑著。
周冬梅此刻興致勃勃地坐到老伴兒那桌的麻將邊,看人家打麻將。但她從不看自己老伴兒的牌,總是像避嫌似的,坐到老伴兒對面的人邊上,開始比劃,指點人家出牌。“你別打亂講啊!”余建益每次都笑著“警告”,周冬梅笑開了,露出有些稀疏的牙齒。
晚餐在農家樂的飯店吃,這幾年都是這樣。家里沒有精力再弄第二餐,索性就出點錢,在餐廳里開了兩桌。也是鄉里柴火灶的飯,飯店的老板也都認識幾十年,算是照顧生意。出發去農家樂前,余永紅提議讓老余家在老屋前照個合照。余建益有六姊妹,兩兄弟,四姐妹,余建益和余建高兩兄弟站在邊上,四姐妹在中間。余建高笑說,“我們保護你們嘍。”四姐妹笑開了。
余永紅說,四個姑姑年輕的時候都很美,甚至美得遠近聞名。這附近誰都知道,余家有四朵金花,個個都長得漂亮。
“老了勒,還金花。”大姑外婆聽聞夸贊,自嘲地說,“我們是蔑咾(株洲方言,焉了的)花。”
大家都笑了。
我在這時按下快門。
后來,周冬梅帶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們也加入到鏡頭里。她們抱著幾歲的小孫子,面對著鏡頭笑得有些局促和羞澀。
我的鏡頭捕捉下的這些人,已經差不多快要走完自己的一生。余建益和周冬梅在這兩棟辛苦打拼下來的老屋里的時光,就快要結束了。他們會住進逼仄的公寓房間,會住進從來沒有住過的電梯房。在城鎮化的鄉村里繼續度過晚年。
第二十五戶是這批征收的最后一戶,第二十五戶的這一大家子人,都將要從老屋徹底離開了。這巢將化為烏有,來年,這群一年一歸,一期一會的候鳥們,該要歸向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