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沒吃過母親搟的面湯了,那味道常在夢里或在青煙裊裊的思緒中細嚼著,過濾著。
面湯其實就是手搟面。老家人卻美名曰“搟面湯”。湯怎么能搟呢?我說不清楚,但每每提起便要勾起我的饞,勾起我的記憶,勾起我對掩在濃萌樹下的程家墩和老家鍋屋里柴煙和水霧的想象,還有在鐵鍋沸騰中沉浮的面湯……這類的畫面。
當然還有母親。
四月的麥田能聽到麥子拔節的聲音,也能聽到麥子互相擁擠的喘息聲。風,在和我們一樣高的麥苗上翻滾,嬉鬧,旋轉,不知疲倦地鬧過不停。兒時的我們閑時在麥田里尋找尖刀菜,篩子眼,貓耳朵,也還有沒開小白花的薺菜,小蔥……等野菜(回家時,母親洗盡會挑選適合人吃的揀開,不能吃的才給豬吃)竹籃滿了,就坐在田埂上,看著深藍的天,看著空中穿梭的燕子,看著麥浪,更盼著麥子快點有“肚子”,快點揚花,快點由青綠變成金黃,也盼著自己快點長大,長大了就能和父母一樣能在生產隊做一個工了。
籬笆上的牽牛花開了,布谷鳥在看不見的地方不緊不慢地叫著“割麥發稞”。這個時候村里便忙碌了,男人的腳踏在泥土地上“叭叭”地響,一擔擔的麥把子挑到村里,女人的“噼噼啪啪”的連伽聲此起彼落,在村里回旋,被風扯得老遠。
這是辛苦、累的時節,是收獲喜悅的時節,也是孩子們開心的時節。新麥收獲了,潔白的面粉能“發”饅頭,能“切”粑條,能“搞”疙瘩糊,當然最有“品味”的吃法就是搟面湯了。
搟面湯是個力氣活,還要有足夠的耐心,我看門前周家孩子端出的碗里總是如皮帶般又寬又厚的“粑條”,很少有“面湯”,大概與和面總是和得“太爛(和的稀)”有關,只能上刀卻不能挨上搟面棍。
想吃一頓味美筋道的面湯關鍵是揉面,這不僅要掌握好水和面粉的比例,更要一份耐心。
潔白的面一倒在臉盆里,空氣中便散發出淡淡的的麥香味,這香味誘得我圍著桌子、圍著母親團團轉,不時地用手臂擦擦嘴角。隨著清水入盆,母親用長竹筷重復著攪動著圓圈,水和面這兩個毫不相干的物質隨著筷子的攪拌慢慢地融合著。水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當母親開始棄筷用手揉的時候,松散的面在搓揉中漸漸成團,這團面時成條狀時成塔狀,反反復復,似乎把鄉野清新的空氣和母親對我們的愛也一并加進。漸漸面團有了光澤,有了彈性,盛面的臉盆內壁變得干干凈凈。母親在吃飯的桌子上抹點面粉,揉好的面團在搟面棍的前壓后磙下像初夏的荷葉逐漸向四周伸張,變軟,變薄,變得有點透明。勾得我的眼總是跟著搟面棍來來回回的,口水一次次的下咽。面搟好了,再面皮上抺層粉,母親將面卷成卷,菜刀靠著著手指頭,刀進指退,“得得”聲中軟軟的面皮切完了,用手一擰,一撮撮面條像個醉漢癱倒在面盆里。
面湯好吃,筋道與灶中的火候也有關系。面下鍋前,鍋里的水要燒開,燒得沸騰,燒得“咕嚕”響。這時放入切好的面用筷子慢慢攪動一下,再蓋上鍋蓋,繼續大火頂開,面隨著水花沉沉浮浮,誘惑人的香氣迫不及待的從鍋蓋的縫隙中鉆了出來,加點鹽,舀一匙肥肉熬成的“豬油”,撒上一把碎綠的蔥花,拍一瓣香氣沖鼻的大蒜頭,一鍋面湯就可以食用了。這鍋面可以是清湯的,也可以加上瓠子、漢菜(一種自留地里的菜,有青色、紅色的兩種)的。切好的搟面比機制面寬、厚,比機制面更有彈性,筋道,兩碗下肚,撐得肚皮圓圓的,心里還在惦記著鍋里。那味道是再好的機器也生產不出來的。
現在搟面湯的人似乎不多了,生活的快節奏讓孩子們喜歡上了快餐面,各式包裝的,各式調料的都有,想吃到兒時的那種滋味,那種酣暢,那種痛快,那種虎吞狼咽再也沒有了,人的味蕾已被五花八門的食物沖淡。
但在我的心里仍存留著一鍋面湯,或是清湯白水,或是漂著一葉青綠,還有母親揉面時的反反復復的影子。時不時的,那鍋面湯在心里“咕嚕”一下,像吃飽飯的人打了個“飽嗝”。
鄉下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