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抱歉,亮哥,可是……”助理一臉為難地走進洽談室對陳亮說,而他正在與內容團隊商議本周公眾號的推送計劃。
助理帶著陳亮去前臺接起了電話,是公安局打過來。
“請問是陳亮先生對吧?”
“我是。”
“你認識一個叫何松的人嗎?”
何松?陳亮當然認識,是他最熟悉不過的一個人,曾經。也許也真的只是曾經熟悉了,現在陳亮越來越不理解何松,聽到這個名字甚至還會本能地抵觸。
“認識,請問何事?”
“何松涉嫌故意殺人,現在潛逃失蹤,而被害人的公司提供了一份以陳先生你為擔保人的欠條,上印有你的指模。”
“什么?”陳亮腦袋立馬嗡了一下,幾近驚慌失聲。故意殺人?還有自己擔保的欠條?何松啊,何松,上輩子到底欠了你幾條命,需要這樣陷害我?陳亮早料到何松遲早會闖大禍,但也沒想到會這么大。
陳亮忽然感到一陣惡心眩暈,腦袋似乎丟了魂一樣,電話那頭的警察還在不停地說關于案件的信息,但陳亮一點都沒聽進入,他只記得最后問他是否清楚何松現在的行蹤。
“不清楚。”陳亮真的不知道何松的行蹤,也不想知道,自從何松上周不知廉恥地再來找他要10萬塊聲稱救命,陳亮二話不說甩給他一張5萬的支票說不用還并聲稱以后也不想見到他。何松發狂似的大笑著離開,邊走還邊喊“謝謝陳老板,謝謝陳大老板!”。
那次是陳亮最后一次見何松。
第(2)節
第二天陳亮到公安局“協助調查”。
那張作為證物的欠條白紙黑字寫著何松借款10萬元,利息XX,某年某月某日歸還本息,否則如何如何,最下面有何松的簽名和指模,旁邊還有擔保人陳亮的簽名及指模。陳亮的指模無疑是真的,但簽名經鑒定卻是偽造的,盡管模仿得惟妙惟肖。
被害人號稱是財務公司的信貸員,其實就是高利貸組織的打手,被何松用一把10厘米長的瑞士軍刀刺入胸部,倒地抽搐幾下后,不省人事。
案發時間是昨日下午三點左右,在一個食客稀少的港式茶餐廳,三個高利貸打手拿著欠條兇神惡煞地恐嚇逼迫憔悴不堪的何松還錢,頗有點香港《古惑仔》電影里那種“追數”場面的味道,只是打手們起先以為自己應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反派頭馬,卻想不到何松居然比陳浩南還狠,一言不合直接捅刀子。見到自己人被刺倒地,其余二人居然呆了幾秒,可見江湖經驗還很嫩。身手矯健的何松,一個轉身快步溜出茶餐廳,扎往街上人多的地方。那兩慌了神的小白這才想起追人,跑出去早已沒了何松的影蹤。
陳亮在其法律顧問的幫助下暫時洗脫與案件的干系,畢竟證據并不充分,而且該財務公司由于劣跡斑斑,幾乎可以定為非法組織,欠條并沒有實際的法律效用。但畢竟是命案一宗,警察不會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看來只有找到何松,才可能徹底還陳亮一個清白。
陳亮本來只是一個在各大論壇混跡的落魄文青,沒事罵罵嘴架插科打諢,閑時寫寫文章連載小說,后來他寫的《霹靂總裁俏嬌娃》居然被書商看中出書,很快還改編為劇本拍成電視劇,火得不行。陳亮收獲了第一桶金,辭職當了自由作家,后來趕上大潮,2014年開了公眾號,乘著自己電視劇的人氣并繼續發揮他插科打諢耍嘴皮的本領筆耕不輟,居然用短短兩年時間就弄成個百萬大號,后來還成立了自己的影視公司,專門尋找故事改編成劇本,開拍小電影小視頻,試著沖向一個新的風口。事業可謂如日中天。
在陳亮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他總是惦記著一個人,那個人似乎混得不好,甚至看不到有未來的出路。陳亮真心希望那個人可以與他一起共同發展,有福同享。陳亮多次勸那個人到他公司工作,干什么都好,哪怕變相養著他也不介意,但那個人每次都對陳亮的提議嗤之以鼻。
“一看到電視上播你寫的那部什么霹靂總裁我就想吐,你還有臉請我到你那做事?”那個人每次都這樣拒絕陳亮,陳亮都只好尷尬笑笑作罷。
陳亮惦記的那個人正是他一生的好兄弟--何松。
第(3)節
何松的母親生他時難產,生下小何松就去世了。
陳亮的母親回憶當年人們口耳相傳的情境:知道自己難產的何母不斷大喊“一定要保住我孩子!”。通過手術艱難地產下小何松后,奄奄一息的何母居然掙扎著起來抱住孩子親了一口又倒下去了,可惜最后還是搶救不過來。
陳母說:“用現在時髦的講法,我成了何母的粉絲,她母愛的力量震撼了我。”
沒了娘的小何松喝不著人奶,日漸消瘦。陳母剛生下陳亮,奶水充足,大方地幫助何家。
何松和陳亮就這樣喝同一個娘的奶水長大,用村里老人家的話說,他們就是“親兄弟”。事實上后來他們比很多親兄弟還要親,一起玩耍,一起上學,打架兩人一起上,闖了禍也甘愿一同受罰,還一同的管陳母叫媽。陳母笑得合不攏嘴,視小何松也如己出。
何松只比陳亮年早出生一個星期,個子雖不高,但體格壯實,皮膚黝黑,笑起來牙齒特白,特別有大哥的模樣。陳亮個子稍高,身材中等,皮膚白凈,小時候還常被誤以為是女孩,但別以為陳亮斯文,實質是個古靈精怪的耍寶弟弟。
陳亮偶爾會憶起孩童的時光,與何松大哥怎樣跑山爬樹,掏鳥抓魚,似乎上天下地都只是他兩兄弟的游樂園。從前每每想起都不禁會心微笑,如今再回望,陳亮的心情卻似乎蒙上了灰。
潛逃的何松還是下落不明。
這幾天來的煩心事讓陳亮感到極度心緒不靈,作為老板的他破天荒地向公司請了幾天假,把工作向相關的員工和助理交代完就早早回家了。他希望放松一下自己緊繃的神經,是那種比工作的壓力還要大無數倍的壓抑,兄弟的背叛與不解,他痛苦!
松哥,你到底在哪里?
陳亮那夜睡得特別的不踏實,輾轉反側,在迷糊中他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陳亮夢見自己遇溺了,無助地飄蕩在湖水中,彌留狀態的他睜大無神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透過湖水的太陽光芒還是那樣的耀眼,他的瞳孔一點點地放大。
第(4)節
何松8歲那年,他父親再婚。
何松一氣之下居然離家出走,徑直來到陳亮家里住了下來,兩兄弟同吃同睡。
“我不要那個女人當我后媽,你才是我媽!”小何松撲在陳母懷里哭著說,陳母心疼地揉揉他的小腦袋。何爸也拿小何松沒有辦法,最后只好讓何松與陳亮同住,而何爸每月提供一定的生活費。陳母對此表示沒有異議,或許心里可能還很高興。
從此,兩兄弟就開始了形影不離的親兄弟模式。
孩童總有淘氣的一面,但他兩兄弟也有讓大人們贊不絕口的優點,就是他倆都很愛讀書。不止是教科書,其他文學、科普、詩詞、小說乃至世界名著大部頭,兩兄弟在閑暇時候都會涉獵。學習上,老師也對兩人很滿意,尤其是作文,他們的文章也經常作為范文在課堂上朗讀。
“阿亮,大哥以后要當小說家,寫一部流芳百世的偉大小說,就像梅爾維爾那樣偉大。”只有9歲的小何松合上剛讀完的《白鯨記》然后鄭重地說,一旁的陳亮覺得何松身上似乎有種閃閃發光的東西。
那樣閃閃發光的感覺陳亮在何松身上感受過三次,分別在9歲、12歲和24歲。會閃閃發光的松哥一直是陳亮成長路上的榜樣乃至是保護神,幾乎曾是偶像一樣的存在。可是,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何松開始變了呢?變得如此落魄、如此無賴、甚至借高利貸,陷害兄弟!曾經強壯自信、理想高遠、閃閃發光的那個松哥到底去了哪里?
早上醒來的陳亮簡單吃過早點就悶頭獨自抽起煙,他想知道何松的行蹤,更加想知道曾經那個閃閃發光的何松身去了哪里。
突然間,陳亮的手機振動一下,收到一條圖片彩信,是一個陌生號碼發過來的。以往陳亮根本不會理會陌生號碼,但此刻他卻下意識地點開信息,信息只有一個中文字和一張圖片,陳亮看到那個字馬上打了個激靈。
那是個大大的“松”字。
陳亮立即回撥電話已經關機。他打開圖片,是一張條形碼的圖片,左上角還有沃爾瑪超市的標志。
陳亮來了精神,簡單整理一下就外出了。
第(5)節
陳亮來到市區唯一的一家沃爾瑪超市,因為線索僅此于此,他只好過來碰碰運氣。直覺告訴陳亮條形碼的用途。他拿到儲物柜上掃一掃,果然某個儲物格打開了。
儲物格內只有一條舊舊的鑰匙,毫不起眼的老式鑰匙,別人看見可能還以為是垃圾,但陳亮看到這鑰匙頓時泛起淚光。
陳亮一路驅車風馳電摯地往他的老家--牛皮凹駛去。陳亮自從大學畢業后就到省會大城市工作,開始幾年由于處境落魄,好強的他礙于面子很少回家,后來事業突然有了巨大成功,他又忙得不亦樂乎,回家的計劃也不常在日程表上安排,一般只有春節或者父母生辰才盡量安排回去。雖然他賺了錢后,為父母在老家的縣城里買了商品房,但畢竟常年不回家還是覺得愧對父母。這次計劃外的回家也只好再一次愧疚了,因為他有一件事情更令他心急火燎希望解決。
回到牛皮凹村子,一切的變化不大,陳亮想起越來越多過去的往事,當然主要是與何松有關的。陳亮顧不上一一與鄉里打招呼,徑直開著他的越野車爬上崎嶇泥濘的山路,一直穿過竹林,來到半山上一個開闊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漂亮的湖,湖水清澈見底,深水區泛著讓人心曠神怡的碧藍,魚蝦豐富,生機盎然。湖水來源是山頂泉眼的涓涓流水,幾乎沒受污染。圍繞湖邊長著一圈又一圈的水杉,耀眼的太陽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這里跟小時候的環境一模一樣,太難得了!
再次回到記憶中那令人心弛神往的地方,陳亮感慨萬千。
但陳亮知道回到這里并不是為了感慨,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湖邊空地上那幾間舊舊的單層小平房,那原來是守湖人的值班室。當年這里曾被一個開發商看中,打算建設一個房地產項目,幸好后來只在湖邊建成了一棟6層高的毛坯樓那房地產老板就因為資金斷裂跑路了。幸好,真的幸好,否則陳亮今生今世估計也不會知道世上會有這美麗的湖。雖然湖邊如今那6層高的爛尾樓有點煞風景,但畢竟湖的美景卻保留了。
12歲那年的暑假,何松把一條閃閃亮的鑰匙晃蕩在陳亮眼前,不等陳亮說些什么,他就拉著陳亮跑出去。
“我帶你去一個漂亮好玩的地方,那里還有我們的秘密基地!”
到現在陳亮也不知道何松是如何得到守湖人值班室的鑰匙的,也不知何故那么好的幾間房子丟空在那里這么多年都也沒人管,反正陳亮用儲物柜里的舊舊的鑰匙插進其中一間平房,咔嚓一聲,銹跡斑斑的鋁合金門就開了。
第(6)節
“松哥,告訴我,你是不是吸毒了?”從朋友口中得知何松染上毒癮,陳亮慌忙去到何松在城中村租住的單身公寓里問個清楚。此刻已過上午10時,何松穿著皺巴巴的睡褲,睡眼惺忪,為陳亮開了門繼續爬進床上倒頭大睡。
“你倒是說句話啊!”陳亮說。
“我吸毒不吸毒又有什么關系?另外,不要再來這里了,這里不是你這樣的名人該來的地方。”躺在床上的何松冷冷地說,并把臉側在一旁,盡量不與陳亮有眼神接觸。
“松哥,你說什么啊?你怎么能這樣不愛惜自己,媽知道了該會多傷心!”
何松默然。
陳亮環顧四周,何松的房間其亂無比,茶幾上煙頭啤酒罐還有吃完的杯面,廚房地板垃圾滿地,氣味讓人作嘔,他想象不出何松平常是如何過的生活。雖然何松的家到處狼藉,但陳亮卻發現在公寓朝南的那個有窗的角落擺放著一張書臺,上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一些書,還有一本筆記本,看上去已寫了很多頁,筆記本旁邊還有幾瓶藥片。
陳亮立馬電話召來鐘點工為何松打掃衛生。
鐘點工麻利地收拾殘局,何松一直都愛理不理,直到鐘點工開始去擺弄他那張書臺,何松立刻像一根彈簧那樣跳起來,一個箭步走過去呵斥道不要碰。鐘點工嚇了一大跳,訕訕走開。然后何松小心翼翼地把筆記本和藥瓶收好。
陳亮搖搖頭,面對這樣不可理喻的何松,他不知如何是好。
湖邊小屋的門打開,十多年后陳亮再次回到他們的“秘密忽地”。
房間內部出乎意料的干凈、整潔,甚至像剛打掃過一樣,一塵不染。不可思議!陳亮內心驚嘆。
12歲那年,何松帶著陳亮來到這里,興奮地宣布這里以后就是他們的“秘密基地”。他們幾乎用了半個暑假的時間將房間打掃、裝飾,把自家廢舊的茶幾、凳子、書架統統搬過來,整修一番后,這里還真成了他們的安樂窩。只是這里沒有水沒有電。但這完全不是問題,水嘛,外面的湖水就是山泉水,稍微往上游走幾步就有個泉眼,水清甜得發慌。至于電,打開窗戶就有光,而且涼風習習,白天在這里看書實在最適合不過。
從此以后,只要他們一有空就跑到秘密基地去盡情地讀書、寫作。悶了到外面游泳抓魚。為了不想被大人發現,他們都很自律,每到天黑或飯點時間便回家。
那真是一段如同活在世外桃源的日子啊!陳亮常常感嘆。十多年后回到這里,陳亮更是驚嘆不已。茶幾還是原來茶幾,書架還是原來的書架,連很多書都是以前他們的珍藏,當然現在都已經陳舊了許多。更讓他驚訝得還有窗邊的書臺上,居然也放著何松家里的那本筆記本和藥瓶!
何松在這里!
是他故意引陳亮到這里!
第(7)節
何松自小文章就寫得很不錯,老師常常對他贊不絕口,參加市里的學生作文比賽也多次獲獎,也常常寫故事向雜志社投稿,也有不少被取用。在陳亮眼中,何松是偶像一樣的存在。
何松18歲那年,他父親不幸因車禍去世。后母生的一子一女還在讀小學,她以家庭困難為理由居然要求準備高考的何松放棄讀大學。
何松高考成績很好,達到重本的分數線。可是后母表示“給不起”他的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何松咬咬牙,賭氣說不讀大學了,去打工好了。陳母得知情況,實在看不過眼,表示愿意為何松支付讀大學的費用,然而何松十分犟,怎么也不接受。
“媽,你對我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不能再多了,我何松也長大了,知道什么是該負的責任。”何松就這樣帶著幾本書離開了故鄉到外面謀生去了。
陳亮去外地讀了四年大學,由于種種原因,四年間他們各有各忙碌,沒太多聯系。陳亮通過偶爾的電話和書信得知何松曾經做過一線車工、也當過設備銷售、也創業開過汽配店,但都不太成功。
陳亮在“秘密基地”里坐了半個小時,希望在等待什么,但似乎沒有等到。他不禁想起自己大學那無憂無慮的四年,那四年間何松到底經歷過些什么呢?陳亮并沒真切體會到,他知道從那時起,覺得與何松的關系已開始無可挽回地漸行漸遠。
時值盛夏,室外陽光燦爛,舒爽的涼風呼隆隆地從窗戶灌入。陳亮走出房間,對著波光粼粼的湖面輕閉雙眼,深呼吸一口氣。
此刻,他有一個強烈的欲望。
陳亮好不容易在自己的車上找出一條泳褲,換上就迫不及待地跳到清涼的湖水中去。他不停地向湖中心游去,就像過去曾經追著何松拼命游一樣。
陳亮游到湖中心,放松自己平躺在湖中央,平和呼吸,隨波追流。上方的太陽灼燒著陳亮的正面,下方湖水冰涼著他的后背。慢慢地,他閉上雙眼,慢慢地沉入水中,在水底維持放松的狀態,緩緩地閉氣。
陳亮就這樣任由自己飄蕩在湖水之中,就像他那溺水的夢境一樣,無助地飄蕩著,睜大著無神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頭頂上波光粼粼的湖面,感受陽光穿過湖水的那份耀眼光芒,他覺得自己的瞳孔也像彌留的溺水者一樣一點點地放大。
這真的是夢境嗎?不,12歲那年,陳亮真的在這湖中溺水了,差點就淹死。
何松一直不停地向前游,陳亮追在后頭。可是何松游得快,陳亮只好拼命追趕,不料中途突然抽筋,來不及呼救已經沉了下去。
何松游著游著突然發現沒了陳亮蹤影,大驚失色,慌忙地呼喊,并且不斷地潛下水尋找。來來回回艱難地找了一段時間才幸運地找到快被淹死的陳亮,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拖回岸上。
陳亮清楚地記得彌留狀態下的自己看到湖面上那波光粼粼的畫面,也真切地記得突然緊緊抓住自己的那只黝黑的大手,閃閃發光的大手,有力地拉扯著他前進,就像一個保護神用力把已離開身體的靈魂生生地按回肉體去的感覺一樣。
12歲那年,松哥他救了我一命。浮出水面的陳亮心里念叨著。
第(8)節
陳亮大學畢業的那個暑假,何松突然回來找他,那晚他們一起下館子宵夜喝酒。
經過四年的闖蕩,何松成熟了很多,穿著得體的襯衣,戴著斯文的眼鏡,容光煥發。
陳亮看到多年不見的好兄弟何松似乎混的得不錯,也替他感到高興,遂向其了解他的近況。
“哥我現在沒有工作。”何松微笑著說。
什么?陳亮以為自己聽錯了。
何松平靜地說自己這幾年做過很多工作,也做過小生意,如果說只為了糊口也不會有問題,但無論他做什么,他都覺得毫無滿足感,這樣單純為生存而賣力讓他覺得空虛甚至不安。
“其實這幾年我一直都有在寫東西,并且很多報紙雜志都會要哦。”何松有點得意地說。陳亮笑著對他豎起大拇指。
“坦率講,那些文章的稿費少得可憐,只夠維持我繼續寫作的精神鼓勵。”何松把身體背靠椅子,目光盯著餐館頂部呼哧轉動的吊扇。“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什么時候。”
陳亮默默地聽著,其實他很早就想打聽何松的事情。
“在我迷失,甚至快要放棄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有名的出版社編輯,他幫了我很多。”何松臉上再泛起舒心的笑意。“他覺得我寫的故事很不錯,很有潛質,并鼓勵我寫小說。”何松把目光移回陳亮身上說:“記得么?哥我曾經夸下海口不知廉恥地說要寫本流芳百世的小說,呵呵。”何松帶著不無調侃的語氣說。陳亮也跟著笑笑,他當然記得那閃閃發光的瞬間。
“我把一個長篇小說的故事框架概述、人物介紹、關系沖突等統統寫出來拿去出版社,那編輯看完不住地點頭稱妙,說加上我洗煉的文筆,把故事血肉豐滿地寫出來,一定會是部賣座的小說,并且答應盡最大努力去幫助我出書。我幾乎興奮得幾天都睡不著。”何松嘴角上揚輕閉上眼,似乎在回憶那種幸福的感覺。“為了全力以赴地寫好我的作品,我辭掉了繁忙的裝修工作,現在專職寫作。我知道這是非常冒失的決定,但現在的我卻感到從所未有的快樂,在每天寫作中感到的真正愉悅!我也文思泉涌,故事內容如一江春水從我筆尖中自然流淌。”何松目光炯炯地看著陳亮說:“我感覺無比的快樂,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你,希望可以和你分享我的快樂。”
陳亮看著何松的眼睛,閃閃發光,是的,何松的身體再次閃閃發光,那年他們24歲。
第(9)節
陳亮游完泳從湖里回到“秘密基地”,換好衣服稍作休息。他突然注意但那本筆記本和那些藥瓶。
藥瓶里到底裝著什么藥?為何他老要吃藥?陳亮內心的疑惑漸漸變成對何松的擔憂,同時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件事。
就在何松向陳亮坦然說已全職寫作之后不久,他們就相約到市區的圖書館讀書。
在人流混雜的車站內,陳亮忽然覺得身邊的人都在往自己身上擠,他動彈不了,甚至被擠得幾乎離開地面。陳亮開始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可能實在人太多了。
“住手!在干嘛?”何松一把抓住陳亮身旁的一個陌生人的手,那陌生人的手上赫然拿著一個錢包,陳亮一看不禁大驚失色,那不就是自己的錢包嗎?
“小偷,往哪跑!”何松敏捷地用另一只手擒拿住那家伙的左肩,用力反手扭押,迅速把扒手制服,動作非常的專業,應該有練過。
就在何松把錢包奪回打算還給一旁呆看的陳亮時,何松身邊突然又出現一個“陌生人”冷不丁地從身上某處抽出一把鐵扳手,狠狠地往何松的頭就是一拍。
一聲悶響。
那一刻在陳亮眼中時間似乎停止了一樣,只見何松的頭重重挨了那一扳手后,整個人的身體往下沉了一沉,目光一下子呆滯了,身體像一個被捶打后還沒來得及做反應的不倒翁。
“松哥!”陳亮驚叫著跑過去。何松的手一松,先前的扒手一掙扎就脫身了,一行扒手集團同伙馬上溜之大吉。然而,何松還緊緊抓住陳亮的錢包,只是表情僵呆。
陳亮趕緊扶著何松,緊張地問他的狀況。何松非但丟了魂似的默不作聲,或者是發不出聲;更可怕的是何松的鼻孔還開始流出鮮血!陳亮見情況不妙馬上扶著何松去了醫院。
經過住院治療,何松的身體康復了。但自此之后,陳亮就覺得何松慢慢地開始變質,兩兄弟見面越來越少,見面也沒有太多共同語言,也沒再聽何松說關于寫作的事情,只知道何松似乎頻繁地換工作,當過貨車司機、快遞員還有網吧管理員,處境似乎也越來越糟糕,還常與一幫狐朋狗友廝混,賭博甚至吸毒!最后還多次找到陳亮借錢,毫無原則地借,至于還錢的事卻絕口不提,直到陳亮狠狠地扔給他5萬元的支票……
陳亮在秘密基地想起很多關于何松的往事,再次看到何松的藥瓶,陳亮滋味百般。
就在陳亮感懷何松轉變的時候,陳亮的電話突然響了,是那個發條形碼的號碼!
第(10)節
陳亮馬上接通電話,喂了幾喂沒有人聲回應,只聽到呼呼大作的風聲。
第六感帶領陳亮馬上沖出屋外,抬頭望向那棟六層高的爛尾樓--果然,何松就在頂樓!
爛尾樓虛掩著大門,里里外外都只是水泥毛坯,只建好了骨架。經過十多年的風吹雨打,爛尾樓里到處烏黑銹紅,灰塵土垢層層累積甚至還長出不少雜草,人類入侵自然的碉堡在大自然鍥而不舍的反攻下千蒼百孔。
陳亮一路小跑沿著樓道一直跑到爛尾樓的頂層,何松像一尊雕像立在頂樓的邊緣。頂層沒有完工,連邊緣的護欄都沒有建起,四周光禿禿的讓人有種如臨深淵的恐懼,樓頂的大風呼呼地從四面八方刮來,站在上面的人感覺搖搖晃晃、天旋地轉。
見何松處在這樣危險的地方,陳亮感覺十分不妙。
“松哥,終于找到你了,不,你終于肯見我了。”陳亮試圖與何松對話。
何松默默地轉過頭,臉無表情地看著陳亮,爾后又把臉轉回去說:“阿亮,對不起,哥這次把你牽連了,但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個可托付的人。”何松背向陳亮說:“至于案件,你不必擔心,我已經錄好一段視頻放在秘密基地書桌的抽屜里,講述我是如何趁你喝醉的時候盜取你的指模,如何偽造簽名陷害你,足夠還你清白。”
“哥最后有個請求,請你幫忙保管好我剛寫完的小說。”
“不,松哥,你有事我肯定會幫,但不要說什么最后,我們是兄弟,一輩子的兄弟!”陳亮語氣頗為激動。
何松聽著露出淺淺的笑容:”謝謝你,我的兄弟,阿亮!可是有些人的人生,走錯了一步,就只能繼續走錯誤的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直到最后走向懸崖為止的。你阻止不了,我無法選擇。”
陳亮聽著不停地搖頭表示不解。
何松繼續說:“當年我受到編輯鼓勵,決定辭職寫作,開始我確實文思泉涌,越寫越覺得滿意。我滿心歡喜,我終于下定決心做自己夢寐以求的事情,也許前途未卜。我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寫不出名堂我就回去老老實實打工去。”何松頓了頓說:“本來應該是這樣的,可是,可是,嗚,我不甘心。。。”何松說著說著忽然哽咽起來。
“我僅僅順利地寫了一個月,小說寫了五分之一左右,我就寫不下去了,就在那次被扒手敲了腦袋之后。出院后,每當我靜靜坐下來打算好好寫小說時,沒寫上幾個字我就開始感到頭痛欲裂,痛不欲生,只能爬到床上倒頭大睡才可以緩解頭痛,我甚至無法集中精神去看書或者干點什么要動腦子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廢了。我到處找醫生說明病情,醫生都說無能為力,因為大腦對于現今醫學來說還有很大一片空白,按照機能上看,我的大腦已經康復,至于說有沒有影響寫作的能力,暫時無法判斷,也無從治療。”何松說著漸漸平靜下來,反而陳亮卻越聽越激動,拳頭漸漸握緊。
“我在掙扎和頹廢中度過了毫無生氣的一年,我的小說停留在五分之一的進度無法繼續,編輯對我失望透頂,而我最后也只好心平氣和地勸自己接受現實,也許我就是沒有那樣的才能,江郎才盡罷了。于是我再去打工。”
“松哥,我才不相信你江郎才盡,一定是因為那次腦袋的打擊,一定的,對不起,松哥,原來是我害了你……”輪到陳亮開始哽咽起來,他捂著自己的胸口,像里面堵著個東西,他為何松難過得流下眼淚。
“阿亮,哥從來沒有埋怨過你,一切皆是命,就像命運將我們變成親兄弟一樣,有你這個兄弟,是我一生最大的榮幸!而且阿亮,你很能干,事業有成,哥感到十分欣慰,不過說真的,原諒哥這個老古董,我真的不喜歡你的什么總裁。”何松居然又笑了笑。
“我知道,哥,我也不喜歡,商業需要罷了。”陳亮也邊擦眼淚邊笑,隨后問:“可是松哥,你怎么后來吸毒了?”
何松聽了臉色又沉了起來。“都是那些放高利貸的混蛋,當然也有我自以為是的原因,我以為自己可以打敗毒品,最終我還是上了癮。這是我走的大錯特錯的一步。”何松微微垂下頭,目光聚焦在樓頂地面某處繼續說:“或許其實是我自己太自私了,我希望再冒險一次,因為我發現,吸毒后我寫作時腦袋居然不會痛,而且還文思泉涌!像24歲那時的自己,甚至寫得更好。于是我無法抗拒,我越吸越多,吸完毒馬上開始寫我那未完的小說。”何松表情突然變得很復雜,流著悲傷的眼淚,但嘴角卻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像一個同時受惡魔詛咒和天使眷顧的木偶。
“為了寫作,或者可能為了純粹的毒癮,我只有不斷地向高利貸借錢買毒品,如你所知,我多次這樣無恥地向你要錢,真的,我每次把你的錢騙到手我都羞愧得想一刀結果了自己。但,哥我又不甘心,因為我的小說快寫完了,是的,我寫得很滿意,居然是在毒品的幫助下。”何松突然邊笑邊流淚地看著陳亮,那眼神是空洞的,陳亮也不禁嚇了一跳。
“我發誓,當我寫完小說就會把毒戒了,我發誓。”何松舉起右手激動地說。“可是那個混蛋,那高利貸的混蛋,他不是人!”何松憤怒地說:“我隨身攜帶刀完全是出于自衛,萬不得已是不會拿出來,可是那不是人東西,他說我不還錢砍掉我的手,甚至把我砍成九塊喂狗都可以,但他為什說要強暴我的母親!為什么?他奶奶的,他強暴我哪個母親啊?生我的,生完我就死了,養我的,敢動她一根汗毛試試看?我一把抽出刀插進那狗娘養的胸部,我從來沒有如此果斷過!”何松直視著陳亮堅定地說,陳亮也大罵混蛋。
隨后二人默然地站在原地好一陣子,四周只有呼呼不斷的風聲。
第(11)節
“幸運的是,我的小說終于也寫完了,亮,哥把它托付給你,無論你怎么處置它,哥也覺得心滿意足。”良久,何松終于開口。陳亮聽著他的語氣有種不詳的預感。
“哥我已經一錯再錯,無可回頭了,雖然任性地完成了自己的理想,但生我養我兩個母親的恩親,還有我們的兄弟情,我何松只能抱恨無以為報了。”何松邊說邊往后退,幾步之外就是六層之高的邊緣!
“松哥,不要,冷靜點,沒有什么無可挽回的,我可以請最好的律師為你辯護,不必想得那么絕望!”
“亮,謝謝你,我的兄弟,哥已經沒有顏臉再活下去,能看到你如此成功哥已經可以含笑九泉了!”何松繼續后退石步,已經快到邊緣。“來生見,我的兄弟。”說著何松閉上眼睛把腳往后踏空……
“不要!”
陳亮見狀大喊著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手臂就像能突然伸長那樣,居然在千鈞一發之間拉住了正在往下墜落的何松。
砰的一聲,拉著何松的陳亮狠狠地摔到光禿禿的水泥地上,巨大的沖擊力和壓力瞬間幾乎讓陳亮失去知覺,但他頭腦仍然十分清醒,右手緊緊握住何松的左手腕,右手不住地摸索著力點,很幸運地讓他及時抓住一根突出地面的鋼筋。何松明明比陳亮還重,但此刻陳亮卻像吃了大力金剛丸那樣,滿臉通紅,圓睜怒目,白凈的手臂青筋綻露,猶如羅漢金剛護體。
何松仍然閉著眼睛,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放手吧,亮,你救不了我,也不必救我。”
“松哥,快,快把手伸上來,抓緊樓頂……邊緣。”陳亮滿頭冒汗,艱難地發出聲音。
“放手吧,亮,否則你也會掉下去。”
“那就一起下去!”
何松雖然一心求死,但他也真心不希望他的兄弟陳亮也因此送死。他睜開眼睛打算掙脫陳亮的手。
何松盯著奮力死撐救他的陳亮,何松突然眼睛睜的大大,呆呆的好像看到了什么神奇的景象。
隨后何松的右手一把抓緊樓頂邊緣,用力像做引體向上一樣一挺身,半個身體就上去了,然后陳亮再加把勁,一下子把何松整個拉了上來。
兩個人都筋疲力盡,大字形地躺在樓頂上,哈哧哈哧地喘著大氣,就像12歲那年,這兩個不怕死的少年第一次一口氣斗快跑上這里來的情形一樣。
“松哥,你不要再自尋短見了,我和媽都等著你回家。”
“阿亮,不死了,哥我決定要活下去。”何松說:“你長大了,我真相信你可以保護哥了,剛才、剛才我看見,看見你閃閃發光的……”
“松哥……”
兩兄弟擁抱著盡情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