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筠心? ? ? 圖:網絡
前些天,北師大的聶石樵教授去世,網絡上的評價是:念書、教書、寫書,這就是他的一生。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不知怎么就撥動了心弦。我沒有讀過聶教授的書,但知道現如今,清心寡欲,默默做學問者,幾近鳳毛麟角。于是,由敬佩至關注,我讀了一篇聶教授的訪談錄。他多年從事古代文學史教學和研究工作,主張“以史證詩”的方法,即“將具體作品放到具體的歷史條件下,引用大量的史料,來挖掘揭示作品的真實內涵。”引號內皆是聶教授的原話,你是否同意?
曾有人提議,安安靜靜讀詩詞就好,嘮叨那些有的沒的歷史干嘛?其實,這是要看作者的。比如李白的詩,那種飛揚的神采,大多時,只要讀過去便可以領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少不更事的小學生亦知其好。而杜甫的詩,像是“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若不點明安史之亂的背景,又如何體會其中的沉重與悲哀!更何況,即使同一作者筆下,不同時期的作品,有不同的解讀方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讀,即產生共鳴;而“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倘不知建康城被金人占領,高宗向東南沿海狼狽逃命的史實,怎能感受李清照內心的國恨家愁!
至于馮延巳的這闋〔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擲久》,同樣需要以一顆史心來吟誦,否則極有可能,冒冒失失地將其劃入傷春詞的行列。其實,它才不是呢。細讀如下: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從字面上看,這闋詞并不難懂,作者圍繞著“閑情”,一唱三嘆:長久以來,我努力想擺脫閑情的桎梏,可是隨著春天萬物蘇醒,惆悵卷土重來。一天又一天,我在花前喝得爛醉;攬鏡自顧,容顏憔悴消瘦,可盡管如此,我依然沉浸其中。河畔茵茵的青草,堤上綿柔的楊柳,春光如此美好,我卻為何悶悶不樂呢?我獨自一人站在小橋上,晚風灌滿了寬大的袖袍,直至月上林梢,行人歸盡。
至此,詞收尾。可是,親愛的讀者,你是不是也與我一樣,一頭霧水——把馮延巳傷得如此深重,揮之不去,郁結又盤旋的“閑情”,到底是啥?前人明察秋毫,已作出解答:
“忠愛纏綿,宛然騷辨之義。”——張惠言
“可謂沉著痛快之極,然卻是從沉郁頓挫來。淺人何足知之。”——陳廷焯
“有家國之感寓乎其中。”——馮煦
“流連光景,惆悵自憐,蓋亦易飄搖于風雨者。”——劉熙載
何以詞論家們能道出馮延巳的心事,猜出詞中的隱晦所指,并眾口一詞地判定為家國情懷呢?是因為他們結合了詞人的生平,以及所處的歷史背景。
眾所周知,屈原是楚國的貴族,而一生忠君愛國的詩圣杜甫,他的外祖母是李唐宗室之女。換句話說,他倆的血脈,多多少少與宮廷有牽連。馮延巳是南唐的詞人,他家亦與宮廷關系密切。他的父親馮令頵,在南唐第一位國君烈祖李弁時期任吏部尚書。因此,馮延巳年輕時就與中主李璟相識,交往匪淺。后來,李璟繼位,馮延巳步步高升,直至宰相。公務之余,君臣二人皆熱衷填詞,且各有佳句,彼此欣賞。
《南唐書》記載,一日兩人閑聊,中主開玩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延巳立刻回答:“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兩人惺惺相惜,親密無間如是。試問歷朝歷代,有幾人能獲君王如此垂青?
然而,這正是馮延巳惆悵痛苦的癥結。因為他所生活的南唐,是一個必亡的國家。在它的北面,后周正慢慢強盛起來,對南唐的威脅與日俱增。是戰,是和?無論哪個,南唐都逃脫不了亡國的命運。而馮延巳,他是什么人?于公,他是一國之宰相;于私,他是君主的世交。這樣的身份與處境,面對亡國倒計時,他能怎么辦?
他既不能學投身汨羅江的屈原,亦不能仿效“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南唐有恩于他們馮家,他,道義上,情義上,皆無處可逃!他哪兒也去不了,他已經踏上了不歸路——與南唐共存亡。
世上還有比這更可悲的嗎?看不見希望,一步一步走向滅亡。可是,他“不辭鏡里朱顏瘦”;即便“平林新月人歸后”,他依然“獨立小橋風滿袖”。馮延巳的矢志不渝,不禁讓人聯想起“兩朝開濟老臣心”。
劉熙載的《藝概》上說:“馮正中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俊逸之美,細品便可獲;深摯之情,則需更多一分心思。
作者:筠心,喜歡讀舊書的70后,從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國,美篇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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