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葉草青青
圖|網絡
01
臘月初五,夜幕早早降臨,霧靄濃得化不開,將洛城籠得嚴嚴實實。林蔭道上的鈉光燈照亮一團霧氣,其中有一抹橙色身影若隱若現。
掃完最后一片落葉,李偉達收了掃帚、撮箕,回街邊的環衛工休息室放下一身行頭后,縮著脖子鉆進最近的一家紅旗超市。已到晚飯時間,他舍不得在外面吃一頓飯,打算買一包泡面回出租屋對付過去。
許是天色已晚又很冷的緣故,超市里并沒有幾個人,收銀員坐在柜臺后烤著電暖爐用手機追劇,最里面的貨架上都是泡面,貨架前只有李偉達和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
起初,李偉達并不關注女孩,他拿了一包泡面準備去結賬,忽然聽見“砰砰啦啦”的窸窣聲響。他扭頭瞥見女孩正旁若無人地捏泡面,捏碎一包立馬換一包,動作嫻熟。
雖是深冬,女孩還穿著薄薄的衛衣,衣服黑一塊紫一塊,比李偉達的清潔工工服還臟,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她面無表情,專注于捏泡面,像個呆滯的機器人,任李偉達上下打量她。
李偉達怔怔地看著她,不覺濕了眼眶。他的女兒玲玲喜歡把泡面捏碎干吃,每每他買了泡面回家,無論多少,玲玲總是一把搶過去,一包一包捏碎,聽著方便面碎裂的聲音咯咯直笑。可惜,他再也聽不到她的笑聲了。
被盯得久了,女孩終于用木訥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用鼻子冷哼一聲,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收銀員抬頭瞥了她一眼,見她穿的邋遢,還兩手空空,便翻了個白眼繼續看劇。
李偉達看著女孩竹竿似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用袖子抹干眼淚,準備去結賬。剛走了幾步,他又猛然折回去,把女孩捏碎的八包方便面全部抱到收銀臺結賬。
從超市出來,李偉達拿出一包碎面,扯開封口,倒入調味粉,搖晃幾下,便用大手一把一把抓起往嘴里塞。
方便面在他嘴里發出“嘎嘣嘎嘣”的脆響,隱約還有嗚嗚咽咽的聲音。他一邊干嚼,一邊想著:難怪玲玲愛干吃,果然很香。
02
穿過十字路口,李偉達轉入一條小巷子。一陣寒風迎面襲來,吹得他的淚花在眼眶里打轉。
昏暗的路燈下,行人寥寥,他攏攏衣領,低頭疾行。又轉過一個彎,巷子更窄了,黑黢黢的沒有燈光。巷子盡頭的微弱光點提醒著他,走過這段路他就到家了。
剛走沒幾步,前方傳來“汪汪”幾聲狗叫,還有“啪啪”不斷的連續耳光聲。又是小混混在欺負流浪狗,李偉達搖搖頭,加快腳步。
走得近了,他看見幾個黑影圍在一起,把可憐的流浪狗圈在中間拳打腳踢。黑燈瞎火的,這群人就會欺負這些無家可歸的狗兒,若是富貴人家的天價寵物狗,指不定怎么巴結呢。李偉達想去阻止他們,想了想自己勢單力薄,長嘆一聲離開。
“汪汪!”
“啪!啪!”
李偉達頓在原地,這聲音不太對。平常都是那些混混先打,狗才哀嚎,今天怎么反過來了?
他正思索,又聽一人驚呼:“啊!這個妞居然咬人!兄弟們,揍她!”
“活該,叫你去摸人家胸?”
“你不想摸?”
“瘦得跟竿兒一樣,摸了硌手。”
“再硌手也比你自己的家伙強……”
李偉達實在聽不下去了,那群人,不,那群畜生欺負完狗還欺負女人,如果玲玲還在,他斷不會讓別人這樣欺負她。
他轉身小跑回去,打開手機手電筒,往那群人身上一晃:“我剛報了警,你們還不走?”
“喲!小老頭,你不怕死啊……”一個小黃毛半瞇著眼,叼著根熄滅的煙頭,朝他走去。
“哥,警察要來了,我聽見警車聲音了,我們快走吧。”另一個小黃毛拉住他,“改天再收拾這家伙,他就住在前面,跑不了。”
“呸!”小混混們沖李偉達吐口痰,一溜煙兒跑個沒影了。李偉達這才看清,一個女孩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里。
“小朋友,沒事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他走過去,拍拍女孩的肩膀,驚覺女孩瘦得硌手,衣服黑黑紫紫的,背影跟剛才超市里的女孩有七八分像。
女孩緩緩抬起頭,動作一頓一頓的,像壞了的木偶,脖子發出“咯吱”的聲響。一只小黑狗從她懷里跳下來,向最近的垃圾桶跑了。
女孩的臉像撲克牌,無悲無喜,眼神死水一般,沒有神采。她木訥呆滯的模樣,分明就是剛才的女孩。
03
“小朋友,我送你回家,告訴我你家在哪兒好嗎?”李偉達心里對這個女孩莫名生起疼惜之情,他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經歷,才會讓一個處在花季的女孩提前枯萎。女孩的眼里空空如也,那是對這個世界絕望透頂以后,了無掛礙的表現。
女孩仰頭看著他,視線下移,最后落在他手里提著的一大袋方便面上。
李偉達索性拿出兩包方便面,塞在她手里:“餓了就先填填肚子,這玩意兒干吃還挺好吃,我女兒最愛吃。”
女孩接過方便面,也不打開,只一個勁兒捏它,恨不得把面捏成粉末。
“小朋友,你家到底在哪兒?你不告訴我,我只有把你送到警察局了。”李偉達見她一直不說話,只得再次出聲詢問。
不料那姑娘聽見警察局三個字,“騰”地起身,摸黑往巷子盡頭飛奔。跑得太急,手里的方便面不小心掉在地上,她趕緊彎腰抄起,繼續跑。
“哎!你跑什么?那邊沒有路。”李偉達見女孩鬼追一樣往自己住處跑,不覺好笑。
聽見他的話,女孩的腳步頓了半秒,又繼續奔馳。李偉達見她跑個不停,也明白她不想去警察局,便扯了嗓子喊:“別跑了,不送你去警察局。”
果然,她話音一落,女孩就停下來。她剛好停在巷子盡頭的微光里,煢煢孑立于朦朧霧氣中。有那么一瞬間,李偉達覺得自己的玲玲回來了,她騰云駕霧地回來了。
他也跑過去,女孩就在那邊乖乖地等,再不挪動步子。他看著她,明明面無表情還透著一股子倔強,苦笑道:“你不想回家,又不想去警察局,那去我這個糟老頭屋里湊合一晚吧。”
李偉達開門開燈,女孩跟著他進去。等他拴好門拴回頭,女孩一身精光立在他跟前,嚇得他后退兩步,背直接抵到門上。
燈光下,女孩的嘴唇凍得發紫,渾身止不住戰栗。李偉達黑沉著臉,脫下自己的外套,別過臉套在女孩身上,又將她推倒在床,用被子捂得嚴實。
女孩窩在床上,直勾勾盯著他,也不說話。
李偉達見她沒有從被窩里鉆出來的心思,這才怒氣沖沖地說:“你干什么作踐自己?你一個小姑娘家家,別動不動脫衣服,以后想穿起來可就難了哩。我救你,又不是為了那檔子事……”
任他說得口干舌燥,女孩依舊看著他,不置一詞。李偉達一個人說得無趣,燒了熱水給女孩擦臉,把女孩的臉洗干凈后,他覺得有幾分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他租的是個帶廁所的單間,灶臺、柜子、床、桌子、椅子擠在一起。女孩睡了床,他沒地方可睡,便裹了軍大衣在椅子上將就一晚。
兩人一夜無話。
04
李偉達第二天六點就起來上班,臨走時女孩已醒了,睜著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
他掏出二十塊錢放在桌上:“小朋友,你起來了就自己出去買點早餐,然后坐個公交回家吧。叔叔還要上班,就不送你了。”
那天李偉達下班比較早,買了菜準備回家做飯。他打開門嚇了一跳,女孩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著白熾燈發呆,姿態跟他早上離開時一模一樣,桌上的二十塊錢也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
“你一整天都沒起來?是不是不舒服?”李偉達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確認她沒有發燒才稍稍放心。
“餓了吧?桌子上的電視可以看,你起來看一會,飯馬上就好。”李偉達一邊說著,一邊用鑰匙開了柜子,找出一套粉色羽絨服。
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折痕已經很深了,還有股淡淡的霉味兒。他把衣服放在床上:“你的衣服怪薄的,穿這個吧。這個是新的,我買給我女兒的,當她十歲的生日禮物,可惜……你雖然比她大幾歲,但瘦得厲害,應該能穿上。”
李偉達放下衣服就去灶臺前忙活,背著女孩悄悄揩了眼角。沒多久,就端上一盆熱騰騰的青菜煎蛋湯和兩碗米飯。
女孩也穿好衣服規規矩矩地坐在桌邊,李偉達仔細看了看,玲玲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還挺合身,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粉色襯得她的臉有了幾分血色,空空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閃而過的光亮。
若是玲玲還在,也該這般大了。不知不覺,李偉達的淚又涌上來,他低頭扒拉了一大口飯,哽咽道:“吃飯。”
見李偉達動筷,女孩才開始動筷,卻只吃碗里的白飯,不肯夾菜。李偉達見狀,一筷子把整個煎蛋都夾在她碗里,又夾了兩夾青菜給她:“你還在長身體,要多吃菜,多吃蛋。”
女孩低頭小口吃著,眼尾余光瞥見李偉達并未吃菜,只倒了點湯吃湯泡飯。他沒料到女孩還沒走,所以只買了一個人的菜。
第二天,李偉達出門前又留了錢,囑咐女孩自己回去,回來時她依舊沒有離去,錢一分沒花,卻把他的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
一連三日都是如此,李偉達總算明白女孩不想走,之后他回家買菜都買兩人份,還特意去超市買了些餅干和牛奶,免得女孩白天餓著。
每天吃飯,李偉達都會問女孩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但她一個字都不說。
一周后,李偉達還是連女孩叫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懷疑她是個啞巴。他想過去報警,讓警察幫忙找到女孩家人,但想起女孩對警察局的排斥和空洞的眼神,他就遲遲狠不下心來。
兩人便這樣僵持著過,一晃就是半個月。
05
臘月二十,李偉達回家,發現自己的屋子亂成一鍋粥:床鋪滴著水,灶臺被砸,桌椅東倒西歪,衣柜里的衣服也被剪得稀碎……
他的眼神掃過滿地狼藉,一次又一次,都沒有發現女孩的蹤影。他的拳頭越握越緊,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眼皮跳個不停。
玲玲出車禍的情形登時鉆出來:
“爸爸,爸爸。”李偉達剛下車,就看到自己的女兒在馬路對面朝自己招手。她穿著粉色的棉襖,整個人粉嫩嫩跟桃花兒一樣好看。
李偉達扛起行李,左右看了下來往車輛,笑著走過去,卻整個人定在了馬路中央。
山路十八彎,一輛小轎車轉彎太急,車輪打滑斜飛出去,恰好撞上路邊的玲玲,車和人一起墜入懸崖。
李偉達用力眨眨眼,他剛剛明明看見玲玲在朝自己揮手,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出意外,卻無能為力。不久,她老婆也因為傷心過度撒手西歸。這一直是他心頭難以愈合的傷,想一次,愈痛一分,鮮血淋漓,痛入骨髓。
“玲玲!”狹小的出租屋里,李偉大抱頭痛哭,他又經歷了一次喪女之痛。他雖然不知道女孩是誰,但他一直把她當玲玲疼愛,她也是他的女兒啊。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來那晚小混混撂下的狠話,女孩一定被他們抓了。
“我得去救她。”這是他的第一反應。為了女孩的人身安全,他還不能報警,免得對方狗急跳墻,弄個魚死網破。
打定主意,李偉達從狼藉中找出一把菜刀揣在懷里,轉身就要出門去找那幫混混拼個你死我活。這一次,他一定要護住“玲玲”。
“哐當”,菜刀落地。女孩提著一袋方便面站在門口,她還穿著那件粉色羽絨服,眼神依舊死水無波。
李偉達喜極而泣,一把抱住她:“還好你沒事,還好,還好。”
女孩木頭似的杵在原地,任憑李偉達在自己肩頭抽泣,淚水順著她的衣領滑到脖頸,暖暖的,癢癢的。許久,李偉達都哭得沒聲音了,女孩才緩緩抬起自己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他的背。
李偉達被她突如其來的安慰嚇了一跳,半個月來,她一直像個行尸走肉,沒有表情,沒有感情,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回應。到底人心都是肉長的,女孩的石頭心終究裂了縫。
“走,今晚家里沒法做飯了,我帶你出去吃,順便給你買兩身新衣服。”
06
李偉達帶著女孩下了館子,又給她買了兩套新衣服,還買了兩床新棉絮被褥。路過超市時,他一個大男人,還特意進去買了兩包衛生巾。
他想著,女孩來了半個月,應該快用上這個了。
回到出租屋,整理好一地狼藉,又重新鋪了床,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李偉達燒了水,讓女孩燙燙腳,然后催她趕緊睡。
但女孩坐在床上,一直不肯躺下。
李偉達坐在矮凳上燙腳,抬頭看著女孩:“怎么還不睡?”
女孩還是不說話,只定定看著他。
李偉達已經習慣被她冷落,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會說話還是不想說話,但我總不能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不肯告訴我,那我就叫你玲玲,好不好?”
女孩破天荒地點點頭,眼睛里的死水似乎有了漣漪。
等李偉達泡完腳,女孩還坐著沒睡。他抱了床被子在椅子上,把自己裹在里面,打著哈欠沖女孩開口:“累了,睡吧。”
女孩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李偉達頓時清醒不少:“你想我跟你一起睡床?”
女孩又拍了拍身側,掀開被子一角。
“傻玲玲,你是個大姑娘了,不可以跟我這個老頭一起睡,不然以后會嫁不出去的。”李偉達笑笑,“你有這個心我已經很開心了。沒事,快睡吧,我不冷。“
李偉達關了燈,扭了扭脖子,聽到“咯咯”兩聲,才覺得酸痛不已。睡了半個月椅子,脊椎都快彎了,不過他覺得很值,這樣的日子比自己一個人溫暖多了。
黑夜中,李偉達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令他怎么也睡不著。起來開了燈,他看見女孩果然還坐在床上,一直維持著關燈前的姿勢。
見燈亮了,女孩又拍拍自己身側,示意李偉達去床上睡。
他勾起嘴角,扯動臉上的皺紋都揚起好看的弧度,眼睛里卻有微微怒氣。他一骨碌爬起來,走到床邊坐下:“你也不小了,該知道男人和女人不能隨便睡一張床……”
話還沒說完,他臉色猛然刷白,直接抬手給了女孩一巴掌。女孩在他說話時又迅速脫了衣服,裸著上身坐在他面前。
他把女孩按進被窩:”說了幾次了,女孩子要愛惜自己,聽不懂嗎?“
說完,他轉身摔門而去,在黑巷子里一根又一根地抽煙。等到黎明時分,他腳邊的煙頭快趕上他一個星期打掃的量。
他不知道自己離開后,女孩望著白熾燈,喃喃不斷:“我只是想謝謝你而已。”
他抽了一整夜煙,她說了一整晚“謝謝”。
07
“咳咳!”
一夜北風,將常青樹的綠葉生生扯下來扔在地上。李偉達強忍著徹夜不眠的疲倦,和抽煙過度引起的咳嗽,在街邊細致地清掃。
在進行垃圾分類時,一張沾染了果醬的廢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張尋人啟事,上面印著的照片被果醬染得變了色,皺皺巴巴的,但那雙空洞的眼依舊突出,他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個女孩。尋人啟事的日期是臘月初六,正好是他遇見女孩的第二天。
紙上的電話號碼勉強還能看清,李偉達連忙脫下手套,掏出手機按下那一串數字,在要按下撥出鍵時,他的大拇指卻遲遲不肯落下。
他想著自己今天直接走了,沒有留下錢,女孩如果沒有找到昨天買的零食,豈不是又要餓著肚子眼巴巴等自己回去?
這半個月,他每天都特別努力工作,中午也不休息,只是為了不加班,早點買菜回家做飯。年關將近,要不等過了年再送她回去。可她的家人也一直在等她回去……
罷了,自己習慣一個人,那就還是一個人吧。玲玲沒有回來,從沒有回來過。
寒風過境,帶走李偉達臉上尚有余溫的淚珠,他瑟縮了下,回過神來,顫巍巍按下撥出鍵。
下班以后,他買了豬蹄、排骨和雞肉,回去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當他把所有菜都擺在桌子上以后,才小聲說:“玲玲,過來吃飯了。”
女孩走過來坐在他對面,李偉達夾了豬蹄和排骨在她碗里,她拿起筷子埋頭靜靜地吃。女孩吃飯一直這樣,小口小口的,也沒什么聲音。
熱菜熱湯蒸騰著霧氣,李偉達隔著霧氣笑看女孩吃飯,一個勁兒往她碗里夾肉,自己卻一點也不吃,生怕少看了她一眼。盡管隔著霧氣看不真切,他還是不愿意漏下一眼。
昨夜的事,他不說,女孩更不會提起,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兩人安安靜靜地吃完飯,碗筷都未收拾,已有敲門聲響起。
李偉達一邊收拾,一邊喊女孩去開門。
“啊!”女孩尖叫著從門口彈開,躲在床底下不肯出來。
“雨兒,我跟你爸來接你回家了。”一男一女走進來,蹲在床邊,試圖把女孩勸出來。
李偉達走過來,看著倒八字眉的女人,覺得她頗有幾分尖酸刻薄相,還有大鼻子的男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戾氣。
他忙不迭搖搖頭,暗嘲自己小心眼:怎能因為舍不得女孩離開,就看來接人的父母不順眼?
“我來吧。”李偉達趴在地上,把頭伸到床底,湊在女孩耳邊說,“玲玲,不,雨兒,跟你爸媽回家吧,他們找你好久了,他們還把你救下的小黑狗帶回家了,你不去看看它?”
女孩兒的身子動了動,終究爬出來,剛一起身,就被他爸拉走了。倒是她媽留下跟李偉達說了聲“謝謝”。
回家途中,雨兒的媽罵罵咧咧吼了她一路,他爸死死扣著她的手腕,就差捏碎她的骨頭。自始至終,女孩一言不發,緊攥手心,里面是李偉達給的兩百元錢。
她之所以愿意回家,是因為他悄悄跟她說:“玲玲,你就是我的玲玲。想我了就來找我,我一直都在。”
08
臘月二十九,大雪紛紛,玲玲離開一周了。
李偉達依舊每天睡椅子,在床上的被子下墊了衣服,做出女孩還在的樣子。每次睡前,他都會打著哈欠沖床上說:“困了,睡吧。”
眼看著第二天就是除夕,好歹得弄點年味兒。他想了想,還是冒雪去市場上買了二斤報紙裹的臘肉。
年三十上午,李偉達放假在家,自己拾掇飯菜。小心翼翼剝下裹在臘肉上的報紙,他先看了看上面的舊新聞,這是他的習慣,無論報紙新舊,總要看上幾眼。
這是一份去年的報紙,花了整整一個版面寫一件父母虐童案,李偉達越看越驚心,手不受控制地發抖,最后,他奪門而出。
“玲玲!”他邊跑邊喊,呼出的團團白氣都緊張到凝固。看到路邊沒鎖的自行車,也不管是誰的,他蹬起就走。
李雨兒被虐案,去年曾在洛城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李雨兒從記事起,就在挨打。父親晚歸,母親扯著頭發把她從椅子上拎起來,掄起鐵衣架打她的小腿;父親醉酒,用酒瓶子砸她,如果她躲閃,便棍棒相加;她考了第一要挨打,吃飯有聲音要挨打,說學校要交費要挨打,甚至說話都要挨打;父母打牌輸了也賴她,總要踹她幾腳解氣……總之,有無原因,她都得遭受父母的混合雙打。
衣架、掃帚、椅子、酒瓶、父親的拳頭、母親的指甲……一切可以成為武器,成為她的噩夢。她七歲那年,弟弟出生,日子變得愈發煎熬。
弟弟哭了,母親罵她欺負弟弟,盡管她一直規規矩矩在陽臺上寫作業,還是免不了被一頓毒打。父親失業,拿不出奶粉錢,整日里都拿李雨兒出氣。等弟弟大些了,四五歲就開始打她,不知輕重地揪她頭發,掐她的肉掐出血。盡管她已經十多歲了,卻不能反抗,不然等待她的就是更慘烈的后果。
后來有好心人曝光了這起虐童事件,但卻因為李雨兒身上的傷好了幾分,鑒定未發現明顯傷痕,所以她父母不構成犯罪,法院也不能剝奪她父母的撫養權。
當地婦聯擔心李雨兒的心理已經扭曲,不利于健康成長,便把她接過去進行疏導。在婦聯的那一個月,每天都有社會上的好心人拿著玩具、零食、漫畫等各類小玩意來看她。也不管她是否愿意,那些人都要拉著她開開心心地拍幾張照片,他們笑得燦爛,李雨兒卻面無表情,任憑他們揉圓捏扁。
一個月后,婦聯的人把她送回家,囑咐她父母好生對待她,算是對這件虐童案的了結。
世人不知,那之后,她母親用針扎她,又痛又看不出傷口。她初次來潮時,她父親把她扔在水里,說洗干凈身上的晦氣……所以,她逃。逃了三次,每次在街上都被小混混猥褻,然后被好心的警察送回家,被雙親暴打到幾天下不來床。因此,警察局也成了她的噩夢。
后面的事,報紙上沒說,但想起李雨兒對警察局的排斥,李偉達已猜得七七八八。難怪他一直覺得女孩面熟,他去年也看過這份報紙,恨得牙癢癢,只是時間長了記不太清。
“玲玲,等我!”李偉達腳下的自行車已然成了風火輪,在茫茫大雪中飛馳。
09
他終究沒有再次看到李雨兒,卻見到了真正的玲玲。
路面結了薄冰,很滑,李偉達車又騎得急,最后在從洛城大橋下來時,剎車失靈,控制不住自行車的方向,連人帶車飛了出去,在江面上砸下一個窟窿,再也沒有起來。
與此同時,在他的家門口,李雨兒提著一大口袋方便面在等他。她一袋一袋捏著干干的方便面,不小心捏破了一包,心猛地顫了顫,無神的眼睛里冒出兩滴清澈的淚,像極了哭泣的木偶。
她的額頭上有長長一道結痂的傷口,干涸的血跡在蒼白的臉上照樣紅得觸目驚心。等到下午,李偉達依舊沒有回來。
回家時,路過洛城大橋,李雨兒見有人群圍在那里,七嘴八舌說今天上午有個人掉江里淹死了。
她沒有停留,不急不緩地回家,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詞:“爸爸,爸爸,爸爸……”
那以后,李雨兒再沒有過過年,因為她討厭過年。偌大的世界,別人歡天喜地,只有她蹲在角落里,想著一個永遠不能再見的人。
忍氣吞聲到十八歲,李雨兒毫不留戀地離開家,去了另一座千里之外的城市,改名叫李玲玲,找了一份餐廳洗碗工的工作,獨自活著。
她租了個小房子,也是個單間,灶臺、柜子、床、桌子、椅子擠在一起。她睡在床上,卻一直會在椅子上放一床被子。
她的屋子里,一直有幾包碎了的方便面。她的柜子里,始終放著一件疊得工整的粉色羽絨服。
三十歲那年,她領養了一個女孩子。
小女孩做作業的時候,她就在旁邊捏著方便面發呆。小女孩總是被這“嘎嘣嘎嘣”的脆響撓得心癢癢,無法靜心。
一天,她終于忍不住問:“媽媽,你為什么總是捏方便面?你又不吃它,是因為聲音好聽嗎?”
“好聽嗎?”李玲玲看著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眼神,轉頭看向窗外紛紛揚揚的冬雪,“我捏碎它,它就疼,一直哭,哭聲怎么會好聽呢?”
“啊?方便面怎么會哭呢?”
“噓,你聽,它在哭啊。”
小女孩起身跑到窗邊,伸出小短手抱住李玲玲的腿,眨巴著眼望著她:“那我不哭,我比方便面乖。”
李玲玲摸摸她的頭,眼里有了些許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