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申明:?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林紫芳穿著一襲淡色小花的連衣裙,背著小坤包,走出了出租屋。
外面是幽深的小巷,有的墻面上有點夕陽,淡黃色的熱情。巷子的路面還是磚塊,不連續的那種,深一腳淺一腳的,不小心就會夾住高跟鞋的后跟。來來往往的自行車叮叮當當的,摩托車突突地放著尾氣,她挨著墻邊很嫻靜地慢慢走著,頭上是人家曬的招搖的衣服和橫七豎八的電線。
這是老城深處的小巷,像是被城市遺忘了,卻有著市井的熱鬧,到處是大媽們搖著蒲扇談論著家長里短的聲音。
出了巷子,眼前是車來車往,城市的樣子。她微微抬頭,舒了一口氣,抬起手臂,攔了一輛車,今晚有人約她在湖邊酒樓見面。
這樣的見面已經有很多次了,見面的人大都知道她的故事,感動于她的癡情,最終也因為她的癡情或者冷漠而放手。
她的情她的愛都給了生命中的他,他都帶走了。目前為止,還沒有見過比得上他的,沒有人能夠讓她忘記他。
她需要結婚,她想搬出小巷過新的生活。
這次是同事周姐介紹的,周姐說小賈人不錯的,離婚帶著兒子,誠心誠意要找個人過日子的,雖然在廠里上班不及林紫芳的前夫王曉峰,但是你年齡也越來越大了,找個貼心的不容易,別把王曉峰掛嘴上了,死了就是死了,癡情沒有用。
人要過日子,過幾年就人老珠黃了,找個像樣的更難了,女人青春不再,哪里還有真心的情和愛?
車停在了酒樓的門廊里,有人上來打開了門,林紫芳緩緩地伸出一只腳,低頭下了車,周姐笑著走過來:“來啦,真準時,不過,我們已經到了半小時了。”
后面走過來一位男士,個子大約一米七二,王曉峰的高度。不過眼前的他看起來有四十多了,前面的腦門有點光亮,頭發厚度還行,眉眼也還過得去,眉毛黑長,眼睛不大,身材不算胖,白襯衣里有點肚腩。
跟王曉峰比,自然有點差距的,跟以前見的幾個人比,這個看著順眼多了。
他走過來,面帶笑容朝她彎彎腰。周姐說:“上去吧,我們一起坐會兒聊聊。”
他站住,一手放在腹前,一手伸開,微微頷首,示意女士優先。
外面夜幕尚未降臨,酒樓里已經華燈初上,林紫芳抬頭對他笑了一笑,跟著周姐緩步沿著螺旋的木樓梯上樓,一步一聲輕微的咯噠,后面是他蹬蹬的腳步聲。
雅間里,周姐說:“這是賈文斌,林紫芳,漂亮的林紫芳。大致的情況你們都知道了,都坐吧。”
服務員進來了,打開空調,空調嘶嘶吐著冷氣,然后又端來茶水,把菜單一起放在了桌上。
賈文彬把菜單推過來,林紫芳把菜單本推到周姐面前:“姐,你來。”
周姐看他們笑了:“都是有經驗的成年人,放開些,各點自己喜歡的吧。”在單子上勾了一個拔絲芋頭,把菜單推了回來。
林紫芳看著菜單有點躊躇,周姐看了一笑,在菜單上戳了一下,她就劃了個勾,香煎魚嘴,然后把菜單遞給了他,抬眼看他正看著自己,他的眼里有點欣賞的光,她笑著垂下了眼皮。
她相信自己的容貌和魅力的,第一面都能讓人家滿意的,能讓她滿意的卻很少,畢竟王曉峰為人又帥又體貼。
賈文彬看著菜單說:“你們這么客氣,那我隨意加兩個菜吧,要酒還是果汁?”
菜單拿走了,賈文彬轉頭看著林紫芳:“你們上班也像這里嗎?累嗎?”
她扇了一下睫毛:“習慣了還好。”
林紫芳吃得很慢,聽著周姐和賈文彬說話,偶爾回答他一兩句,眼睛看著香煎魚嘴,一對對的唇相觸碰著,它們在大江里互不相識,現在卻這樣親密接觸。
她夾了一塊魚嘴,看著另一塊魚嘴孤單地撅著唇伏在盤子里,心里莫名地有點痛快的感覺,嘴角勾了一下。
出了酒樓,周姐告別,臨走前輕輕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她懂,不提死鬼王曉峰。
賈文彬說:“今晚月光這么好,我們在湖邊轉轉吧,晚了我會送你回去。”
她心里一動,他的聲音溫潤入耳,這樣簡單而又溫情的話語像王曉峰說的,說得平常卻熨帖。
月亮的清輝籠罩著整個大湖,水面上荷葉上有著斑斑點點的月光,隨風閃動,像人的心事,也發著光。湖里許多荷花,月光下有的亭亭玉立,連荷葉也搖曳生姿,原來,城里的月光也是很美的。
月光下,你的人也是很美的。王曉峰這樣說。
他和她并肩走著,他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給她說著這個湖的歷史,里面還有名人的塑像和他們的故事。
他的聲音還有月光,在路上陪著她走,像以前她期盼的那樣,她以前以為他們會一直走下去。
他竟然送她到了巷口,她趕緊叫他止步:“我走幾步就到了。”
那里面不像城市,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那個逼仄的空間。
他站住了:“好,哪天你有空,我單獨請你。”
“我回頭看看我的排班吧。”
她看著他轉身離去才走進了巷子里,巷子里墻角的月光有著白天陽光的余熱。
2
第二天她上班比較晚,下班比較遲,夏天里的夜,尤其有月光的夜,城里的人們都出來浪漫,散步、吃喝,她為那些浪漫的人服務。
幾個小時站下來,腿腳也有點酸,高跟鞋讓人步步生姿也步步生疼。
她赤腳站在水泥地上休息了一下,沁人心脾的涼。她脫下千人一面的制服,換上自己的淡色衣裙。
她剛走到門口,有人輕聲叫住她:“林紫芳!”
賈文彬站在門外陰影里,仍然看得見臉上的笑和眼里的光。
她朝他微微一笑,走到月光下,衣裙也是月光一樣的白。皎潔的月亮看不出圓缺,按日期來說,它正走向圓滿的巔峰。
“最近天氣好,月光也不錯,晚上適合走走路。你急著回去嗎?”
“隨便走走吧。”
“去喝點東西吧。”
她就跟著他走著,月亮下的他們的影子模糊在一起,有點當年她和他的樣子,他帶著她在打工的廠外閑逛,郊區的田野很靜謐四處是蟲鳴,相伴的是一對挨得很近的影子。
那時候,月光下的影子都是很美的。仿佛影子里也能看見她的瓜子臉、杏仁眼、彎蹙眉。
賈文彬在環城公園旁站住:“里面有冷飲店,去嗎?”
她點點頭。
冷飲店小小的店面,桌子都在外面,坐著一對對的人,他們等著一對戀人離開了才有了位置坐下。
一小杯冰激凌放在她面前,嫩滑冰涼,夏夜的奢侈品。成年人難得有奢侈的浪漫,他們慢慢聊起彼此的前塵往事。
他說自己的前妻出軌了,他想了很久,準備原諒她,她堅決離婚了。
“你,恨她嗎?”愛人出軌,錐心之疼,林紫芳停住了手,輕聲問,語氣里有著絲絲的顫抖,這冷飲太冰了。
他不禁抬頭看她:“我開始恨,后來也就釋然了,她也很難過。”他伸手拍拍她的手,又立即縮了回去,月光下她的手是沒有血色的素白:“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林紫芳意識到自己稍稍有點失態了,低頭挖了一小勺冰激淋放進嘴里,一點點涼意慢慢從嘴里下滑到心里,整個胸腔涼冰冰的,一顆熱熱的心在那里費力地跳著。
他輕輕咳了一下:“不好意思,讓你想起了傷心的事情了吧?都幾年了,應該放下了,你是好女人,他一定希望你好好往前走。”
她默默點點頭,他是說過的。
看來,他知道她的故事,周姐叫自己不說,說自己那樣顯得太癡情了,別人難以接受,從周姐那里聽的肯定感覺不一樣。
男人喜歡癡情的女人,喜歡的是對自己癡情的女人,她把王曉峰的話和著冰激淋一起咽下去,也是冰涼的。
王曉峰沒有陪她看過城里的月光,他們最初的憧憬沒有實現。
“孩子很可愛吧?一直在爺爺奶奶那里嗎?”
她點點頭:“嗯,老人家年紀大了,我隔三差五會去看看。”
“以后有條件了,接到身邊比較好。”
她抬頭,他的影子就在自己的前方,黑黑的一大塊陰影,頭頂有一片翹起的頭發朝她點著頭。
讓孩子和自己有個家,那個他不是王曉峰,這樣的未來,她還是在猶豫中,誰會有王曉峰的那份心?
接連幾天,他接她下班,陪著她散步喝茶,月亮越來越圓,他們的談話也越來越深入。
他說著從周姐那里知道的故事,說她情義深重,是時候該往前走了。
從別人嘴里聽著自己的故事,林紫芳也很感慨:“換別人也會這樣做的。”
王曉峰那樣年輕,一次酒后嘔血,就發現是胃癌,她丟下孩子陪他四處求診,做手術,做化療,找偏方做營養餐。
那時候他依賴她,說她是他的天和地,后來知道自己已經無可救藥了,他發狂了,趕她走,折磨他,她看著他一點點變得虛弱憔悴,失去頭發和容顏,最后是生命。
她離開了那個傷心的地方,她自責沒有照顧好他。
賈文斌輕輕擁住她:“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了別人做不到的事情。”
她輕輕地把頭靠住了他的肩窩,也許是時候該找個可靠的地方。
他的肩窩有股男人的汗味,她吸了口氣,抬眼看看他的耳朵,她的舌尖有許多話語似乎要噴薄而出,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充滿憐惜的味道,哽在嘴里的話又滑了下去。
輪休的時候,她回了一趟娘家,娘家在鄉下,到家的時候,月亮已經變成一彎殘月。
鄉村的月亮似乎更清亮,房子樹木莊稼都沐浴在月光里,有一點淸霧,有一點朦朧美,在這樣的月光下,她覺得離王曉峰更近,他當初的樣子他后來的模樣。耳邊似乎還聽得見他當年的呢喃,他說會永遠愛她。
他應該永遠愛她的,那時候他家一窮二白,她的父母親人都跳起來反對,把她關在家里,她不吃不喝抗議,她抱著必死的想法去抗議,奄奄一息的時候,家人把他叫來了。
他感動得聲淚俱下:“我要用生命來愛你。”
他們牽手走入城里,開始他們的艱苦人生,他們沒有了力氣去浪漫地看城里的月光,他們拼命掙他們的房子和未來。
3.
女兒在涼床上睡著了,花布小裙子皺在腰間,小肚子一起一伏,林紫芳輕輕握住她的小手,俯身去吻著:她這么小這么可愛,他怎么忍心丟下!
還有自己,他發誓要用生命來愛的,也丟下了。
早晨,女兒醒了,欣喜地抱住了林紫芳:“媽媽,我的好媽媽!”啪啪在她臉上吻個不停:“我可以去看哥哥嗎?”
林紫芳的笑容凝固了:“寶貝,現在不可以哦,我們先起來,等會我帶你出去玩。”
母親出現在她身后,母親有點老了,走路比以前費勁了:“芳,也該找個人家了,把孩子帶去,放這里,人家說來說去對孩子影響不好。”
母親眨著昏黃的眼睛絮絮叨叨自己老了,跟著她母女倆走出房間,又坐在門邊剝著豆子,豆子一粒粒從手里掉下來,在篩子里蹦跳著,女兒伸手去撈,撈著了咧著嘴笑著搓著。
“人家孩子都送城里去學什么唱歌跳舞,你倒送回來。”
林紫芳輕聲說:“再過一陣子吧。”
“要不,送她奶奶那里去待一陣子也好啊,兄妹在一塊玩玩。”
林紫芳低頭:“回頭再說吧,有點遠,跑來跑去麻煩。”
母親把外孫女兒的小手拿開,把豆子倒進腳旁的鐵罐子里,一陣噼噼啪啪的亂蹦的聲音沖擊著耳鼓,她微微蹙眉,她怕雜亂的聲音。不少豆子在地上四處彈跳著滾動著,女兒跟在后面捕捉著。
不歡而散,她留下錢和女兒,耳朵里是母親的埋怨女兒的哭聲和豆子蹦蹦跳跳的聲音,回到了城里。
小巷子還是那樣悠長,像是走不到底,頭頂上永遠有衣服在風里招搖,那些電線沿著曲折的巷子在墻壁上蜿蜒。
林紫芳挨著墻邊慢慢走著,女兒不能生長在這里,然而就是這里,她也供不起。再婚,誰會真誠地愛她們?
賈文彬來接她下班,帶她散步,月亮似乎被誰在那里吞吞吐吐地把玩著,變成了月牙又隱去了,然后又變成了月牙,再慢慢圓滿。
她心里的話似乎在唇邊,像含蓄的月牙在云邊忽隱忽現,終究還在云端。
“紫芳,去我家看看吧?順便吃頓飯,我會做,當然比不了你的手藝,你愿意試試看嗎?”
她點頭,王曉峰從來不做飯的,會做飯的男人一定是個顧家的男人吧。
小家干凈整潔,他系起了圍裙,洗菜切菜,煎炒烹炸都像樣,她斜靠在水池邊看著,看著菜在鍋里變著顏色,油煙機呼呼地響著,小廚房里溫度漸漸上升。
從前她的日子也這樣她系著圍裙忙碌著,從前他靠在這里看著,很久遠的事情了。
“你看著我做得像不像大廚?”
“像大廚!”她嫣然一笑。
后來,林紫芳見了賈文彬的兒子和母親,他的兒子和自己的兒子差不多大,他的母親比自己的前婆婆溫柔可親。
他向她求婚,內心里她有點期待有點惶恐。她說等年后再說。
過年前她趕回家看孩子,過年那幾天她要加班,得先安撫一下孩子和母親。
她前腳到家,賈文斌后腳跟到:“我想給你個驚喜。”
媽媽看著他們,眼里有著歡喜,林紫芳也低頭笑了,心里不安,也確實驚喜。
女兒拉著小伙伴回來了,吸著鼻涕飛奔撲進她的懷里:“媽媽,媽媽回來了!”
賈文斌看了她一眼,林紫芳慌忙低頭親了一下女兒。
女兒抬頭,眼睛亮晶晶的,稚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媽媽,爸爸打電話了,要接我去和哥哥妹妹一起過年。”
女兒在她耳邊吹著氣,林紫芳聽見自己耳朵里有炸裂的聲音,驚心動魄,她抱著女兒,機械地說:“那好啊。”
四周一片寂靜,她聽著自己的心在寒冷的半空里跳著,撲騰撲騰落不下去。
當晚,她趕回城里,他默然坐在她身旁,車在月光里沙沙疾馳著,向城里開去。偶爾有車拉著長長的光影而來,短暫地相逢,呼嘯而過,拖著流星一樣的尾巴。
車要是一直這樣開下去就好了,他和她。
她艱難地開了口,說王曉峰在他們日子剛有起色的時候出軌了,和那個不如她的小三有了孩子,然后他們離了婚他們結了婚。
他們在城里安了家,他把以前的承諾全兌現在她身上了。她恨王曉峰,恨之入骨,恨死了他。
賈文斌輕輕地說:“入骨的不是恨。”
她別過頭,這些年,她讓王曉峰死在自己的嘴里,受盡折磨而死,她覺得他確實那樣死了,她哀傷地懷念著他,懷念著他們的從前。
車里是昏暗的,她輕輕抬手拭了下眼睛,窗外是流水一樣的月光。
巷口,林紫芳對賈文斌輕聲說再見,說謝謝。她轉身進入了小巷,他站在巷口。
天上是彎月,冬天的月光多少有些慘淡,顯得巷子格外寂寞悠長,巷子里一半是陰影,一半是白白的月光,還有一條條細細的雜亂的影子,像是刻在磚石和墻面上。林紫芳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敲著硬硬冰冷的磚頭地面,地面上是清冷的月光,咯噠、咯噠,左腳是右腳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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