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家訓講治家之道,開偏便說要“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guān)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在這一點上,宋太公可謂楷模。
可資佐證者,是宋江發(fā)配江州途中路過揭陽鎮(zhèn),借宿穆氏兄弟家,晚間看到穆太公“引著三個莊客,把火到處照看”,宋江對兩個公人感慨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都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里親自點看。”
遍觀朱子治家之道,灑掃庭除、檢點門戶其實都是細枝末節(jié),如何修身如何教養(yǎng)子孫才是正事兒,即所謂“居身務期質(zhì)樸,教子要有義方”云云。宋江兄弟后來都上了梁山,一個當了小頭目,一個則當了盜賊魁首,干的是帶領千萬號人打家劫舍的買賣。培養(yǎng)出這樣的兒子,對于宋太公來說,到底是成功呢,還是失敗呢?或者換句話說,他是開心呢,還是不開心呢?
宋太公絕非等閑之輩。
宋江被稱為“孝義黑三郎”,這說明宋太公至少應該有四個兒子,即宋江之上還有兩個哥哥。在《水滸傳》之外的傳說中,宋江確實有兩個哥哥,分別叫作宋海、宋河。不過,這兩個人都沒有出現(xiàn)在《水滸傳》中,有沒有這兩個人,存疑。或者有,早已夭折了也未可知。而且,考慮到古人有家族中大排行的習俗,即叔伯兄弟們不按爹分而按爺爺分,同一個爺爺?shù)囊滥挲g大小進行排行,即宋江之所以被稱為“三郎”,很可能是因為宋太公的哥哥家有兩個比宋江大的孩子。
不管怎么說,《水滸傳》中,宋太公確實只有兩個兒子,老大宋江,老二宋清,宋江在鄆城縣做吏,宋清在村里務農(nóng),“守些田畝過活”。
在父權(quán)意識濃厚的當時,兩個兒子職業(yè)的規(guī)劃者,一定是宋太公。
對于一個“祖代務農(nóng)”的農(nóng)夫來說,這是一種非常合理且具戰(zhàn)略眼光的職業(yè)安排。這樣的安排,是古代多子家庭的普遍選擇。所謂耕讀傳家,耕是根本,讀是進取,家族若要興旺,兩者缺一不可。遠的如秦末時沛縣鄉(xiāng)下的劉太公,就讓一個兒子劉仲在家務農(nóng),另一個兒子劉季即后來的劉邦游走于官府,后來就做過泗水亭長這樣的小吏。近的如清末的曾國藩,從其家書中即可看到,擅讀書的兄弟則讀書出仕,不擅讀書的兄弟則務農(nóng)守業(yè),是自然形成的分工,也是為家族興旺而做的刻意安排。
事實證明,劉太公的安排是成功的,曾氏家族的安排是成功的,宋太公的安排也是成功的——宋江做吏做得風生水起,宋清務農(nóng)也務得得心應手,宋氏家業(yè)逐漸壯大,一個嶄新的地方豪強正在崛起之中。
是無意為之,還是有意為之,一個重要的判斷標準就是是否有對風險的預判,并且是否對可能的風險采取了有效的管控措施。
在風險的預判和管控上,宋太公更是表現(xiàn)出了其前瞻性和主動性。
宋江殺了閻婆惜,公人拿著官府文書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來要人。宋太公不慌不忙,拿出個執(zhí)憑文帖給公人看。這執(zhí)憑竟是宋太公狀告宋江忤逆從前任縣官那里得來的。按宋太公本人的說法,是“不孝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shù)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nèi)人數(shù)”,出籍的目的則是“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
宋江以孝義聞名,義是對江湖上兄弟的,孝則是對自己父親的,如此一個著名的孝子,竟然是個“忤逆”之子,這種事情就像一個口口聲聲做鬼也做中國鬼的人突然被發(fā)現(xiàn)持有米國綠卡一樣令人震驚。不同的則是,綠卡是真的,“忤逆”卻是假的。
林沖、楊志、王進等人的經(jīng)歷說明,做官有風險,為吏需謹慎。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因為宋太公知道,家族的興旺發(fā)達不僅在于你積累了多少財富,更在于你所積累的財富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保護,而能為財富提供保護的,只能是權(quán)勢。
可是,權(quán)勢能保護財富,也能在一夕之間將你積攢半生的財富毀于一旦,“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chǎn),結(jié)果了殘生性命”。對于這一點,宋太公也是清楚的。
宋太公的矛盾之處就在這里。一方面他明白“珍愛生命、遠離官場”的道理,一方面他又必須冒著離官場太近所帶來的風險,讓兒子做吏,以對自己的財富提供盡可能大的保護。
于是,他想到了一個規(guī)避風險的辦法——從法律上與宋江脫離關(guān)系。
忤逆不孝在古代屬于重罪,判罰可輕可重,輕的可以出籍,將兒子趕出家門,得的則可以讓公人當著父親的面將兒子活活打死。宋太公當然不會把宋江打死,他要的就是一紙執(zhí)憑文帖,用來作為與宋江劃清界限的憑證,就像卷簾防火門一樣,平時卷起來什么事兒都礙不著,著火的時候放下來防止火勢漫延引火燒身。
對于這一點,宋江是沒什么意見的。一則因為他是孝子嘛,老爸說啥就是啥;二則從規(guī)避家族風險的角度來講,這個安排既合情又合理,他沒有理由不接受;三則呢,他對做吏這件事有無限的熱愛,對官場的風險也知之甚深,能免除為吏的后顧之憂,他當然樂于接受。
單是將宋江在法律上出籍,還是不能讓宋太公安心,他又在自家佛座底下挖了個地窨子,上面放著三世佛,掀開下面的一塊地板,就能藏進去個把人,以借緊急之用。
你以為宋太公的安排就到此為止了嗎?
非也,非也。
宋太公還給宋江、宋清兄弟請了教頭教他們兄弟倆習武,雖然最后也沒練成個武林高手,但遇事也是敢擺開架子與人干上一場的——宋江還收了兩個徒弟,孔明、孔亮兄弟倆,這至少說明他的功夫頗能唬著人。
習武給宋江帶來的好處,除了防身外——其實他從未靠自己的功夫防身成功過——就是培養(yǎng)出了欣賞別人功夫的本領和眼光。
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任何一個身懷絕技的人,無論他是擅長畫畫的,擅長書法的,還是擅長樂器的,當被別人夸到點子上時,那種遇到知音的感覺,比給他十兩銀子更能讓他對你心生好感。
會夸的前提是你要懂,懂的前提是你最好自己練過。宋江就是這樣一個鑒賞能力超過實踐水平的人。這一切,當然是拜宋太公從小培養(yǎng)之賜。
有這么一位長于謀略父親做榜樣,能夠受這樣一位心思縝密的父親的言傳身教,宋江最后能夠做上梁山第一把交椅,絕非偶然。
宋太公后來隨宋江上梁山,并在勸導扈三娘嫁給猥瑣的王英中扮演重要角色,也絕非偶然。
如果有機會的話,宋太公會否先于宋江落草為盜,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