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開〗
很久沒有讀王小波作品了。
我最早讀王小波時,并不是很迷戀。那時也還年輕,但眼高于頂,看誰也不鳥。覺得王小波的語言直白,直接,理工男的準確捎帶冷幽,而無迷惘青年的文藝。年輕時我真的好做作,誰的敘事不加上一堆形容詞一長串比喻都沒有鳥飛過。而且,像《黃金時代》這種把破鞋掛在女知青脖子上游街的事情,她不僅不羞愧自殺,反而以恥為榮,也大大地冒犯了我在中小學時代被灌輸而成的腐朽尊嚴。
王小波的小說很特別,也可以說太特別了,只是有點不合時宜,而且到現在越來越不合時宜了。
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了,王小波和他的作品,成了文藝青年的標志性圍脖,儼然進入了經典行列。
王小波的價值之一,大概就在于不合時宜。他不是什么反抗,什么勇士,而常常冷笑,以至于幽默地寫了一篇小說,小說里,在漏了一百多個破洞的樓房里,跟一個女子獨處卻什么也不發生,只是起勁地給人家介紹男朋友。
我一直想不通王小波為何這樣迷人,而且名聲似乎越來越響。這種寫作身后名,大概也不是王小波自己設計出來的,而是一種社會、文化和心理的傳播合力。
在這個荒謬的時代,本來很合適讀王小波,但這么多年過去,我居然沒有再讀。從王小波而其他作家,囫圇吞棗一路讀過去,古今中外胡亂翻書,不知道讀了多少作品,但是能沉淀下來的東西卻不多。我自恃記憶不壞,對王小波筆下的人與事,記得清楚,有些人物如紅拂、陳清揚等還能繼續在腦袋里做小矮人——那是活靈活現的,而不是臉色蒼白的行尸走肉。脖子上掛著破鞋的陳清揚,非常有爆發力地在我青春幽暗歷史時期里吼了一嗓子,讓我至今蠢蠢欲動。
不妨說,互聯網傳播和成就了王小波,他的那些直白中帶著冷幽默的語言,特別適合網絡傳播,好像是有前知似的專門為互聯網而寫作。如果王小波不是英年早逝,活到現在,很可能會是網絡大V,在各種網站受到追捧。他雖然不寫穿越小說,修仙小說,但是雜糅了現代與傳奇等各種元素的敘事風格,讓他的小說充滿了戲謔、惡搞乃至于喜氣洋洋的精神,如《萬壽寺》里那位某節度使薛嵩,行賄弄來一張任命破紙,肩膀上扛著一把長槍,挺著自己胯下的另一桿槍,就這么孤家寡人來到湘西任上。
王小波總之算是互聯網先烈了。他很早就把個性,把批判性思維,特立獨行地輸入本文化中(那不是本文化原生物),寫了《一只特立獨行的豬》《花拉子模的信使問題》等,至今也都顯得很有遠見,而且在平庸且惡的時代,越來越有意思。
可能,不是王小波多么偉大,多人卓越,而是我們這些“沉默的大多數”太平庸了,以至于到了“平庸的惡”的程度。
王小波的短篇小說《立新街甲一號與昆侖奴》一開頭就說:“我也想為春天做點事:到長城邊遠足,到玉淵潭游泳,到西郊去看古墓,可是哪一樣都做不成。”
這篇小說有王小波早期寫作氣息,也有后期寫作的氣息,這氣息很好:把現實逼仄的閣樓和和想象中唐朝的賣狗肉王二放在一起說,把兩個在文$革時失去父母的男女孤兒(成年了)放在一起,也是一種特別敘事。從現實延伸到歷史,并從歷史反饋到現實,以一種優美方式講出來,很不容易。我一直很佩服這點,目前看來,還沒有其他作家能做到這么從容。他們可以做得很狡猾,或者很偽善,或者很裝,但無法這么坦然。
剛才提到的陳清揚,確實,也是寫那個知青時代生活最坦然的人物。一般人可以寫“無悔的青春”,或者“苦逼的青春”或者“飛揚的青春”,但是寫不了這么坦然,這么直接。
我們這個時代,以及我們這個文化,都是包裝過度,以為送來的是大炮,拆開了七層包裝,里面卻是很小很小的一根香腸。很多人沉迷于“四大發明”中,沉迷于“傳統文化”中,但王小波不,我也不。王小波對傳統文化,是有態度的,很鮮明。他研究和思考唐傳奇,不是為了回到唐朝去生活,而是為了生活在當下。那個跑得飛快的“昆侖奴”實際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東南亞黑人,但王小波說他一溜煙跑回非洲去了,也無不可。
不妨承認,十幾年前我也是迷王小波小說的,喜歡他結合現代和古代那種無縫拼貼。我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口干舌燥》,被當時朋友們以為是模仿王小波,我自然極力否認。當我當時二十大好幾,自視甚高,根本不鳥王小波,而是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小說的主人公是明末旅行家徐霞客,年輕時,仗著祖傳有萬畝良田,他與死黨錢謙益等在江陰吃喝嫖賭,泡妞刷微博,結果到后來老了也一事無成,幸有他孫子徐建極“整理”出一部《徐霞客游記》,于是流芳百世。我如果現在也寫唐朝故事,但不再拼貼了,而是讓狐貍精穿越到現在,與屌絲們土豪們一起生活,一起刷微信朋友圈,一起裝逼一起飛。
我讀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的長篇小說《暗店街》,大概還是從《萬壽寺》里得到的線索。
王小波喜歡《暗店街》,很少讀者追問為什么。莫迪亞諾筆下主人公一直尋找自己的身份,王小波恐怕心有戚戚焉。中國文化其實也失去了身份,但是我們不知道,或者缺乏直感,渾渾噩噩地慣性生活著,自以為得計。
我腦子里過一下影,還記得王小波的《紅拂夜奔》《萬壽寺》《革命時期的愛情》《一只特立獨行的豬》等,小說里強烈的“反道德”和滿滿的“不合時宜”,才是魅力所在。《黃金時代》里那個掛著一雙破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知青女醫生陳清揚是真有魅力,艷光四射!如一把細沙劈頭撒過二十年歲月,落到我這個庸俗中年男人的頭發上,發癢,發癢,發癢。
《紅拂夜奔》那古怪的氣息,不與當代小說趣味相類,開頭有趣:
——在本章里一再提到一個名稱“頭頭們”。在一本歷史小說里出現這種稱呼,多少有些古怪。作者的本意是要說明,“頭頭”這種身分是古而有之。
《萬壽寺》也是好作品,似不如《紅拂夜奔》《黃金時代》紅。我為什么對《萬壽寺》印象如此深刻,大概還是小說人物有趣吧,薛嵩也算是一代名臣,被寫得這么屌絲,多么有前瞻性啊。以莫迪亞諾的《暗店街》那種方式,以“遺忘”和尋找“記憶”為線,把古今穿起來放在炭火上文雅地烤,自然就有香味四溢了。
某年回某微博提問,我大意說,王小波的小說并不是我心目中的頂尖作品。即有一網友洶洶來質問:王小波不頂尖誰頂尖?
不談頂尖與否,而談小說的品質。王小波自然也是“站在雞蛋一邊”的人,斷然不會讓村上春樹先生專美。嚴肅寫作,一定是帶著強烈個人性,而且一定是、必定是“反道德”的,如加繆《局外人》那種,極其震撼的冷漠,一出場就瞬時凝結。
如果讀者喜歡,把王小波封為大師又何妨?王小波早已不會在意這種分封、私封或者官封。王小波的寫作,在“文壇”一直是邊緣、異質的,他在這個平庸星球里建立了自己的平行宇宙,創造了一個巨大的時空泡泡。你可以混同很多漫長的、獲獎的作品,但是很難混同他和他的作品。王小波不宏大敘事,不大歷史,不像國家獎作家那么聰明地在小說里寫一百年的悲歡離合,不穿越清末民國一直到今地寫小人物在大歷史中的遭遇。那種很呆滯的“大歷史”和“接地氣”的文學觀,恐怕也會遭到王小波的嘲笑的。或許,地瓜是最接地氣的作品了。
在王小波筆下,“大歷史”全都變成了碎片、瓦礫,你讀他的作品,對“大歷史”“大英雄”“大時代”這些“大大大”們是很難崇拜的。王小波的小說和他的隨筆,都在打破這些什么都能裝進去的“大大大”的罐子。好的小說家,有趣的小說家,怎么能忍受這種“大歷史”以及“宏大敘事”呢?我一直對此很不屑。但這是目前主流推崇的小說敘事方法,以此,則可以得到各種官方文學獎。
王小波沒得到過什么官方獎項,也沒有得到過什么私人獎金,甚至在他活著時,似也只在臺灣獲得過“聯合文學獎”,勉強,也算是出口轉內銷的作家。
王小波得知現在受到崇高佩服,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他小說里那些人物,唐代里很“高大全”的角色,那些進入“凌煙閣”的好漢如李靖,相當于今日首相了,在王小波筆下也不過是個收保護費的小混混和不成功的發明家。他們的“高大全”,以“宏大敘事”來看,可是很不恰當呢。《萬壽寺》里,用錢買到湘西節度使官位的薛嵩也不高大,他甚至有些讓我鼻子里發出嗤嗤嗤聲音的滑稽形象:“有一段時節,薛嵩的屁股甚為白皙,那些黑字嵌在肉里,好像是黑芝麻擺成的。”
一直在消解宏大敘事和高大全意識的王小波,需要再次被好好閱讀。他的有趣,要在這個基礎上讀,才更有趣。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