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段日子心緒頗為寧靜。直到表妹來了一通電話。
“有時覺得這樣子活著真是沒意思，還不如死了算了！”表妹不是第一次給我來電話，卻是第一次提到“死”這個字，要知道，她才二十多歲呀。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愧疚。這愧疚來自于，面對表妹的多次情緒瀕臨崩潰,明明了解情況的我卻未能持續(xù)關(guān)注她的狀態(tài)，甚至一次主動的電話問候也不曾有。
2.
表妹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其實只小我三歲，在我的記憶中卻老是覺得她小我很多。
記憶中的她總是梳著兩根又黑又粗的羊角辮，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最讓我羨慕的是一對長睫毛，扇子似的，還有無暇的肌膚，個子不高卻擁有一雙大長腿。總之，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小美人兒。小時候在一起玩時我曾嫉妒過她，憑啥我皮膚又黑頭發(fā)又黃眼睛又小睫毛又短的。
“姐，你臉上好多雀斑！”年幼的她總是輕描淡寫地戳中我最大的痛處，我居然在我的妹妹面前抬不起頭來。
可是她現(xiàn)在有白發(fā)了你信么？遺傳的也好，操勞過度也罷，她畢竟只有二十五歲。
“姐，你幫我扯白頭發(fā)吧！”我的妹妹，你可曾知道你那又黑又亮的頭發(fā)曾是我羨慕不已的，現(xiàn)在，在姐姐面前居然毫不掩飾了么？
她在我面前乖乖地坐定，垂順著頭，我一根一根地尋找著白發(fā)。
并不難找，因為很多，我一根一根地小心地扯著，生怕弄疼了她，她卻好像一點也沒感覺似的。還不讓我馬上扔掉，而是要交到她手里，仔細(xì)地端詳著，似在頭發(fā)里審視她人生的軌跡，用修長而又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好一會兒，才松開手，任發(fā)絲輕飄飄地著了地，悠悠地嘆著氣。
這已然不是小時候那個直率卻又充滿朝氣的表妹。小美人兒？或許還是，但眼睛已沒了神采，皮膚也開始黯淡。最大的變化是，越大越跟我親了。
一切得從表妹的婚姻開始說起。
3.
表妹結(jié)婚比我還早，女兒萱萱也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
我曾參加過她的婚禮，婚禮上的表妹很幸福。
妹夫小安是她上技校時的同班同學(xué)，濃眉大眼，不茍言笑，但一旦笑起來卻又是燦爛無比的。就是這樣一個寡言少語的家伙，卻在那天對表妹說了最動聽的情話。表妹看中的，大約就是他的實在吧！
農(nóng)村的婚禮儀式上有新人答謝雙方父母的環(huán)節(jié)，以敬茶作為主要內(nèi)容，我的小姑和姑父上臺了，他們和小安的父母站在一起，中間卻出現(xiàn)了一條明顯的分割線。
小安還有個哥哥，所以他的父母年事已高，又是一身的病，表妹的婆婆那天是被人攙著上臺的。相比之下小姑和姑父顯得太年輕了。
農(nóng)村的人都自卑內(nèi)斂，不喜歡就那么直僵僵地站在臺上被眾多親戚望著，所以小姑姑父臉上更多的是尷尬，一雙手不知放哪兒好，眼神游移不定，至于喜悅，怕是被這種窘迫沖得不剩幾分了。
小安父母倒是更坦然些，只顧著笑了，大約，于他們而言，多活一天都是福氣，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小兒子娶到這么漂亮的媳婦，怕是心滿意足了吧！
大約你們也看出來了，對于表妹這樁婚事，我小姑和姑父是不太滿意的。
他們所中意的女婿，是有文化能掙大錢又能把所有財產(chǎn)交給老婆管理的人，是能言善辯還能恰逢其時地說些漂亮話哄他們的人。而這兩點對于小安來說都夠嗆。
但他家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差，有一套由于占地政府補貼的房子在市中心，一百多平呢，存款嘛，肯定還是有部分的，只不過兩個老人年紀(jì)大了時不時地往醫(yī)院跑，花銷是少不了的。
有房子這點我小姑自然是沒話說，隔家近，一個電話表妹一刻鐘就能到家，真正實現(xiàn)了一碗湯的距離。要命的是這個女婿的性格，不會哄老人，都是問一句答一句，更不會主動去做什么討好他們的事。
但據(jù)表妹說，每當(dāng)面對她的時候，小安的話還是挺多的，時不時地還來點兒冷幽默，實在也是真的，他不會說很多漂亮話，不懂浪漫，只是默默地用行動來證明。況且他也還年輕，自然是對人情世故做不到游刃有余的。
表妹是獨生女，在我們那邊，獨生女出嫁不叫出嫁，叫兩來兩走，意思是到了哪邊哪邊就是家，不存在婆家娘家的區(qū)別。
小安的爸媽自顧不暇，對于他們住在哪邊沒有干涉，倒是小姑和姑父，不知是不習(xí)慣女兒的突然嫁人，還是忍不了兩個老人孤獨對坐，總是要求兩人住在他們家，小安倒是欣然同意了，加上不久之后表妹就懷上了萱萱，在娘家養(yǎng)胎也更方便，就一直依著她的意思。
4.
問題就是在這段時間開始出現(xiàn)的。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但這點在我小姑身上不靈驗，許是一開始她就不看好這個女婿，又許是她的要求對于一個剛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來說太過苛刻。
她看不慣一對年輕人吃完飯放下碗就往樓上跑，對著電腦就是一天；看不慣有事沒事埋頭看手機卻不跟他們交流一句；更看不慣自己的女兒粘著丈夫溫柔順從的樣子。
時間長了自然把什么都掛在嘴上，不好直接說小安，就拉著表妹叨叨個沒完，說她沒有主見啦，男人不能慣著啊之類的。
在她看來，她的女兒是要掌握小家庭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的，把自己的丈夫管理得服服帖帖的。但偏偏這個女婿雖然表面話不多，卻是個極有想法極有主見的人，表妹呢，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她覺得只要兩個人過得好，沒必要在乎那么多。兩個人性子倒是很合，小姑的叨叨小安不是沒聽到過，但是想到表妹還懷著孕呢，就沒計較太多。
可小姑不依不饒，她把對女婿的不滿和對女兒的恨鐵不成鋼的氣統(tǒng)統(tǒng)撒在表妹身上，“沒出息”“下賤”之類的話不堪入耳，還懷著孕的表妹夾在兩人中間受了不少委屈，原本感情不錯的兩個年輕人也漸漸有了嫌隙。
萱萱的出生并沒有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有所緩解。小安的父母帶不了孩子，這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小姑身上。
有了幫忙帶娃這一“功勞”，小姑的霸道和頤指氣使變本加厲。
5.
等到萱萱一歲的時候，表妹和小安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自己開店。
一來之前小安一直在汽車裝飾店里上了幾年的班，師傅所教的內(nèi)容基本已學(xué)到手；二來由于房子的拆遷加上這兩年結(jié)婚生孩子收下了不少禮金，開個小店的本錢還是足夠的；三是最重要的一點，小兩口再也不想活在父母的叨叨下了，與其天天上班下班回到家看人臉色，不如開啟自己的小事業(yè)，日子過好了父母也許就沒那么多可嘮叨的了。
做個小生意對于一對二十出頭的小夫妻來說并非易事，但實踐起來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他們把小店的地址選在了市里稍微偏一點兒但是未來很有發(fā)展前途的地方，那里的租金相對便宜，可以稍微租大一點解決吃飯睡覺的問題。
小安另外找了一個伙計幫他，加上他自己，買了一些汽車裝飾材料，一些洗車需要的設(shè)備，小店就這樣開張了。表妹的主要事情是負(fù)責(zé)收錢，做飯。
一開始的生意并不怎么好，位置較偏是一個原因，旁邊其實也是有其他的汽車裝飾店的，并且規(guī)模和硬件比他們的店都要高檔，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旁邊的店也多多少少給他們帶來了顧客，有些顧客急著洗車也愿意到他們的小店洗了就走，加上小安做事認(rèn)真負(fù)責(zé)，生意漸漸好了起來。開始兩個月還入不敷出，到了第三個月除了支付租金外，還有了些許結(jié)余。
偏偏在這個時候店里出了問題。
有一次晚上小安算賬的時候發(fā)現(xiàn)賬上少了錢，便盤問表妹，因為收錢一向都是表妹在管。
表妹說收的錢都是放在店里的柜子里啊，結(jié)果一找，哪里還有錢的影子，整整八千塊錢不翼而飛，這可是一個月的收入啊。
小安問表妹平時鎖了柜子沒有，表妹一向是個大大咧咧不太細(xì)心的人，這一問表妹才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了，平時白天因為要找給別人零錢所以柜子從來不鎖的，只有到了晚上打烊之后才鎖，那一定是白天有人趁她去后屋做飯時拿的，而且肯定是熟人，難道是……
小安馬上打電話給店里的伙計，本來還只是懷疑，結(jié)果打了好多遍那伙計電話關(guān)機，整個事情一下子就水落石出了！
這一次，他們倆吵得很兇，一個覺得自己辛辛苦苦每一分錢都是血汗換來；另一個覺得自己盡職盡責(zé)只是因為太相信別人不是錯。
這事很快傳到了小姑耳中，她先是對女兒恨鐵不成鋼，而后又怪小安做事一點也不成熟穩(wěn)重，自己不上心把責(zé)任推到老婆身上，算不上什么男子漢。
八千塊錢說多不算多，說少不算少，但卻成了表妹和小安婚姻悲劇的真正開始。
如果說之前的他們不和算是小姑的錯，那么在這之后，表妹徹底失去小安對她的信任了，之后他用每一分錢，制定每一個計劃，都不曾和表妹商量，每次吵架，他拿這八千塊錢來堵表妹的嘴。
可想而知，夫妻不和，生意也沒再繼續(xù)了，六個月的創(chuàng)業(yè)生涯，就這樣戛然而止。
6.
其實早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小姑就不看好。男人養(yǎng)家糊口應(yīng)該找個穩(wěn)定工作，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是長久之計是她根深蒂固的觀念。創(chuàng)業(yè)這樣的估摸不到未來形勢的工作方式她覺得太不可靠，做了這么久了只能保本的話也經(jīng)常掛在嘴邊，讓小兩口也不勝其煩。
“做什么都是錯，怎么做都是錯，”表妹曾跟我這樣抱怨。
“我爸媽真的太難取悅了，總是在拿我們跟別人比，總是試圖想控制我們的生活方式。就連我花幾塊錢去買個早餐吃，她也總說你看人家那誰誰誰，從不在外面吃飯，多么多么節(jié)約，家里好好的早飯不吃，非要花這個錢去買了吃，買了吃能香些啊？”
聽了這個例子我是震驚的，我只知小姑思想保守固執(zhí)，卻不知她控制欲竟是如此之強烈。別說小安受不了，連她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快不認(rèn)識這個整日跟別人攀比，整日滿腹牢騷的娘了。
沒辦法，店關(guān)了日子還得過。兩人就近在市里的廠子里找到了工作，三班倒的，雖然辛苦，但好歹小倆口在市里自己的房子里住著，沒有旁人的打擾，二人世界算是相安無事。
可小姑的嘮叨并沒有停止，不能當(dāng)面天天嘮叨，那就打電話，她從來不跟小安打電話，因為用她自己的話說，那人三棍子悶不出個屁來，兩人本來就不對付，也就沒什么好講的，她隔三差五給表妹打電話，問她為什么不回家住，為啥不回去看孩子，就那么忙嗎？
表妹說休息太少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要補覺，再說了，休息的時候能在家給小安做做飯，小姑就火了，家里有人做飯你們不回來住，偏要自己花錢買菜，城里什么都是買的，家里都是現(xiàn)成的。娃在家你們也不回來看，不買點東西給她吃，人家家里老人帶孫子兒女都是要交生活費的，你們不交就算了，連一句好話都沒有，你說，是不是他不讓你回來的？
表妹不做聲，小姑就更來勁了，我就知道，自己沒點主見，什么都聽他的，下賤坯子，你就慣著他吧，有本事不要再回來！
一段時間下來，表妹已身心俱疲，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跟我的電話聯(lián)系多了起來，說著說著就聲淚俱下，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就是，姐，你說我為什么有這樣的父母呢？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只想過過安穩(wěn)的小日子為什么這么難？我這樣活著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聽著一陣陣難過，只能耐心地聽她講完，哭完，告訴她想開點，人生還長著呢，只要你們倆過的好就行了，父母那邊你就聽著好了，不去計較。
每次跟我打完電話，聽表妹說她心中舒服了一點，我才放心了些。
7.
待到下次我接到電話時，已經(jīng)不是表妹打的了，而是小安打的。
他說，姐，你勸勸她吧，讓她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以后會改。
我一聽情勢不對，表妹這段時間沒跟我打電話呀，發(fā)生什么事了，小安著急地說表妹跟他鬧離婚呢，之前也有提過，但都是開玩笑的，這次來真的了，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著急了，但又不知道怎么辦，只好電話打到我這里來了。
我第一次聽小安講那么多話，第一次見他那么著急。
原來，前段時間表妹發(fā)覺自己懷孕了，但兩人壓根兒沒有生二胎的準(zhǔn)備，表妹更不敢把這事告訴她爸媽，于是自行決定去醫(yī)院打掉，她要求小安陪她去醫(yī)院卻遭到了拒絕，原因是在生下萱萱和這次懷孕之間，表妹居然還墮過一次胎，小安覺得去醫(yī)院也不是第一次了，讓她自己去解決。
心灰意冷的表妹獨自去了醫(yī)院，本以為回家后小安能好好照顧一陣子，結(jié)果小安居然不聞不問，做飯洗碗這些活仍然要表妹去做，更別說買些營養(yǎng)品給她補補身子了。
表妹之前一直覺得自己的婚姻不幸福是來自于自己的母親，一直認(rèn)為只要兩人還有感情就能把日子過下去，但這次，她連自己都欺騙不了自己了。
在她身體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她回了娘家，小姑自然知道了一切，她一邊心疼自己的女兒一邊繼續(xù)罵罵咧咧，這一回，她有底氣勸自己的女兒離開那個沒出息的小子了。
可我該幫小安嗎？弄清楚原委之后我是氣憤的，這樣的男人要他何用？我控制不住怒氣罵了小安一頓，小安也痛哭流涕，說知道自己錯了，真的知道自己做的太過分了，只要表妹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保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自然，解鈴還需系鈴人，我勸他自己去跟表妹道歉，至于表妹什么態(tài)度，那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事后，我一直在想中間那段時間表妹為什么沒給我來電話，后來想明白了，一般的痛苦能夠找人訴說，而深入骨髓的痛苦，怕是無人可說吧。
8.
表妹后來怎么樣了呢？
表妹并沒離婚，但生活也并未有起色，與我之間的通話繼續(xù)，小姑的嘮叨繼續(xù)，小安的無動于衷也繼續(xù)著。
于她而言，生活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拉鋸戰(zhàn)，又像一個牢籠，將至親的人困入其中，彼此傷害，又痛到麻木。
表妹的電話，訴說著一個女人的不易，又何嘗不是瑣碎又平凡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