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鳳岐與侯莊小磨香油
口述 牛永貴 秦家儒 秦光遠等? 整理 秦明亮
侯莊街,最讓村里人炫耀、自豪并且名氣最大、美名遠播的有兩樣,一個是讓人精神享受的精彩武故事,用現在的話說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誰看了都會滿口稱頌武故事精彩。另一個就是讓人充分物質享受的小磨香油,誰嘗過都會大加贊賞,這香油杠杠的。
侯莊的小磨香油從不摻雜,信譽好。侯莊香油紅中透橙,色澤鮮艷,晶瑩剔透,品質純正,聞之清香四溢,幽香飄逸,食之滿口生津,回味無窮。
要說起侯莊街小磨香油,就不得不說鍛磨師傅牛鳳岐。
門里出身
每一個手藝人,都擁有自己獨特的精湛手藝。
世界是浮躁的,但是手藝人卻是安靜的。手藝人的手很粗糙,但心靈卻是純潔無私、干凈無瑕的。
他們過著清貧的生活,在簡陋的環境里,使用著簡單的工具,幾十年如一日,堅守著逐漸被世人遺忘了的手藝。
他們從不知道什么是“工匠精神”,卻用一雙勤勞的雙手,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
他們紛繁多彩的手藝,是傳統文化的薪火傳承,也是人類文明的縮影。
手藝人不留自己的履歷,被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作品,讓更多人得到享受,自己便心滿意足。
因為生活困頓,他們要搛錢養家;因為自視清高,他們要保持一份矜持。
侯莊街,就有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就是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手藝人。
牛鳳岐師傅是侯莊街手藝人當中獨一無二的佼佼者。用現在話說,他是手藝人中的“老大”,更是侯莊街手藝行所有人崇拜的對象。
他的手藝,是手指的舞蹈,是心的渲瀉,是靈的升華,更是靈魂的告白。
牛鳳岐師傅是一個打磨鍛磨師傅。
他祖籍滑縣。據說,自他祖父一輩遷到修武縣。他1912年出生于西關村,共有兄弟五人,他排行老大。
牛師傅自十三歲起,就開始學藝,師從滑縣老家一個曾祖叔公,學習打磨鍛磨。十六歲時,就學成歸來,踏入社會闖蕩江湖。平著他的鉆研勁,很快在修武、獲嘉等地立下腳跟,嶄露頭角。大約1936年,他與本縣西關村鄭姓女子結為秦晉之好,喜結聯理。
成家以后,牛師傅夫婦兩人辛勤勞作,不久就攢下了第一筆可觀的積蓄。為了賺錢養家,他在獲嘉購買了一批獨木柏木貨片(棺材板),準備販賣到修武縣城。不巧的是,正逢日本人從新鄉、獲嘉一路向西打來,東西被搶劫一空。牛師傅血本無歸,氣得大病一場,臥床一月有余。幸虧他夫人鄭氏多方求醫,寧愿砸鍋賣鐵、賣房挑地也要看病保人,找到縣城名醫王師授醫生,使用了當時極為匱乏的青霉素,才保住了性命。
之后,三個兄弟(另外一個少亡)分別成家,因人多房少,居住不便,牛師傅經人介紹于1940年來到侯莊街落腳,先是臨時住在秦家斌家。
他們夫妻省吃儉用,攢了些積蓄,在侯莊南街購買了一處宅基地。又經幾年打拼,蓋下三間茅草房屋度日。
從此以后,牛師傅開始重操舊業,以打磨鍛磨為生。
當時,還是農耕時代,勞作都是人力畜力,青壯勞力要常年參加農業生產,沒有大型機械,根本談不上機械化作業。
河流沿岸的每個村莊里,都會引來一渠清水,沿田埂、繞村莊,建設一處水磨坊,利用水流加急,靠渠水為動力,帶動木輪引擎石磨晝夜不停運轉。
由于石碓臼或旱磨費功費時,人們就用水磨作業,哪個村都要有一兩個大型的水磨和十臺八臺家庭用的水磨,象磨面、打紅薯粉、磨豆腐等,都是用的水磨。
水磨是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水磨是一種古老的磨面粉工具,村子里的大型水磨主要由上下扇磨盤、轉軸、水輪盤、支架構成。上磨盤懸吊于支架上,下磨盤安裝在轉軸上,轉軸另一端裝有水輪盤,以水的勢能沖轉水輪盤,從而帶動下磨盤的轉動。磨盤多用堅硬的石塊制作,上下磨盤上刻有相反的螺旋紋,通過下磨盤的轉動,來粉碎谷物。
各家各戶把糧食曬干后囤起,再擇、洗、淘、簸干凈,用甕、揣口、簸萁或笸籮等小物件盛著,放在水磨坊的外邊,順墻根很整齊地挨著擺放,一溜兒排隊,挨著哪家,哪家就開始磨糧食。
而家庭用的水磨是由兩塊尺寸相同的短圓柱形石塊和磨盤構成。一般是架在石頭或土坯等搭成的臺子上,接面粉用的石或木制的磨盤上摞著磨的下扇(不動盤)和上扇(轉動盤)。兩扇磨的接觸面上都鏨有排列整齊的磨齒,用以磨碎糧食。一般上扇有一個磨眼,供漏下糧食用。兩扇磨之間有磨臍(鐵軸),以防止上扇在轉動時從下扇上掉下來。磨分大大、中、小三個型號,大磨(直徑)三尺六寸,中磨兩尺四寸,小磨一尺二寸。
由于石磨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宋代詩人劉子翚曾經寫下一篇有名的詩作《石磨》,“盤石輪囷隱澗幽,煙籠月照幾經秋。可憐琢作團團磨,終日隨人轉不休。”
牛師傅走街串巷,專門修理水磨、旱磨,打新磨,鍛舊磨。由于他為人正直,價錢也公道,十里八鄉的磨都請他打鍛。
更重要的是,牛師傅善長游泳,水性很好,侯莊街西臨大運河,小孩子經常在河里玩耍,時常出些事故。每每遇到這場場合,牛師傅不由分說,總是掂啥扔啥,救人要緊。經他手救下的人,不下十幾個。牛師傅多次救人的義舉,贏得了侯莊街全體老百性的認可和信賴。
后來,牛師傅又發明了一種小巧靈瓏的手工石磨。十幾二十公分的小磨,重量不大,工藝簡單,操作方便,拿在手中,或者放在笸籮里,用手輕輕搖動旋轉,就可以磨花椒面、辣椒面、豆腐汁等東西。人們一邊用手轉動小磨,一邊跟人聊天,兩不耽誤。
手工小磨的投入使用,不僅讓牛師傅的名氣提高了,而且他的生意也更加紅火起來。
觸類旁通
由于業務的拓展,名氣的提升,越來越的人來請牛師傅鍛磨。牛師傅總是早出晚歸,披星星,戴月亮,忙里忙外,象個小磨一樣忙個不停。
即使偶爾碰見了他,他也總是陰著臉,一臉的嚴肅,給人一種既精神又精明又冷峻的感覺,還透露著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
冬天,牛師傅總是喜歡戴著一個毛茸茸的瓜皮帽。他瘦高的個頭,老是象在思考什么問題一樣,沉默寡言,話很少,與人打交道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更不會隨意說些曠話。
牛師傅有煙癮。他吸煙輕意不讓人,也不隨意向別人張嘴借煙借火。他總是隨身攜帶著一桿尺把長的長煙袋,煙袋嘴鑲嵌著一個白玉哨子,煙袋鍋邊用紅繩子系著一個繡花的煙包。在鍛磨累了的間隙,愛抽上兩口。
隔上個兩三天,清晨巴明起早,就有人從大老遠的地方,趕著小馬車,來請牛師傅。
牛師傅也不請客人到屋里坐,只是輕言輕語地說一句,“來啦?”
來人回答“來了”以后,牛師傅就不再搭腔,徑直該干啥干啥。洗臉、刮胡子、整理衣服,整理的利利亮亮、干干凈凈以后,才坐到桌邊慢慢吃飯。
在他吃飯的功夫,家里人就會把他打磨鍛磨的家伙事兒,收拾到一個專門的工具包裹里,放在屋子門口最起眼的門蹲上邊。
“飯后一袋煙,賽過活神仙”。等一切準備停當了,牛師傅就會拿出煙袋,“滋滋滋”美美地吸上兩袋煙,這才起身上車。
在小馬車“當郎當郎”的鈴鐺聲中,在一街兩行人充滿羨慕的眼光下,牛師傅又走上了打磨鍛磨的征途。
當時牛師傅的手藝,在方圓幾百里都是出了名、掛了號的。西到博愛、沁陽,東到獲嘉、新鄉、長垣、封丘、延律、汲縣,南到原陽、武陟、溫縣,北到輝縣太行山邊,都曾經留下他的足跡。凡是打磨鍛磨的活兒,都是他一個包攬下來的。
那一年,牛師傅到原陽打磨,很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用芝麻加工小磨香油的小作坊,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就上前詢問,一打聽,原來是給鄭州的一家商戶專門加工香油的。
當時,各個縣市的荒地很多,集體的土地多數是種植的糧食,只有少數種的是芝麻。但是,每家每戶的自留地,甚至開荒的地,都是種的芝麻。用芝麻加工香油,確實是一個掙錢的大好商機。
但是,同樣是磨,道理相通,油磨卻與其它水磨、旱磨也有區別,精密、精細程度要求更嚴格。
而鍛油磨,對他本人來說,也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說干就干。
他放下手中的活兒,專門到油坊研究油磨的構造來。
由于人家正在忙碌,沒有空兒接待他。他就上前跟人套近乎,平時舍不得讓人摸一摸的煙袋,這時候也派上了用場。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最后,經不住他的真誠,人家終于答應在人家停磨需要鍛磨的時候,讓他來現場觀摩。
太好了!牛師傅頓時心花怒放起來。
正磕睡哩,有人竟然送來了一個枕頭。
得來從不費功夫。
手上真功
原陽油坊停磨的頭天晚上,牛師傅禁不住興奮勁兒,翻來翻去睡不著覺,半夜三更就起了床,早早就往原陽方向趕路。
到了那里,天才剛剛發亮。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
手藝人要吃飯,防止對手搶生意,都要搞技術封鎖。所以,手藝行自古就有“傳男不傳女”的陋習。
為了避免尷尬,牛師傅專門買了禮物,送給主家通融通融關系。
“伸手不打笑面人”,自古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主家吃了牛師傅的禮,笑盈盈地答應了幫忙。
鍛油磨的張師傅不明就里,照常拿家伙事兒干活。
有了主家“遠房表弟來串親戚”一番話的打底,牛師傅也不生澀,端茶、倒水、點煙、遞毛巾,忙了個不亦樂乎。
在對牛師傅一連番稱贊之后,他干活兒的全過程被牛師傅盡看在眼中,記牢在心里。
但是,鍛油磨師傅在最后關鍵的時候,還是生出了戒心,長了一個心眼,就是在下扇面上挨著中軸和磨眼的部位,鏨磨齒時,還是把牛師傅打發的遠遠的。
“隔行如隔山”,關鍵時候就是一層紙----一點就透。這道理,明眼人都懂。關鍵是,師傅能不能把這層紙給你捅破。
牛師傅對此心知肚明。
回到家里以后,牛師傅就用心揣摩起來。
院子里,擺放著幾套別人不用的舊磨盤。
他除了外出打磨鍛磨,每天就在舊磨盤上練習。
雖然他身子骨很瘦,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但是,幾百斤的大磨盤,一旦到了他的手里,就象捏著一團棉花一樣,掀上掀下,翻起翻落,絲毫看不出他孱弱的樣子。而他的工具,象鐵錘、鋼鏨、鐵截等,到了他的手中,就象是挽花一樣輕巧稔熟。
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練武的都這樣說,牛師傅也是這樣。
他把每一個技巧都熟爛于心,每一個動作都做到極致嫻熟,如行云流水一般。
那段時間,侯莊街很多人沒見到牛師傅,因為他窩在家里,整天圍著石磨盤,跟它鉚上了勁兒。
偶爾有人看見了,牛師傅不是“叮叮當當”地鍛磨,就是趷就在大磨盤旁邊出神,一楞就是半晌。
要是哪一個不長眼色的,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只會碰個軟釘子,他都是愛理不理的,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著話。人家的心思,壓根兒就在磨盤上哩。
世界在嘈雜,手藝人的內心絕對也必須是安靜安定的。要想專注做點事情,不單單是為了傳承,更多的是不斷追求的一種心態。
幾個月鼓搗下來,他家院子里其中一個三寸厚的磨盤,竟然被打磨的剩下來僅僅一寸多厚!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磨盤是如何變薄的?功夫。這就是牛師傅的堅韌與堅持,這就是牛師傅的鉆研與用功。
不僅如此,牛師傅還專門買來各種磨香油的物件,在家里做試驗。買來芝麻以后,他親自在家里過秤,挑雜、洗淘、晾干、炒熟、上磨、晃油,事無巨細,一人全包攬。
古人蒲松齡說過,“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憑借他的聰明和鉆研勁兒,僅年把功夫,牛師傅竟然能夠全面掌握了磨小磨香油的全部技巧。
擇一事,終一生,心無旁騖,把它做到極致,這就是成功。
火車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牛皮不是吹出來的。這才是真功夫!
要是擱放在一般人身上,這一切沒有幾十年光景的功夫積累,那就是實屎屁股抹大黃----苦沒門的事兒,想都別想,根本不行。
同行冤家
小試牛刀,牛師傅在心里長長吁出了一口氣。
一年苦心鉆研,換來無數甘甜,最起碼在他自己心里樂開了花。
不過,是真金還是白銀,總得拿出來讓人瞧瞧不是。
一出山,就遇到了老熟人。
那天,牛師傅在獲嘉縣(有的說是在延律縣)一個村子的生產隊,遇到需要將水磨改造為油磨的,當時跟當家的生產隊干部談好了價錢,牛師傅就準備開工。
正常鍛磨需要一個人三天,打新磨或者改磨則需要七天時間。
沒成想,這時候來了另外一個鍛磨師傅。是大隊里另外一個干部介紹來的。
這事兒,倆人給弄兩岔了。
來的人不是別人,剛好是牛師傅在原陽偷師學藝的那個張師傅。
兩個人一碰面,大家都楞住了。
張師傅沒有想到牛師傅能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就敢鍛油磨。在心里邊一直惱著火。你以為這油磨是旱磨、水磨?想搶我的生意?沒門兒。
牛師傅在心里也一直犯嘀咕,自古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雖然不是名義上的師徒,但是畢竟也是從人家手里學來的技術,現在再跟人搶生意,自己也顯得挺不仗義。
兩個村干部也不謙讓,都說自己介紹的師傅厲害,誰也說服不了誰。
兩個人一嘀咕,折中一下,就讓兩位師傅比賽,誰贏了以后就用誰的手藝。
兩軍對壘勇者勝,誰退讓誰就是認慫,雙方都不退讓,就成了騎虎難下之勢。
見此情形,牛師傅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走到哪兒說到哪算了。
兩位師傅,每人一間房屋,每人一套磨盤,盤尺、下線、點點兒、畫圓、定軸心、分區間、鑿槽、留齒、鏤膛、磨膛等,忙了個不亦樂乎,“叮叮咣咣”就開始摽摽上了勁兒。
一個橫馬立刀,很有一夫把關、萬夫莫開的架勢,自認為老當益壯、當仁不讓。
一個敢字當頭,頗有初生牛犢、不畏猛虎的氣魄,下決心揚名立萬、志在必得。
雙方捋胳膊扁袖子,要決個高低雌雄。
前幾天平安無事。在最后一天,偏偏就有個不怕把事兒惹大的主兒,故意站在大馬路中間,拖長聲音叫喊----“兩位師傅比賽結果快出來啦,快來看熱鬧嘍。”
人們一聽,都來看稀罕,圍的是人山人海,就象過年趕大會時看“耍火龍”的那樣熱鬧,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周圍看熱鬧的人,左邊看看,右邊瞧瞧,象潮水一樣涌來涌去,都想看看這場鍛磨的角力賽,究竟鹿死誰手,張師傅和牛師傅哪個才會笑到最后。
以技取勝
石磨的發明人,是春秋時期的公輸般,因為他是魯國人,又叫魯班,是中國古代一位優秀的創造發明家。他不僅發明了木工用的刨子、鋸子、曲尺等,還用他的智慧,解決了人們生活中的不少問題。在舊石器時代,人們要吃米粉、麥粉,都是把米麥放在石碓臼里,用粗石棍來搗。這種方法不僅很費力,一次搗得很少,而且搗出來的粉有粗有細。魯班就想方設法,開動腦筋,發明了現在用的石磨,解決了幾千年來人們吃面粉的難題。
石磨從發明以后投入使用,經過長期漫長的演變和提升。
? ? 石磨的磨齒逐漸以洼坑為主流,坑的形狀也呈現出從長方形、圓形、三角形、棗核形等多樣化磨齒發展過程,以后磨齒的形狀又逐漸改善,變成為輻射型分區斜線型,主要有四區、六區、八區型。
? ? 石磨的精細程度,決定著香油的出油率,主要取決于磨膛吻合度、磨齒分區、磨齒高低、寬窄、深淺等,哪一個環節都不能忽視。
既然是比試,兩位師傅都不甘心示弱,并且都想借中間修息的時機,到對方那里刺探軍情,了解情況。
平鋪直斜的沒有啥保密的,但是,張師傅一看見牛師傅的分區,當下就傻了眼。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
讓他根本想不到的是,“天堂三四天,世人已千年”,只不過年把地的功夫,當初只是看了幾眼的牛師傅,現在竟然開的是十分區斜線型磨齒。
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石上乾坤大,盤中劍氣揚。
恍如隔世一般。四六八分區,是熟門熟套熟路,十分區,不僅張師傅自己沒有嘗試過,而且幾十年來他見都沒有見過。
在一陣陣緊張的忙忙碌碌之后,張師傅提前完工,放下工具,就往牛師傅屋子里跑,就是想觀看一下牛師傅的手藝。
誰知道,更讓人驚異的是,在最后即將完工的關鍵時候, 牛師傅把腰間的圍腰兒解了下來,在打鍛的齊齊整整、漂漂亮亮的磨盤上,“叮叮咣咣”十來下敲打之后,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土,一手“嘿”地用勁,掀起幾百斤的大石磨盤,擰腰轉身,把上下兩扇磨盤扣到一起,便神色安定地坐到一邊抽煙袋子去了。
芝麻已經炒熟,有人上來,抬桿上秤,認認真真把芝麻分成各一百斤的兩簸籮。各項準備已經全部停當。
村里大隊和生產隊的兩個干部笑嘻嘻地走上來打招呼,“兩位師傅辛苦啦。恁兩位說說吧?”
兩個師傅抓了一把芝麻,用力握一握,再放到鼻子尖跟前聞一聞。
張師傅很淡定地說,“五十三個。”
牛師傅瞄了一眼張師傅,“五十四個半。”
在眾人驚奇、狐疑、不信任等復雜目光的監督下,兩堆芝麻分開上磨、刮漿、晃油、上秤。
有人計秤,有人唱結果,“張師傅,五十三斤----”、“牛師傅,五十四斤半----”。
誰高誰低,一聽就見分曉。
哇塞,真的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牛師傅金口玉言,那真的是秤桿上定星---準著哩。
說出多少,就出多少,一兩不多,一兩也不少。而且楞生生比張師傅多出一斤半。
人比黃花爭瘦,士與雛儒爭名。
張師傅也是浪跡江湖多年的老手,一看陣勢,雙手抱拳,“領教領教。”
牛師傅躬身回禮,“承讓承讓。”
張師傅轉身面向眾人,“各位,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來日方長,后會有期。告辭了。”轉身,拿起東西就走人了。
牛師傅的手藝,真的是窗紗擦屁股---狠狠露了一手啊。
一招鮮,吃遍天。
牛師傅硬生生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打那兒以后,侯莊街出了兩個歇后語,一個是,“牛師傅說話----說一不二”,另外一個是,“牛師傅鍛的磨----分毫不差”。
不僅如此,牛鳳岐師傅還特別謙虛謹慎,精益求精,不斷提升自己的技藝。他打鍛的磨,最高記錄,一百斤芝麻竟然出了五十五斤小磨香油!
油坊富經
“人怕出名豬怕壯”。
牛師傅出了名,收入也提高了,家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啥也不愁,小日子挺殷實。有些人就害了“紅眼病”。
到了年底,侯莊街第一生產隊召開分紅會議。各家各戶當家作主兒的都來了。
一公布結果,會場就炸開了鍋。
當時生產隊實行工分制,每個勞動日滿分以二十分計算,每個勞力按照二十分、十九分、十八分不等,再折算當年每個勞力的出工情況。
年底結算時,有兩種分配方式。一是按照人口計算,分的是人口糧。另外一個是按照當年生產隊總的經濟效益,刨去必要的積累,按勞動日分配錢。
每個勞動日從兩三毛錢,逐步提高到四毛、五毛。家里有兩三個壯勞力,尋常也是百八十塊,勞力最多的也就是二百元左右。
都是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差別咋就這么大呢?
有人就拿牛師傅說事兒。
牛師傅也不吭聲,坐在一個角落里抽大煙袋。等別人都發作完了,才輕輕咳嗽一聲,“以后,我每月給隊里交二十塊。”
我哩娘哩,一個月交二十,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塊。乖乖,這得一家四五個壯勞力干上一整年!
大家鼓噪了半天,才平息下來。
牛師傅又一語驚人,“俺提個建議,隊里建個芝麻油坊,利潤很大。”
一聽有好事,人們又七嘴八舌開始提勁兒了。
生產隊長秦光遠讓大家安靜下來,底氣不足地問道,“這個油坊,咱們沒有干過呀。”
“傻話!你忘了咱是干啥的?”
牛師傅就開始幫著眾人合計。一斤芝麻四五角錢,出四五兩多油,小磨小油兩塊五到三塊錢一斤,一兩塊的差價呢。而且,小磨油餅可以上地,比農家肥要強許多,特別適合瓜果蔬菜。
說懟就懟,說干就干。
牛師傅不僅在技術上全力支持,而且把自己家里的簸萁、簸籮、鐵洋皮桶、兩架磨盤等都無償捐給了生產隊。
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齊心協力,你搬磚來我添瓦,該買的買,該添的添,沒用幾天功夫,小磨香油坊就建起來了。
小磨香油是中華民族的傳統名產,歷史非常久遠。香油起源于三國時代,南北朝時盛行,唐宋以后得到廣泛應用。小磨香油以河南、河北地區為主要產地。歷經千年春秋,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制作方法。
小磨香油因香氣撲鼻、香味濃郁誘人而得名。因以芝麻為原料,故稱“芝麻油”、“麻油”。古人把芝麻叫做“胡麻”、“脂麻”,稱芝麻油便是“胡麻油”、“脂麻油”。香油堪稱油類之上品,人們把芝麻尊稱為"油料作物皇后",把芝麻油尊稱為"植物油脂國王"。
小磨香油還有它獨特的醫療保健之功效。據營養學家科學分析,芝麻中富含人體所需要的營養物質,確能延緩人的衰老,美容等,食用香油,對保護血管,潤腸通便,減輕咳嗽和煙酒毒害,保護嗓子,治療鼻炎等都功效不凡。
所以,侯莊街小磨香油一進入市場生產,就廣泛受到一致好評。
那年夏天,隊里收小麥時,隊長專門發話,“丟麥炸豆大熱天,老少爺兒們辛苦啦。用香油給大老伙兒們烙烙饃,大家放開肚子,可勁兒造啊”。
小磨油坊當年生產,當年就見效益。
侯莊街一隊用芝麻餅所種的西瓜,銷售到全縣各個角落,又大又圓又甜,不用挑個兒,個個脆沙瓤,一到市場就被搶購一空,當年西瓜收入超過一千元。
年底結算時,小磨香油收獲了巨大的利潤,一年下來,單是香油一項就收入四五千塊。
全隊收入與上年比超出一半多,一個勞動日由三毛八上升到六毛三。
那年春節,全隊社員熱熱鬧鬧過了一個踏實年。
大老伙兒們都清楚,這個剛剛開始的好日子,絕對離不開牛師傅的功勞。
技藝傳承
侯莊街小磨香油作坊建成了,但是,生產隊卻缺乏做油的師傅,人才短缺啊。
牛師傅就開始手把手教徒授藝。最開始,他先是招收了秦永遠為徒。
秦永遠是村子里的一個孤兒,他父親原來在五里源(有說是南莊村)一家地主家當長工。生活沒有著落的秦永遠,回到侯莊街老家以后,當時吃、喝、拉、撒、住,就在秦家升家里。那年,由于秦家升的父親要去山西做生意,人要走,就想把秦永遠托付給一戶安實人家。
牛師傅聽說以后,二話沒說,“中”。
幾天以后,秦永遠行三叩幾拜之禮,敬拜祖師爺,就成了牛師傅的徒弟。從此以后,秦永遠也就有了安身之處。
想做小磨香油,就要了解小磨香油的主要工藝。
小磨香油就是通過石磨磨制出來的香油。石磨磨制的最大好處就是低溫研磨,石磨磨制的整個過程只有65攝氏度左右,在這一溫度下,香油中的主要芳香物質及功能性營養成分幾乎不受任何損失,而且越磨越香。這些經過磨制流程研磨出來的物質,也就是通稱的芝麻醬。要提煉香油,必須在芝麻醬中倒入一定比例的優質飲用水,利用水和油比重不同這一特點,在經過反復物理振動后,水將油從芝麻醬中置換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水代法。小磨香油取油過程無需添加任何化學溶劑,所以不存在任何化學溶劑的殘留。將油取出來以后,剩下的就是大量的水和醬的混合物,也就是芝麻醬渣,晾干以后就是芝麻餅,卻是很好的動物飼料和植物肥料。
做小麻香油,第一道關口就是選擇好芝麻。芝麻因為各地土質、陽光等因素的不同,質量懸殊很大。品相兼優的好芝麻,顆粒如小麥粒一樣大小,顆粒飽滿,油光發亮,差的只有小米粒一樣大小,干癟無色,握到手里沒有粘粘度。芝麻優劣不同,兩者的出油率卻相差很遠。
第二道關口,就是炒芝麻。芝麻炒時要到位,九成半熟料,不能生,也不能老。生了,出油率比較高,香油品相不好,香度不夠,保鮮性差,不耐久放,品質下降。老了,出油率降低,口感生澀,甚至會到焦糊味。這就要求炒芝麻時,非常講求火候。
第三道關口,就是水代出油。要想把芝麻醬中的香油提取出來,就要適時加入熱水,讓香油飄浮出來才能提取。一般要在入鍋以后,三五分鐘必須注水。早了,原料中對人體有害的物質不能沉淀分離。晚了,原料降溫,油分不能充分提取。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關鍵是能不能有效地實現香油提取的最大化。
牛師傅先是收了秦永遠做徒弟,后來,又收了村子里秦家斌做了徒弟。
再后來,牛師傅又手把手教會了秦光遠、秦敬孝、付克安、秦小圈等一大批小磨香油加工的技術人才。
香油香飄千萬里,飛入尋常百姓家。
侯莊街一時出現了十多家小磨香油作坊,形成了一個規模可觀的產業群。
侯莊街小磨香油,為侯莊街群眾的脫貧致富提供了良好的技術服務平臺。
良好家風
牛師傅不僅德藝雙馨,而且家教甚嚴。
雖然技藝在身,家里吃喝不發大愁,但是每次吃完飯后,都要求家人、子女以及在一塊生活的大外甥,把飯碗用熱水洗一遍,再把洗碗水喝掉。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時常教育子女,“人要多做好事、多行善舉。有錢的時候,拿錢為人;沒錢的時候,就拿力氣為人。”
“修橋補路當下功。男兒修路,路路通;不行善事,處處堵”。
一代能工巧匠牛鳳岐,在技藝傳承、發揚光大的期盼中,老年患病,不幸卒于1980年3月23日,享年69歲。
噩耗傳來,侯莊街全村皆驚,為失去一個好鄰居、好長輩、好社員和奇技能人,而扼腕長嘆。
英靈尚在,精神不朽。
牛鳳岐師傅,用自己的言傳身教,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后人,勤儉持家,勤奮勞作、積極向上。
其子永貴,在侯莊街獨領風騷。1984年建立全縣首家養雞場,率先養殖致富,成為修武縣養殖狀元(全縣八大狀元之一),多次受到市委、市政府和縣委、縣政府表彰,先后擔任修武縣政協第七屆委員、焦作市勞動模范,市政協第八、九、十、十一屆委員。他扶貧濟弱,帶領全村一大批人脫貧致富的經驗和做法,在市、縣多次會議上作經驗發言,得以全面推廣。
牛師傅的五個外孫子女,也有三個先后走上領導干部崗位。
牛師傅,侯莊街一個普普通通的手藝人。在他和他們那一代手藝人的世界里,他們的夢想和情懷,都很小,他們很真誠、很安靜,不為人知,不需回應,就這樣靜悄悄地,用畢生的精力,朝著一個方向,瞄著一種技藝,去打磨,去爭取,去拼搏,去完成。
時間醞釀的是不單是功夫,流逝的歲月已化為極高的耐心。
那份執著,那份堅守,那份摯愛,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是一種生機勃勃的向往,是一種萬紫千紅的希望。
只要有一點進步,他們就會喜上眉梢,抵擋不住這份喜悅;只要有一點成功,就會象花兒一樣大臉上綻放著笑容。
他們傳承的不僅僅是技藝,而且中國幾千年文化的積淀,更是泱泱中華幾千年的智慧。每一種技藝,每件作品,都凝聚著歷代工匠巨量的智慧和心血,他們的背后都付出了不能形容的汗水和時間。
匠人之心,令人感動的,是他們堅持并傳承下去的決心。
傳統的民間手藝人,他們的消亡和流逝,是一種財富的流失!他們不應該被歷史遺忘。回首往昔,再度回想這些即將消失的民間技藝時,既是對這位身懷絕技手藝人的敬重,也是對往昔慢節奏生活的一種眷戀。艱苦奮斗、艱苦創業的樸素作風,需要進一步感染和熏陶。
今天,我們懷著對牛師傅----這位手工匠人和古老技藝的敬畏之情,希望借力傳播中國文化與匠人魅力、匠心精神,讓更多的年輕人熱愛中國傳統文化,支持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
“中國制造”,“工匠精神”,也是對牛師傅他們那一代手藝人的安慰吧。
2017年12月12-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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