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各樣關于“回家”的話題就又多起來了。
“家”這個詞在作文里總是帶著一種溫馨而又神圣的光環。提到這個詞,很多人都會像被催眠一樣默念出“停泊的港灣,幸福的源泉,生活的動力,溫暖的依靠,心靈的樂園blabla……”
你的家,你過節的時候要回的那個家,是這樣的嗎?
我們過節要回的那個家,一般意義上是指有著父母,長輩的那個“家”,是自己小的時候所處的那個環境。對于這個“家”,很多文章中常見的是各種溫馨,各種天然,各種純樸。那是一種如同用純凈水洗凈的有機菜似的健康向上的景象,與之相伴的是各種對當今生活中丑假虛的對比和無奈。
但回憶是會騙人,而距離更容易產生美?;剜l有時并不是什么快樂的經歷。
拜我國操蛋的休假制度的福,每逢過年過節,神州大地上都會上演一場數億人口在路上的大戲,場面壯觀堪比東非動物大遷徙,而你就是這些疲于奔命的動物中的一只。
為了回鄉,你得費盡心思做各種攻略,然后熬夜買票,你得學會享受最高的價格,學會享受最差的服務,只為這一張回鄉的車票。
但單有車票是遠遠不夠的,你還得要“衣錦還鄉”。
跟“衣錦還鄉”相對的另一詞是“錦衣夜行”。這兩個詞的發明其實從根本上就已經戳破了還鄉這件事的各種溫情的表象。
這兩個詞的源頭是霸王項羽,當年他攻占咸陽 后,有人勸他定都穩固霸業,但耿直的項羽卻急著回家,他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
在這個奇男子看來,快將捷報傳家鄉,在家鄉父老面前光耀一番,遠勝過穩固自己的地位。家鄉人前的面子,更勝過在四海揚名。
再后來,他兵敗垓下,如果渡江回鄉的話,未必不能再恢復江山。但也正是因為怕在家鄉人前沒面子,“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一代霸王就這么自殺于烏江,將大好江山拱手送與了劉邦這個臭不要臉的。
項羽癡嗎?其實未必。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男人,對于自己的臉面還是挺在乎的。尤其是自己在家鄉人那里的臉面,小農社會,重視落葉歸根的中國,在家鄉的臉面那才是真的臉面。
但是最難討好的大概就是家鄉父老了。
耶穌他老人家曾經真知灼見地指出“先知在自己的家鄉總是不受待見的”,所以他那一輩子基本都在外傳教,死也死在了外地。
你記憶中那個家鄉的所謂“純欋”,其實純粹是只是因為當時你還不懂事罷了。小地方的人情世故一點也不比大城市,比你的單位簡單——甚至會更復雜。如果你是沒帶伴回家的單身狗,如果你結了婚還沒孩子,生了孩子還沒生二胎,你沒有買車或者你沒有開上好車,你上的不是名牌大學,甚至你竟然離了婚……一句話,只要你沒有達到某些人想像中的那種“衣錦還鄉”的標準,而或身邊竟然又正好有那么幾個符合成功學標準的“別人家那誰誰誰”,那么基本可以肯定你的這個佳節很難不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嫌棄和鄙夷中過得非常糟糕。
我只能用“非常糟糕”這個蒼白的詞來形容這種狀態,糟糕的情型各自不同,如人飲水,但絕對每一杯都是冬天里漂浮著冰塊的冷水。當初或許就是預想到了回鄉后會有這種糟糕的感受,項羽才情愿選擇自殺的吧。
而且你的父母也可能會加入到一起鄙視你的行列中來。
你也不能怪他們,他們還是歡喜你的歸來的,但是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圈,你只是要承受這幾天的屈辱而已,而他們或許要承受更多更久的壓力。你也得理解,因為特殊的歷史的原因,他們那一輩人也是價值觀最混亂的一代,他們什么都不相信,也都什么都相信,可能什么都有,但絕對沒有安全感。
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你再怪他們又能怎樣?要怪就怪你自己為什么混得不好還有臉回家找堵吧。
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
李白的那句“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是我喜歡的狀態。在越來越城市化,人員流動越來越頻繁的現代,這句話會更有現實的意義。當人們不再為土地所束縛。故鄉這個詞也就變得越來越淡化了。
那個地理上的故鄉,終將只是我們人生中的一段過往的回憶,那里往往不會是許多人詩意描寫中的那個能讓心靈安靜的港灣。我們終將從那里被放逐。
但愿能心安處即是故鄉。在陌生的城市里,在漂泊的旅行中,愿你的心靈總可以找到那一份寧靜。
另外想說一說跟回家相對應的另一個話題,就是“空巢老人”。
回鄉時節,越來越多關于空巢老人的報道見諸媒體,各種煽情,各種催淚。但看到這些報道時我的心里總是有些疙瘩。
在這些關于空巢問題的報道中,更多的矛頭,指向的并非是社會福利和養老設施建設的缺口,反而是老人的子女們,提倡的是“多回家看看”,把這個提升到了“孝”,甚至是要用法律來約束的高度。這樣做真的有意義嗎?
我不知道“空巢”這個詞是不是又是一個中國特色的詞匯。我對空巢的理解就是不和子女同住。
幾代同堂,兒孫繞膝。這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家庭的概念。這是中國老年人傳統意義上的幸福的標準。老人的幸福和子孫聯系在一起。所以獨居的,空巢都是不幸的,丁克的夫婦也是不幸的,不管當事人覺得怎樣,至少在中國特色的標準來說你肯定是被判不幸了。
所以在我們的媒體上看到了這些不和子女同住的空巢老人的群像:昏黃古舊的房間,哆嗦的手,簡單的飯菜,皺紋,期待著孩子回家的悲涼的眼神,無力的斜陽,苦悶的表情,很煽情很賺眼淚。
但是如果我們對比一下國外的那些同樣不和子女住在一起的老人。又會怎樣呢?
圣經里中說:“人長大后要離開父母與妻子聯合”。這或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西方思維”,西方長大后的子女,要從舊家庭中走出,另組成一個新的家庭。離開父母是常態,跟父母同住反而是異數。這跟我國的“傳統”完全不一樣。
那么這樣一來,西方這樣的環境中我們所說的“空巢”反而是一種常態了,那他們那里的空巢老人的生活是否都如我們的媒體渲染般悲慘呢?答案是否定的。人家老人兩口生活得甚至比我們這里的小兩口更瀟灑自在。
當然,國外空巢老人的生活質量高,這有很大一部分和國外的生活水平高,福利健全有關。但很大程度上也和心態和生活方式有很大的關系。
文藝青年們都說要有尊嚴地,優雅地老去,但是我們的父輩中有許多恐怕已經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尊嚴和優雅都屬于那些人格獨立的人,而我們的父輩中大多數人因為成長的特殊歷史環境喪失了這樣的特質。所以他們才會在精神上成為這樣悲慘的空巢老人。
我之所以說老年生活的質量跟物質的關系不大,這是因為中國的老人在我看來是一個非常神奇的種群。特別貧困的鄉村我不太了解,只能說一說我了解的一些城市的老人。
他們可以很貧窮,有時三餐中常常沒有一絲肉星,但同時他們又很富有,他們拿著比剛畢業的年輕人更高的退休工資,分分鐘可能花幾十萬買各種可疑的保健品或收藏品。
他們可以很虛弱,你能聽到他們報怨身體的各種疾病,但他們同時又很強壯,能夠在廣場上揮汗如雨地爭奪地盤,在公共交通工具中各種搶座插隊,甚至狂扇小姑娘的耳光。
至少這些老人從物質上說是并不比西方的老人更悲慘的。
我是覺得在中國許多人都缺乏獨立的人格的,他們必須要依賴著別人才能找到生存的意義,老人如此,年輕人也是如此。
許多老人,在年輕時往往是無私地為孩子奉獻了全部的偉大的父母。他們是很“愛“自己的孩子的,他們愿意滿足孩子所有的物質需求,甚至不管那是不是不切實際,是不是超出自己的承擔能力。
但他們同時也是自私的,他們扼殺孩子的獨立思考的能力,無論是就學,就業,婚戀,用一句“孝順”消除掉孩子所有超出自己控制的可能。將孩子控制在自己劃出的人生軌跡之上。
這種模式的父母之愛,在我看來只是一種對寵物的愛罷了。
他們培養出了許多無法獨立的孩子,心安理得地在父母的庇護中直到不能再索取為止。但是這些長大的孩子們未必都能按照他們的計劃,也如他們年輕時那樣同樣無私地奉獻自己的所有來回報他們的付出。這就是所謂的“不孝”
中國人很講究孝道,但是孔子在論語中所說的”孝”我們現在所說的這種控制狂式的孝順肯定是不一樣的。
他曾經批評過那種僅僅是贍養的“是謂能養也的”的孝,也對曾子受杖那種毫無原則的“孝順”提出了批評,“能養和孝順”都是表面的跟內心無關。孝的根本是孔子所問的“于汝心安乎”的那個心。但是很遺憾的直到現在,我們中大多數人對于孝的理解還僅限于這兩種。
“父慈子孝”這是一個相對的概念,無論是父母對子女的慈還子女對父母的孝,其根本都是在于純真的用心,或者說出于“天性”的愛。這里面沒有世俗的計算,不關乎她/他能不能順我的意思,不關乎自己的臉面,不關乎道德法律。難怕全世界都認為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也希望他能夠幸福而已。
而希望對方幸福,不會把愛當作一種等價交換,愛的付出是不會指望回報的。
關于父慈子孝的親子關系,論語中有一個有趣的。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鬃釉唬何狳h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第十三》
這個故事政治很不正確,和我們聽過的太多大義滅親的故事相比簡直太過不符道德了,我們的教育要求我們為大家舍小家。自家兒子和別人兒子都掉水里肯定要先救別人家孩子,但我卻想,這真的符合人性嗎?
邢昺對這段的注疏中這樣的:“子茍有過,父為隱之,則慈也;父茍有過,子為隱之,則孝也”
用一句很中二的話來說就是:哪怕全世界與你為敵,我也要維護你,這才是真正的直道,這才是人的本性,才是真愛吧。這愛才是一切的孝和慈的根本也是一切道德的根本。
當我們有這樣的父母,有這樣的子女時,有這樣的朋友和愛人時,我們總是會知道,我們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家的。
我們的父母們也許已經沒有機會來理解這其中的道理。但愿我們還年輕的人們,正在讀這文章的人們,在我們擁有自己孩子的時候能夠成為更好的父母,更真的父母,在年老時也會成為更好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