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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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樹聽鵜鴂】
暮春時節,窮陽鎮平添了無數柳絮,被那風兒一卷,空中到處婀娜著輕盈盈的軟綿。
莊公子早獵歸來,卻是一個獵物也不曾帶回來。莊公子打獵,不傷一物。他少時發大誓愿,學佛劍,行佛性,成佛陀。他是窮陽鎮巨富莊扶風的獨子,得父母寵愛,自然說什么便是什么,別人違拗不得。他說要成佛陀,在窮陽鎮這地方看來,那他便是佛陀。
所以,莊公子打獵,從不傷一物,為的是融于山林、行于禽獸之間那樂子,不是為了野味。
莊公子名曰"莊乾觀岳",名既俊秀,人亦雋朗。此時,他一襲青衫,獨立柳下河邊,望著柳絮兒回旋打轉。俊美的容顏,便柳絮亦不敢靠太近,生怕觸臟了那張干凈至極的臉龐。青衫上卻沾滿柳絮,像是柳樹對春的留戀,輕顫輕飏。
小河寂寂,鷓鴣低鳴,杜娟聲起,襯托得兩岸綠柳一片飛揚青翠。莊乾觀岳卻猛覺一股凄涼自心底升起,口中不覺吟出屈子之句:"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望林間、岸邊百草,卻兀自隨風起伏,宛若無知。
【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驀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綠柳間傳來,柳條仿佛狼煙裊裊擺動,將那馬蹄聲飄了過來。莊乾觀岳微一轉頭,眼中略顯驚奇,但并不關心,回過頭去看溪中魚兒吹著氣泡玩柳絮。窮陽鎮自有武師,莊家財既雄厚,武亦壯甚,莊乾觀岳會武,但從不真正與人動武。如此入侵之事,自由武師打發,他不愿瞧。
蹄聲漸亂,火光突起。是鎮西起火,喊叫聲隱隱傳來。莊乾觀岳心中一驚,瞧那火,似乎便是從鎮西賈家院中而起。
賈別云,也是鎮上一富,與莊扶風向來交好,有一女,名曰:賈坤望河。質若幽蘭,貌似芙蓉,善琴。說與莊乾觀岳為妻,尚未過門。
莊乾觀岳急往鎮西趕去,火光已幾乎蔓延全鎮。莊西柳沙頭,莊扶風與賈別云背靠而立,兩人臉上都是血跡斑斑,莊扶風黑衣金刀,賈別云白衣長劍,與數十蒙面人對峙。蒙面人或騎馬或立地,武器各異,圍著二人。地上到處躺著受傷或已死的武師。
莊乾觀岳疾喊:“爹爹,怎么回事?”
莊扶風冷冷地道:“岳兒別過來,帶望河快走!”莊乾觀岳道:“望河在哪里?爹爹,你身子沒事罷?”賈別云很冷靜,道:“她在沙柳中間,岳兒,你自己小心。”莊扶風沉聲道:“我沒事,你快走。”
莊乾觀岳身子一閃,便閃過幾個蒙面人,站到了爹爹身前,道:“爹,我不會走的。他們是什么人?”說時撕下衣襟,替二老裹住傷口。
東首一蒙面人道:“久聞莊公子’破陣子’神功以內力傷人于無形,今日一見,幸何如之?在下聆聽高音!”瞧來他是這伙人的頭領。莊乾觀岳劍眉一挑,望了他一眼,跨前一步,站在莊扶風身前,朗聲道:“閣下何人?朗朗青天,卻遮掩行跡,行如此殘忍狠毒之事?”那頭領嘿嘿一笑,道:“莊公子名滿天下,卻這等迂腐,我們既然是來屠鎮的,會讓你死得明白么?哈哈!”
莊乾觀岳三人心中都是一凜,莊扶風道:“閣下受何人指使?竟要滅了窮陽鎮?”那頭領并不回答,道:“聽聞莊公子,‘破陣子’神功須兩人同使,那位彈琴的姑娘,想必就是賈大俠的令愛了。去,她在沙柳林中,請她過來。”最后這句卻是對他的屬下說的。
四個蒙面人應聲縱馬而去。
莊乾觀岳皺眉,心道:“原來他們確是來屠鎮的,圍了爹爹和賈叔叔半晌,就是為了等我來。”
四個黑衣人未回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卻響起:“爹爹!”聲清如罄,卻難掩驚慌。賈坤望河披頭散發,懷抱古琴,奔了過來。蒙面人讓開,等她進了包圍圈,又圍上。莊扶風低聲道:“岳兒,你聽我說,來人個個武功高強,人數眾多,今日怕是難逃一死,窮陽鎮基業也毀在我手里,你帶了望河姑娘沖出去,走得遠遠地,不要管我們。”賈別云道:“正是。望河,今日我就把你許給莊家公子,你二人快走,我和你莊叔叔擋住他們。”賈坤望河白皙的嫩臉上泛起一絲羞澀,低下了頭。
火光里,傳來鷓鴣、杜鵑并不知熱卻依舊如故的聲聲高啼。
莊乾觀岳并不愿走,但也不愿大動干戈,他想的是勸退這伙人。然而,蒙面人只愿殺人,言語蒼白無力,即便蘇秦張儀到此,他們也不愿意聽。他們也不愿意單戰,他們群戰。莊、賈二人,本身武功并不算高,至于莊乾觀岳,武功卻學自別處。
數回之后,莊、賈二人已是身受重傷。那頭領獰笑道:“莊公子,你還不出手么?”
賈坤望河奏起了琴,琴聲如簇,正是十面埋伏。莊乾觀岳卻始終并不發聲,只是護著二老,但對方人既多,武功又個個不弱,難保周全。
原來莊乾觀岳有一門武功,名為“破陣子”,據傳為一對前輩情侶所創,純系以聲音制敵,威力強大。但須與琴聲相合,尤以情侶琴音相助,聲與琴音相同,方顯威力無窮。莊乾觀岳卻并不懂琴,他會奏琴,但畢竟不是真正懂琴。賈坤望河是懂琴的,她受名師指點,奏琴之技,甲于天下。莊乾觀岳聆聽過賈坤望河的琴音,兩人傾心相戀,卻從未一試此功。因為莊乾觀岳要成佛陀,不愿動武,即便是此時。他還是殺心不起。
賈坤望河的琴音真的很妙,她不斷地用眼望莊乾觀岳,琴音殺氣騰騰,眼中卻脈脈含情。
眼見著莊扶風倒地,眼見著賈別云慘死。莊乾觀岳始終沒有出手,他愿意替二老受死,卻總是不愿殺人。
賈坤望河淚眼朦朧,眼淚打濕琴音,哽咽。鷓鴣似乎不愿聽這傷心絕望的琴音,驀然聲住,杜鵑聲聲凄切,搖曳著柳絮,撲向火光的滅亡。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
芳菲褪盡,百花漸謝。
夏來時,郁香馥馥,窮陽鎮的灰燼里露出青苗。生機仿佛勃起,卻是寂靜一片。兩座孤墳,并立柳沙頭上,熱風陣陣,卻已無柳絲飄揚。
莊乾觀岳跪在墳前,心頭凝重,他心中悔恨愧疚,卻無法訴說。他記不起當日的情景,當日的告別。
他只知道那日是賈坤望河拼了命保住了自己,卻再也沒望他一眼,抱琴遠去,再無蹤跡。他此時竟然開始思念起她彈琴時的眼神、神情。感到難舍的留戀。但都蓋不住那悔恨和愧疚。
他算到了佛法佛性,卻從未算過生離死別、親亡愛去,是那等的痛心彷徨。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
莊乾觀岳學會了喝酒,而且只喝烈酒,他常醉得不省人事。江湖上,再無窮陽鎮,也無莊公子。只有一個白衣邋遢的醉鬼,只愛沙漠古塞,不愛江南靡靡。他再未聽過一聲琴音,他殺了一個江湖惡棍,救了一個名妓,得了她心愛的琵琶。他抱著琵琶,縱馬塞外,醉臥黃沙。那名妓會奏琴。
那時候,他護著一個王爺的千金,從江南一直到關西,便再也不想回去。王爺的小姐長得好,眼睛像極了賈坤望河,也會奏琴。她遠嫁關西,郎君如意,翠輦玉人,辭別父王,走上江湖,難保平安。莊乾觀岳瞧了她一眼,她的眼也望了一下他。莊乾觀岳便護送她到關西。
到關西時,又是一個暮春,他在馬上彈著琵琶,小姐坐在輦內,一聲不發。柳樹間燕子雙飛,銜泥歸家。
莊乾觀岳滿眼是淚。
【將軍百戰身名裂】
王爺的千金下嬌時,又望了莊乾觀岳一眼。她嫁了一個關西將軍,將軍威武。新婚三月,便領軍出戰。將軍戰死時,小姐哭得眼前一片朦朧。
那時,莊乾觀岳在將軍的后花園中醉臥,他做將軍的府衛。他又護著小姐去沙場,尋找那已死的將軍,她的郎君。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秋聲里,沙場一片殷紅。河梁黃沙,一片嗚咽。小姐眼神絕望,莊乾觀岳從她的眼里看到了賈坤望河的神情,他不能自已。他想親那眼睛。
將軍立在沙隴上,一支長矛支在地上,穿透他的胸,他依舊站著。站著死,也是一種豪邁。小姐便也將自己串在了那長矛上,貼著將軍的背。
莊乾觀岳沒有阻攔,他喝一口酒,仰天一聲長嘯,四顧環望,一片蕭瑟的秋風卷來寂靜,四野里空無一人,那雙自己看不夠的眼睛,也已經閉上。這世上,仿佛自己不存在。
他奏起琵琶。長歌不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江湖會盟那一日,莊乾觀岳也在。深冬時節,“易水派”掌門人易中郎,遍告天下,會盟易水,賞觀“閑云訣”。易中郎是近幾年中江湖出的奇才,人既豪義,武功極高。在他的主持下,“易水派”數年間聲名鵲起,勢力大增,隱然要一統武林。此次會盟,明里是向江湖展示武林奇書“閑云訣”,實是借機立威,稱霸武林。
這本來與莊乾觀岳沒有瓜葛,他也不會關系。但是“閑云訣”卻是自己所熟悉的,他自己家里的物事,一本賬本一般的書而已,他自己讀過。但這書爹爹說是孤本,世上僅此一本,珍奇無比,將來還要傳給他。他覺得沒甚意思,一本算賬書,沒多大用處。但爹爹總是不斷琢磨那書。當年窮陽鎮一把大火,他只道所有都已化為灰燼,卻怎么尚有“閑云訣”?
易水堂上,群雄畢至,少林、武當、峨眉、雪山、昆侖、崆峒各派,各個江湖幫派亦有人到。一時之間,易水堂上烏壓壓的集滿了人。莊乾觀岳混在中間。沒帶酒,也沒琵琶,一襲白衣,俊朗如神。但無人認識他,會客接待的問他名號,他理也不理,徑自走向只有名門大派的高人才能坐的位置,挑了一桌坐了下來,自顧飲酒。那接待的人見慣了江湖上奇奇怪怪的人,心里奇怪,卻也不敢多問。
眾人寒暄已畢,各自落座。只見堂中和尚、道士、劍客、刀客、異域之人,無奇不有。大家相識的相向點頭示意,皆自默然,不發一聲,靜待易中郎出場。
易中郎不擺架子,只因為在外親自迎客,不論高人低人,他一概平等待之。回到堂中,又對各人一番客氣。抱拳道:’小可今日得各位駕臨,不甚榮幸。’各人又自一番亂混混的客套。莊乾觀岳只顧喝酒,一言不發。
少林寺慧觀和尚道:“請問易大俠叫我等來,可是為了閑云訣’?聽聞此書是天下第一武林秘籍,不知是真是假?少林寺倒無覬覦之心,只是老衲心熱,想來一觀。”眾人附和道:“正是。”沖虛道長笑道:“若不是為了這個名頭,想來也搬不動你這四大皆空的和尚,呵呵,想當年’殺人王’縱橫天下,殺人如麻,后來幡然悔悟,慨然行俠天下,打遍江湖無敵手,才創了’閑云訣’,前輩英風,我輩難望。便是老道,也是急于一觀。聽聞此訣極難卻又極易,此書流傳于世,數百年間,竟無一人練成。可也是奇了!”莊乾觀岳心道:"那是一本算賬的書,卻又怎地是什么武功秘籍了,可笑。"
崆峒派徐沖道:“老夫聽聞此書早已失傳,后有傳說被一個叫什么莊扶風的人得去了,卻又不知真假,莊扶風沒聽說有甚驚人的業績,但聽說莊家公子卻豪邁仁義,名滿天下,后來窮陽鎮被滅了,不知是誰做的?易大俠此書,卻是從何處得來?”莊乾觀岳聽了此話,不由心中一動。
易中郎微微一笑,并不答話,朗聲道:“此書數百年來流傳甚奇,其實并無特異之處,不過是一本算賬的書。為何江湖流傳如此神奇,小可實在不明,所以,今日特請各位高賢共來參詳。黑風,把那賬本拿來,給各位大俠瞧瞧。”黑風道:“是。”
“閑云訣”拿出之時,群相注目,群雄振動,只因此書名氣太大。滿堂人頭攢動,唯有莊乾觀岳白衣如雪,一動不動,望著那書,想起爹爹,想起他的慘死,想起賈坤望河的失望絕望,心如刀割。
他淚眼中望向易中郎。
【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易中郎將那書拿到慧觀大師身前,道:“大師請看,萬請解在下之惑。”慧觀大師正欲伸手。卻聽堂外一聲嬌喝:“且慢。”一支短木棍飛了進來,在那書上一托,木棍旋轉,便帶著那書回向堂外。
大堂中,一人白衣,臉若凝霜,一個極美的女子,站在堂中,左手抓著那書,右手持著一個尺許的短棍,看來方才奪書就是她的手段了。莊乾觀岳不由地站了起來,可不是日思夜想的賈坤望河是誰?他手腳發顫,雙唇未啟,卻說不出話來。慧觀道:“女施主方才所使,莫非是敝寺失傳的’然木棍法’?”
易中郎臉上微微變色,他知道方才這一招看似容易,不過發棍時手腕帶上回力即可,但是要從自己和慧觀手中奪取物事,便算自己沒有防備,卻也絕不可能。一時之間弄不清此女什么來歷,只見他白衣素面,美麗若仙,俏生生的站在堂中,不似身有極高武功。
那女子,并不回答慧觀的話。杏眼在堂中一掃,在莊乾觀岳臉上微一停留,莊乾觀岳便欲說話,她卻轉頭對慧觀道:“慧觀大師,這書瞧不得!”
慧觀道:’怎么?’
那女子冷冷的道:“這易中郎狼子野心,不是什么好東西,借任俠之名,暗行卑鄙無恥的手段,禍害江湖。當年窮陽鎮屠鎮,便是他一手謀劃的。”群雄瞬間沸騰,莊乾觀岳更是心下大震。
那女子道:“易中郎,你今日所圖,已然被人窺破,你還想繼續害人么?”
易中郎微笑道:“姑娘所問,在下一概不知,我好端端的請各位大俠研習武功,這是江湖正道,怎么就卑鄙無恥危害江湖了?”那女子道:“哼,你別急著辯解,我苦學武藝,暗中查勘,為的就是找出當年殺我爹爹,屠殺窮陽鎮六百多條人命的罪魁禍首。這些年你陰謀詭計,暗地厲害了多少人,要我一件件給你講出來么?”易中郎臉上微微變色,隨即鎮靜,道:“姑娘所說,真是令在下莫名其妙,這樣罷,姑娘先請上座,咱們慢慢敘來。”
說罷躬身一請,沖虛道長道:“不可,易兄收下留情。”卻聽見易中郎一聲冷哼,退開幾步,臉露驚訝之色。原來他躬身時,暗運內力,一股罡氣直撞那女子腰間,想一舉將她擊斃,卻不知怎么就吃了虧。
慧觀大師呆呆出神,輕聲道:“金剛不壞體!女施主竟然會少林失傳的武功,可真匪夷所思。哎,老衲今日一見,方知世上武功,竟至如斯。”
那女子冷冷的道:“和尚,你不必羨慕。少林寺的武功是不錯,我也只學了一點皮毛,只是你少林寺太過迂腐,不懂得真正武學罷了。當年我在少林寺山門外一跪七日七夜,想入寺學藝,少林寺卻以不收女徒為由,將我趕離。大師可還記得我么?”
慧觀道:“這老衲倒確實不知,便有所知,也是無法,少林寺規如此,便是如此。然則,女施主的少林武功卻從何而來,據老衲所知,我寺中無一人有此武功。”那女子道:“好罷,說與你也無妨,我身負血仇,能報仇的人卻不管復仇,學做什么佛陀,眼睜睜瞧著人家殺自己的親人,卻還是假惺惺的無動于衷。”她說到此時,向莊乾觀岳斜睨一眼,莊乾觀岳心中大震:“她果然是望河。”口中便叫了一聲:“望河!”
她卻并不理他,繼續道:“我要報仇,只能自己報。我聽說少林是天下武功之源,便去學藝,寺中不收我,我便和少林寺耗上了,但是你們這群和尚跟那迂腐不知佛卻想成佛的傻子一個樣,死不開竅。我跪了七日七夜,太陽升起落下,落下升起,心中萬念俱灰,便想也死在少室山上。卻被一個和尚救了,他是你們少林寺的棄徒,少林寺不要他,將他趕了出來,他便在少室山中自己尋了一洞,自封’老林寺’,自己當和尚。我的武功,就是他教的。”
慧觀驚道:“女施主說的可是八十年前被本寺趕出去的達摩堂住持‘愛佛僧’?他老人家尚在世?”
這女子正是賈坤望河,她父親慘死,所愛之人又那么決絕無情迂腐不堪,她傷心至極,為了復仇,直奔少林寺學藝,卻被拒之門外。卻無意間拜了一個瘋瘋癲癲似和尚又不似和尚的和尚為師,那和尚自稱愛佛僧,不讓她叫他師父,就叫愛佛僧。但是他武功高的出奇,他教她武功,只有一個招式,一根松木棍,尺許長,她每日對著朝陽山氣隨手畫圈,翻來覆去的畫圈,直到呼吸融于山氣,自己的呼吸,便如山林呼吸一般。
她聽了慧觀的話,白了慧觀老和尚一眼,道:“能說的我都說了,我不想跟你說閑話,老和尚,你若想學武功,甚至學佛,回少室山去找愛佛僧,嗯,那個不是光頭的和尚,就是他。不要再問我啦,我是來報仇的。”
她話未說完,只聽見“咕咚”“咕咚”聲不斷,堂里的人不斷倒下,連慧觀也倒下。莊乾觀岳也軟倒,賈坤望河也漸漸軟倒,指著易中郎道:“你太心橫手辣,這么多人你都要毒死?!!”易中郎臉露獰笑,道:“是啊,都死了,便沒人跟我做對了,江湖還是我的。哼,不聽話就得死。就像你那不聽話的爹爹,他不聽我的話,講什么破勞什子義氣,護著那姓莊的死古板,好得很,我便連他一起殺了。哈哈,你還不知道吧,你是我的小侄女,我跟你爹爹也是義結金蘭的好兄弟。放心,小侄女,以你這般才貌,你易叔叔是舍不得殺你的,易叔叔只會疼你。哈哈,哈哈,來人吶!”
門外幾人同時應聲,當先奔進來一人,躬身道:“盟主,請吩咐。”莊乾觀岳一聽這聲音,立馬辯出是當日屠鎮時那蒙面頭領的聲音。
他向賈坤望河望去,見她也望著自己,他不禁一聲:“望河!”叫了出來。她眼中流淚,濕了臉頰,哽咽道:“莊郎,我們終究還是死在一起了,只可惜,殺不了這惡賊!”
易中郎獰笑道:“將這一干人全拉出去活埋了,一個不留!這姑娘不許動。”說罷獰笑著走向賈坤望河,一只似玉一般白皙卻又那么骯臟的手向賈坤望河的臉龐伸去——
莊乾觀岳悲憤填膺,胸中一團真氣激蕩,猛然里大喊一聲,聲振屋瓦,易中郎吃了一驚,回頭卻見白衣楚楚的莊乾觀岳慢慢站了起來,他這一驚不小,他的“三陽散”乃是天下奇毒之首,無色無味,厲害至極,中者筋骨酸軟,內力頓失,便如賈坤望河這般武功,也是防備不了,無法抗拒。眼前這白衣少年卻竟然能站起來。他口中大喝:“拿下了!”
便有幾人撲向莊乾觀岳,或擒拿手,或虎爪功,或控鶴功,全向他上半身襲去。莊乾觀岳步伐搖晃,竟然避過了這些擒拿,右手一伸,抓來一把酒壺,仰頭喝了一大口,口中猛然一聲大喝,宛如晴空里一個霹靂,酒氣噴涌而出,便如無形內力,襲向他的那幾人轟然倒地,口鼻流血,雙眼白翻。
莊乾觀岳腳下搖搖晃晃,一步步向易中郎走去,提著酒壺,口中高歌——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可憐白發生!
他每吐一字,便有不同的內息相配,每節聲音都蘊有不同的內力,或寒或熱,或剛或柔,震人心旌,易中郎雙目圓睜,猛然出招,卻靠近不了他三尺之內。堂中涌進的人越來越多,都是易水堂的高手,卻是誰也靠近不了。
賈坤望河掙扎著爬起,口角帶血,卻朱唇輕啟,口中竟發出琴音,正是“十面埋伏”的調子。莊乾觀岳逸興遄飛,仰頭喝酒,聲卻不斷,他每發一音,內息鼓動,精力迸發,連經脈中那“三陽散”的劇毒都隨酒氣散發出來,隨著那低柔卻肅殺的“十面埋伏”音節,抑揚頓挫,豪邁兼且柔婉。
他“劍”字出口,便似一道無形劍氣斬出,六個迎面的堂主被攔腰斬斷,“驚”字出口,卻是猛然一聲炸雷是的,功力稍弱的幾位堂主口鼻流血,肝膽俱碎。“炙”字聲落,如大火撲面,“翻”字出口,內力縱橫激蕩,震得人體上下騰飛,“快”字出口,便如一陣疾風猛至。他口中每吐一字,便有數人被莫名其妙的殺死,他毫不停留,跨步到賈坤望河身邊,右手攬住她腰,讓她輕靠在自己身上,四目相交,情誼融合。
從堂中到堂外,莊乾觀岳一首“破陣子”堪堪歌完,直到“可憐白發生”的“生”字出口,確是柔婉至極,那“生”的呼喚,卻是心的呼喚,而懷中的姑娘,似乎,再也無法“生”了。
莊乾觀岳淚如雨下,以酒澆面。他內力激發過度,心若出血,溢出在口角,像是啼血的杜鵑,在呼喚春的留下,卻沒能留下自己的姑娘。他歌聲殺人于無形,卻救不活自己的女人。
這一役,易水派一舉覆滅,當日死了七百多人,死在一首“破陣子”詞之下。易中郎五官扭曲,七竅流血,竟硬生生地被震死當地,他還站著,死后的臉上竟流露著不同的神情,仿佛雕塑!
【誰共我,醉明月】
江湖上沒人知道易水派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只覺得不可思議。但是,不久之后,整個江湖就都明白了。一個身負七弦琴,手持尺許長松木棍的少年,白衣如雪,嘴角畫著一道殷紅的胭脂,似是杜鵑的啼血。他行俠仗義,除惡務盡,他殺人如麻,卻說自己是佛陀。
他又到送他琵琶的那個名妓那里去了一次,這次,他睡了名妓。他說,他的從小發誓愿,盟初心,要成佛陀。很久之后他才明白,真的佛陀,是心中有佛陀,行佛陀心性,殺天下惡賊,即便是殺人如麻,也還是佛陀,這初心,是他傷心至絕之后悟透的,他永遠不會忘。
只是,他醉臥在黃沙之時,望著天空的明月,那孤獨襲上心頭,無人與共。他便不斷地吟唱那首“破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