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三個月了,而那天我曾說過的每句話、做過的每件事都清清楚楚的存在在腦海里,我很想忘記,卻越發清晰...
2016.09.02,星期五。
哈爾濱的天氣漸漸的開始轉涼,北方人都知道這個時段室內的日子不如在室外好過,宿舍陰冷的空氣讓我想捂著棉被繼續睡。
糾結許久,我還是掙扎著從被子里爬了出來。披件衣服去洗漱,出門前瞥了眼我們宿舍從不拉開的窗簾透著灰暗的光,只搖了搖頭又是一個陰天。
照常,出門前涂好口紅,室友跟我說現在出門要是不涂口紅就像裸奔一樣,我哈哈大笑深表同感。整理一下衣服,拎起包包去上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鐘的課。
俄語寫作這堂課總是無聊的,擺弄著手機,發了一條配圖希斯?萊杰的朋友圈,跟一些無聊的評論打趣,很快也就結束了一上午的課程。
邁出教學樓,我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跟室友說,外教課居然沒在下周六排課,特意為我設計的課表,知道我爺爺奶奶下周六要來哈爾濱參加他們大學校慶要我陪,真開心!
一路說笑著到了宿舍,換上了新買的白毛衣在鏡子前左轉右轉,送餐員很給力二十分鐘就把我的米線送了過來。正跟室友炫耀我每次點餐都及時送到時,手機又響了,我一看是我姐姐,心里正納悶,我姐姐幾乎沒有給我打過電話,接起來,那邊突然掛了。我以為可能是打錯了。
然后,又響了起來。
我:喂,姐姐?
姐姐:悅悅,啊,剛才我摁錯了
我:嗯嗯,怎么了姐姐?
姐姐:那個,爺爺現在情況不太好,在醫院進行搶救
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快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剛才對話的內容,不太好?什么叫不太好?我前天還給爺爺打電話,老爺子精神狀態相當不錯,還叮囑我天氣轉涼多穿衣服,讓我千萬別感冒耽誤學習,怎么可能就不太好?
我:怎么回事啊?什么情況啊?
姐姐:電話里也說不太清楚,反正情況很不樂觀,已經搶救快一個小時了。
人生第一次體會到大腦炸裂的感覺,我只記得,掛了電話以后我的眼淚刷的就落下來了,一點兒預兆沒有。我開始在寢室亂轉,上網買火車票,給爸爸打電話說要回牡丹江。家人告訴我先回家等著,馬上開車回去。我奔出學校攔了一輛出租車,給閨蜜打電話卻是關機,從未對哈爾濱的堵車有太大感覺,但那天的半個小時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世紀,在那一個世紀里,爺爺與我在一起的所有畫面,像飛馳而過的列車一節節在腦海中閃現。
我的出生,不是太被看好的。
用大家聽得懂的話來說,我父母其實是門不當戶不對。在當時爺爺家算是一個小康家庭,而媽媽家是很窮的農村的,也沒什么知識文化。可是,愛情就是發生在了他們的身上,躲不掉,逃不開。有了我,結了婚。
后來,我們與爺爺奶奶一同生活。身邊的人說,小時候的我特別有靈性,聰明乖巧,特別招人喜歡,我想這也就是爺爺特別喜歡我的原因吧。
我在幼兒園表演節目,識字最對,回到家爺爺就會從背后拿出一堆好吃的獎勵我。
我學了幾天的書法,個頭兒小到夠不著桌子,爺爺就給我做了一個泡沫凳兒讓我站在上面,還把我那么稚嫩的字當作春聯貼到了大門上。
家里有一臺相機,最費交卷的就是我,爺爺總會拿著相機記錄下我寫字,吃飯,接水時的樣子。
爺爺做得一手好菜,只不過小時候我太挑食,總惹的爺爺不開心,爺爺說:你這不吃那不吃能長個子嘛!聽到發小的爺爺奶奶說:哎呦喂,你看看你們家悅悅,太瘦了,趕緊給喝牛奶,我天天給我們家孫女兒喝牛奶。爺爺立刻開始給我喝牛奶,一天都沒斷過,還有當時很流行的那個巧克力味兒鈣片叫成長快樂,我吃了好幾盒。
嘿嘿爺爺,我跟你說,我現在不是矮個子!
每次下英語課,爺爺騎著二八單車去接我,回來的路上問我想不想吃什么,我總說隨便。爺爺告訴我,不喜歡聽我說隨便,想吃什么就說,因為爺爺問你就是想給你買,不要扭扭捏捏小家子氣。
每次犯了錯誤,在飯桌上媽媽剛要說我,爺爺就會護著我說,吃飯的時候不能批評孩子,影響消化。睡覺前媽媽要說我,爺爺說睡覺前不能說孩子,影響睡眠。早上起床媽媽要說我,爺爺說一會兒還要上課,說了她該不開心了。
對,爺爺很護我疼我,但是從不慣著我。
我下了車,給爸爸打電話,爸爸讓我在大門口等會兒他。我繞著圈,遠遠的看到了爸爸向我走來,走近我,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抬頭看到爸爸紅了的眼圈,和緊皺在一起的眉眼。
我問爸爸,爺爺能救回來嗎?
其實,我心里一直覺得,能。
爸爸沒有說話,到了家,一點半,他按著我的肩膀跟我說:悅悅,你得堅強,爺爺已經走了。
我很沉默,我的潛意識在阻止我去接受這個消息。沒錯,我不信,不可能,他們一定還在救我的爺爺,能救回來的。
我慌了神,拿起手機卻不知道該跟誰說,我只想求到一個爺爺沒走的答案。那時我剛分手一個月,點開了他的對話框卻只能緊緊抱著手機流淚。
我發了一條朋友圈,說,我不信。
閨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評論開玩笑說愛信不信。
我回復,我爺爺沒了。
閨蜜電話一下子就打過來了,聲音顫抖著說咋的了怎么回事啊,我真特么想抽自己我還說那話,那咋辦啊你回來嗎?
我說,嗯,馬上回去。
這時候媽媽回家收拾東西,我打開門后媽媽就沖我聲嘶力竭的呼喊:讓你平時多給你爺爺打幾個電話你不打!現在好了吧!
緊繃的神經瞬間崩潰,我哭著說:我從來沒少打過,你干嘛這么說我,這時候最難受的不是我嗎?你是我媽嗎?
之后我再沒和媽媽說過一句話。
小姨夫開車帶我們回去,那時候心存感激。只不過當時的情況,他們談話時說的任何其他話對我來說都感覺是在談笑風生,情景使然。
我靠在玻璃上,忍著暈車的嘔吐和劇烈的疼痛,匆忙地寫下了一篇悼詞,這三個小時,我和爸爸,隔著中間的媽媽,垂淚千里。
車子開進城的一霎那,我忘著這座我剛離開不到一個月的城市,想起了走之前,我跟爺爺說:一個月后哈爾濱見啊!注意身體!也突然記起,回到哈爾濱突然很想爺爺,給爺爺打電話,爺爺說剛才還跟奶奶說這小家伙走了怎么感覺家里空落落的。而現在,爺爺,換我了,可能我的整個人生都會空落落的了。
我們并沒有直接去殯儀館,而是先回了趟家,去看看奶奶。
我下車就開始嘔吐,支撐著爬上了樓,一進門就聽見奶奶電話里在跟鄰居隱瞞爺爺去世的消息,我看見奶奶紅腫的眼眶,心中酸楚萬分。
爺爺奶奶是模范夫妻。
爺爺大奶奶三歲,但是他們是大學同學,同屬冰雪運動系。爺爺學的是冰球,奶奶學的是速滑,后來畢業一同分配到了牡丹江當教練,在當地的體育界干出了一些名氣。爺爺總跟我說,當時畢業分配的時候,還有兩對情侶,不過他們都沒有分配到一起去,因為爺爺奶奶為人善良且優秀,組織就把他們分到了一起,自此這一輩子,再也沒分開過。
爺爺眼睛看得見的時候,我印象中爺爺照顧奶奶多一些,倆人偶爾會拌嘴,兩個倔脾氣,但是不出五分鐘爺爺就會笑著服軟。后來由于糖尿病綜合癥爺爺失了明,也就開始奶奶照顧爺爺,更是形影不離,出門永遠手牽手。失了明的爺爺性情有點兒變化,每天生活在黑暗里,真的不可避免的消極失落,所以埋冤奶奶的話也多了起來,會嫌棄奶奶做到不好吃,會嫌棄奶奶用不明白手機,會責怪奶奶偶爾的粗心大意讓他撞到頭絆到腳。但是,還是老樣子,五分鐘,就會消氣和解。
他們是我最羨慕的一對兒,因為他們,我永遠都相信愛情的存在。
奶奶正在整理爺爺的東西,她跟我說,爺爺的悼詞早已自己寫完,你整理整理,明天再寫一遍給葬禮的主持人。
她說,我不用人陪,你們快去看看老爺子吧。
我從沒想過,我人生參加的第一場葬禮是我爺爺的。
直到車子開進殯儀館的廣場之前,我依舊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我的心臟就在接受與不接受之間徘徊著。
下車后,爸爸拽著我疾步走入殯儀館大堂,當看到爺爺的房間后我掙脫開爸爸,我不敢走進去。爸爸走到內間,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沖著外間的我招手讓我去磕頭,我邁不開灌了鉛的腿,我一步步退后哭著說我不去,我不去。
大爺紅著眼眶,拉著我進了內間,我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狠狠的磕了三個頭,被爸爸摻了起來。我倆走近冰棺,發現是看不到里面的,爺爺被蓋的嚴嚴實實的,在里安睡。
胃里空蕩蕩的,卻感受不到餓。
想起假期時,奶奶陪我去做胃鏡發現有胃炎,爺爺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好好養胃。回到哈爾濱,吃藥過敏了全身起紅點,爺爺趕緊給我打電話說不用擔心那就是藥物過敏,奶奶查了說明書。而那次,我居然匆匆忙忙的掛了電話…居然,匆匆忙忙的
當晚哈爾濱這邊的親戚開了輛大巴車集體趕過來,一個接一個給爺爺磕了頭。
姑姑從北京回來,所以是最晚到的,她走進來的時候,跪在爺爺的面前哭到不能自己,說為什么都不見她一面。
其實,爺爺誰的最后一面也沒見到,他最疼愛的我,他最心愛的奶奶。他最后的一句話,是跟搶救他的醫生說,我放棄搶救。
爺爺是突然心梗走的。當天上午奶奶還領著爺爺去公園,爺爺在過馬路時突然覺得心臟不舒服,奶奶就給他吃了一顆藥,爺爺說還是不舒服,于是又吃了一顆,找了個椅子坐下,可是還是不行,奶奶將爺爺放平,又吃了一顆藥,打了120。其實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次進醫院,就再也沒出來。奶奶說,在進搶救室前爺爺的意識一直很清醒,只是手在發涼…由于糖尿病患者傷口不愛愈合,所以不能搭橋,支架也由于血管硬化無法繼續
我真的很想知道,爺爺,如果我當時在您身邊,您是不是就不怕了…
當晚大爺和爸爸守夜,他們說女孩子不能待在那里,我只得回家休息。我感覺到自己已經絲毫沒有力氣,倒在床上,奶奶讓我吃點兒東西,我說吃不下了,一覺到天亮。
今天要處理爺爺的悼詞和遺像。也會有很多爺爺的學生和朋友來,我頂著一張蒼白的臉回到了殯儀館。看著每個抹著眼淚來給爺爺鞠躬的人,我都心懷感激的向他們答禮,感謝他們將爺爺放在心上,感謝他們真心的淚水與無奈的惋惜。
在我們這里,去世的第二天有個習俗是燒大紙。即所有來的賓客一人一捆紙,到指定地方去燒,還要燒一些衣服,紙錢,紙房子,紙馬之類的,寓意老人家一路向西走好。
去燒大紙的路上,姐姐摟著我,告訴我,燒完紙回來的路上不要回頭。我并不明白這是什么原因,有人說是會沾上不干凈的東西,其實,我更愿意相信,是為了讓逝者走的安心。
第三天,出殯。
這是我最害怕的時刻。
然而時間不會因為你害怕就流逝的慢些。
我由于是次孫女,沒有資格抱遺像。開棺的時候,我躲在了人群的最后,因為我真的,真的沒有勇氣去看爺爺一眼。
在人群最后,聽著前面人們號啕大哭,我發不出一絲聲音。我扶著奶奶走進了悼念堂,站在了家屬區。看著堂中間蓋滿鮮花的爺爺,真的很安詳,真的就像是在睡覺。
爺爺是當地體育界的才子,因此來悼念爺爺的人特別多,伴隨著《父親》的音樂,他們繞過爺爺的靈柩,瞻仰了爺爺的儀容,一個個走到奶奶面前去握手擁抱,我在隊尾,始終低頭垂淚。
他們要將爺爺推走了,奶奶追了上去,拉著靈柩車,不再抑制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
馬上要火化了,我寸步不離奶奶身邊。
火化師傅在火化爺爺之前,讓爸爸,我和奶奶走到爐子前又看了眼爺爺。這是我回來后最近距離的看爺爺了,我好想摸摸爺爺的臉,可是好怕摸到的是冰涼的皮膚,奶奶伸出了手,對我說,你看,你爺爺的眼睛還沒合嚴呢…
我把奶奶帶了出來。這會兒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奶奶說,她想到處走走,身邊人擔心都說讓她坐下歇會兒,奶奶說,沒關系,小孫女兒陪著呢。
奶奶其實是想再看看爺爺,我明白。
我陪奶奶走啊走啊,奶奶跟我說:就這么走了啊。說走就走了,都怪我沒把你爺爺這心臟當回事。他總說不舒服,是我沒當回事。你得好好的啊,你爺爺最希望的就是你要好。
我說,奶奶,不怪你,這種事情真的沒法避免了,您也放心,我回去后,會好好學習的,您別惦記我。最重要的是,你要照顧好自己。
奶奶看了看前方,又說,真是說沒就沒了啊…
爺爺的骨灰拿出來后,我看著那皚皚白色,爺爺的樣子浮現在我腦海,曾經笑聲爽朗,舌戰群儒,而今只剩白灰紀念。
我們將爺爺的骨灰暫時寄存在殯儀館。
因為爺爺奶奶商量好的,等著奶奶,然后一同匯入大海,周游世界。
我看著爺爺的靈牌,緩緩的合上了柜門,爺爺在照片上笑的自信溫柔,我將那張笑容深深的烙印進我心里。此后不懼黑暗,不怕冰霜。
爺爺愛同我談話,愛對我講許多大道理。
年輕人應該都理解當時聽這些話時的不耐煩,但是當我失去爺爺的那一刻,我就突然懂得了,我的為人與人生觀價值觀的樹立是爺爺一句一句教出來的,至今無愧于任何人與事。
我記得,當時給爺爺寫的悼詞中有一句:黑暗已經遠去,天堂永遠光明。
一定是這樣,天堂的爺爺,一定重新擁有了望向人間的雙眼,他一定是快樂的。
我依然很悲傷,生活也沒有想象的好,但是爺爺,我在往前追,讓心在亂流中學飛。我知道你會體諒我偶爾的沮喪與失落,你知道我總會振作起來,用鉆石將脆弱的心包裹。
爺爺,此生我只與你分離過這一次。
敬,靜,凈。
剛剛給奶奶打了個電話,掛電話時,就想起了那天奶奶給爺爺燒紙時說,老頭子,你等著我,等我來了,咱倆就去環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