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秀英覺得女兒真真最近很奇怪。
剛開始是幾次接到女婿大強的電話。大強打來電話問秀英,真真在娘家好嗎?她這回回娘家沒怎么帶衣服,要不要把衣服送過來?可是女兒并沒有回娘家啊。秀英讓大強自己和真真聯系。電話那一端的大強囁嚅著不怎么說話。秀英便明白兩口子肯定是吵架了。真真的脾氣很暴躁,大強向來怕真真。剛開始,秀英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小兩口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呢?床頭吵架床尾和,過兩天也就好了。可是這樣的次數多了,秀英便覺得有點不正常,于是,她也開始關注起了真真。還真的被她發現了一些異常情況。
首先是發現真真刪掉了朋友圈中關于大強和兒子樂樂的所有信息,并且現在真真帶3歲的樂樂出門玩耍再也不給樂樂拍照了。小孩子都是媽媽的心頭肉,兒子一點點進步,做媽的比誰都開心,哪有不著急獻寶賣弄的呢?以前真真帶樂樂出門也愛給樂樂拍照,“樂樂來,笑一個“,”樂樂,比個心”,真真總是招呼著兒子做各種各樣的動作,她好拍照上傳朋友圈。可是現在真真帶樂樂出門像是刻意回避拍照似的。秀英有時候會故意說真真,拍幾張照片吧,有空我可以翻翻看看。每次真真都是一個大白眼甩過來。女兒向來任性不聽話,秀英拿她也沒轍。
還有就是女兒現在回娘家,把孩子往媽媽懷里一放,自己就出去了,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還經常不接電話。有一回,女兒回來,傍晚開始精心打扮說朋友英子過生日,約著要一起出去慶祝。英子秀英認識,她和真真從初中開始就是同學兼好友了。那天,真真直到11點了還沒回來。樂樂哭著要找媽媽,秀英打電話給真真都被她掐掉了。秀英就讓丈夫鄭東萊打電話叫真真回來。電話接通后是男男女女喧嚷吵鬧的聲音。東萊是閩南人,閩南男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大男子主義,東萊這方面更是嚴重。他白天去車行打理生意,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晚上回來就是想落個清靜好好休息的。樂樂在旁邊老是哭著要找媽媽,雖然是外甥,但東萊向來煩小孩子,尤其是哭鬧的孩子,他的心情也早就像冬天湖邊吹了一夜風的塑料袋,憋著一肚子氣了。一聽到真真那邊那么吵鬧,更是來氣,自然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扔出去的第一顆炸彈,你死哪里去啦?接著是一連串的狂轟亂炸,現在都幾點了,還不趕快回來?做媽的不管自己孩子,你是怎么當媽的?可是,真真也不是好惹的,在這個家里,她誰也不怕。接到爸爸東萊的電話,真真先是不說話,由著東萊狂轟亂炸,接著用比東萊還高的聲調炸回來,我怎么了?不過就是出來和朋友過個生日而已,犯得著這樣給我電話連環call嗎?帶孩子回娘家就是希望你們可以幫我帶一下,你們不好好幫我帶孩子,老給我打電話干嘛?孩子哭了,哄一哄不會啊?東萊被這乍一吼,有點找不著北,可是又不知道怎么罵回去,只好氣憤地悻悻掛斷電話。秀英沒有辦法,但又怕女兒這樣會出事,只好給大強打了電話,話說得比較委婉,大強,真真晚上去和英子家過生日了,很晚了,剛剛有聽她說那邊還不好打車,要不你待會開車去接一下她吧。大強倒是爽快,馬上就應下來了。等真真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里2點多了,夫妻兩個前后腳進門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只是真真臭著臉對等到現在的秀英連理也不理,直接走進臥室,“啪”一聲把門給關上了。大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朋友生日聚會,回來晚了,讓媽擔心受累了。現在回來了,沒事了,媽趕緊休息去吧。
還有一次是聽兒子鄭如無意中說起姐姐前幾次去新馬泰玩,姐夫大強并沒有跟著一起去。真真是自己跟著朋友去玩的。真真去新馬泰,秀英是知道的,但當時真真說大強也去,足足去了一個禮拜。秀英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一轟,女兒這樣到底是要弄哪一出?莫不是要出事?秀英開始對真真旁敲側擊,她拐著彎問起真真馬來西亞那邊的情況,那邊有什么好吃的啊?吃的東西跟我們這邊差別大嗎?大強喜歡那邊的什么菜啊?是什么做成的啊?你們兩個人一起出去玩好玩嗎?可是女兒滴水不進,對母親的這些問題愛答不答,倒是留下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哼,跟大強出去玩?要是再出去玩,我們肯定就完了,肯定就離婚了。
秀英一怔,女兒的話無意中說出了她的擔憂。是,其實她擔心這么多,就是生怕女兒身在福中不知福,太出格親手毀掉自己的幸福。雖然現在沒有什么證據說明女兒出軌,但女兒幾次三番的夜不歸宿,又不說明原由,秀英的內心里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她曾經悄悄提醒大強要注意多關心真真,委婉地說真真這孩子打小任性慣了,說話做事由著自己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請大強多擔待。大強是好孩子,每次秀英這么說,他都連連勸說秀英放心,真真很好,他們全家都很喜歡她,也對她很好。
這,秀英是知道的,就說這大強。當初,真真與大強也是自己愿意的,那時候真真還小,在師大學生街附近的一所職業中專讀書,真真從小聰明,本來成績也不錯,只是上了初中,突然開始叛逆,書就讀不進去了,成績直落千丈,高中也沒考上,只好去讀了中專。學校旁邊就是這座城市有名的學生街,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樣樣都有,剛剛脫離父母管束的真真豈有認真學習的道理,天天下課就到學生街上去逛,不知道怎么就認識了剛從部隊退伍回來在街上做生意的大強,兩個人一見鐘情,就像天雷勾動地火,一下子愛得深沉,那時候的真真才17歲。大強大5歲,天天騎著一輛改裝后的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帶著真真滿城瞎逛。有一回,大強帶著真真回車行,剛好鄭東萊在,遠遠地傳來摩托車勁爆的音樂聲。鄭東萊向來保守,在他看來,這些在街上騎著摩托車放著音樂滿城瞎逛的年輕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個個都是流氓土匪,不務正業。因此,看見自己的女兒竟然是從一輛平時自己正眼看都不看的放著很響音樂的摩托車上下來,他氣得操起一根棍子追著就要過去打大強,把大強給嚇得趕緊騎上摩托車跑掉了。
對于這樁婚事,鄭東萊堅決反對。在旁人看來,東萊是好好先生,他待人誠懇,顧家仗義,有責任感,少小離家在異鄉打拼出一番自己的事業,讓一家人衣食無憂。雖然脾氣有點急躁,但其他方面著實沒得說。東萊有潔癖,天天洗澡,屋里一點臟亂差他都容不下,必得催著秀英趕快打理清楚,甚至下班回家自己動手清理,他也非常在意打理形象,常年保持鍛煉的習慣,無論何時你看到鄭東萊,他都是一副神采奕奕、清清楚楚的模樣。這樣的東萊怎么能夠接受自己的女婿紋身,騎著一輛改裝摩托車放著很響的音樂滿街瞎逛呢?
因此,對于女兒與大強的交往,鄭東萊明確堅決反對,甚至揚言要打電話報警說大強誘拐未成年少女、在校學生。可是兒大不由娘,女大心也大。真真鐵了心要跟著大強,東萊幾次逼得急了,真真口無遮攔,你有什么資格來說我,你呢?
鄭東萊頓時啞口無言,只有任由著真真與大強繼續交往。好在,女兒沒有挑錯人,大強這孩子,接觸之下才發現不羈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多情溫柔的心,他脾氣溫和,家境優渥,最重要的是對待真真是真好,真真說東他不敢往西,真真說西他不敢往東,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時候秀英看著自己瘦弱的女兒使喚著個頭高大的大強乖乖做這做那,心里邊都覺得又好笑又感動。
可是也不過才結婚四年時間呢,大強對待真真一如既往,甚至因為兒子樂樂,對真真加倍疼惜,而現在,真真是要鬧哪出?
二
秀英隱隱覺得自己對真真的擔心也許與內心深處的一樁隱秘有關。
現在的秀英,人人都說她命好旺夫。二十多年前,鄭東萊不過是閩南偏遠山村里的一個窮小子。秀英嫁給鄭東萊后,兩個人來到福州,東萊在外打拼,秀英負責操持家務。丈夫事業有成,又是好好先生,前幾年在市區買了一套150多平的大房子,裝修得豪華氣派,兒女都長大了,無須牽掛,車行的生意紅紅火火。在親朋好友們看來,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真的是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秀英只要等著好好享福就可以了。
可是誰說安穩的日子可以一眼到頭?一棵樹自然保持向上生長的勢頭,即便深扎沃土,枝繁葉茂,也保不齊會有電閃雷鳴、風吹雨打等飛來橫禍,更何況要是這棵樹從內里開始腐爛了呢?外人看著枝葉婆娑、小鳥啁啾一番安靜祥和景象,誰料得到這樹竟然承受著蟲子啃撕、筋脈衰腐之難之痛呢?
10年前的秀英也是以為自己的日子可以現世安穩,一片歲月靜好的。鄭東萊來到福州后,吃得了苦,下得了力氣,先是修理摩托車,憑借著過硬的技術以及熱情豪爽的個性很快就在福州站穩腳跟,這之后,幾個朋友介紹東萊試著接觸二手汽車市場,那幾年正是汽車紅火的時候,東萊的二手車行慢慢走上了正常軌道,開始盈利了。秀英細心操持家務,真真和鄭如還小,秀英耐心輔導子女學習。真真從小就是個機靈的鬼丫頭,而鄭如懂事穩重,一個小家庭也是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可是誰料得到,斜刺里竟然殺出陳喬靈這個破爛貨來。
秀英以為,這么多年過去,她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不再重提,那些曾經的傷痛就像埋葬進土里的枯枝敗葉,掩蓋的土壤已經和漫無邊際的原野連成一片無甚分別,已經好了的,可是女兒這段時間以來的異常表現就像往一泓平靜的湖里丟進了一顆石頭,湖水趁勢泛起波瀾。秀英陡然往回看,傷口赫然還在,那些塵封的舊事,一個女人隱秘的傷痛逐漸清晰起來。
秀英知道陳喬靈是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那個女人讓她現在趕快去車行里看看,出事了。沒頭沒尾的一個電話,慌的秀英火急火燎往車行趕。正是六月正午時分。福州的夏天是一個殘酷的季節,火熱火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沒有一絲風,空氣里除了悶熱的氣息還是悶熱的氣息。秀英頭上無遮無攔地騎著電動車趕到車行,只覺得頭暈眼花,眼前直冒金星,可是眼前看到的一幕更是讓她喘不過氣來:鄭東萊的腿上竟然坐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手里剝著葡萄皮,正往鄭東萊的嘴巴里送,兩個人狀極親密。看到秀英,兩個人慌忙跳起來,鄭東萊語無倫次,是,是,是朋友,,,,今天剛好過來看,,看,,車。
秀英一時反應不過來,鄭東萊老實本分,秀英一向很放心,雖然說這幾年鄭東萊事業有成,男人有錢就變化,但要說鄭東萊變壞找女人,秀英打死都不會相信,鄭東萊這個人孝順傳統,有悖倫理違反道德的事情從來不做。有一瞬間,秀英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她愣一愣神,眨眨眼,但眼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慌慌張張、驚慌失措的一對男女。她看看四周,車行雇了一個伙計小周,可是這會小周明顯不在。秀英也慌了,一股熱浪堵住喉頭,她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也許是剛剛炎熱里曬多了日頭,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秀英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一個趔趄往前面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