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7年,我19歲,上高二。那一年,中斷十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復,而我毅然決定輟學。也就是在之后的兩年里,我跟一支橋村的劉師傅學了人生中第一門吃飯的手藝——打棺材。
起初父親王達生并沒有發現我輟學,直到開學后的某一天他看到我若無其事地躺著河邊曬太陽,才恍悟我已經好幾天沒去學校了。那晚,他特意從寡婦家搬回來對我進行苦口婆心的教育,他躺在奶奶曾經躺過的床上,說:“有臺,咱們還沒成為城里人,咱們要讀書。”
在他的喋喋不休中我始終保持沉默,腦海里突然閃現出八歲前的記憶:奶奶穿著補丁遍體的衣服,坐在朽木圍成的院子門口,緊緊地盯著遠方的山坡,活像一條遠離大海而奄奄一息的魚。想到這,我的腦海迅速切換畫面至她下葬的那天。父親用不知道從哪撿的殘破不堪的草席將她的尸體裹住,一把扛起,到她經常凝視的那個山坡上進行土埋。那天我躲在一棵碩大的樟樹下,充耳不聞父親的叫喊與責罵——我還沒有接受她的離開。
那時,躺在坑里的奶奶倏地坐了起來,從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花白的半個頭顱和眼睛,只見她緊緊地盯著我的方向,我嚇得一個哆嗦。王達生的表現顯然比我激動得多,他大叫了一聲并迅速將手里的鐵鍬往她頭上一扔,奶奶受到重創后又迅速睡了下去。那時我的頭腦里突然想到“回春”這個詞。我說:“爸爸,奶奶復活了。”
王達生突然濕了眼眶,拿起鐵鍬重重地挖著土,往奶奶的身上澆,活像有人拿著槍抵著他的頭顱,臉上逼迫的表情難以言喻。他說:“胡說,這是詐尸,不埋掉會變成僵尸。”
少年時我的思維總是擺脫不了這個噩夢般的場景,我時常夢到一個滿臉皺紋的奶奶慈祥地哄著我睡覺,頭一轉,就變成滿臉溝壑的骷髏。我驚醒后,對晃著弟弟的姐姐說:“姐,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你相信死而復生嗎?”
姐姐不理我,繼續周而復始的搖晃,隨口道:“弟弟,你是讀書人,不能迷信。”
我激動得語無倫次,我說:“真的,我看到奶奶從墳墓里爬起來了。”
不知為何,這句話被進門的王達生聽到了,他從門后撿起一根木棍追著我打,揚言要把我這個小兔崽子打進娘胎去。我就跑啊跑,很輕松地跑。我們倆像是耍猴戲一般,他打我跳。村里人拍手叫,說:好,父親罵人的功底無人能敵,兒子跑步的速度無人能及。
后來的一個夜晚,王達生流下了哀而不傷的眼淚,他對姐姐說:“要不是你這個死丫頭謊報軍情,我也不會把我的老母活埋啊。”
我竟然從父親王達生的眼淚里看到一股人性的光輝,但是那光太過微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很快地,黑暗將他吞噬。
我對躺著的王達生平靜地說:“我已經決定了。”王達生氣得怒目圓瞪,隨手拎起什么就往我身上砸過來,用渾濁的嗓音吼道:“滾。”我很識時務地逃之夭夭。
那晚的后半夜,王達生又搬進了寡婦家,獨留母親一個人低聲地抽泣。我的母親一直在冗長的低聲下氣里度過。我知道我的決定讓母親難做人,在我逃離的這一段時間里,想必母親一定受到王達生不堪入耳的侮辱。但是沒有辦法,他將奶奶埋葬時,沒有埋掉家里的貧困,前年姐姐離家時,沒有帶走家里的貧窮,王達生整日過著不勞而獲的生活,母親被家庭的重擔壓得疲憊不堪,我只好站出來,我已經十九歲了。
第二天,我出門找工作,母親突然把我叫到房間,從懷里掏出一只手鐲,語重心長道:“這是你奶奶留給我的,這也是她留下的唯一的東西,我一直把它藏著,沒讓你爸知道。本來打算把它留給我未來的兒媳婦的,哎,你拿去換些錢,出去闖蕩闖蕩。”我不免佩服母親的先見。
我收下它,走到寡婦家門口,王達生坐在那兒,說:“王有臺,你就是個牲口。”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手里搓著母親給的玉鐲,竟然走到了奶奶的墓前。那時日光已經不再毒辣,我磕了頭繼續往前走,來到了十公里外的一支橋村,遇見了打棺材的劉師傅。
這也好,起碼以后,不管榮華富貴,能給老人一個“家”。王達生,比起你來,我也不算個牲口吧。
王達生大概是從母親的口里聽說我去打棺材的吧,他突然笑兮兮地對我說:“有臺,打棺也好,棺材棺材,打棺發財嘛。
你看,你奶奶讓我把她埋在山坡的那棵香樟樹下,我總算是滿足了她的心愿不是嘛。我的愿望沒有那么繁瑣,你隨便把我埋在哪兒都行,我只需要一口楠木的棺材,聽說這楠木啊,防蟲又耐腐……”
不就是口棺材嘛,三長兩短加個蓋就行了,哪那么多講究?
2
我一周要去劉師傅的家五天,有時候不忙,師傅就給我一本他女兒的書。提起他的女兒,他得意道:“我的女兒阿慧啊,長得水靈,讀書也好。”
我曾進過一次他女兒的房間,看過她的一張黑白照片,剪著齊耳短發,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臉龐,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這不禁使我進行無盡的憧憬。
我終于在一個星期六的早晨看到了她。那天,是一個老人去世,師傅讓我去幫忙打棺。我進入師傅家的院子,就看見一個姑娘蹲在門口的井旁刷牙,見我冒失地闖進,抬起頭莞爾一笑。刷完牙后,她朝著朝陽梳細軟的發,柔和的光順著她光潔的額頭一直向下,劃過修長的脖頸,走向曼妙的身段,直至潔白的小腳丫。我突然置身于最初的生理需求中,我慌忙而逃。
不得不承認,我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產生了一種不同以往的感覺,每每想到她,我就一陣頭皮發麻。
到了初冬,我才跟她有了第一次約會。我說:“我叫王有臺。”她笑:“我知道。南山有臺,北山有菜。樂只君子。”我眼神恍惚,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她繼續笑,說:“我就喜歡你虎頭虎腦的樣子。”
其實我一點都不虎,我跟王達生一樣狐。只是在喜歡的女孩子面前,我就變得笨手笨腳。
為了避開流言蜚語,我將她帶到人煙稀少的山坡,指給她奶奶的墳墓,我站到樟樹下,指給她我的家,我給她講姐姐逃跑的故事,講我的童年,講我的學習。那時候她就靜靜地聽,將頭枕到我的肩膀上,纖細的手指掐著我的胳膊,讓我束手無措。
她說:“我看得出來,你很想讀書。”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沉默不語。我指著奶奶的墳,當然這之外還有其他的幾座,這其實是一塊墓地。我說:“噓,你聽,有沒有人嗚咽的聲音。”
冬天的一陣風吹過,嚇得她往我懷里縮了縮,我陰笑,繼續:“我曾經看到一個人從那座墳里爬出來。”她起身拍拍屁股,說:“呵,真有意思,我們的戀愛倒像是鬼故事了。”
是啊,我們的戀愛可不就是鬼故事嘛。
天氣越來越冷,師傅望著渾茫的天感嘆:“很多人都熬不過冬天的,我們就要來生意啦。”第二天,我就接來了活。劉師傅說:“有臺,去量一下咱們村劉隊長。”
一般來說做棺材跟做衣服一樣,平常用“均碼”,一旦需要量身定做,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有錢有勢,不屈于與常人茍同,二就是人的體形過于龐大。想著劉隊長必定勢頭足。
到他家的時候,我的驚訝之情溢于言表。那時候能夠蓋得起二層小樓的沒幾家,他家算是一個。劉隊長突然走出來,用蒼白無力的嗓音說:“是劉師傅的人吧,來。”然后就張開了雙臂。
這個垂暮的老頭心態讓人折服,仿佛要與誰對抗般,竟然在臨終之際煥發出一種年輕時的蓬勃生氣,這與他的嗓音形成鮮明的對比。
量尺寸之際劉隊長問我:“小伙子,以前沒見過你,不是我們村的吧。”
“是,我是王家村的。”
老爺子眼眸一亮,說:“難怪。對了,小伙子,那我向你打聽一個人啊,叫許昆,現在也有七十幾歲了吧。”
我埋頭苦想了一會兒,說:“不好意思啊大爺,我們那兒還真沒有姓許的人家。”
“不會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她是嫁到你們村的。”
“哦,您說的是女的啊,那我就更不清楚了,基本上那時候的老人啊,都隨夫家姓了。”
“呵呵,是我大意了。對,他嫁給了一個姓王的人。”
我又笑:“大爺,我們王家村一共三十六戶人家,有二十七戶姓王。我們家就姓王。”
大爺的眼眸突然變得虛無縹緲,跟灰墻融為一體,他慢悠悠地晃到床邊,說:“你等等,我想一想那個王姓人家的名字。”然后就睡著了。
我搖搖頭,彌留之際還能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塊心頭肉。
量好尺寸我便回去打木材,三長兩短定好后,根據劉隊長的要求,我將棺材刷上通體的暗紅色漆——那真是一個漂亮的紅房子啊。我想,奶奶當時如果能睡在這樣的紅房子里,就算是條奄奄一息的魚,也會使她心滿意足的離開。
人生在世,不過體面二字。
“一般來說人有第六感,感覺到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自己的死亡,但是劉隊長的第六感似乎失靈了,不但不死,還突然陽剛起來了,整天拄著拐杖到處溜達,”飯桌上,劉師傅盯著屋外擺放半個月的棺材,抱怨道,“好人死得早,壞人就遲遲不死,這是個什么世道。”
我聽著滿臉疑惑,也覺得行至將死的老頭讓這個村子突然變的熱鬧而富有生氣,就問:“此話怎講?”
劉師傅砸吧著嘴巴,喝了口棒子粥,說:“整個村子就沒有比他更壞的人了。你知道嗎,他小時候就是個沒人養的小土匪,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的時候長得俊,和許地主家的女兒兩情相悅,偷偷地定了情。你想啊,人家許家可就一個寶貝女兒啊,怎么會給這個小混混呢,他可有手段,把人家給騙過來給搞懷著了,許家怕丟人,才被迫把人給他的。
后來戰亂,許家就把他送去打仗,打完仗回來后做了我們村的大隊長,專門貪圖小便宜。把我們送過去的米啊面啊,都偷偷藏起來一份。”
師娘打斷了他,說:“別說了,不是已經過去了嘛。他也得到報應了。”
師傅瞥了他一眼,拍拍我的肩說:“我跟你講啊,他半夜去一個院子里偷情,沒想到那邊住了四戶人家,被人追著喊打。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許家強行把許小姐拉走,才嫁給了你們村一個清白的老實人哩。”
“那之后呢?”
“哪有什么之后,那時候斗地主斗得多厲害啊,許家沒落了,許小姐也下落不明。這劉隊長啊,娶了其他人做老婆,生有兩兒三女,還是不知檢點,偷看人家婦女洗澡。這種人現在無人問津是對的,年輕的時候壞事干多了遭報應了,死后一定下地獄的。”
說完后還不忘提醒我:“小伙子,以后你可千萬不能這樣,這天在看著呢。”
劉師傅虔誠的模樣,使得我啼笑皆非,一個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人怎么會那么幼稚。
3
那日,我和阿慧相約在山坡的樟樹下,冬天的樟樹已經光禿禿得張牙舞爪,我說:“我真的對這個許小姐充滿興趣。”
阿慧嬌嗔道:“許小姐就算活著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而我還年輕呢,你可要識時務。”
我偷笑,突然想起十一歲的時候,朱大拿出來的那張圖,那是一張身材姣好的女人的裸體,朱大說:“不知道手放在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那是物質貧乏時代我的性啟蒙。我突然吻上她的唇,這個場景已經在我的腦海里幻想了好久,我畢竟是個男人,我落入了俗塵。我幾乎每天都在想著這個女人。不,應該說這個女孩,她還不是我的女人。
盡管腦海里閃過激烈的場面,我還是很快地放開她,借劉師傅的話說:天在看呢!雖然我對他的言論嗤之以鼻。
天到底在沒在看是它的事,但是劉隊長絕對看到了。我看到他老態龍鐘地拄著拐杖悠悠往上踱步,這個經歷過漫長歲月的老人眼里有一種執著。
我和阿慧刷地站好,緊張地不敢說話。
“現在的年輕人流行自由戀愛,我懂。”他頓了頓,抬頭嘆了口氣,說:“看來這顆樹下,發生過很多愛情故事啊。”
他站在樹下,遙望著我們村的方向,陷入深深的回憶。已經癟掉的嘴巴砸吧著:“這棵樹比我的年紀還要大,好。
我曾經在這棵樹下給過她一只玉鐲,那是我從別人手里搶來的,覺得好看沒舍得扔……
我今天本來想穿過這片山坡去找她,把她接回來,這是我答應她的,因為我預測到了自己的死亡。可是沒想到走了一半就體力透支了,哎。”
這個嗓音暗啞的老人講訴自己的故事時,有著讓人戰栗的親切。
回家后,我把玉鐲拿給母親,順便打聽了一下,知不知道誰叫許昆。母親先是對我的八卦表示驚訝,隨后回想一下,說:“這個村姓許的,可能就是你奶奶了。”
我大吃一驚,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何她喜歡坐在門口遙望遠方的山坡。現在這一切昭然若揭,那時她一定是在等待一份承諾,等他將她接回家。王達生曾說奶奶執意要埋葬在山坡的那棵樹下,想必那是她對愛情的堅守。那她在樹下突然回春,想必是沒有等待他的歸來的不瞑目。
我還是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到了許小姐,扎著兩條麻花辮,站在山坡的樹下,沖我喊著:“有臺,你看我跟劉小姐相比,誰更美?”我說:“許小姐,你比劉小姐美,劉小姐是魅。”說著,她微微一笑,露出裹著的三寸金蓮,翩翩起舞。忽然,她說:“對了,你替我告訴他,這顆樹下,是一片天堂。”我說:“告訴誰啊?”話還沒說完,她就消失在一片風中。
劉隊長終于去了,在我夢到奶奶的第二天。
前一天,我翻越山坡告訴他:“你找的那個人讓我轉告你一句話:那棵樹下,是一片天堂。”他盯著我看了許久,眼淚從渾濁的雙眼里流下來,他說:“孩子,我懂了,謝謝你。”那晚天氣開始陰沉。
第二天一早,屋外白雪皚皚。我踩著厚厚的積雪去劉師傅家,遠遠的,我看到有什么東西被白雪掩埋了一半,走近一看,被驚了魂。那老爺子,身體已經被凍僵。
他死在了那棵樹下。
他化作昨晚的一場冬雪,清脆悅耳的消失在空氣中。
他終于睡在了那個紅房子里,那個我做的房子。那是我打的第一口棺材。
當我打好那口棺材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曾偷偷睡進去過,這個房子對我來說很長很寬,可以睡下我和阿慧兩個人。
送葬的那天,只有劉隊長的小女兒回來,那個滿眼畫著濃妝的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貂皮大衣,踩著細長的高跟鞋,全程沒有一滴眼淚,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隨便安葬好了。”我說:“劉大爺臨終前說過安葬在山坡上。”她將信將疑,說:“是嗎?那就埋在那兒好了。”
老無所依,不過如此。
阿慧回來的那天,我帶他來到山坡,我說:“你說,這樣一個人人喊打十惡不赦的人,一定是下了地獄了吧。”我的本意是,他下了地獄,肯定遇不到我的奶奶。
阿慧牽著我的手,哈出一口氣,說:“他一定下了萬劫不復的地獄。但是這顆樹下,是他的天堂。”
我轉向她,將手伸進口袋。哦,對了,那只玉鐲已經被我還給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