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
我與哥哥雙生龍鳳,我娘親翻盡百書,取了蘇傾,蘇城兩個名字來。寓意本是好的,誰能料到一語成讖,哥哥蘇城果然為了城國而丟了性命。
不知道哥哥在臨死前悔是不悔,我只記得邵戈之戰,是我與哥哥唯一一次并肩作戰。他拼死將我護在身下,那厚重的斗篷被他的鮮血染成了漫天漫地的猩紅。哥哥死了,我要帶他回家,回他日日夜夜守護的那座城。我將他的尸首帶回了蘇府,用手指一捧一捧將他埋在心儀的桃花樹下。
桃花樹下,埋葬了蘇城,也埋葬了蘇傾。蘇傾可以死,但戰無不勝的蘇府少帥不能死;蘇傾可以死,自小守護安國的虎將不能死;蘇傾可以死,但令敵國聞風喪膽的蘇城不能死……
我沒有選擇,從此人間再無蘇傾,只有蘇府少帥蘇城。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跨下馬,手中槍,縱馬揚鞭,不系明珠系寶刀,我已忘記自己是個女兒身。日日奔波于訓練營場,廝殺于沙場軍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我不能辱我兄長之名,喪我蘇府之威。我兄長日日掛念要守護的城,我會替他,好好守著。
但乾坤之勢,非一人可扭轉,安國到底還是亡了,帶著千軍萬馬,站在百米城墻之下的是敵國皇子——陳譽。
(二)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我與陳譽這場亡國之役,并非初見。
永記得那日丹桂樹下,繁花滿天,幽香縷縷,他著一身月牙白便服,豐神朗朗,端坐在那丹桂樹上,一曲塤調悠遠深長,回風吹雪,撫慰著丹桂樹下痛哭流涕年幼的自己。
永記得他帶著我第一次策馬揚鞭,不忌男女之別,將我此生最肆意的笑都灑在了那日夕陽下的羊腸小道之上。臨別前他將貼身的塤送予了我,告訴我女子不必溫婉依人,守本心本色,也可恣意人生。塤上那枚小小的“梅”字,在我情竇初開的年紀狠狠烙下了印記。
在以后的日子里,多次涉險,均能化險為夷,絕不是我蘇傾貴人多福,而是貴人多助。我一直都知道,在這世上會護我周全的,不止有我的哥哥蘇城,還有那時時縈繞在我鼻尖的清冽梅香。是他,我想,一定是他。
直至邵戈之戰,我迷失在風雪漫天的荒漠之上。往日只道梅含香雪,竹壓雪痕是多么風雅之事。到了這邵戈才真正體會到風削殘骨是多么痛,雪埋全軀是多么無助。我同馬兒雙雙跌落再雪地時,我想我真的要死了,再看不到這世間的良辰美景。彌留之際,仍是那股梅香救了我。
娘親總說,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梅大哥多次救我于危難,這恩肯定是要報的,過去不曾想好要如何報。邵戈雪地相救之后,我便主意清明,我要以身相許,跟他一輩子肆意江湖。
可是,正當我打定主意,偷偷歡喜時,他卻搖身一變,成了敵國皇子,陳譽。
戰場,殺我兄長的是他,如今,滅我城池的,也是他。
陳譽啊!陳譽。
(三)
我身為安國將軍,沒能護了城,也沒能殉了國,卻被奸人虜去,受盡階下之辱。所有受的發膚之痛,都算不得痛,心痛,才是這世間最刻骨銘心的痛。
依然是他,不顧朝臣反對,從奸人之手救下了我。往昔,若是此刻,我必當歡天喜地。但如今,我爹爹,娘親,兄長,所有能護我周全的人都死于我之前,死于同他國的戰爭之下。
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獨獨我要活著。
恍惚之間,聽見他在我耳邊呢喃,為了復仇,要活著。
好,我活著,有生之年,我蘇傾若活著,便取你陳譽的項上人頭。
可待生機慢慢恢復,我的仇恨也慢慢泯滅了,當日的復仇不過是求生的幌子。原來,我這樣想活著。
既然活著,就要好好活,忘記過去,以新生的活著。家仇,不全是他的錯,錯在這場戰爭,各為其主,不過都是通過戰爭,求的天下太平。國恨,又與我何甘?這安國不是我蘇家的,我蘇家已經為安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山河破碎,我不用再做蘇城,不用再背著枷鎖過一輩子。我可以做回蘇傾了啊!
原來,我活的如此通透。
天知道,我費盡多少心血,才說服了自己,走出了自己的束縛。但當我邁出來自己的世界時,我才發現是自己是多么可笑。
他大婚了,娶了尊貴的昭陽公主。
我一身紅裙,提著劍問他,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說,再等等我。
原來,心痛才不是這世間最刻骨銘心的痛。真正的痛,是無聲的,最沉寂的。心如死灰,便是如此。
(四)
戰場上從未怯懦的巾幗英雄蘇傾,如今卻做了逃兵,逃的遠遠的,逃到了娘親執掌的天玄谷中。
這天玄谷真是世外桃源啊!雖沒有了娘親在時的輝煌,但依然算的一方圣地。
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最重要的是,它閉塞啊!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我也不想知道。
他大婚也好,子孫滿堂也好,君臨天下,稱霸四野也好,與我又有什么關系。我總想著,他在這世上所有的事都與我無關了。
可是,他偏偏死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與我是同類的人,怎會舍得就這樣死去?他活著,我心如死灰,為什么他表妹同我講他死了。我卻這么心痛呢?
陳譽,我不恨你,真的,我們之間牽牽扯扯這么多年,戰場上未見勝負,平日卻見多情。我們,到底是誰欠了誰?
你想要這天下,你可以和我說啊!我蘇傾上馬可打,下馬可謀,我手中的玉牌更是隨時可喚潛伏在各國各地的天玄子弟來幫你。可是,你不肯,你寧愿同昭陽做場交易,也不肯同我。因為,你不想利用我,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木兮猶豫許久,才同我說,“如若你還在意,他讓你轉告你,他最喜在邵戈雪地救起的你,那樣溫順,那樣依賴他。他若有一天,從世人眼里消失了,會在那里等你。”
(五)
陳譽他不眷戀權貴,不留戀皇權,他只是一心想要天下太平,再無戰亂紛爭,他做到了。心愿既了,他全身而退。這是我最喜的他,值得我放下過去的他,值得我孤身一人再闖風雪邵戈。
我不知他在哪,但是我就是尋遍邵戈,也要尋到他。仍舊是風雪漫天,仍舊是邵戈雪地,仍舊是大雪蓋滿身軀,仍舊是謙謙公子用斗篷裹我入懷,仍舊是撲面而來的清冽梅香。
從此,世間再無蘇傾,再無陳譽,再無安國,再無陳國,再無紛爭。
我做了最初那個無憂無慮,只守本心本色,陪著梅大哥策馬奔騰,縱意山水的逍遙人。
我終于活著是為了自己。
(完)
瑯琊令之女中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