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亂世中前進的歷史
歷史的發展往往是在改朝換代的亂世中前進的。
夏商周的朝代是比較安穩的,那時的人思想尚未開化,對于王權只有深深的敬畏。文王武王再到周公開創太平盛世,待到那為搏佳人一笑,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終因昏庸被殺,西周結束了。周平王遷都,來到了東周的時代。東周的王早已不再是天下的主角,諸侯才是真正的主人。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天下紛亂,爾虞我詐,那時的諸侯對于王權充滿了渴望。嬴政,這個身世是個謎,故事是個傳奇的君主注定一生的不凡。天下終于在他的利劍與戰馬下,歸于一統,秦朝建立。
后來陳勝吳廣揭竿為旗,四方豪杰紛紛響應,楚霸王力拔山兮,巨鹿一戰威震天下,后來劉邦進入咸陽城,始皇帝萬世萬代之夢想只到二世便宣布夭折。而楚漢之爭也隨之而來,烏江畔,戰士血,美人淚,壯士悲,一代豪雄終化為那刀下的一抹哀傷,劉漢建立。
王莽,這個直到今天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個人,有人說他虛偽狡詐,狼子野心,天下難得一見的惡人,有人說他仁義無雙,見識遠大,思想超越千年的圣人。不管怎樣,他撼動了漢朝的統治。劉秀,木秀于林,風雖摧之,終成大器,中興之主,再創輝煌。
三國是屬于中國人的時代,也許你不知夏商周的淳樸,不曉五代十國的混亂,但你一定知道魏蜀吳的精彩。當然絕大部分原因是因為羅貫中的那七分歷史三分虛構的小說,而它本身也是具有令你我著迷的魅力。一幫文人武士,一群梟雄霸主,在這片土地中角逐,最終司馬氏一統天下。
晉朝留給后世的,除了那樣一群可愛風流的人兒,像王謝世家,竹林七賢,玄門眾人,只留下漫無邊際的黑暗和令人無助的冰冷,以至于對于這個朝代除了這些人兒讓我們感到幾分欣喜,所謂的政治確實讓人不想評論。
孝文帝有一個偉大的祖母,因此成就了一個偉大的皇帝。因為他的改革,因為他的漢化,因為他的遷都,因為他的遠見,鮮卑終于脫離了那偏僻荒瘠的故土,到了中原大地,有了可以與南朝分而治之的實力。而宋齊梁陳也在可怕的動亂中最終成就了隋朝的天下。
楊堅是一個好皇帝,楊廣也不是一個無用之人,但他的一生除了大運河讓后人點頭,其余的只剩下無盡的謾罵。很快。隋末風云,便席卷了中華大地。李淵年輕時就顯露出非凡的能力,可是真正讓他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寶座,還要多虧他的好兒子,李世民。于是大唐的盛世便在歷史的長河中綻放開來,大唐的輝煌歌聲傳唱了一百多年,卻在安史之亂的折騰下,漸漸山河日下,最后因為黃巢,因為朱溫,就結束了那偉大后的落魄。
梁唐晉漢周,就這樣在五十幾年間,在這片土地上演繹著自己的故事,等到陳橋邊黃袍加身的那一刻,另一個偉大的朝代開始了。
可以發現,中國歷史絕大部分時間是屬于戰亂的,因此每一個時代也是屬于霸主,將軍與謀士的,而文人在這里只能對于那樣的局勢空發牢騷,嘆道‘寧為天平犬,不做亂世人’。但是,在那偶爾短暫的天平盛世,恰恰需要的就是這些謳歌盛世,裝飾盛世的文人,這時的文人對于這個時代就是極其重要的了。年輕人也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需要盛世,而盛世同樣需要我們。而隋唐以來,科舉大興,朝堂再也不是幾家之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漸漸成為了人們的共識。于是一大群青年才俊便在這種主流思想的洪流中渴望榜上有名的那一刻。
柳永就是這樣的。
‘學的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對于文人來說,只有智慧與文采才是自己擁有的最大資本,也是可以給自己帶來一切的唯一保障。司馬相如因為一篇《子虛賦》大受賞識,終于成為文壇大家,諸葛孔明因為一次《隆中對》,皇叔大贊天才,二人共創大業。古往今來,因為文章而獲得重用的實例數不勝數,除了明清的文字獄外,因為文章卻遭受冷落嫌棄的,只怕是不多的,而柳永卻恰恰受到了這樣的待遇。
江南處游歷的少年
柳永三歲到六歲時,父親做了通判全州,而那時的官制是不可以攜帶家眷的,于是柳永被送到福建崇安老家,由繼祖母代養,直到九歲才回到汴京。‘三歲定終身’,這句話雖然夸張,但是4-9歲的生活也足以定性柳永的性格。在那遠離繁華的鄉下,又由慈愛的祖母撫養,柳永必定是天真的,也一定是隨性的,以至于為他后來的一生埋下了伏筆。
那一年,柳永十七歲,也算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那時的他正游歷杭州。揚州自古就有煙花勝地之稱,而同屬于江南的杭州也是極其繁華。那時的他,便已在秦樓楚館中游歷,名氣也是盛傳于脂粉界。正巧那時的杭州太守孫何與柳永父親是世交,柳永便想在他身邊成就一番。無奈孫何是一個規矩清正的官員,為了防止他人行賄求官之類,所以門禁森嚴,常人很難相見。不過,這些可難不倒柳永。
他找到名妓楚楚,找她商量道‘欲見孫相,恨無門路,若有府會,愿借朱唇,歌于孫相公之前。若問誰做此詞,但說柳永’于是便遞上了一首新詞《望海潮》。
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杭州的歌姬原本得到柳永一首詞已屬難得,又逢柳七前來懇求,再加上兩人的關系,自然欣喜地答應了。于是劇情就按照柳永的劇本來進行,他見到了孫何,他得到了禮遇,他在杭州,在這繁華盛地度過了愉快安心的幾年。
第二年,孫何離開了杭州,對于這位叔伯輩的人物,柳永是極其尊重的,對于他的離開,也是極其不舍。那年冬天,當柳永在青樓里把酒言歡時,收到了一封信——孫何去世了。當時的他微微楞了一下,收拾行裝離開了,周邊的人也很是驚訝,從來都是不拘一格瀟灑不羈仿佛沒有一絲煩惱的柳相公這是怎么了?
對于孫何的離世,柳永并沒有那么撕心裂肺的悲傷,因為他深知人必有一死,只是對于這位似朋友般的長輩徹底的離開了自己,感到很遺憾,覺得很不舍。放佛昨日的歡快就在眼前,有酒,有詩,有佳人,然而就是這樣,眼前的那個長者就這樣離去了,永遠的離去了。難道這就是人生。他想起了孫何也不過四十,他的一生便在那官場耗費了大半,帶著對于爾虞我詐的忐忑,帶著為國為民的責任。這些年來他得到的,擁有的實在太少。以至于他尚未告老還鄉,靜享天倫,便嗚呼哀哉,讓人痛心。
后來的幾年間,柳永便在蘇州,揚州一帶游歷,當然游山玩水不是他的愛好,他的大部分娛樂與詞作都是在那紅燭下,清酒中了。在這一時期,他認識了謝玉英,這個會跟隨他一生的女子。當時柳永的父親已經去了汴京,柳永也是思念父親的,便決定前往汴京。臨走之前,與謝玉英約好時間,日后再會。俗話說‘人走茶涼’,兩人在一起時姿勢十分親密的,不過多日不見,情分難免生分眼看相約之期將至,柳永還是毫無音信,再加上謝玉英對于柳永的風流心知肚明,漸漸地對于柳永的回來失去了信心,便開始重新接客。柳永聽友人提到這個消息,也是嘆了一口氣,他不怪她,他知道確實是自己失約了,于是寫了一首詞,寄了過去。謝玉英接到了柳永的信。不難想象詞中的深情與可惜,讓謝玉英又羞又悔又驚又喜,立馬收拾行李追隨柳永而去,并且一生都沒有離開,在柳永最為艱難的時候也一直在他身邊。
自古繁華地自是甚多的,但是比起天子腳下的風光自然就顯得黯淡了幾分。揚州杭州蘇州雖也是江南盛名地,但是比起汴京的美輪美奐也是相差許多。《清明上河圖》中的形形色色早已將汴京的真真切切精彩絕倫銘記在歲月的長河里,成了永恒。作為煙柳處的盟主,脂粉界的狀元,初到汴京,柳永沒有因為人生地不熟而產生絲毫不適應,依舊是如魚得水。很快,柳永的名聲便在汴京中傳揚開來。無論販夫走卒,宮伶艷女還是王公貴族,國士名姝,都唱起了柳永的詞。
那一年柳永已經二十三歲,依舊年輕,但已經不能說是少年了。他在江湖上飄蕩了七年,當然,往后他還要飄零許久。
他生在官宦之家,自是衣食無憂的,年少輕狂時追求紅粉佳人,也是人之常情,但柳永還是清醒的,他知道游戲人間終究只是說說而已,男兒終究要有擔當。也許是當時的主流思想,也許是父命難為,柳永還是走上了考場。
科場上無盡的挫折
信心是一個美麗的詞匯,在絕境中給人以勇氣,絕處逢生;在悲痛中給人以振奮重換新生;然而,信心二字又給人間帶來許多悲劇,折磨了一個又一個脆弱的心靈,因為希望越大往往失望越大。少年得意的柳永有著十二分信心,普天之下,有幾人可與我柳三變比肩,這鰲頭我只能獨占了。
柳永落榜了,這是孫何離世后,他第二個難以接受的事實。他悲傷許久。他可以和女子斗酒,醉得一塌糊涂;他可以和佳人雙陸,輸的一敗涂地,但他不可以接受這樣一種失敗,因為這對于他來說是一種侮辱。也許他可以想象別人對于他落榜后幸災樂禍的嘲諷,也許他想象到之前的自信滿滿,眾人吹捧,而今卻面臨如此窘迫。他不像王通,他也不是王績,他是柳永,他對考場十分不滿,于是重新回到了青樓,這里才是他的歸屬。
柳永依舊風流,雖然科舉失利讓他有過短暫的煩惱。落榜之后,他的詞依舊備受好評,他的人依舊廣受歡迎,自己擔憂的事情原來是自己多心了。‘五十少進士’,對于進士一科不知難倒了多少人。杜甫是這樣,蘇洵也是這樣,后朝后代很多享有文名的人物,到頭來也不知在這條道路上摔了多少跟頭。
六年后,柳永整裝待發,他相信這一次一定成功。
宿命是什么?宿命是早已注定的事實,不管你如何努力,無論你怎樣掙扎,最后的結果依舊是那樣——柳永再一次落榜了。也許是第二次的緣故,柳永的心態明顯要好上許多,當他聽到再一次失敗的消息時,松開了摟著的姑娘,就喝了一口苦酒,寫下了一首詞。
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司馬遷曾經說過,古來名篇大抵圣賢悲憤之所作也。只有經歷過坎坷與艱難,才能成就真正有見地的文章。詩圣杜甫在凄苦悲涼中寫出了篇篇詩章,大家蘇軾在貶謫下方后成就傳奇,而在科場上屢屢受挫的柳永也應景寫了一首發憤之作,而這首詞卻給他的仕途宣布了死刑。
六年后,柳永迎來了第四次科考,這一次的故事就不像前幾次那樣平淡,因為這一次發生了幾件有趣的事情。第一件事就是郊祁并第。宋郊與宋祁是兄弟二人,兩人年少時便負有才名。當時一老僧見到二人時說‘小宋當得大魁,大宋亦不失科’意思是說宋祁可以奪得狀元,宋郊也不會中不了科舉。過了一段時間,老僧見宋郊面相大改,驚訝地道‘看來大宋必定救過數萬性命呀!’宋郊坦言道,見到一處泛水,救了一窩螞蟻,然后老僧感慨道‘大宋必當魁首也’。后來科舉閱卷完成后,宋郊第十,宋祁第一,劉太后在看中舉者名單時,就問道者二人的關系,旁人說,中狀元的是弟弟,第十名的是哥哥,劉太后說’弟怎能在兄之前’于是定了宋郊的狀元之名。
這是一個好人有好報的故事,也是一個狀元天定的故事。不過狀元和柳永顯然是沒有太多緣分的。前后數十年,一共四次考試,柳永終于中了進士科。可能是因為他的名氣太大,大到連在深宮中的皇帝都聽過他的詞作。而正巧這個皇帝是一個仁和的皇帝,他廉政愛民,遵循正統的儒家教義,這也注定了柳永悲慘的命運。
柳永在脂粉界泡了多年,他的詞大多是艷詞,而對于當時的主流他的詞更應該準確的說成俗詞。這樣一個認真的皇帝,在他眼中自己的門生應該是那種可以寫出文人骨氣的詩詞,而不是那種秦樓楚館供女子歌唱的艷詞。他又怎能忍受‘忍把浮名,換做淺斟低唱’這樣的牢騷,于是柳永終于因為自己的詞徹底斷絕了自己的仕途。
這一次的柳永顯得極其淡定,那時的他早過了而立之年,然而依舊在秦樓楚館中游蕩,他也想有一官半職,他也想展示自己的政治智慧,可是命運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氣與信念打破。他累了,他倦了,他不想在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科舉上耗費自己的應該是一生,一如當年那個和藹的大叔。他不恨皇帝,以為他知道他有自己的原則應該是一代明君。他不恨科舉,因為他知道這種選拔模式會涌現出許多人才,而自己注定不是這樣的人才。
為什么后世有那么多的讀書人從風華正茂到白發蒼蒼從始至終在科舉這條道路上。因為他們覺得這是一條捷徑,而不巧的是這條捷徑是他們唯一的選擇。百無一用是書生,除了圣賢書他們一無所有,然而柳永不是這種書生,也許有一個地方比朝堂更適合他,在那里他是絕對的權威,他又著無數的榮耀。既然皇帝讓我‘且去填詞’,那我就奉旨填詞了,就這樣柳三變終于走進了屬于他的領域。
汴京固然美麗,但對于柳永來說不見得怎樣美好,這里不適合自己。他想起了孫何,想起了那首《望海潮》,想起了江南的旖旎風光,想起了年少時的風發意氣,他離開了,沒有一絲不舍。
才子是處處留情的,而柳永更是才子中最為風流的。離別本是最動人深情的,唐人寫的大氣‘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而情人之間的別離更是讓人動心‘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對于在汴京城中的那苦不堪言的遭遇,又無奈地與情人分離,對于他這種情中圣者,一首絕作自是不可少的。
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就這樣,柳永再一次開始了自己的游歷。這一次的游歷與二十年前的游歷明顯是不一樣的。當年自己初出茅廬,眠花宿柳,燈紅酒綠,好不瀟灑快活。那時的自己豪情萬丈,滿腹風流。只可惜現在物是人非,在考場沉浮了數十年,見證了命運的坎坷,原來世事并不像我年少時想象的那么簡單,那么自然。想著想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當初的自己是那么的快樂,那么的無拘無束,然而不知不覺中落入了那可惡的科場,自己漸漸迷失了,迷茫了,不明白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是萬金吾,是陰麗華?是流芳百世,是萬人敬仰?是皇帝座前賣弄風騷的文人,還是貴族酒后記傳軼事的史官?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的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了一個人,一艘船,一江水,一座閣,一篇序。那個人當初不就是這樣嗎?是那么的瀟灑,那么的自在,也許自己所希望的也是這樣吧。
‘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柳永的年紀雖然大了幾分,可是他的才氣,他的聲名,絲毫不減當年。在朝堂之上,他一文不值,在秦樓楚館,他是白衣卿相,他樂得逍遙。他本以為他的一生和朝堂再無瓜葛,因為他厭倦了,他嫌棄了,他喜歡溫柔鄉的美好。誰知道,他再一次陷入了現實與夢想落差的尷尬中。
不堪時最后的掙扎
1044年,柳永56歲,入京做了一個太常博士的小官,后來遷屯田員外郎。這一次的左遷柳永是有些害怕的,不是害怕自己再受排擠,而是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看著鏡中鬢發斑白的不再年輕的面龐心中生起的那絲無力與辛酸。人們常說,英雄遲暮。不是說英雄老矣,往昔的豪情與威風便淡了許多,而是那股少年的銳氣漸漸被歲月無情的磨滅了,以至于很多事都看開了,看淡了,放下了。柳永想起年少時留戀青樓的輕浮和藐視圣聽的狂妄,自己都覺得自己當初的行為可能真的錯了。如果當年不是因為自己對于屢試不中心生憤恨,作了一首《鶴沖天》,是否圣上就不會劃去自己的功名;如果自己當初被劃去功名后,不是和皇帝唱起反調,自稱‘奉旨填詞’,自號‘白衣卿相’,而是自稱罪該萬死,低調做人,重頭再來,是否會得到陛下的諒解,得到皇上日后的重用。不管柳永是否真心覺得自己年少時太過意氣用事,不過在現實面前,他妥協了,他要讓別人以為他自己知道自己曾經的行為是一種錯誤。他還想在自己剩下的時光里做出一番功績,方不悔這一身的抱負。他覺得現在自己選擇放棄以往的尊嚴,重頭開始,也許還不晚。于是他選擇了低頭,他去找了晏殊。
晏殊,這位年少成名的才子,一生仕途只能說是一帆風順。十三歲時因江南知府張知白以神童之名推薦至皇帝面前,在殿試考試中,向皇帝坦白試題自己曾經做過,得到皇上的賞識,以后便是平步青云的過程,1042年,晏殊官拜宰相百官之首。當時的晏殊門生極多,因晏殊舉薦而成為日后朝廷棟梁的人才也是很多的。像王安石,范仲淹,韓琦等都是晏殊門徒。當然晏殊不僅仕途通達,文名也是享譽四海。一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西樓,望斷天涯路’引起多少人的愁緒,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又道出了多少人的無奈。對于這樣一個文壇泰斗,詞家高手,柳永覺得他會因為惜才,愛才,憐才將自己引為同道中人,給自己一個可以一展宏圖的機會。可是他不知道,或許他知道卻不愿意承認,他雖然在秦樓楚館眾人愛之,卻在當時的正統文人面前只是一個專寫艷詞的無品文人。
當晏殊第一次見到眼前這個五十多歲模樣的人兒站在自己面前,慢慢產生了興趣。因為眼前的這個人衣衫雖不見得怎樣的光鮮名貴,可是自是得體;此人雖然略顯蒼老可是氣質儒雅風流,心想,這定是個懷才不遇的文人。當晏殊問道柳永是和姓名之時,柳永答道柳三變。晏殊遲疑沒有應答,將柳永冷落在旁邊許久,他已經知道這人便是二十年前因為一首詞被劃去功名的柳永,心中暗生嫌棄。過了很久,晏殊問了一句‘賢俊作曲否?’柳永本以為這次會面是一個愉快的過程,誰知道一進來就遭到晏殊的冷落,十分尷尬,心中有了幾分不安,過了良久,晏殊又問了這樣一句不溫不火的話。對于晏殊的言外深意以柳永的智慧自是明白的。‘賢俊作曲否’,回答作曲,那么只會作曲的文人自然是稱不上賢俊;回答不是賢俊,那這次前來又是為何?柳永很快答道‘知君亦作曲’,對于柳永的回答晏殊自是從容地回答道‘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
柳永離開了相府,帶著滿滿的不甘與失落,原來世人對于我的成見是如此之深。柳永離開了京師,離開了朝堂,終于無奈拋棄掉他最后的一絲念想,他只能無奈地在窮困潦倒中做著自己的屯田員外郎,,而這一做,就是十幾年。
一次,天邊出現老人星,宮中以為祥瑞,按例應該由文人作賦慶賀。當時的太史官與柳永是好朋友,他很同情柳永的遭遇,同時也很欣賞柳永的才華,于是舉薦了柳永。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番好心葬送了柳永晚年但求安穩的奢望。
《醉蓬萊》
漸亭皋葉下,隴首云飛,素秋新霽。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嫩絕黃深,摳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直升華,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寰游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此時的柳永早已不在年輕,用垂垂老矣來形容也絕不過分。可是他的詞依舊是那么的清新,依舊是那樣的充滿著活力。他本以為這首詞是自己的進身之作,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這位仁宗皇帝依舊對柳永沒什么好感。
當皇帝看到‘漸’字便有幾分不快,自己日理萬機,不管朝堂之上還是市野之間,一片蒸蒸日上。這個‘漸’字分明暗示著日落西山的趨勢。后來又看到“寰游鳳輦何處”與宋真宗的挽詞暗合;再看到“太液波翻”一詞,宋仁宗氣得將詞扔在地上,說:“為什么不寫成”波澄“呢?”。從此,柳永連一個小官都沒有了。
晚年的柳永,飽嘗了朝堂給他的痛苦與辛酸,無奈的離開了這個對他來說不知是幸福還是悲傷的世界。當他離去時,留下的錢財甚至都不夠安葬的費用,最后一刻給他溫暖的還是那樣一群女子。她們在眾人眼里是卑賤,下流的代表,可是她們卻給了柳永一生的美好。
頓悟后真實的柳永
柳永的故事是傳奇的,令人向往的,同時也是悲劇的。他年輕時逍遙自在,文采風流,再到后來奉旨填詞,何等瀟灑,那時的他超越了同時代的所有人。功名利祿不如一杯清茶淡酒,位列三公,怎及得上那群女子的嬉笑怒罵。那樣的柳永是那樣的清高,放佛那天邊久久懸掛的彩虹,孤立于世間,卻有一種凌駕于眾生的美。
這樣的柳永分明是另一個王勃,然而王勃是幸運的,因為他英年早逝,所以他可以在最風流的年紀演繹最風流的故事。他還不用領悟官場坎坷,不用在乎天子喜惡,他做他自己,他活他自己。柳永卻不可以,他要生存,即使他的詞作很多,即使很多女子心甘情愿供養她。可他是一個男人,一個有尊嚴的男人,他可以大笑‘奉旨填詞’,他可以自封‘白衣卿相’,可他終究是一個平凡的人。他不能像魏晉那些狂人一樣,隱居山林,因為他忘不了那群女子;他也不能像后世游俠一樣,浪跡江湖,因為他已不在年輕。他只能舍棄掉自己年少時的骨氣與尊嚴,希冀在那自己毫無容身之處的朝堂茍延殘喘。
可笑的是他準備奉獻后半身的官場給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以至于當時的正統文人將他作為笑柄,即使后世有著無數人仰慕他的瀟灑,喜歡他的詞作,正史上卻沒有他的只言片語。而他最后選擇離開的那群真性情的女子,卻對他矢志不渝,無怨無悔。他做官,他們放他離去,愿他前程似錦;他罷官,她們酒席歡迎,真心誠意待他。這也許也是因為他的風流讓那些女孩子可以毫無保留的包容他,愛慕他。
她們是一群低下的女子,至少在那些所謂的名門世族看來,她們只是任人玩樂的玩物;她們是一群悲慘的女子,她們強顏歡笑,賣弄風騷,毫無尊嚴,只為生存。她們唱詞和曲,流落風塵,實屬無奈。然而,有這樣一個男子,他年輕,他風流,他文采非凡,他氣宇軒昂,他視她們如之際,他待她們似愛人,他對她們絕對的真心如一,她們對他自然一生無悔。這也許就是柳永的魅力吧。
柳永科場失意那十幾年是心酸的,官場坎坷的晚年無疑是悲痛的。生活的艱辛差一點就磨盡了他的才華,以至于當我們看他為皇帝作附和之曲,求晏殊稍作提攜之時,難免有些心痛,不忍,甚至還有幾分對他的嫌棄。然而,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柳永,面對窘迫的生活還有誰可以比他做得更好。不是他遺棄了自己的爛漫與風流,而是他看透了生活的真實與殘忍。
晚年的柳永真的不再是年少時的他了。他不能再無所顧慮高調‘奉旨填詞’,他也不能再自信滿滿封做‘白衣卿相’。當年那個好似天邊的人兒終于徹徹底底地成為了普通人,垂垂老矣的他也是那樣的真實。當眾名妓春風吊柳七的時候,我們放佛又想起了那樣一個人,想起了他在秦樓楚館的歡笑,想起了他在燈紅酒綠處的詞章,而朝堂的灰暗早已被我們忽視。
故事已經結束了,所有的錯綜復雜的細節我們沒有必要去深究。不過當我們沉下心來就會發現,柳永的一生只在于三首詞。一首《望海潮》,一首《鶴沖天》還有一首《醉蓬萊》。《望海潮》讓他結識了孫何,走上了仕途,以至于后來為了追隨這位老前輩數次科舉,撞得頭破血流,苦不堪言。《鶴沖天》讓他徹底斷絕了平步青云的機會,一生仕途只能用慘淡去形容。可是他那自傲的脾氣,偏偏不愿意向皇帝服軟,自稱‘奉旨填詞’,自號‘白衣卿相’,這種挑戰皇帝尊嚴的行為不得不說是他一生最大的敗筆和最蠢的行為。不過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逆來順受讓許多人覺得柳永是那樣的可愛。最后一首《醉蓬萊》,如果說是柳永的進身之作未免太過不了解柳永了。那時的他已然年邁,說他想在朝堂再有一番作為,那只能說是不現實的。他更多的是想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只會做婦人之語的文人,他要向他證明,當年的自己被針對是多么的可笑與荒謬。
即使柳永曾經屈服過,曾經低頭過,可是只要他還有一絲機會,他都不會忘記年輕時的那種瀟灑,柳永終究還是那個柳永,他一直都在。
當柳永的故事結束了一百多年,不管是柳永,謝玉英,孫何,宋真宗,劉太后還是晏殊,晏幾道,宋郊,宋祁,這些人都早已離去。然而柳永和宋真宗宋仁宗一生的牽扯終究沒有結束。在那北方,一代梟雄金主完顏亮聽聞一首《望海潮》,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加速了北宋滅亡的腳步。歷史終于給與了柳永一個宋真宗對他命運不公的最后的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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