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賜履按:平定了翟義等人造反之后,王莽志得意滿,意氣風發,邁向帝位的腳步更加輕快而堅定。講真,王莽這人做事,是很有章法、很有計劃性的,他與一干手下正在斟酌登基的時間表的時候,突然殺進來一個程咬金,打亂了他的節奏——竟然提前登基了!
公元7年,十二月,莽軍滅掉了翟義軍。公元8年,二月,又滅掉了趙明、霍鴻軍。王莽大封群臣,群臣又奏準王莽的兒子王安、王臨晉升為公爵,侄子王光封衍功侯。九月,王莽的老娘功顯君去世。王莽表示,他現在是假皇帝(代理皇帝),按禮法他是皇室大宗的后嗣,不可以再為老娘穿孝服,只能按天子對諸侯的標準進行吊唁。于是,就讓新都侯王宗(王莽的孫子,長子王宇的兒子)為喪主,守喪三年。
柏楊先生注:儒家學派規定,三年之喪中,不見客人,不處理公務,不從事勞動,不能跟妻子同床,日夜思念哭泣。
司威(總彈劾官)陳崇奏報,衍功侯王光私下讓執金吾(首都長安警備區司令)竇況替他殺了一個人。王莽大怒,痛斥王光。王光垂頭喪氣回家,他老娘對王光說,你覺得自己和王宇、王獲相比怎么樣?王光啞然。娘兒倆相顧良久,流淚自殺。隨后,竇況也因此事而死。想當年,王莽由于服侍老娘、供養嫂子、撫育侄子王光(可參詳拙文《超級影帝王莽的大司馬之路》)而聲名遠播,等到后來狂妄兇暴,又以這樣的行為來顯示他的公正無私。王光既死,由兒子王嘉繼承爵位。
衣賜履說:王宇、王獲是王莽的長子和次子,都死于王莽之手,因此,老娘才會問王光,王莽的親兒子都必須死,你能有什么活路?
讀到母子間的對話,其實挺恐怖的。有人可能會說,這是王光自己選擇去死,不是王莽逼的。沒錯,王光選擇去死,說明對他而言,死比不死要強。我們不知道王莽究竟說了什么,但我想其份量大概與當年逼王獲自殺時相當,這才使得王光母子選擇自殺。現在,王莽殺了兩個親兒子,一個侄子,別急,后面還有。
柏楊先生為王莽說了幾句話,大概意思是如果王莽不管,你們會說他虛偽徇私;王莽秉公處理,你們又說他邀名。你們能不能客觀一點?
我的想法跟柏楊先生不同,讀王莽讀到現在,我覺得王莽逼死次子王獲,可能是為了邀名;殺死長子王宇,主要是為了清除政敵更為理直氣壯;逼殺侄子王光,我有個感覺,就是生殺予奪的大權,只能在我王莽手里,誰都不得覬覦,別說是侄子,就是親兒子也不行!
本年,廣饒侯劉京奏報齊郡(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冒出一口新井,車騎將軍的下屬扈云奏報巴郡(重慶市)發現一頭石牛,太保府職員臧鴻奏報右扶風(西長安市)雍縣(陜西省鳳翔縣)發現仙石。王莽大悅。十一月二十一日,王莽上奏太皇太后王政君,說:
漢朝已經十二世(高帝、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孺子,十二世,前少帝劉恭、后少帝劉弘和廢帝劉賀被排除在外),正碰上“三七”危機(神秘預言書上說,三七者,二百一十年,而西漢自從公元前206年建立,到本年,二百一十四年,已超過好幾年),秉承上天旨意,陛下下詔讓我暫居皇帝之位。廣饒侯劉京上奏說,七月中,齊郡臨淄縣昌興亭長辛當有天晚上做夢,一個神秘的聲音對他說,我是天使,上天讓我告訴你,攝皇帝應當為真皇帝,如果不相信,這個驛亭里會出現一口新井。那個亭長早晨起來一看,果然出現一口深達百尺的新井!十一月初九,正好是冬至,巴郡的石牛,十五日,雍縣的仙石,都送達未央宮前殿。我和太保安陽侯王舜(王莽堂弟)等人前往觀看,突然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天昏地暗,等風停了之后,在石頭前面出現一塊銅牌和一段有圖案的綢緞,上面寫著“上天告示皇帝的符信,進獻的人可以封侯(天告帝符,獻者封侯)”。孔子曾說,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我王莽豈敢不遵照執行!我請求在祭祀神祗、宗廟,向太皇太后和孝平皇后(平帝劉箕子正妻,王莽女兒)奏報時,都自稱“假皇帝”(公元6年時,王老太曾下詔,王莽在朝見她的時候,不必再自稱“臣”,改為自稱“假皇帝”,這回,王莽更進一步,在書面奏報時,也不稱“臣”了)。我向天下發號施令,天下臣民向我奏報,都要把“攝皇帝”的“攝”字去掉(公元6年時,老百姓和臣子稱他為“攝皇帝”)。把居攝三年改為初始元年,漏刻改為一百二十度,以符合上天的意旨。我向您保證,一定好好養育孺子,讓他的品德能夠跟周成王相媲美,把太皇太后的聲望和威德傳播天下。等到孺子滿二十歲,舉行冠禮以后,我一定把皇位還給他,如同周公舊例。
奏章被批準了。
衣賜履說:真是不服不行啊!莽哥臉皮之厚,如果號稱天下第二,哪個敢認第一?公元6年,立孺子,王莽攝政,是為居攝元年,公元8年即居攝三年。王莽將居攝改為初始,就是準備得差不多了,打算要下手了。
這里解釋一下漏刻,這是古代以滴水計時的工具,在西方鐘表廣泛進入之前,中國人以漏刻計時,搞了幾千年。西漢時規定一天為一百刻,一刻相當于現在的十四分二十四秒,哀帝劉欣時,曾經短暫改為一天一百二十刻,很快又改了回去。王莽是打算與西漢徹底分道揚鑣的,各方面都改弦更張,漏刻改為一百二十刻,一刻相當于現在的十二分鐘。我們現在的一刻鐘是十五分鐘,也就是說一天是九十六刻。
這份奏章一公布,地球人都知道了,莽哥需要更多的符命,助他登上大位。就在此時,一個妙人,應運而出。此人名叫哀章,梓潼(廣漢郡郡政府所在縣,四川省梓潼縣)人,正在長安求學,據說平素言行頗為不端,學問雖然不怎么樣,但吹牛逼絕對段位很高。哀章這樣的人,政治嗅覺之靈敏,仿如貓之于魚。他見莽哥玩兒符命玩兒得這么嗨,心說,我也會啊!于是找人做了一個銅柜子,放進兩本冊書,一冊寫著“天帝行璽金柜圖”,一冊寫著“赤帝行璽某傳予黃帝金策書”。某,指的就是高祖劉邦。具體內容說,王莽是真命天子,赤帝劉邦要把天下傳給黃帝王莽,太皇太后應當順從天命。冊書上還寫了十一個人名,都署明官爵,作為王莽的輔臣,其中八個是現任大臣,又取了兩個吉祥的名字,王興和王盛,還有一個,當然就是哀章本人啦。
衣賜履說:這個哀章真是個人物。在讀王莽這一段時,一直讀得挺沉重,哀章的出現,平添一抹喜劇色彩,呵呵。
哀章聽說齊郡新井、巴郡石牛的事已經公布,感到時機到了,于是當天黃昏時,穿著黃色衣服,捧著銅柜到高廟(劉邦祭廟),交付仆射(祭廟管理人員),仆射上報王莽。
十一月二十五日,王莽親自駕臨高廟,向哀章獻上的銅柜叩頭,表示接受上天的恩賜。然后戴上王冠,去拜謁太皇太后王老太。回到未央宮后,發布文告說:
我本無德,但幸而是皇初祖黃帝的后代,也是皇始祖舜帝的苗裔(王莽給自己找了好些祖宗,黃帝、舜都上了他家家譜,以證明老王家的高貴血統),還是太皇太后的微末親屬。上天通過銅符帛圖、金柜策書等顯示,把天下萬民都托付給我,由我來繼承大統。赤帝漢朝高皇帝的神靈,按上天指示,傳來金柜策書,我敬畏上天,又豈敢拒絕不受?下個月(十二月)一日,我將正式登基,即真天子位,國號改為“新”。修訂歷法,改變服飾顏色,改變祭祀用的供品,另制旗幟,重定器具樣式規格。定十二月初一為元旦(為顯示與漢朝的不同,把歲首提前了一個月),明年(公元9年)定為“始建國元年”。衣服采用淡黃色,祭祀用品應為純白色,使節的符節都用純黃色,上面題寫“新使五威節”,以顯示皇天上帝的威望和使命。
衣賜履說:這個事兒太搞笑了,如此荒唐,但又如此嚴肅。我們現在可以哂笑,當年誰敢?王莽說要把政權還給孺子的話音未落,哀章就獻上金匱,一下子打亂了王莽的計劃,以致于有點手忙腳亂。哀章這套把戲,王莽能不知道嗎?但哀章把住了王莽的脈,王莽明知哀章搞鬼,但又不能不接受,如果不接受,說明符命不可信,如果接受,那就得按哀章給配的班子來進行人事安排,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縱觀王莽一朝,唯一把王莽玩兒了的,就是這個叫哀章的。
這可真叫:誰言知音難覓?騙界一對昆仲!
王莽既激動又志得意滿,但還是覺得缺了點什么,突然想起,傳國玉璽還沒拿到誒!這塊玉璽就是大名鼎鼎的和氏璧,因為孺子一直沒有正式登基,玉璽就放在王老太處。王莽派堂弟王舜去向王老太索取,這個一路把王莽扶上帝位的王老太,竟然不給!不但不給,她還破口大罵!王老太對王舜怒斥道,你們父子宗族能有今天,全是靠的大漢朝廷,你們不但沒有報恩,反而奪了漢家天下,你們就是一群畜生!人做出這樣的事,就連豬狗都不愿吃這種人的殘軀(我才知道,農村經常有人小名叫“狗剩子”,原來是打這兒來的)!
王老太把玉璽扔到王舜面前,又說,我是漢朝的老寡婦,早晚總要死,我已經看到,你們兄弟滅族就在眼前!
王老太邊罵邊哭,左右無不流淚痛哭。
衣賜履說:這個流淚,當不是表演。但我不曉得,老太太一步一步讓王莽坐大,她指望王莽在哪里停腳呢?
拿到玉璽,王莽大喜。又通過“符命”把王政君“太皇太后”的漢朝稱呼,改成“新室文母太皇太后(柏楊先生注:文母是周文王的老婆,周武王的老娘)”。
公元9年,元旦(十二月一日),新朝皇帝王莽率文武百官,向西漢王朝太皇太后王政君呈獻玉璽。恭祝順應天命,尊從符命,并從此除去西漢稱號。本年是新朝的“始建國”元年。
王莽的正室是宜春侯王氏的女兒,立為皇后。他們本來生有四個兒子:王宇、王獲、王安和王臨。老大老二此前已被處死,王安是個糊涂蛋,不堪大任,王莽就立小兒子王臨為皇太子,王安封為新嘉國君(新嘉辟,古怪的稱呼)。長子王宇的六個兒子全部封為公爵。大赦天下。
王莽于是頒布策書對孺子劉嬰說:
啊,劉嬰啊,過去上天扶助你的祖先,一直傳了十二代,二百一十年,皇室的氣數轉向了我。《詩經》里說,殷的后裔作為諸侯而服侍周朝,可見天命無常。我現在封你為定安公,永遠為新朝的國賓。你要尊崇上天的美意,就任你的職位。你的定安公國可以建立漢朝祖宗之廟,和周朝后裔同等待遇,使用自己的歷法和特定顏色,世代服侍你的祖宗,享受子孫后代的祭祀。以孝平皇后為定安太后。
讀完策命,王莽握著五歲劉嬰的手,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從前周公攝政,最終把政權傳給成王,但今天我沒有這樣,完全是迫于上天的嚴厲命令,并不是我的本意啊!
說罷,哀嘆良久。中傅(皇家輔導宦官)帶孺子走下宮殿,面向北而稱臣。
文武百官,無不感動。
衣賜履說:演技之神的神演技,基本上把我都感動了。
隨后,根據哀章獻上的金匱,將輔政大臣都封爵授官:以太傅、左輔、驃騎將軍、安陽侯王舜為太師,封為安新公;大司徒、就德侯平晏為太傅、就新公;少阿、羲和、京兆尹、紅休侯劉歆為國師、嘉新公;廣漢郡梓潼縣的哀章為國將、美新公。
以上為四輔,級別為上公。
以太保、后承、承陽侯甄邯為大司馬、承新公;丕進侯王尋為大司徒、章新公;步兵將軍、成都侯王邑為大司空、隆新公。
這三位是三公。
大阿、右拂、大司空、衛將軍、廣陽侯甄豐為更始將軍、廣新公;輕車將軍、成武侯孫建為立國將軍、成新公;京兆的王興為衛將軍、奉新公;京兆的王盛為前將軍、崇新公。
這是位稱為四將。
這就是哀章冊書中列的十一個人,稱為十一公,都有一個“新”字。
最搞笑的是,王興、王盛本來就是哀章瞎起的名字,朝里沒有叫這名的,王莽就派人到長安城里找,一家伙找了十幾個王興和十幾個王盛。然后從這幫家伙中撿順眼的各挑了一個,封奉新公的王興是原城門小吏,崇新公王盛更有趣,以前是個賣大餅的。為了顯示符命的靈驗,這哥兒倆平地青云,官至將軍,爵為公爵。剩下的其他王興和王盛們,王莽也沒虧待,全都任命為郎官,呵呵。
衣賜履說:至此,中國歷史上王朝更迭的三種基本方式業已形成:以諸侯并天下,以平民打天下,以權臣禪天下。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