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凌晨四點,放在枕頭邊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24小時不關機,是從當警察時養成的習慣。記得才入警不久,有一次無意間關掉了手機,致使沒有接到深夜的抓捕行動通知,第二天被大隊長臭罵了一頓。
從此以后,手機便再也不關機。
睡眼朦朧中,看到是母親的電話。
母親的話語簡短而又急促:“你爸突發疾病,已被120送至醫院。”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個會提前到來。
一時間我大腦一片空白,我離開他才不到五個小時。
我狂奔著沖向地下停車庫,以每小時120公里以上的速度向家的方向駛去。
成都到綿陽130公里,坐動車需要50分鐘,開車一般需要2個小時。
我開得很快,我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我可以不需要片刻醞釀,即刻被那一幕的悲傷擊中,你的樣子像一顆歲月的沉釘,帶著痛刺進我眼睛里,只是一瞬間而已。
等到見到你的時候,你靜靜的躺在急診室的鐵床上,掛著氧氣,滴著液體,臉色蒼白。
沉重的鐵床。
咯吱作響的鐵輪。
迷糊的父親。
我把他抱起,移動到病房的病床。
他變輕了,不再厚重。
直到你聽到了我的聲音,你才慢慢睜開眼睛。
我為你的病情和主治醫生反復溝通。
我跑上跑下,繳費拿藥。
我給你穿襪子,穿鞋,一路牽著你去做各種檢查。
我給你喂水、喂飯。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像,小時候你對我那樣。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我始終都有一個錯覺,我爸一直都是三四十歲的樣子。
直到爺爺過世。
父親因為出差,沒有見到爺爺的最后一面。
爺爺去世后不久,我和父親去安縣為爺爺掃墓,一切都是如此的平靜。
可是突然,父親跪在了滿是稀泥的土上,死死的抱住爺爺的墓碑,哭得死去活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眼淚,一個男人的眼淚,更是一個兒子的眼淚。
父親嘶吼著:我的爸,你走得太急,我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你……父親哭得癱在了地上。
后來,父親是被人抬下去的。
父親因為出差,沒有見到爺爺的最后一面。
我長久的無法理解父親這在我當時看似荒唐的舉動。
我總是想,一個男人,似乎該有面對生老病死的勇氣的。
但是我錯了,直到現在,直到我淚流滿面的寫這篇文章時我才明白。爺爺,其實就是父親心中的那座山。
你問哪一刻,覺得父母老了。
就是那一刻。
那一刻讓我從過去漫長的錯覺中蘇醒,父親再也不是那個如鷹如虎無所不能的君王。
你已然年過半百,你已然兩鬢全白。
17歲那年的春天,和你發生了有生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爭論的議題是北上藝考這件事。
你希望我老老實實的在老家參加高考,考不上就去當兵。我死活不干,即使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數學就沒及格過。我告訴你,我的目標是中戲。你說不過我,吵到最后,說話總是比我慢半拍的你從廚房里提起砍刀,追著我跑了幾公里。
你跑不過我,我很輕松的把你甩得很遠。后來,你還是追到我了。你說兔崽子跑得過我的人還沒出生呢,老子以前是練田徑的。你不知道,當我發現你的步伐沒有過去那樣矯健的時候,當我發現你已經微微駝背的時候,當我看見你的鬢角已經微微白發的時候,我故意停了下來,讓你追上我。
你41歲的生日那天,我送給你一臺當時市面上最新款的智能手機。你依舊像過去一樣,滿臉焦慮的看著我。生怕這意外的禮物又是我用什么歪門邪道搞來的。我告訴你這是我的第一筆稿費。
你滿臉詫異的看著我,你實在不敢相信一個作文都很少及格的人能拿到稿費。直到我掏出那張全國一等獎的獲獎證書。那晚,你喝了很多。
一個月后的某個夜晚,我和媽媽等你到深夜都不見你回家。你的電話打不通,問過你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不知道你的蹤影。和媽媽去派出所報了警,因為失蹤時間太短而無法立案。我和媽媽
絕望地在你每天上下班必經的路上尋找你的身影。最后在公交總站找到了滿臉疲憊的你。你說手機掉了,一直在找,找遍了所有地方,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上,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文化不高,性格又倔。讓你學拼音發短信,你一直不肯。在北京的某一天,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打開一看,居然是你發來的短信:“靖:多穿!”
在北京的日子依舊是忙忙碌碌,每日奔波各個考點之間,中戲張榜那天,我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失望的踏上了回綿陽的火車。“靖:車上注意安全,我在家給你做了回鍋肉。”后來聽媽媽說,我走后,你開始自學拼音,每給我發一條短信之前,都會小心翼翼的將想說的話寫在紙上,然后翻開漢語拼音,一個一個字的查。
16歲生日,你說要送給我一份大禮。你第一次允許我喝酒,六瓶冰凍啤酒后,你交給我一個大信封。信封里裝著我厚厚的手稿。你撒了謊,你沒有燒掉我的“黃色小說”。三個月后,我的首部長篇小說《邊緣》出版。我用寫“黃色小說”賺來的稿費,給你買了一部新手機。而這部手機,你一直舍不得換,一用就是六年。
21歲,我離開你的第三年,我們以為我們會再次發生爭吵。因為掛科太多,我又收到了系里下發的降級警告,教務處的老師將電話打到了你那,說是這樣下去的結果是領不到畢業證。那個時候,我是真怕了。坐著火車回家里給你認錯。你沒有說一句怪罪的話,二兩酒下肚,淡淡地對我說,大不了,我養你。
21歲,家鄉發生了地震。清晰的記得那個悶熱的午后,劇烈的搖晃后,我和你失去了一切聯系。瘋狂的撥打你和母親的電話,卻是一陣忙音。隨著時間的推移,綿陽全線告急的消息從電波中傳來。一直等到那天傍晚,我才和你第一次通上電話。記得很清楚,你的第一句話是,家里很好,不用擔心。一個月后,我以志愿者的身份結束了在都江堰的救災行動回到綿陽。卻看到滿目蒼夷的家和受傷在床的母親。你又撒了謊。
也是在這一年,國內鋪天蓋地的出現了我騙稿抄襲的負面報道。你沒有說一句話,頂著烈日,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走遍綿陽大街小巷,收回了上千份刊發我負面新聞的報紙。回來后,烈日曬得你脫下一層皮。
24歲,你決定賣掉家鄉的房子,為我在成都買房。
回到你們現在居住的老房子時,心很痛。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可以在寬敞明亮的屋頂花園上種花,養鴿子;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媽媽不用住在現在狹小擁擠的老房子里。
這一年,我開始重新拿起筆寫小說。我是家中的獨子,但自從來到高原后,三年回家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月。你們想我的時候,就會給我打電話。但很多時候,我會去偏遠的不通信號的鄉鎮辦案。這樣的時間一長,你就會很擔心我,也很好奇我一天到晚在忙些啥。
26歲,我從警的第三年,突然決定辭掉公職我沒有勇氣親口告訴你這個決定,給你寫了一封長信。其實是告訴你我已經辭掉公務員的工作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挨罵甚至挨打的一切心里準備。
可讓我想不到的是,你在沉默后,只是淡淡地說:不要有心里包袱,我支持你!
我想起,三四歲的時候,油菜花爛漫的季節,我在田地里跑,爸爸在拼命的追,他終于追上了我,我在地上翻來覆去的打滾。新衣服沾上了泥土,你笑著罵我小兔崽子。
我想起,七八歲的時候,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我嚇得張大了嘴,你從身后,捂住了我的耳朵。
當你開始面對世界膽怯,你做什么事都會問我這樣到底行不行,我知道,你真的老了。
你再也不是那個記憶里的鋼鐵巨人,你開始會痛,會不舒服,會想念我。
你還躺在病床上,身體已無大礙。我卻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我要回家,家又有著多么沉重的意義,把家扛在自己的肩上,才是一個人成熟的標記。
希望每個人都能回家,特別是能和父母在一起,對于孩子,年只是喜慶的假期,對于父母,卻意味著又一段相聚時光的逝去。
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
你們如果不好好保重身體,那我這么努力還有什么意義?
最后一句,我一直都想問你,我現在可以接過你手中的圖騰撐起整個家了嗎?
我,是你的驕傲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