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穿行那么深遠未知的人生,總得花光所有的力氣。老雷默不作聲地奮力前行,炯炯目光全部落在夏姐姐身上。
很久以前,老雷剛剛畢業,我開始踏進無所事事的大四。那個暑假我寫了老雷,我說道:晃蕩的時光總是格外輕快。像踏著舞步聽著音樂哼著歌,眉眼的陰影就從眼瞼一直爬到了額頭。夏末秋初的涼風吹皺了中心湖中來來往往的倒影;吹紅了下午五點斑斕的落日;吹散了樹枝上成群結隊的飛鳥,卻也吹不盡日升月落的惆悵悲涼。
那是離別的時間,老雷似乎看不到一點來自生活的光亮。扔進人海里就再也找不到的普通大學畢業生,一個就業排行榜上倒數的專業,站在成都熙攘的街頭舉目四望,生活像一個黑色的懸崖,崖邊沒有屬于老雷的那顆救命稻草。
兩年后的9月28號,天朗氣清,風和日麗,宜婚嫁。老雷在朋友圈里貼出了兩張結婚證。深紅色的底,白色的襯衣,老雷和夏姐姐并肩站著,一臉沉默,像這么多年來一直的那樣。
老雷,我們這么叫。他稱自己為阿文,顯得文藝。
阿文在圖片下面寫道:從校服到婚紗,年少到華發,守一人白首,與一人終老,這位美麗的女士,余生,請多關照。為了能對得起他自己給自己取的阿文這個小名,老雷在人生中至為重要的一天耗費了他前二十幾年所有的文學修為,攛出了這么一句話。
隨后就在群聊里發了婚禮的請帖,兩人并肩而立,面帶微笑,背景音樂古典而溫馨。婚禮定于2018年2月7日,有微雨,霾很重,宜婚嫁。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他們十年的路到頭了,自然地轉身,進入下一段全新的關系。朋友們都一致認為他們理應得到所有的祝福,和紅包。
2
2008年,新世紀里讓人記憶最深刻的一年,仿佛所有那一年發生的事情都還在昨天,而今卻已過十年。
那一年,兩個普通的,滿溢著荷爾蒙氣息的靈魂相遇了。那時的天氣注定會給老雷和夏姐姐的回憶加上讓人滿意的濾鏡,天氣溫和或是熱烈,陽光耀眼或是藏匿起來,大雨沖刷放學的道路或是淅瀝的雨滴打濕發梢,那一切都明亮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夏姐姐坐在老雷前面,馬尾時不時輕輕地從桌上放著的課本上掃過去,洗發水的清香彌漫一整節課。老雷推一推鼻梁上的鏡框,用力地吸一口氣,繁忙的學習生活像突然被打上了陳舊的補丁,流向心臟的血液來回地翻滾。
十年間,他們都是那樣沉默至視死如歸的人,表達于他們來說像是天生的災難,連遞一張小紙條的手都會顫抖。
老雷說:我們只能做朋友嘛。
夏姐姐說:我們是好朋友。
老雷補充道:我們只能做好朋友嗎?
夏姐姐背對著老雷,把紙條攥在手心里,懂了一切,她不說話,眼睛盯著黑板,余光落在窗外,背夾溫熱,后面坐著一整個夏天盛開的風。盛夏的風把絲絲涼意從窗戶縫里擠進來,大地迎來了新一輪的色彩,地震的余威還縈繞在周圍,人心惶惶中隱約有某顆種子開始發芽。
兩人就那么一步步地靠近,水到渠成,老雷也沒問夏姐姐愿不愿意,夏姐姐也沒有面對老雷鄭重其事地點頭。一段跨越十年的關系開始萌芽生根。
那個高一結束的夏天,天氣炎熱,大地被地震后詭異的天氣折磨著。小鎮樹葉的綠更加深濃了,雨水驅趕了每一天早起的朝陽,空氣煩悶又充滿戾氣。少年的心事無從表達,天生寡言的性格卻又讓他們倆合拍得嚴絲合縫。
也不是什么節日,老雷把一顆紅彤彤的蘋果放在夏姐姐的手里,夏姐姐使勁兒握住手掌,只能握住蘋果的一半。第二天夏姐姐也買來蘋果送給老雷,羞澀的表達得到了如此強烈的回應,那大概是老雷這輩子心跳最劇烈的時刻了吧!
蘋果自然都是舍不得吃的,放著,供著,像把他們的關系供奉在神龕里面一樣,這代表了他們關系里所有的儀式感。
3
2018年2月7日,這又是一個他們人生里里程碑式的儀式。因為是初戀,夏姐姐記得當初那個濡濕的夏天的所有細節,包括遞紙條的物理課,老雷坐在夏姐姐后排,以及紙條上的內容。夏姐姐常說:我們這樣挺好的,我們這樣挺真實的。
而老雷卻常常訥言,把這些情感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臟中至為隱秘的地方。
婚禮T形臺鋪滿了白色的花瓣,橘黃色的暖色燈光充盈了整個大廳。阿文和夏姐姐面對面站立,相互傾訴著告慰和情感。
老雷黑色的西裝,深紅色的領結。夏姐姐穿著純白色的低胸婚紗,拖得很長很長,做了一個看起來像鳶尾一樣的發型。
那一刻,站在臺上的老雷竟然那么挺拔,看起來像一堵高墻那樣堅立。像主持人說的那樣,從今天開始,十年的時間,艱難地穿過之后,他就是大人了。大人,這是一個多么社會的詞。
老雷最喜歡的歌手是周董,最喜歡唱的是《蒲公英的約定》。老雷和夏姐姐最近共同喜歡上了《追光者》。夏姐姐說老雷在除了唱歌之外都不帥,老雷很要強,在婚禮上唱起了陶喆的《就是愛你》,想要變帥。結果高音沒上得去,帥得有點平淡了一點。
大廳里坐滿了賓客,這些囊括了老雷和夏姐姐前面二十多年人生的人們面色平淡,流露出他們過去參加所有婚禮時的眼神。十年,是個什么跨度,與他們而言,他們麻木地感覺得到十年的漫長,但無法敏感地去體味十年橫亙在人生中的尺度。
夏姐姐說,我后悔過,五年異地戀,曾經以為人生的痛苦在那個時候達到頂點,可現在,回望一下,我很慶幸當時的后悔,讓這占據二分之一人生的感情滿溢在我的整個生命里。
老雷把眼鏡往額頭上推,擦掉眼眶的淚水,握著話筒的右手在顫抖,在在場所有來賓的注視下生動地表達和哭泣。也許他也想不到,一場婚禮的儀式感比婚禮本身更讓人沉浸在感情里不能自已。
夏姐姐拿著紙巾替老雷擦掉眼角的淚,老雷一把把夏姐姐抱在懷里,薄薄的嘴唇輕落在夏姐姐的額頭。
老雷說,謝謝你們,親戚,朋友,同學,同事。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們倆,還是那樣,連婚禮的發言都顯得沉默克制和一絲不茍。
這婚禮,煽情,每句話都毫無防備地擊中人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像一場即將消散于人海的離別,而不是飛揚的喜悅。
4
高二開始的金秋十月他們差點完蛋。
夏姐姐生病了胃病,反復性胃病,不得不選擇休學。驀地,夏姐姐消失在了老雷的前桌,老雷像小時候盼望星星出現在漆黑的夜空一樣盼望著夏姐姐再出現,他一度以為夏姐姐就要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后來夏姐姐回來了,成了老雷的學妹,比老雷晚一年進大學,他們正式戀愛的時間又無奈地往后推了一年。
那個時候,時光清澈如水,陽光穿透所有的陰霾打在透明的窗玻璃上,林蔭道的樹木投下形狀好看的陰影。老雷在卷子上認真地寫寫畫畫,然后心里裝著一個學妹,課桌里放著新鮮可口卻舍不得吃的蘋果。有時候打球從操場回來,經過夏姐姐的教室,夏姐姐就那么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埋著頭。老雷擦掉額頭的汗水,轉頭看了看夏姐姐的背影,如被閃電擊中了一般,步伐慌亂地走回教室。
夏姐姐說高中他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一起學習,所有的一切都和學習有關。
老雷高中畢業,好死不死考到了和我一個學校,成了我的學長。那個暑假,老雷忙完了志愿的事就去見夏姐姐。夏姐姐就要進入高三了,暑假全在補課,住在學校,每天三點一線,期望能夠夠得上老雷的腳步,進入和他一樣的大學。
夏姐姐是藝體生,學畫畫的,文化課要求不高,全部放在高考前兩三個月惡補。暑假里夏姐姐就待在畫室里面畫畫,畫陰影,描石膏像,也畫鮮艷的蘋果。
老雷每天下午就等在畫室門口,等著夏姐姐下課。太陽過分熱烈以至于地面冒著熱氣,老雷一言不發地站在走廊的盡頭,走廊里安靜極了,一只蟬飛來,撞在蜘蛛剛結的網上都會發出轟隆的聲響。
就那么多個日升月落的日子,夏姐姐走出畫室,看到走廊盡頭老雷的背影,然后走過去拍了拍肩膀,兩人并肩走在熱氣漸漸消散的夏日傍晚。夕陽如一塊巨大的畫布落在他們身后,成群的飛鳥帶來悠揚的背景音樂,他們就從十年之前開始走著,一路緘默,一路安然。
5
大學時老雷室友的一套理論幾乎打動了我們所有的人,除了老雷。
你現在有個女朋友這么遠,分了嘛,在學校找一個。你看啊,是這樣的,你交了個這么遠的女朋友,又不能干嘛,一年見兩次面,指不定以后還成了別人的,你幫別人白養了這么多年,就交個學校的女朋友,就算她以后和別人在一起了,至少現在是你的啊,如果你們以后也在一起了,那不就更好了嗎?
老雷聽了他的話,屁哦。撂下這么一句話然后就兀自走到最前面去了。
我們問,你是不是畢業就和你女朋友結婚?
老雷默認。
夏姐姐本以為考不上老雷在的西南科技大學,所以選了同一個城市里面次一些的另一個大學——綿陽師范學院,結果還是沒能考上。末了,被西安的大學錄取了。
后來才知道,就藝體生來說,西南科技大學比綿陽師范學院的分要低很多,當時夏姐姐能上。
后悔莫及啊,只能這樣了,老雷和夏姐姐本就不是愿意去后悔和爭取的人,他們愿意做叢林法則下最能生存下去的默不作聲的人。
2011年,他們第一次離得這么遠;第一次需要枕著對方的聲音入眠;第一次感覺時間的流逝于無法相見的他們來說無異于凌遲。
那一年的7月10號,晚上十點,更深露重。老雷在QQ空間里說:夏伶俐,我要娶你,在以后的某一天我一定要娶你。這是一篇一句話的空間日志,標題是——我要娶你。
下面有個同學留言說,求請帖,求伴郎。
無獨有偶,2018年2月7日,老雷娶了夏伶俐。身邊筆挺站立笑中帶淚的伴郎就是那個求請帖求伴郎的同學。
大學時老雷每年只能和夏姐姐見面一到兩次,春節一次,剩下一次得看當時他們的經濟狀況。像世界上大多數異地戀一樣,每天打電話,發消息。
老雷接起夏姐姐的電話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言語溫柔,眼神里都是這些年印刻下來的柔軟的時光。說話音調極低,娓娓道來,像是在說溫馨的睡前故事。
夏姐姐就沒有老雷這么克制緘默。獨自一人在西安求學,每天電話里老雷的聲音就是最大的慰藉,因了那些過去的時光,因了在一起時彼此舒適的相處,因了那張欲說還休的紙條,夏姐姐努力地在堅持著。
也有堅持不住的時候。凌晨的月光灑滿整個寬廣的校園,光華如水銀瀉地一般帶給梧桐大道成片的樹影。夏姐姐在電話里哭得像一個小孩,她告訴老雷她想念遠一切。而且,特別想你,這句話最為致命。
老雷把手機握在手里,站在宿舍走廊的窗前,月光此時就在他的頭頂,他一言不發,聽著夏姐姐在電話的那頭低沉悲傷的訴說。夜已經很深了,夏姐姐疲憊地睡過去,聲音漸漸消失,老雷低聲地說,放假我就來看你,你先睡吧,晚安!
6
老雷說,夏姐姐是一個下得廚房,上不得廳堂的女生;
夏姐姐說,不,我上得廳堂。
老雷說,夏姐姐說她是個上得廳堂的女生,那就依她。
我說,依她就依她!
夏姐姐是個下得廚房,上得廳堂的女生;一個對她大聲說話就會哭的女生;一個畫畫畫得很好的女生。
夏姐姐說,老雷做的飯很好吃。
我說,老雷可是個好人啊,哦不,人好!
老雷先于夏姐姐一年工作,夏姐姐畢業時工作的地方離老雷那兒遠。
幾乎每天老雷下班都去夏姐姐家做飯,夏姐姐那時候剛剛工作,每天都在加班,老雷把飯做好了就去夏姐姐公司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回家吃飯,吃完飯老雷再走。
2017年尾巴上的西昌烤肉是一年多以來第一次見到老雷,不得不說,老雷還是那么沉默,聊天的間隙是不是地把眼鏡往上推一推。而他說話的聲音很細,有耐心,笑起來的大白牙也一如往常。
我說,我得約你講點故事給我聽,老雷滿口答應。
然后我們第二次見面就坐在了一家火鍋店里,老雷抱怨火鍋底料里沒有放鹽。
我說,你的故事呢?請開始你的表演。
老雷說這個鍋底還是有點辣的。
我說,是不是差點酒嘛,沒有酒出不來故事。
老雷說,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想我稍微有點恐婚吧!
微信里面,夏姐姐說她今晚上要加班。老雷按下語音鍵說,那到時候我來接你。
老雷又抱怨說,現在婚嫁只給批三天了,以前都是七天的,哎!
吃烤肉那天,老雷和夏姐姐就坐在我旁邊,我心里有無數的疑問。
他們是否也經歷過巨大的感情危機
他們是否也爭吵到需要用分手這個詞來讓彼此冷靜下來
他們是否也面臨復雜奇怪的家庭因素
他們是否也曾熱烈地表達過激烈的情感
他們是否會住在一間素淡但安穩的小房子里度過余生
慢慢才知道,這些都不重要。一天一天地數,數下一個十年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他們天生的緘默和和善帶著他們越過這十年的時間,這樣的難度相當于一顆走失在茫茫宇宙的衛星重新找到了它的基站。
他們的十年,有一種超過世界上所有的重逢的喜悅。
7
從校服到婚紗
從初戀到結婚
從學校到禮堂
時間代替他們天生克制生澀的表達來證明一切,老雷的小紙條穿越十年時光悄無聲息地落在夏姐姐的桌上。
這一切從那個陽光切割了窗欞,汗水打濕了衣衫,長長的馬尾晃蕩了一整個青春的純真年代開始。阿文和夏姐姐穿越人海,抖落身上所有的灰塵,在十年后的此刻再次相遇,重新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