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子



政義不斷地哭著、哭著。對不起。對不起。比起失去優子的悲傷,他最先涌上心頭的話語是滿懷謝罪。

政義回想起以前,一個從母親那里聽來的故事。那是關于幾代之前來到鳥越家的一個女人及她小孩的事情。除此之外還有關于那個小孩手上拿著的花的事情。

政義緊緊地抱著優子仰望長空,奈何月夜的彼方卻缺少月亮的蹤影。


一、清音

  事情就發生在那次大戰過后不久。

  清音正式成為鳥越家的傭人即將兩周,關于屋邸的布局以及自己的工作,清音大致上已開始能夠適應了。雖然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工作,但她卻沒有感到特別的辛苦與勞累。更甚的,對于給像自己這樣的人提供工作機會的屋主,清音簡直是充滿了感激之情。

  今晚作些好吃的吧。不知道主人都喜歡些什么料理呢?

  清音正站在鳥越家廣闊庭院一隅的古老大門旁努力思考著。門側悄悄的長著一些八仙花以及長出黑色果實的植物。

  那陣子正值梅雨季節,今天空中仍舊一片黑壓壓的烏云,似乎隨時會下起雨來。就在清音望著八仙花出了神時,一陣木屐發出的清脆悅耳的“咔噠,咔噠”聲由遠處傳來。探頭望去,只見門外那條細長的、竹林間鋪上石頭的羊腸小道上,主人正向這邊走過來。咔噠,咔噠。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即他發現了清音。

  “主人,歡迎您回來”

  當屋主來到門側,清音立即謹慎地低頭說道。

  “清音我回來了”

  屋主把腳步停留在清音身旁,目光停駐在低頭的清音身后的八仙花身上。

  “八仙花開了呢。原來已經到了這種季節了呀。”

  屋主雙手交叉伸進和服的衣袖中,微笑起來。清音望著年輕主人的表情一時之間無法移開雙眼。

  真的好像女人一樣。清音一邊望著主人的樣子一邊這樣想著。如果頭發能夠留長,然后再涂上口紅的話,一定就像日本人偶一般充滿魅力。

  主人名叫政義,他是清音父親的朋友。每次見到主人蒼白瘦削的手指,清音就無法不為他感到遺憾。

  “清音,這工作你干得還習慣吧?”

  政義瞇起眼清詢問。

  “你還年輕,對于你來說一個人打理家務一定很辛苦吧?”

  怎么會呢,清音無法用謹慎的言辭表達自己滿腔澎湃的感激之情,只好尷尬地笑了起來。基本上,除去一個小小的疑問之外,清音是很喜歡鳥越家的。

  這時候清音發現,出門的時候政義手上拿著的茶色厚信封不見了,于是猜想政義一定是到市集唯一的郵筒寄信去了。

  “你告訴我的話我可以幫你寄信呀”

  “不用了,我偶爾也覺得自己應該出門走一走”

  “這樣呀。但是,不打掃那房間真的沒關系嗎?”

  “嗯,優子喜歡自己打掃那房間”

  聽到優子這名字,清音立刻感到一陣無來由的恐懼。每次聽到這個名字她都會這樣。

  “那個……夫人身體還好吧?”

  政義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陰郁,清音感覺他的臉色變得像今天的天色一樣差。

  “最近這段時間大概還不太樂觀……”

  但是清音卻對此完全沒有實感。

  雖然來到鳥越家已經兩周了,清音卻一次都沒有見過夫人的樣子。除了聽說她最近一直在政義的房間當中臥床不起之外,清音對她是一無所知。到底這個人的妻子是個怎么樣的女性呢?每當政義提起優子時,清音總會這樣想。

  “八仙花呀,其實呢……”政義向在清音身旁綻放的八仙花走近,這時清音聞到了從政義衣服上散發出來的味道。

  “八仙花真正的花瓣并不是這些喲,你知道嗎?”

  政義指向染上了一層淡薄青綠色的八仙花瓣。

  “這些像是綠色花瓣一樣的部分其實只是花萼而已,是假的哦”不知為什么,清音的心跳得很快。

  “八仙花在雨中能夠長得很茂盛呢。哎,這種長了黑色果實的植物到底是什么?”

  政義看到長在八仙花旁的黑色果實,于是側了側頭。清音看著政義彎下腰去,鼻子湊近黑色果實的樣子,不知為什么有種放下心頭大石的感覺。

  那是一種純黑的,約小指指頭大小,富有光澤的黑色果實。果實孤零零地分散生長著。

  “這種黑色很漂亮呢”

  政義這么說著,踏著木屐往門口走去。咔噠、咔噠,清澈通透的聲音漸漸遠去。

  清音吸了一大口氣。充滿下雨氣息的森林氣味隨著空氣直入肺部,清音情不自禁地咳嗽起來。

  隨著政義離開的方向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座像鳥翼般伸展開來的鳥越家屋邸。清音至今仍無法相信自己會在這么大的屋邸工作。從布滿砂石的庭院、正門、門口的石墻以至與門口的踏腳石,都是至今從沒見到過的氣派。

  清音開始想象那位名為優子的、自己從沒見到過的女性的樣子。

  政義一直與優子一同在房間當中進餐,于是清音每到吃飯時間,總會準備兩人分量的食物放到政義的房門前。通往他房間的走廊是表漆已經剖落,露出了泥土的墻壁。成排的房間并沒有任何隔扇窗,所以這里總是布滿一片薄暗。每次在走廊那古老光滑的地板上走著的時候,腳底總會傳出一陣“啾、啾”聲。因此每當清音走到他房門前,想要開口通知他進餐之前,總會先聽到拉門對面政義的聲音:“放在那里就可以了,謝謝你”

  清音把食物放置在應該是政義與優子共同居住的房門外后就離開了。至此,清音還一次都沒有見到過拉門對面到底是什么樣子。

  清音心想,主人與夫人都是奇怪的人呢。她總會不自覺地懷疑,政義與優子在自己面前是故意關上拉門不讓她窺視到。自己在走廊上發出的、地板摩擦產生的啾、啾聲,似乎成為了他們兩人的警戒鈴。想到這里,清音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來到鳥越家之后,好幾次當自己走在這條長長的、充滿薄暗與潮濕的走廊上時,會突然感受到一股非常討厭的視線。那條走廊的墻壁上有般若以及天狗的面具裝飾,另外更有一些當視線一移開,表情似乎就突然改變了的丑陋面具。所以清音到了這里總會走得很快。

  剛開始在鳥越家工作后的某一天,清音去政義與優子所在的房間收拾餐具。一如清音把食物放到房門前一樣,正義與優子吃過飯后會把餐具放回房間門前相同的位置上,于是清音會默默的把餐具拿回廚房去。

?  那一天的晚餐是天麩羅。清音只在自己小時候被父親帶去吃過一次,所以現在要自己做出來給政義與優子吃,心里還是有點不踏實。

  做得還不錯吧?不過那味道到底是不是天麩羅正確的味道呢?清音自己也毫無把握。于是她把記憶中的天麩羅與眼前的食物對比著思考了很久。

  清音總是到隔壁村落的某一家里買菜,順便從那里學習一些做菜的方法。天麩羅就是按照那家人所教的方法做出來的,只是清音仍舊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制作方法呢?于是,當她為了收拾餐具而來到政義與優子的房門,繼而發現飯菜還剩下一半的時候,心里真感到非常對不起他們夫婦倆人。

  怎么辦呢?要不要開口跟他們打聲招呼呢?清音拿起吃剩一半料理的盤子,在房間門前掙扎著。是不是應該詢問一下自己制作的天麩羅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呢?

  就在此時,從房里傳出政義那溫柔的聲音。拉門仍舊緊閉著,隔著拉門說話,清音心里覺得有些疙瘩。

  “清音,耽誤你一點時間可以嗎?”

  來了!是要說天麩羅的事情嗎?

  “清音,從明天開始可以把我和優子的飯量減少一半嗎?”

  減少一半是什么意思?我做的料理真有那么差勁嗎?已經差到不想吃了嗎?

  “我們夫婦都吃很少的。畢竟我們兩人幾乎都不運動身體嘛。所以,明天開始飯量可以減少一半嗎?”

  “那個……”

  清音戰戰兢兢地試著詢問政義。

  “那個……,難不成是因為我做的料理太難吃了?如果真是如此,希望您能夠正面的告訴我,那樣我心里也能有個底…

…”

  這么說著,聽到了拉門后面政義心情愉悅的笑聲。

  “你做的天麩羅真的很好吃喲”

  清音的臉一下子炙熱起來,她匆忙地逃離了現場。直到自己在睡床上輾轉的時候,清音才突然憶起,當時雖然聽到政義的笑聲,但優子的笑聲卻完全沒有聽到。

  廚房旁邊有一間為方便進出而搭建的庫房,做飯需要用的材料基本上都是從那里獲得的。覆蓋著已經發白干燥的泥土的紙皮箱、鋪滿塵埃的爐子等雜物都被安放在這個庫房當中。每次進入那個庫房,都會嗅到一股充斥在房間當中的潮濕稻草氣味。

  平時箱子當中總會放置從隔壁村子購入的馬鈴薯、胡蘿卜以及蔬菜,但是某一天,當清音打開箱子時卻發現里面什么都沒有。怎么辦呢?沒有材料就無法做午飯了。清音把其它箱子逐個打開。紙皮箱因為潮濕而變得很柔軟,但是箱子表面的泥巴卻仍舊十分干燥。當碰到箱子的時候,手指頭會沾成白色,并且把手弄得冰冰冷冷的。

  每個箱子都空空如也,看來能夠做飯的蔬菜都用完了。怎么辦呢?自己應該早點發現材料都用光了才對呀!清音詛咒著自己的疏忽。不過她并沒有放棄,把臉貼到滿是塵埃的地面上繼續尋找做飯的材料。終于,清音在爐子后邊又發現到一個紙皮箱。

  清音拍了拍胸口,終于舒了口氣,她決定搬開爐子確認一下紙皮箱中到底還有什么。那時候她發現到爐子比想象中還要重,抬起來的時候有種注滿燈油的感覺。

  箱子當中只有顏色稍微發黃的舊白蘿卜與洋蔥,看來至少足夠給政義與優子做飯了。

  至于我那份……,隨便找點什么樹的果實來吃就好。

  清音如此打算的時候,發現到靠著墻壁搭建起來的架子上面并排擺放著許多木制的箱子。使用表面粗糙的木塊制造的箱子上,被人寫上了“人偶”的字樣。不管是那文字又或者箱子本身,看來都是非常古老的東西。

  清音被“人偶”兩個字吸引住了。雖然她不識字,但由于自己的父親是一位人偶師,所以她對“人偶”這文字的樣子以及意思都很清楚。

  那些并排的箱子當中全部都裝著人偶嗎?要是那樣的話數量也太多了吧?說不定里面還有些自己父親的作品呢。

  抵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清音打算悄悄打開其中一個來看一下。她蹬起腳,小心地把箱子拿下來。一舉起箱子,清音“哎呀”地低呼一聲。把箱子搬下來,打開木制蓋子后,她終于明白箱子那么輕的原因了。

  木制的箱子當中什么都沒有,其他木箱也同樣空空如也。應該存在的人偶清音卻一個都沒有見到。

  那天下午,清音到鄰村的市集去買蔬菜。當她這么跟政義說的時候,他很闊氣地給了清音許多購物資金。

  “雖然這家里沒有機車,但你可以用置物間里那輛手推車。自己一個人沒問題吧?如果太重的話一定要請市集的人幫忙運回來呀”

  清音道謝過后一邊說著“沒問題的”一邊邁出家門。

  雖然那輛手推車就算沒有放置貨物,要推動也得耗費很大力氣,但是只要動起來后不怎么用力,推車也會緩緩前進。

  穿越鳥越家大門,清音推著手推車走在那條把竹林劈開兩半的蜿蜒小石道上。但是清音心里還是有些疑問。為什么主人一定要我跑到鄰村的市集上去買菜呢?他到底為什么一直避免我到這村子的市集上去呢?

  說起來,清音也感到在這邊居住的人,總會對她投以一種奇怪的視線。就像現在,她推著車跟別人打招呼,大家也都匆匆把目光轉移開來,簡直就把自己當成瘟疫一樣。

  市集與市集之間有一片廣闊無垠的水田。只要在那凹凸不平的小道上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鄰村的市集了。那里有一家一直受鳥越家關照的店家。因為他們愿意賣菜給清音,也會認真仔細地教她各種料理,把她當成普通人般對待,所以清音很喜歡那一家子的人。

  那天是梅雨季節罕見的晴天,清音推著車走在崎嶇的道路上。這時她發現鄰村一輛三輪卡車正向她駛過來。小道的寬度要同時走一輛卡車與一輛推車的話會很危險,于是三輪卡車把車子靠邊停在了清音前面,等待她與手推車通過。

  為了不給別人帶來麻煩,清音道謝之后打算立即快步通過,就在這時,卡車司機喚住了她。

  “你難不成是鳥越家的使用人?”

  那男人似乎是住在鄰村的。

  “對”清音答道。

  “嗯~”

  司機用手擦著下巴,大咧咧地說道“好好加油吧”

  雖然對方的語氣并不友好,但不知為什么清音心里卻感到很溫暖。她隱約能夠明白為什么政義一定要她到鄰村來買菜了。

  小麥的收割已經結束,稻田里顯得黑黑的。抬起頭,天空中漂浮著一朵云,正好把太陽給遮擋起來了。



二、房間

  政義在自己十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當中寫書。他坐在房間邊上的一張無腿靠椅上,任手中的鋼筆在原稿紙上自由暢寫。

  房間另外一邊上則放置著一塊三面鏡。左右兩邊都被合上了。為了不讓人隨意打開,在兩邊小門的把手上用了紅色繩子順時針旋轉捆綁起來。房門正對面放置了許多人偶。其中很長頭發的日本人偶占了大多數。人偶們并排站著,那蒼白無表情的面容齊刷刷地望向房間正中央。

  初次進到這房間來的人,看到這些人偶都會有種被不認識的,面無表情的小孩子們包圍住的錯覺。

  人偶們前面鋪上了一張被褥。

  政義停下正在撰寫文章的手,向被褥方向望去。在那里,能夠見到一名被政義稱為優子的女人。

  優子在被褥當中直勾勾地盯著政義。

  這時,優子的聲音傳到政義耳朵里。

  親愛的,我見到清音的樣子了。

  雖然那是微弱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但政義不知為什么卻能清楚聽到她說的話。

  “那是個聰明的孩子呢”

  嗯,雖然只在拉窗的空隙見到一閃而過的她,不過那真是個年輕的小女孩呀,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政義站起來,走到優子躺著的被褥旁邊,溫柔地把手放到被褥鼓起來的地方。

  我趁那孩子不在的時候悄悄的到廚房看了一下,竟然發現一張寫著做菜方法的小紙條。都是用平假名寫成的呢。

  “啊啊,那孩子沒有上過學,所以只會寫平假名而已。”

  盡管如此,她還是很了不起呀。

?  她的聲音就像快融化掉一般。政義聽到的優子發出的聲音是一種帶著顫抖的,輕得快煙消云散的聲音。

  雖然沒有上過學,但卻能讀平假名,真是非常了不起。

  “沒錯。當那個孩子的父親因為結核死去的時候,我只是純粹因為她一個人太可憐了才把她帶過來的。現在覺得請了她來這里工作真是做對了。話說回來,那個孩子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是抱著一個人偶的呢,一個小孩子的人偶。”

  政義用三根手指溫柔的撫摸著優子那光滑雪白的臉頰曲線。于是,優子那毫無生氣的青白面容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政義經常會因優子的長時間發呆與沉默不語感到擔心。當她雙眼沒有聚焦的時候,政義不管怎么呼喚她都毫無反應。那樣子的優子簡直就像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般,所以政義變得非常不安。

  清音送飯才過來的時候,走廊總會發出“啾、啾”的聲音。于是政義與優子都知道這是給他們送飯來了。政義道謝之后會用耳朵確認清音是否已經離開了,當聲音遠去之后,他就會打開隔扇,把食物拿進房間。

  只是當優子默默地坐在被褥上發呆的時候,就算飯菜送過來她也無動于衷。當政義把筷子套上優子的手她也完全沒有動筷的意思時,政義就會恐懼得直呼優子的名字。

  “優子,優子!”

  他搖晃著優子瘦削的肩膀,一頭飄逸的長發隨著政義的動作激烈的擺動著。之后,當聽到優子說:親愛的,你怎么了?時,政義才終于舒了一口氣。

  這時候政義所見到的優子是滿臉的慈愛。政義每次見到那表情,總有種被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臉部與青白肌膚一樣變得很大的自己給吸走。

  親愛的,你怎么了?



三、間隙

  鳥越家的庭院就像神社那樣寬廣,碩大的石頭以及石燈籠就像理所當然般被安置在里面。古老竹子編制而成的屏風把整座庭院包圍起來,隔開了門外的一片竹林。每當風一吹進來,清音就能清楚地聽到隨風搖擺的竹聲以及外面熱鬧的人聲。每當夕陽西下,在染成一片金橙色的天空背景襯托下,整片竹林只能看到黑色的剪影。這時,隨風擺動的竹林深處,不知從哪里便會傳來某些動物的吠叫聲。

  這條小路通向哪里呢?

  當清音走在屋邸內平時不怎么走到過的地方時,偶然發現到一條通往竹林深處的寧靜小道。當時正是快要準備晚餐的時間。

  到底通向哪里呢?

  清音探頭想要一探竹林深處,但看來這是一條錯綜復雜的小道,不實際走過根本無法得知竹林盡頭到底是什么地方。結果當天,清音滿心好奇的返回家里開始為甘薯剝皮。

  第二天,清音走在了通往竹林深處的小道上。天空布滿烏云,抬起頭,只見小道兩旁的竹林筆直的向天空伸展。竹子在天空的某一點上消失。清音感覺自己正被四周的竹林所圍困著。

  道路兩邊長著茂盛的雜草,其中有些雜草甚至高至她的鼻尖。盡管如此,道路仍舊不斷的伸延著。最后,清音眼前出現了一座墓碑。

  并不是簡簡單單立著一塊墓標,而是由大量石頭砌成的氣派墓碑。石制的墓標上刻了某個人的名字

  看來并不是非常古老的墓碑呀。清音想靠近點看看。墓碑四周與竹林有些許縫隙,一條蛇正扭曲著身體向里面鉆著。

  到底是誰的墳墓呢?全部都是漢字,清音看不懂。

  供奉墳墓的花朵已經發黑,一旁放置的竹筍也已經腐爛掉了。

  沿著小道返回出口時,烏云蓋頂的天空開始下起毛毛細雨。

  糟糕,不快點把衣服收進屋內可不得了。于是清音小跑著把待干的衣物都移到有瓦遮頂的地方。

  干衣架的繩子系在廚房入口處一旁的屋檐,衣服就晾在那根已經褪了色的竹制干衣架上。

  清音雙手快速地把衣物抱進家里,重復一次之后終于把全部衣服都收進來了。清音心想,最近一直持續下著小雨,這種天氣想晾干衣服大概不太可能吧?

  第二次返回去收衣服的時候清音就注意到,政義與優子房間通向庭院的拉門被小小的拉開了一點點。

  把衣服全部收好之后,清音終于深深吐了口氣。可是剛才一閃而過的拉門,那個間隙當中可能出現的景色卻一直在清音腦海當中揮之不去。畢竟到這家里工作已經一個月,清音卻從沒見過那房間到底長什么樣子。

  不僅如此,那個所謂的優子的身影清音至今都還沒有確切看到過。雖然有時候政義會讓她清洗優子的白色睡衣,但那上面并沒有任何骯臟的地方。雪白的睡衣不禁讓清音懷疑,那件衣服到底有沒有人穿過。

  清音并不認為這間房子住著那個所謂優子的人物。

?  她曾經想過,因為優子一直躺著所以不會輕易弄臟衣服,也因此清洗衣物的時候,屬于她的衣服總是干干凈凈的。但是在這里工作這么久卻連一次都沒見到過對方,難道不會顯得太怪異了嗎?

  夫人一定是位非常漂亮的人吧?清音那么想著,因為那畢竟是主人的妻子呀。

  因為是主人的妻子。

  清音無法勸服自己真有這個人物,于是她穿上草鞋往外走去。

  由于下雨的關系,外面的景色就像鋪上了一層煙霞一樣。

  在外面能夠看到正義與優子的房間。盡管如此,她還是無法看到那扇拉門當中的景色。

  清音打算假裝經過那房間,可是在走到一半的時候自己已經由于緊張過度而開始拼死壓下自己的呼吸,謹慎的邁著腳步。

  慎重的,假裝毫不在意的從那里經過……

  越來越靠近拉門,清音的心跳得飛快。正義與優子的房間外面有一道屋檐,屋檐下面放置著一塊很平的大石頭。落下的雨水滋潤了整塊石頭的表面。石頭上面只放置著一雙草鞋。

  我只是偶然經過而已。然后偶然見到房間里面的布置而已。

  清音一邊不自然地走著,一邊從眼角捕捉著拉門的動靜。不久眼角出現了開始發黃的拉門紙,并在拉門的縫隙當中確認了一塊三面鏡以及一張無腿靠椅。現在上面并沒有人坐著。

  從縫隙當中她看到房間一面放著大量雪白面孔的人偶,人偶前面鋪著一張被褥。被褥當中鼓鼓的,看樣子似乎有誰躺在里面。但是當清音從縫隙面前走過那一瞬間,看到的卻是一具躺在被褥當中望著自己的,面無表情的人偶的身姿。

  翌日,清音干完手上的活之后就到靜枝家去了。靜枝是鳥越家以前的使用人,她在清音到鳥越家工作之前半年就辭職嫁到鄰村去了。靜枝時常會教清音裁縫和料理,每次清音去找她,靜枝總會溫柔的迎她進家里。

  “怎么了,今天沒什么精神呀”

  聽了靜枝的話,清音翹了翹嘴角,結果還是沒能笑出來。兩人并坐在廊口一角,清音接過靜枝遞過來的茶。抬起頭,眼前八仙花那淡淡的青綠色與烏云密布的天空看來真是相稱極了。

  “你看,這是檢來的哦”

  靜枝手中抱著一只毛發很短的小貓。

  “啊,好可愛……這是小貓的偶人嗎?真罕見”

  “笨吶,是真的”靜枝瞇上眼睛看著一臉驚訝的清音。“我正為如何處置這小貓而煩惱呢。這一定是有主人的小貓,不然怎么會這么親近人呢?我總會把這些迷路的小貓撿回家呢”

  “你丈夫現在不在家嗎?”清音喝著茶詢問,結果惹來靜枝一陣淺笑。“他在田里”

  “你為什么笑呀?”

  “因為他之前跟我說‘你就留在家吧’,真是奇怪的人”

  清音不懂到底奇怪在哪里,于是側了側頭。

  “其實我有了孩子”

  “孩子!”

  清音立刻往靜枝的肚子望去,但沒有看出什么,只見小貓正在她膝蓋上翻耍著玩兒。

  “好厲害呀~”清音非常為她感到高興。

  “謝謝,倒是清音你過得如何呢?工作辛苦嗎?”

  “嗯,我和我父親都很感謝主人的幫助,只是……”清音沒再說下去,靜枝也沒有催促的意思,她只是靜靜的喝著茶,等待清音未說完的話。

  走廊前有一小塊田,幾根細棒子插在田地上。纏繞著棒子的綠色藤蔓上長出了細小的花朵。田邊小路上,一個駝背的人正悠閑的走著。

  “那個……靜枝小姐,你見過夫人的樣子了嗎……”清音惶恐的詢問。

  “夫人?嗯,見過呀”

  “呃?!”

  “她真是漂亮的人呢”

? ? ? 清音一臉驚訝的望著靜枝。由于昨天在拉門的間隙當中并沒有見到優子的身影,所以清音已經完全搞不懂優子這個人物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今天特意來到這里想和靜枝談談,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讓清音覺得自己像個笨蛋似的。

  咻一聲,剛才還在靜枝膝蓋上的小貓現在已經往他們面前的一棵樹走了過去。那棵枝干雖細,高度卻足有清音兩倍的樹上長著一些紅色的小果實,靜枝摘了些果實來吃。

  “這是夏茱的果實,清音你也嘗嘗吧”

  靜枝說著,又為清音摘下三、四顆果實。

  那是顏色很艷麗的紅色小果實。清音放進嘴里嚼了嚼,一股酸酸甜甜的汁液立刻在舌頭上擴散開來。

  “好吃吧?現在正當季喲~不過有些樹也會長出看起來好吃實際上卻很苦的果實。”

  清音學著靜枝的樣子把果實的籽吐得老遠。

  “我最近就試過,明明咬一口就立刻吐了出來,但那討厭的味道卻一直殘留在舌頭上。就算用水漱口也消不去,當晚頭暈目眩的老想吐。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呢。”

  清音再往嘴里送了一顆果實。

  看到靜枝對她笑,清音感到一股溫暖的幸福感正包圍著自己,所有不安與疑念都在一瞬間消失不見了。

  “太好了……”

  清音邊玩弄掌上的紅色果實邊小聲喃著。

  原來主人并不是看到了幻覺。原來如此,真是的,自己到底都在煩惱什么愚蠢的事情呀。

  “可以說多點關于夫人的事情嗎?”

  靜枝望著清音,側頭想了一下。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慢慢的把記憶從腦海當中挖掘出來。

  “她是臉很白的人”

  “她是白人?”

  “笨吶,當然不是”

  靜枝瞇起眼睛笑了起來。

? ? ? “她是一個皮膚很白、很纖細的人喲。長得非常漂亮,總是和主人一起并肩坐在自己房間的廊下。我老希望結婚后能成為像他們那樣的夫婦該有多好呀”

  清音羨慕的望著一臉懷念地瞇著眼睛的靜枝。

  “我真是笨呀”

  靜枝驚訝清音何出此言,于是問她為什么。“因為我總是覺得鳥越家沒有那個人呀,因為一次都沒有見過嘛。真是的,我真笨”

  聽了清音的話,靜枝用更加驚訝的表情望著她。

  “你在說什么呀?夫人兩年前就已去世了呀。竹林里不是還有墓碑嘛。主人真的好可憐呀,他幾近瘋狂的哭泣我還是第一次見呢,亂恐怖一把的”

  一時之間清音無法理解靜枝說的話。當這句話的意思終于消化掉后,她把杯子放到一旁,杯子發出了微弱的聲響。

  清音站了起來,但不知因為腳下站不穩還是因為眼球不斷打轉,她感到自己整個人開始旋轉了起來。突然眼前閃過正用奇怪眼神望著自己的靜枝的樣子。

  “清音你沒事吧?”

  怎么辦?我應不應該把自今為止政義的態度、拉門當中見到的人偶以及一次都沒有見過的關于優子這個人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的告訴靜枝呢?但是說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如果這件事在整個村落當中傳開來,那政義將會遭受到什么樣的目光呀!清音越想越擔心。咔噠、咔噠的穿著木屐向自己走來的政義,以及在門口與自己討論八仙花的政義的身影一一浮現,清音突然不知到底自己應該怎么做才是正確的。

  “清音?”靜枝在叫,小貓也在叫。但是清音現在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在清音手中,酸酸甜甜的果實靜悄悄的滑落到地面上去。

  “清音,我出去了”

  目送政義出門的清音已經下暗下決心。政義不在家的現在,她感到胸口正暴跳如雷。探索真相的時刻到來了。

  隨著暗黑走廊中發出“啾、啾”的腳步聲前進,終于來到政義的房間門前了。現在應該只有一個名為優子的女性在房間當中。清音在拉門前跪下正座,雙肩無法壓抑的顫抖著。

  清音開口:“對……”

  只要面前拉門的彼方當真存在著優子這個人,就已經能讓自己完全放下心頭大石了。

  “對不起,我是清音。夫人,夫人,我是清音,請您回應我一下吧,拜托您,回應一下……”

  可是等了很久,拉門當中并沒發出任何回應。連最簡單的對應聲,清音的耳朵都無法接收到。

  “夫人!無論如何請您應我一聲!夫人……!”

  清音稍微躊躇了一下,但還是鼓起勇氣把右手手指放到拉門上。她提心吊膽的推開拉門,從漸開的拉門當中,房間的布局最終完完全全落入清音眼中。

  清音保持正座姿勢,把房間每個角落來來回回看了幾次。

  由拉門門紙上撒落進來的橘黃色陽光化成輕紗,與房內的一片昏暗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半數女孩模樣的人偶融進了黑暗當中。清音一個個數著,結果發現人偶數量竟然超過五十個。臉無血色的人偶們只是無表情的并排站著。要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人偶們面前那團白色的被褥。清音仔細看了一下,發現里面躺著的,正是昨天自己見到的那具長發的雪白人偶。

  不過這具人偶和其他人偶比起來,確實有種不可思議的妖艷感,看著那細致雪白的臉孔,清音感覺自己就像要被吸進去一般。很可怕,但是朦朧中卻有種置身于夢境的錯覺。

  清音慌張的把目光從人偶臉上移開,甩了甩頭,把視線轉移到房間的另一方。

  清音仍舊沒有發現那個名叫優子的人的身姿。

  房間的正面有一個拉門繪著青綠富士圖案的壁柜。政義每次寫書都使用的無腿靠椅就放在一旁。無腿靠椅的前面放置著拋光的木制桌子。桌子上整齊放著數支鋼筆,似乎正在等待主人的歸來。看著它們,不知為什么一股寂寞的悲哀涌上清音心頭。

  她發現房間一角安置著一面古怪的三面鏡。鏡子兩邊的門被合上,而且奇怪的是,把手還被人用紅色繩子以順時針方向給綁了起來。

  當然,引起清音注意的奇怪,其實是由于它比方間里面其他東西都要顯得老舊。三面鏡上并沒有任何雕刻,也不是由多么貴重的木材所制造而成的。既然不是古董,為何又會放在這里呢?鳥越家保留這面鏡子用意何在?

  清音把繩子解開,靜靜的拉開兩邊把手。于是她看到一面不能被稱之為鏡子的反射玻璃。裂痕就像蜘蛛網一般在整面鏡子當中擴散,能夠正面反射照鏡人樣子的部分只剩下一個小角。

  那個時候,在裂痕當中僅有的一小片沒有受損的間隙中,清音在一瞬間有種見到一個白色臉孔的女人從后盯著她看的感覺。清音驚呼著轉身,一不小心三面鏡被她的右肘打到,于是幾塊鏡子碎片掉落下來。另一方面,清音回頭后發現白色臉孔的女人根本不存在。霎時,她感到背后一陣寒意,就像一條冰冷的蛇付在身后那般恐怖。

  她急急忙忙的撿起鏡片然后關上三面鏡的門。匆匆把紅色繩子卷好把手后連頭也不回的直奔出昏暗的走廊。

  由于恐懼而哭著回到自己房間后,清音抱著父親制作的人偶躲到房間一角輕泣起來。



四、鏡子

  “優子,我回來了”

  拉開門,回到自己房間的政義詢問優子。

  “有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呢?優子”

  嗯,沒有發生什么事情喲。

  “是嗎,那就好。誰也沒有進房間里來,實在太好了”

  但是,政義這時卻發現房間一角那面古老的三面鏡有些異樣。為了弄清楚,政義走近了三面鏡。近看后他出聲了。“這是怎么回事呢?優子,說謊是不對的喲。今天有人進到過這里吧?而且還把三面鏡給打開了。優子,說謊是不對的喲”

  為什么呢?為什么你會質疑我說的話呢?真的沒有發生什么事情呀。

  “這是不可能的,優子。你看,你來看這三面鏡的把手。由于三面鏡已經很老舊,所以兩扇門經常會無故被打開。為了把鏡子關好,我會用繩子把兩個門的把手綁起來”

  那又怎么了?現在不也好好的梆著嗎?

  “不一樣的,優子。我一直都會順時針把紅色繩子圈起來,但是,你來看看,今天卻變成了逆時針方向旋轉,你來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吧”

  啊啊,親愛的,那是我打開的。我把三面鏡的門給打開了。

  政義打開鏡門確認,于是發出更驚訝的呼聲。

  “優子,里面的鏡子破了,碎片都落到哪里去了?”

  親愛的,鏡子不是以前就破了嗎?

  “錯了,優子你說的不對。雖然鏡子很多裂痕,但是卻沒有任何破損。可是現在,優子你看,這里和這里都少了。那些碎片理應掉到附近,但地上卻什么都沒有”

  政義走到房間中林立的雪白人偶當中某張蒼白面孔前,撫摸著那長長的黑發,溫柔的說道:“吶,請說實話吧,優子。清音今天曾經進到這房間了吧?你為了庇護清音而說謊了吧”

  ……嗯,沒錯。清音進了房間。

  “是嗎?那你當時又在干什么呢?你沒告訴她不能進房間里來嗎?你沒警告她不能碰那鏡子嗎?”

  啊啊,對不起。清音進來的時候,我的意識還不太清楚。等我終于清醒后,有好好的跟清音說喲。我對她說,請你快點離開這房間。但是,親愛的,請千萬不要責罵清音呀。

  政義猶如人偶般面無表情的望著鏡子上頭掉落的部分。

  “啊啊,優子,我不會責罵清音的。但是,我還是希望她把鏡子碎片還給我”

  夕陽把拉門照得鮮紅透亮,只有這個時候,人偶的臉頰才會像血液流通旺盛的嬰孩般被染上一片紅霞。



五、優子

  清音已經無法忍受了。

  昨晚清音到政義的房間回收餐具的時候,果然還是發現到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拉門前放置著一個木制的盛盤,盛盤上有幾個食用過后的碗碟,這是很正常的。政義與優子兩人分的筷子與湯碗都使用過,這也是很正常的。但他們竟然都不愛吃某些食物!兩人會吃剩同樣的食物,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清音忍不住詢問房間里的政義。

  “主人,主人,清音想問您一些事情,請問現在方便嗎?”

  拉門內側傳來政義的聲音:“清音,有什么事呢?”

  一如既往的溫柔聲音,卻讓清音胸口一陣揪痛。

  “主人,晚飯的干燒鯖魚是不是哪里不合口味了呢?請老實告訴我吧”

  “不,你做的料理沒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我和優子都不喜歡吃鯖魚,所以即使覺得非常對不起你,我們還是把魚給吃剩了。真抱歉之前沒有告訴你。”

  “但是、但是,主人和夫人都討厭吃鯖魚嗎?你們都討厭得連一口都不愿意吃嗎?”

  “是的,清音。”

  清音想起以前他們也有吃剩飯菜的情況。當時的自己還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新手,不知屋主兩人飯量多少,于是為他們做了許多料理。

  清音回想起來了。

  那時候主人與夫人都吃剩了一半飯菜。然后主人就對我說[今后把我和優子的飯菜都減少一半吧]。

  這里面隱藏著什么含義呢?照主人的意思,就是他們都吃普通人一半的飯量。但從另一方面考慮,只要把主人與夫人的飯量加起來,不就正好足夠一個人分量了嗎?到底怎么回事?

  但是,如果主人說的都是謊話……

  不可能,怎么會呢?清音不希望那是真相。但是,優子這個人確實已經離開人世了呀……

  清音想象著政義一邊扮演者優子一邊吃兩人分食物的情景。政義首先拿起自己的筷子吃一分飯,然后再變成優子吃另一分飯。每一頓飯就這樣緩慢地進行著,最終兩邊的食物都剩下了一半。政義不喜歡吃的鯖魚在優子的碟子上同樣被吃剩了。

  原因很簡單,因為優子就是政義呀。

  食卓旁邊坐著的,絕對就是之前在被褥中見到的那一具人偶。即使如此,政義卻還深信房間當中還有另外一個名為優子的人物居住著。啊啊,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場夢呀!清音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涌上心頭。

  主人,那位名叫優子的夫人不是兩年以前就已經仙逝了嗎?她不就是被埋葬在那片竹林的墓碑之下嗎?

  清音從政義房門離開的途中,淚水開始不爭氣地醞釀起來。眼淚滴滴答答的掉落到她手上盛著的碗當中。盡管如此,走廊上發出的“啾、啾”聲卻始終沒有間斷過。

  翌日,由于政義突然外出造就的契機,最終讓清音下定了某個決心。

  “清音呀,我今天中午要到比較遠的地方去一趟,恐怕會很晚才回來”

  政義穿得很嚴密,手上還拿著平時不怎么使用的黑色大包。

  “清音”

  政義盯著清音的眼睛這樣說到

  “一定不可以進入優子的房間喲,明白了嗎?”

  “可以做到嗎?絕對不能進入那個房間,請你答應我”

  “是,我明白了。我絕對不會進入夫人居住的房間。”

  清音以稍微顫抖的聲音答應了。

  聽到清音的回答后,政義就離開了鳥越家。

  今天政義很罕見的沒有穿木屐,所以清音聽不到那喀噠、喀噠的腳步聲。最終整個家只剩下在站在門口目送的清音一人了。

  今天就讓所有事情結束吧,主人。

  往政義離開的方向望去,清音在心中默默想著。

  主人,當您今天回家的時候,相信那位一直存在于您腦海當中的夫人會真正從這世界上消失。啊啊,這樣做的話一定會被您所討厭吧?您會憎恨我吧?但是,我已經無法忍受了。不管是我還是您,都應該清醒了。相信在您清醒時,陰晦的天氣也會隨之煙消云散吧。

  “夫人,夫人,我給您拿晚飯來了”

  清音這樣面對房間說著,結果果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慎重起見,清音仍舊把優子一人份的飯菜放在房間門前。如果回收餐具的時候飯菜都消失了的話,就證明是那位名叫優子的人吃了,也就是說,優子確實是存在的。

  我正在做著背叛主人的事情。

  清音用漏斗把被遺留在爐子中的燈油倒進一升瓶的時候,心里不斷這樣想著。雜物房那盞從天井垂掉下來的燈泡不斷搖晃、散發著微弱橙光,光線散在清音的四周。不斷注入深綠瓶子的燈油發著黑暗的光澤。偶然抬頭,架子上并排放置的箱子落入了清音眼眸。見到上面寫著“人偶”的箱子,清音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倒完燈油之后,清音帶上火柴,把一升瓶搬到鳥越家那廣闊的庭院去。

  在這里燒的話,就不用擔心火勢蔓延了。

  太陽早已下山,四周的竹林與天空的界線一同沉入黑暗當中。看來今天又是一個烏云密布的夜晚吧。

  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片黑暗。

  雖然只是竹林與石燈籠所形成的沉寂空間,但我卻像落入了無止境的洞穴一般,這樣的黑暗大概會一輩子跟隨著我、困擾著我吧?

  清音點燃蠟燭向優子房間走去。蠟燭的火光在清音眼前躍動著,照射著她的臉龐。

  啾、啾,伴隨著地板發出的聲音,清音最終來到了政義的房門前。

  因為政義還沒回來,根據他所說的,房間當中應該只有一個名為優子的女性居住著而已。但是當她看到房門前的餐具之后卻難過了起來。

  房間前放置的食物與清音拿過來的時候一樣,看來在自己離開期間根本沒有人動過那些料理。

 主人,如果這房間中真的住著名為優子的女性的話,那這些料理不管如何總會減少一點點吧?您所說的那位名叫優子的女性,果然在兩年之前就已經死了呀。您所見到的妻子其實只是由人偶所形成的幻覺而已……

  “我進來了”

  清音忍著眼淚把拉門拉開,并開了室內燈。沒有見到任何人影,只見一群白色的少女人偶并列站立著。柔和的白光照射著人偶們,人偶白色的臉頰與黑色亮澤的頭發在黑暗中開始浮動,清因一時之間喘不過氣來。

  之前一次像這樣,被白臉人偶圍繞著的夜晚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清音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在人偶師父親的工作間過夜時的情況。

  清音很害怕人偶。被那些人偶們盯著自己,無論如何都讓她覺得難受。一想到它們可能會突然動起來、在沒有眼神接觸的時候露出可怕的笑臉,甚至像大哭的小孩般晃著和服袖子跳起來的情景,清音就害怕得想立刻掉頭就走。

  房間中有兩團被褥。其中一團應該是政義的被褥吧?另一團被褥應該是優子在使用的。

  但是,她看到了那被褥當中的雪白臉孔。那并不像人類的臉,看上去應該是屬于人偶的臉。

  清音確信那人偶就是“優子”。

  不,這也許是父親的作品。

  揭開被褥,她見到人偶穿著一套白色的睡衣。

  自己一直以來就是在洗這人偶的衣服。

  要說沒想到,還不如說清音從沒考慮過這一點。

  原來,自己一直以來都被那個名叫優子的人偶當玩具耍了。

  而且,被耍了的并不只有自己。

  清音把優子抱了起來。

  出門的時候把燈關上,所有站立的人偶立刻消失在黑暗當中。

  那時候人偶們是怎樣一副表情呢?是在笑著嗎?抑或者哭著呢?

  清音把優子仰面放置在庭院正中央,然后用蠟燭點亮了燈。火苗一度強烈地晃動起來,目無表情的清音與優子,影子卻是顫抖著的。由于點燃了燈,昏暗的庭院中形成了一小塊明亮的空間。

  這個人偶迷惑了主人。它用了那位長眠于地下的優子的名字,欺騙了主人的感情。

  一想到這里,清音便果斷地把一升瓶當中的燈油往優子身上潑去。燈油被白色睡衣吸走,睡衣看上去漸漸變得透明了。

  清音一直倒著。直到瓶子里面的燈油倒盡為止一直倒著。最后,她把已經倒空了的瓶子靜靜地放置到地面上。

  地面上的優子被燈油淋濕了,在蠟燭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清音會心地覺得,那個人偶確實很漂亮,它擁有比世界上所有人都出色的美貌。

  清音靜靜的點起火。

  充分吸收了燈油的白色睡衣在一瞬間就被火焰所籠罩,火焰越燒越旺盛。覆蓋著優子的火焰發出的光明比蠟燭強大幾倍,整個鳥越家的庭院瞬間被照得相當明亮。清音一時之間還以為天亮了,望著火焰的眼睛周圍開始變得滾燙滾燙的。

  人偶燃燒起來了。那個人所深愛著的人偶正在燃燒著。清音腦海中不斷閃過這些話語。清音往火焰源頭退后了一步。

  火焰吞噬著優子的身體,看來似乎沒有熄滅的跡象。

  火星紛飛,在無風的夜晚躍動著往空中飄散開去。在這沒有月亮也不見星星的昏暗夜空中,火星的紅光一直延續著,往高處去、往遠處去。

  突然,清音聽到政義激動的聲音。

  “這是怎么回事!優子!優子!”

  政義把大包往鳥越家門旁一扔就拼命向火源奔去。

  “啊啊,這是、這是……!”

  政義像是失去語言能力一般激動地叫著。他慌忙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蓋息火焰,同時以自己的身體覆蓋著衣服。火光立刻只剩下一旁的蠟燭光與蔓延到地面的燈油火焰。

  “主人!那是人偶呀!所謂優子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您清醒點吧!主人!!”

  但是政義好像沒有注意到她,只是一直叫著優子、優子,同時眼淚不斷地簌簌往下流。

  “主人!請看看我吧,主人……!”

  以自己身體撲滅火焰的政義,緊緊地擁抱著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樣子的優子。他不斷摸著優子的臉額,一邊流淚一邊道歉。

  “啊啊,優子,對不起,對不起……!”

  那是從全身每一塊細胞擠出來的強烈呼喊,那是連靈魂都可以撕裂的嘶啞叫聲。看到政義這樣子,清音內心疼痛得無以復加。

  清音從背后抱住正擁抱著優子哭泣的政義,也放聲哭了起來。

  扔到地上的蠟燭火焰已經熄滅,只剩下地面稀疏的、仍然燃燒著的火焰光芒凝結在清音臉上的眼淚中。



六、顛茄

  醫院的木制推門已經非常腐舊,因此開關相當的困難。

  進到里面,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潮濕臭味混雜著藥品的味道便會迎面撲來,讓人感到很不舒服。褐色的室內拖鞋也非常舊了,即使想探病也找不到一雙完好無缺的拖鞋來穿。

  與陰暗潮濕的醫院不一樣,窗戶外面正是一片朝氣蓬勃。不知不覺時間已經到夏天了。

  從那間并排著裸露出黃色內餡的黑色皮革椅子的待客室出來之后,政義沿著古老的木制走廊來到了一間房前。房間當中有一位醫生已經在等待著他了。

  那位醫生看起來年齡并不大,但臉色卻很陰沉。政義進去之后,他一直用那雙黑暗的瞳孔盯著他。

  政義很緊張,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帕了。

  “啊啊,真是太好了。我真心那么想的。吶?父親也這么覺得吧?因為主人好像立刻就辦理退院手續了喲。只是和醫生說了一會兒就可以立刻出院真是太好了。我因為有點擔心,所以向醫生打聽了一下,結果那個醫生說呀,對于主人來講,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他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休養。現在主人正和醫生談話呢,父親,你知道吧?主人的事情,他是父親的朋友喲。”

  當清音知道政義不需要住院留醫的時候,清音為他感到十分高興。要說最能令清音感到高興的事情,莫過于得知政義在經過那次殘酷打擊之后,依然能夠迅速恢復正常的生活了。

  “你可以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嗎?”

  請政義坐到那張沒有靠背的圓形椅子上后,醫生這么說到。

  政義只是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椅子就發出一陣高調的、像要被撕裂般的哀號,令政義好生耳鳴了一陣子。

  “優子、優子正在燃燒著。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就見到優子被火燒著。啊啊,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然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政義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只要他一閉上眼睛,眼皮底下便會出現優子在炙熱火焰當中掙扎的情景,那火焰無論怎樣都無法被撲滅。

  “啊啊,優子……醫生,優子什么時候才能回到我的身邊……”

  于是醫生皺起眉頭靜靜的回答了他。

  “不,你還是不要再見她比較好。畢竟,她的尸體已經被燒得體無完膚了……”

  一滴汗悄悄的從政義背部滑落下來。他用手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結果整個掌心都被汗水潤濕了。

  “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

  醫生難過的對他說到。

  “優子是我第二任妻子。我前妻死了之后只給我留下了那塊三面鏡而已”

  政義身體前傾,于是椅子發出了刺耳的聲音。聲音迅速消散于四面墻角。

  “那是一面充滿裂痕無法使用的鏡子,但那卻是我和因肺結核而死的前妻之間最重要的回憶。所以當清音把鏡子碎片弄丟的時候,我真是覺得非常遺憾”

  “你前妻是什么時候去世的呢?”

  “兩年前,當時為她建了一座氣派的墓碑并精心埋葬。畢竟她生前受了不少村人的不合理對待。”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的太太都相繼死亡了啊……”

  “……這是報應”

  “報應?”

  “優子她、優子她不應該這樣死去的……”

  政義和醫生都沉默了。整個房間陷入長時間的沉默當中。政義甚至有種全世界的聲音都已經消失掉了的錯覺。

  打破了沉默的是醫生。

  “我剛才已經和清音談過了……”

  醫生臉色青白的說

  “你們倆人說的內容有很多矛盾之處,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受到醫生質問的政義沉默了一陣子,然后像是拿出什么重物般,把折疊起來的手帕小心放置到木質的桌子上去。

  “也許你不會相信”

  政義望著醫生的眼睛開口說道。

  “你指的是我不相信什么?”

  政義沒有回答,只是在醫生的注目中,以顫抖的手靜靜翻開桌子上的手帕。

  手帕中只包著兩顆漆黑油亮的小果實。

  那是在鳥越家門旁生長的一種植物果實。

  “這果實怎么了?”

  醫生把臉湊近桌子上的黑色果實。

  “這是我在清音房間一角發現的,富有光澤的小果實。果實很小吧?鳥越家屋邸內種植了這種植物,它名為顛茄。”

  “顛茄?”

  “沒錯……”

  政義像在忍著惡心的感覺,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嘴唇顫抖得很厲害。

  “……顛茄,傳說暗殺哈姆雷特父親時使用的一種劇毒的果實。”

  伸手研究桌上果實的醫生聽罷臉色一沉,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我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于是我拜托他幫我調查了一下”

  “這毒果實的癥狀是?”

  政義布滿汗水的眉間皺了起來,看來他正考慮應該從何說起。畢竟不得不說的情報量實在非常龐大。

  “雖然和這次不幸的事件并沒有直接聯系……”

  醫生點點頭,暗示政義說下去。

  “這是從朋友那里聽來的。大概十年前發生在后山的某個事件……不,說是‘謠言’應該更加妥當吧?”

  政義和醫生雖然都流了汗,卻又感到十分寒冷。

  大約十年以前,數個男人為了采集藥材而進入深山。就在即將迎來夕陽的時刻,他們在山中發現了一種不知名的植物。

  植物雖然很小,但那種子看來卻長得很結實。

  男人們研究著果實的味道。但是光看也無法了解它味道如何呀。終于,其中一個男人摘了一顆去嘗試。

  男人的不幸開始了。

  男人們圍著那個嘗試了果實的男人,詢問那果實的味道。男人沒有回答,突然他四肢著地,像野獸一樣逃跑了。據目擊的男人們所說,那人在奔跑的時候眼睛燦燦地發著血色光芒。

  在男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那個男人已經消失在山林當中了。

  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三次似人似狼的怪異遠吠聲。怪聲響遍了整座山林。

  一陣風從打開的窗戶中送了進來。

  “似乎不久之后,男人們在那發出遠吠的山林當中戰戰兢兢的搜尋著,最后發現了那名口吐白沫的男人已經倒下死了”

  醫生皺眉正了正身體,結果椅子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

  “他吃了毒果實之后認為自己是狼然后死去?那到底和清音有什么關系呢?”

  政義和醫生都無法把目光移開桌子上的黑色果實。雖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某人在走廊經過的聲音,但他們所處的房間卻像是存在于另一個次元當中。

  “我認為清音并沒有吃下致死量的顛茄。”

  醫生聽罷驚訝得瞠目結舌。

  “你認為吃下那種含有致死量毒素的果實之后人還可能存活下來嗎?但是現在清音卻還活著。”

  “另一方面,關于致死量這個問題不過是不經真實計算的曖昧語句。清音可能在吃的途中吐了出來。另外也許根據每人體質的不同,效果也各不相同。現在能夠確定的是清音還活著。不,是存活下來了……”

  “我明白你要說的意思了。你想說的是與剛才所說那個吃了毒果實后變成狼的男人一樣,清音也出現了與那相類似的狀態了吧。”

  “不,我的觀點有些不同。我認為比起顛茄主成分顛茄堿的早期癥狀,也許清音在吃惡魔果實的時候,某些對她造成強烈打擊的事情才是引發那些后遺癥的原因。總之,清音在吃了顛茄之后存活下來,但同時另外一種慢性妄想癥卻開始在她體內滋生起來。我是這樣考量的。”

  “妄想癥,無法區別幻想與現實,出現意識混淆的那種……”

  “沒錯。真是諷刺啊!”

  政義忍不住呻吟起來。

  “清音還很小的時候,曾在父親的工作室中困了一整晚,之后一段時間聽說她非常害怕那些人偶。可怕的經歷在惡魔果實催化之后導致思想混亂,從而難以在人類與人偶之間進行區別吧!對于清音來說,人類和人偶的區別現在仍舊像煙霞一樣縹緲!”

  醫生恍然大悟。

  “所以清音就把優子誤認為是人偶,原來如此!”

  “全都是那惡魔果實所害的”

  兩人的視線再度投向桌子上小小的果實。

“顛茄是惡魔的植物。這惡魔之果給清音植入了一場惡夢……夢中沒有名為優子的人類,只有名為優子的人偶……”

  “最后,在惡魔的果實操縱之下,她把那人偶給燒了……”

  政義雙手掩蓋著臉,咬牙切齒地抽噎起來。

  “我到現在仍舊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太可憐了。清音在不知不覺間受到惡魔果實的控制,成為了它的傀儡……優子和清音都太可憐了!”

  “但是你為什么要阻止清音接近你們房間呢?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你為什么不讓清音見見優子?”

  “優子也……”

  政義哽咽地回答

  “優子她、也得了肺結核。所以我不希望清音太接近優子。我不希望清音被她所感染。因為清音開始到我家工作前,她唯一一個至親就是因結核身亡的。優子的護理一直是由我來做,因為她得了肺結核的事情是絕對不可以公開的秘密。即使是清音也一樣。相信你也能夠理解,這種保守小村子的人民對那些病相當忌諱,因此我不能把妻子的病告訴任何人。我不希望優子遭到我前妻那般的對待。”

  沉默在房間當中蔓延起來,政義感到房內氣息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雙腳變得柔軟,開始嗒嗒嗒嗒地崩潰起來,在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整個人已被黑暗吞噬了。

  手臂冒出的汗已變冷了。醫生正屏息靜氣,于是政義稍微挪正了姿勢,椅子吱吱咯咯的響了起來。

  “我還有些疑問。優子當天晚上并沒有動過那孩子做的晚飯吧,而且清音還告訴我,不管她怎么呼叫,房間里面都沒有反應。清音把優子抱起來的時候她沒有反抗,甚至在被淋燈油的時候都沒有逃跑的跡象。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優子為什么會任由清音擺布?”

  政義在緩緩思考。也許由于房間通風不足,也許由于天氣太熱,隱隱感覺到他呼吸困難。那是抑郁的、絕望的氣息。

  “優子常常會精神恍惚地望著空中某一點發呆,就像人偶般一動不動。沒錯,那就像是一具人偶般。當我妻子處于那種狀態的時候,其實本身并沒有意識。她自己清醒過來的情況少之又少,通常我都得晃她肩膀或者在她耳邊叫她名字才會恢復過來。所以即使把她放到地面也……”

  閉上眼睛,優子被火圍困的情景浮現出來。

 ? ? 對不起。每當這幕出現,政義就有種非得跟她道歉不可的心情。

  對不起。

  我是所有不幸的源頭。

  “啊啊,關于這顛茄的果實。”

  醫生輕聲說道。

  “只能說桌子上的果實是導致清音和優子遭遇不幸的根源。但是,這樣一種奪走別人思考的恐怖植物,為什么會出現在鳥越家的屋邸當中呢?”

  政義用手按著額頭苦思一陣,最后終于決定把事實說出來。

  “鳥越家從以前開始就是名門家族。但老實說,我并不具備鳥越家的血統。”

  說話的聲音在顫抖著。

  “我曾經從母親口中聽過這樣一件事情。在幾代之前,一個帶著小孩的女性倒在鳥越家門前,這就是一切報應的開始”

  “報應……嗎?”

  “沒錯。當時的鳥越家主人不應該收留他們。雖然母親沒有明說,但我認為那個倒在鳥越家門口的女性其實是想借故接近那一家的主人。不,她絕對是那樣想的,不然不可能會臥倒在鳥越家門前。”

  政義顯得很悲傷。

  “鳥越家的主人原本有位妻子,但當那位帶著孩子的女性到來之時,她卻不知為什么暴斃了。結果那家主人立刻就收了那女性為新的繼室。”

  “繼室……”

  “沒錯,但事情并沒有完結!那女性在成為繼室的同時,鳥越家主人便立刻死去了!”

  醫生吞了屯口水。

  “于是那個女性的孩子就順理成章的成為鳥越家的繼承人。我并沒有鳥越家的血統,而是繼承了當時那個小孩的血液啊!”

  政義的眼淚無法抑制的往下流。

?  “一想到這里我的胸口就像要被撕裂一般!我的祖先是把鳥越家主人和妻子毒死,然后奪走整個鳥越家的罪人!據說那個女人來到鳥越家的時候,身邊小孩的手上就握著一些花朵。現在我終于理解,小孩手上的花正是顛茄的花啊!村里的人們之所以會對鳥越家這么冷眼相向,除了結核的事情之外,一定還因為大家都知道我祖先對鳥越家所干的事情!”

  醫生想讓政義冷靜下來,結果政義站了起來,僵直著握緊顫抖不止的拳頭。

  “我繼承了祖先受詛咒的命運……這是報應,是鳥越家先祖對我的報復!啊啊……我是把靈魂出賣給惡魔的人的后代!優子被殺的時候我完全無能為力。不,不僅僅是優子!還有我的前妻以及清音,導致她們不幸的元兇是我!”

  政義仰起頭往天井大叫,他不斷地哭著,任由淚水往下流。醫生什么都沒說,靜靜的皺著眉頭。過了不久,政義的淚水流干了,他安靜的閉上了雙眼。

  這也許在冥冥之中已經注定了吧。

  政義望向桌子上那純黑果實,平靜的開口。他似乎連自己仍然站著都沒有意識到,似乎整副身心都已被黑暗所吞噬。

  “說不定在拿著惡魔之花的小孩與他母親踏進鳥越家門之時,就已經注定了我的命運。”

  醫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把桌子上的果實重新包起來,抓起政義的手。政義感到他的手也在抖動著。

  “請你立刻燒毀。不僅僅是這些果實,連同屋邸內所有的顛茄,請全部燒毀掉。完了之后再回來把那孩子接回去,我在你回來之前會把她治好。不,即使治不好,你也要來接她。因為現在你們只能相依為命了。冷靜下來之后再慢慢談也沒關系。不管對于你或對于那孩子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事情。請你們慢慢接收、慢慢消化它。所有因果報應都請在這一代做個了結吧。”

  從醫生手中接過顛茄后,政義無力的跪在地上。他手中緊緊抓著那些果實。醫生靜靜退出房間,關上門后,哽咽的聲音從房間中泄漏開來。

  病院的某一處傳來了嬰孩的哭涕聲。

  吶,父親你有認真聽我說嗎?我遇到喜歡的人了。他是一個正直的人,相信父親也會喜歡上喲。

  清音正和身旁作為父親遺物的人偶說話。

  窗外一縷光線輕柔的落到清音身上。她坐在床邊,一陣風吹起病房內雪白的窗簾,仿佛正在呼喚著她。

  父親,又是暖和的一天呢。回到家后得為那個人晾洗衣服才行。

  可惜不管如何人偶都不和她說話,清音只好獨自側了側頭。

  還真有點寂寞呢。

? ? ? 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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