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所在的灣子(依水的村落)三面環(huán)水,前面是一望無際的水稻田,阡陌縱橫,臨近的灣子在樹影中若隱若現(xiàn),兩側(cè)水塘邊是各家的瓜棚菜地,后面水塘旁是青青的竹林,林中有小道通向塘邊,水面上架有石頭或木頭的跳板,是各家打水洗菜的地方。
灣子里住著六七戶人家,大都是劉姓的遠(yuǎn)房親戚,有一家姓焦,是到劉家入贅的上門女婿。灣里大大小小有上十個伢妹子,白天大人們在田里忙活,孩子們就聚在一起玩耍,我跟他們混得很熟。
焦家的男孩很能干,他教我做“吱咕”玩,就是從水田里挖一塊泥,捏成餅,中間戳個洞,然后鋪地上曬干,又砍一根細(xì)細(xì)的竹枝,把一頭從中間劈開一點(diǎn),用小棍穿著曬干的泥餅支在劈開的竹枝當(dāng)中,就成了,我興高采烈地在禾場上滾著我的“吱咕”,妹妹看到了,哭喊著要玩,我不給,她就到外婆那告狀,外婆逼著我把我的“新玩具”給妹妹,我生氣把它摔得粉碎,“大家都莫玩!”我忿忿地嚷嚷著。我們還有其他玩泥巴的方法,用泥做一個大餅,攤在手掌上,然后猛地朝地面上“趴”地一下蓋過去,誰的餅中間破了洞,誰就贏了。
隔壁家的谷良跟我一般大,是個瘋顛顛的假小子,愛跟人打架,她對我卻特別友好,坐著大腳盆在塘里摘菱角給我和妹妹吃,又把腳盆翻過來扣在水面上當(dāng)鼓,又唱又跳。叔叔家跟她家不和,據(jù)說是因?yàn)樵缒晡胰龤q的堂弟把與他同歲的谷良弟弟推倒掉進(jìn)塘里淹死了。過了好幾年她媽才生了個比他小很多的弟弟。
小重是個聰明能干的妹子,跟我很要好,她比我大一歲,上一年級,學(xué)習(xí)好,知道的事情特多,常跟我聊天,帶我去臨近的灣子里耍,有次我跟她去八里外山里她姐姐的家串門,回家時每人樂呵呵地抱幾個大紅薯。小重家窮,家里多是女兒,只有一個還在吃奶的弟弟,她爹爹酗酒,喝醉了常常打堂客和女兒,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他扛起一根房梁追打她媽,另一次小重拖著用爛布巾子裹著的腳來找我玩,說他爹一把菜刀扔過來落在她腳背上。但小重生性樂觀,挨了打后出來玩依然笑嘻嘻的,她媽身體不好,姐姐都出嫁了,小重要干很多家務(wù)活,還去幾里外的山上打柴…… 可是后來我聽說她二十時生孩子時死了,太可惜了。
鄉(xiāng)間的夜晚很寧靜,春天的夜晚蚊子也不多,天氣好的時候,孩子們會聚集在禾場里玩耍,你追我跑,數(shù)星星,吟童謠,比如“月亮粑粑”、“月亮走我也走”之類。那時鄉(xiāng)下還沒有通電,用煤油燈,出門時提著“鏡燈”,一種方形的玻璃罩燈,但那是大人們的專利,孩子有自己的辦法,抓好些個螢火蟲放到空蛋殼里,在蛋殼尖上刺一小洞,塞進(jìn)一段帶線的火柴棍,就成燈籠啦。有時也會圍坐在某家的堂屋里聽大人講故事、唱花鼓調(diào),拉胡琴。
在叔叔家呆膩了我們就去姑姑家住一陣子。 姑姑家有十里地遠(yuǎn),在溈水對面 河堤下一個叫柳樹底下的灣子,因?yàn)殚T前的水塘邊有一棵古老的柳樹。過河要坐渡船,我們到了河邊,嬸嬸朝停在河那邊的船大聲吆喝“過河吶!”守船的老嗲嗲就把船撐過來,又悶聲回船里吸他的水煙袋。這是一種竹篙撐的木船,船上一半是個小木屋,一張床那么大,彎彎的木屋頂,格子的木門窗,都用桐油刷得黃燦燦的, 船的另一半兩側(cè)鑲有長板凳,用來載客,守船的老嗲嗲終年住在上面,他不給人撐船,除非你是老人或孩子。我記得這位老嗲嗲,他不喜歡小孩子到他船上玩,兇巴巴地朝他們吼,可是有次他開恩讓我和妹妹到船上玩過一次,不過他曾嚇唬我,要把我的漂亮毛衣拿到鎮(zhèn)上換糖吃。我們一行人跳上船,嬸嬸麻利地拔起篙子將我們朝河那邊撐過去。我喜歡把手伸進(jìn)涼涼的河水里,撫摸那些來回飄動的水草。下了船,穿過一片沙洲和成行的柳樹林,翻過堤就到姑姑家了。
姑姑家的灣子大些,小孩子更多,我每到這里就玩得更瘋了,不到天黑是不回家的。大屋后面是公家的糧倉,曬干的稻草一垛垛的,躺在上面去好舒服,我們在上面嬉戲,用稻草做眼鏡,搓草繩,用禾筒做口哨。
香姐姐大概十二三歲,她沒有媽媽,有個比我小一歲的弟弟,他爹爹常年在外做事,所以家里多半沒大人,姐弟倆相依為命,自由自在,所以我常常去她家玩。香姐姐樂觀和氣,善解人意,雖沒讀過幾年書,卻非常會講故事,她坐在灶角里做飯的時候,把干草扎成像問號一樣的草把,用火叉叉著往灶里添,又用竹吹火筒把火燒旺,嘴里娓娓地說著她知道的故事,我和她弟弟懶洋洋地躺在灶角的草堆上聽著她那柔和的聲音,有時我也會學(xué)著扎幾個草把。一天香姐姐隔墻叫我:“小雪,你過來!”,我進(jìn)屋的時候,她雙手背在身后神秘地笑著,等我走近了,她得意地向我展示了她的好東西,一只已經(jīng)拔了毛的鳥,手掌那么大,她說一會做湯吃,要我同她們一起吃, 他們應(yīng)該很久沒嘗過葷菜了,我沒敢吃那可憐的鳥兒。聽說香姐姐后來嫁到湖北去了,還是個團(tuán)支書。
溈江兩岸的河堤上的青草郁郁蔥蔥,放牛的伢妹子們會把牛群牽到堤上吃草,棕黃色犄角短短的是黃牛, 灰色的水牛有長長的、彎彎的角, 小牛們不時“哞哞”喊著媽媽。 地上打個樁拴好牛們,孩子們就在沙洲上玩開了:掏鳥蛋, 到河里洗澡,騎在水牛背上在河里戲水,當(dāng)牛屙屎時趕快用雙手接著,送回岸邊的箢箕里,以便把牛糞帶回家做肥料。有個大點(diǎn)的男孩建議在沙洲里挖地灶做飯吃,如是大家分頭找食材,撿柴火,菜多是從自家的菜園里偷的,也從田里捉些泥鰍、小魚之類,最難搞到的是米,因?yàn)橐獜膵寢屟燮さ紫碌拿赘桌锬贸鰜聿蝗菀祝缡且胰ス霉眉彝担驗(yàn)榧幢惚蛔サ揭膊粫ちR,接到任務(wù)我飛跑回姑姑家,還好姑姑和外婆在菜園子里,我溜進(jìn)房從米缸里大把將所有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又箭一般跑回河邊,地灶在沙里挖好了,大孩子們開始生火做飯,把臉熏得烏黑,飯做好了每人分一小點(diǎn),用樹葉端著,大伙吃得津津有味……..
姑姑家的對岸是雙江口鎮(zhèn),“T”字型一橫一豎兩條街,麻石路面,幾家店鋪,多半時候都比較冷清,滿叔公家在沿江最后一家。叔公捕魚為生,滿叔娭在鎮(zhèn)上縫紉鋪里做裁縫,兩個兒子在長沙城里工作,大女兒嫁了,剩下十幾歲的小女兒希姑在家,他們的生活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算比較富余的。有時叔娭毑會在河對岸大聲叫喚我和妹妹的名字,要我們過河去她家,她的音調(diào)很高,傳得遠(yuǎn),在屋里都能聽見。住在叔公家的時候,每天早晨醒來,就會聞到噴香的土制蛋糕味,透過蚊帳就能看見兩個熱氣騰騰的酒杯狀的小蛋糕黃橙橙地立在桌上,那是滿叔公從街上為我和妹妹買回來的零食。有時滿叔公去撒網(wǎng)捕魚也會帶上我,他讓我提個小籃子跟在后面,讓我挑大一點(diǎn)的魚和蝦,帶回去吃,再把剩下的拿去集上賣。所以,我很喜歡去滿叔公家玩。
兒時的記憶就如昨天一樣,清新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