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自行車的緣分起于近30年前,終于3年前。二十余年里目睹和經歷了自行車的發展和變革。
從28英寸的鳳凰牌自行車,到24英寸的女士菜簍車,到山地車,公路車,折疊車。從鋼制車架,到鋁合金材質,再到碳纖維。從大眾的代步工具,到小眾的運動“玩具”,再到風靡全國的共享單車,直到共享單車的沒落。
自行車和我的緣分已然結束,值得用一篇文章懷念。
29年前的夏天,我在姥姥家過暑假。故鄉的氣候冬寒夏熱,不是避暑的好去處。尤其不應該在烈日下玩耍。
表哥比我大一歲,機靈膽大。他會用經典的“斜跨式”騎自行車——手握龍頭,左腿踩左踏板,右腿從三角杠里穿過,踩到右邊踏板。
他帶我去平整水泥地面的稻場學車。周圍是四五個兩人高的稻草垛子,散發著熟透的稻香,帶著一絲令人心曠神怡的腐敗味兒。在烈日下冤枉曬了一個小時后,我們終于彼此放棄。多年以后我在駕校學車,一樣沒過教練那關。
(后來一個朋友學車考試沒過,同期的全過了。他十分沮喪,抱怨自己的人生如何不順。當時我想,如果他和我一樣經歷了稻場學車的失敗,應該不會那么的受打擊。)
放棄我過后,表哥跨過自行車,歪著身體,右腳一踩一松,從稻場出發,朝市集去了。
那時農村發展滯后,路面粗糙,遍地是沙,石,泥,坑。表哥仍然能蹬得飛起,如履平地。后來等我們再大一些,他可以結實地坐在車上的時候,就把我帶著滿村跑。
那是一輛28(英寸)自行車,鳳凰牌,“后座”硌得沒肉的屁股生疼。我雙手緊緊抓住“前座”減震彈簧下的鋼架,不敢松懈。表哥騎車講究速度,安全是次要的。我每次都心驚膽戰,又愛又怕。
那時我就想有一輛自行車,輪胎小一點。自己騎,不讓人帶。如果可以從黃石騎自行車回老家,該多有意思!
初中時我有了第一輛自行車。那時個子小,自行車也小,22寸。再小就成童車了。
新自行車買來要送給自行車店“盤”一下。所謂“盤”,大約是人工磨合的意思,給鏈條和軸承上油之類?!氨P”好后的自行車才算新車。
“缺乏運動細胞”常常用來形容學自行車慢的人——無平衡感,小腦不發達。我沒有表哥發達的“運動細胞”,在父親的幫助下學了兩天才勉強會。然后和小伙伴去“三幺五”練車。
“三幺五”是我們街道的一所技校廣場,校內有一條長坡。坡長200米,坡度30,顯然不是練車的理想場地。我,“胡鬧”,陳如果三人推車上坡,然后向下俯沖,只為追求刺激。
他們兩個抓穩龍頭,歡呼一聲,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我遲疑了一會兒,心一橫,上車蹬出去。風在耳邊呼嘯,兩旁的灌木叢融化成一卷模糊的綠色綢緞。有的人在緊張刺激之中喊不出聲,后來我玩過山車從來都很嚴肅。我憋著一口氣完成了沖坡,卻沒能安全著陸。
一般自行車左手前剎,右手后剎。那時我還不懂剎車技巧,快到坡底時猛抓左剎。人仰車翻。自行車在地上彈了一下,側著滑出去,撞到石頭上停住,后輪還意猶未盡地轉了好一會兒。我的右手肘關節下面被無情的水泥地面掀去一大塊皮肉,慘不忍睹。
“胡鬧”和陳如果見狀立馬趕上前來,“胡鬧”攙我去教學樓用自來水沖洗傷口,陳如果雙腿夾住前輪,為我的車“別”龍頭。
回家后被母親狠狠訓了一頓。然后父親說,騎自行車就是要摔,不摔學不會。這邏輯讓我聯想到“不打不成器”,不寒而栗。經過這一次慘摔,我就學會了?
買自行車是為了上學方便。幾天后的上午,我急匆匆趕著上學。騎至工人村時,一個中年人騎著鳳凰28晃晃悠悠著,像一條醉漢。這時離早讀還有不到10分鐘。我猛蹬兩腳,想超過去。當時他的右邊不遠還有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個年輕人。我想從兩人中間穿過。正到“醉漢”右邊時,右邊那輛避之不及——顯然二人都沒注意到突然出現的我。
他們把我夾了一下,然后迅速分開。我像被鈸“Duang”了一下,晃了晃摔倒在地。右邊的青年男子繞了個大弧,往后看了兩眼,見我無大礙,離去了。左邊的“醉漢”已停住。他手壓剎車,左腳墊地,右腳半踩著踏板。回頭問道,“小伙子,沒事吧?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車還倒在地上,一只輪子生無可戀地旋轉著。那塊剛結疤的肘關節,又被無情的水泥地掀開。我從生理上體驗了被掀開舊傷疤的痛楚。除了傷口火辣辣疼,鼻梁內還有一股被水灌注的難受。
大叔見我沒事,用力一蹬,晃晃悠悠地走了。
我記得倒下去時右邊炸油條的女人停住了翻油條的長筷子,呆呆地看著我。她的眉角有顆痣。
我又學了一課:超車要從外邊,而且不能從兩輛車中間。
“胡鬧”和陳如果聽說后肚子笑疼了。他們翻來覆去看我右肘的新傷舊疤,說:你真是沒“運動細胞”。
20多年過去了。那條刺激的長坡,慘痛的摔倒,陳如果“正”龍頭,工人村的夾擊,炸油條的婦人……我竟然還記得。
那輛車幾年前在我搬家時終于扔了,除了兩次摔倒蹭破的地方生了銹,其它地方被油漆保護著,狀態還不錯。如果不是鏈條和齒盤生銹咬死在一起,我可能會考慮留著。
第二輛自行車買于大學二年級。
上午無意翻出一張受理報警回執。04年,廣州市天河區.自行車被盜。我已不大記得那輛自行車的外型,因為從買到丟沒有24小時。
在黃衫阿姆斯特朗被查出興奮劑以前,他一直是我的偶像。(后來成了嘔吐的對象。)
中學時體育頻道熱衷轉播環法自行車賽。充滿骨感的賽車在風景如畫的鄉野中風馳電掣,花花綠綠的運動員趴在龍頭上,背彎如蝦。我想,以后也要有一輛賽車,輪胎二指寬,跑得比汽車還快。
這個愿望終于在大二實現了。
我的學校在廣州,兼職機會多,于是攢了點錢。那點錢連專業賽車的半只輪胎都買不到。我只要車的外觀有點樣子就行,先簡單滿足一下。離學校不遠有一家自行車店,每次路過我都會多看兩眼。于是就在那買了一輛紅色的偽公路車,400塊。除了輪胎窄些,其余部分和普通自行車沒什么兩樣,有停車支架,后胎甚至搭著不倫不類的擋雨罩。
拿到車后我就迫不及待地騎去幾站路以外的大沙地商業街,一路上得意洋洋。驗貨回來后配了一把U型鎖。
第二天周日,我從黃浦區騎去了天河區。天河書城外面有一排小書店,店內人頭攢動,像一顆糖粒上爬滿了螞蟻。我將車鎖在店外的路邊,貼著別人的自行車,自己打算鉆進小店淘書。
站了有兩分鐘,或許三分鐘,發現都是工具書。我從書店退出,車沒了。只剩一把被剪斷的U型鎖,放在旁邊一輛女士自行車的“菜簍”里。鎖的斷口處呈鋸齒狀,一看就是專業工具作案。當時我有點懵了。賣了兩個月《南方都市報》,終于買了渴望已久的大紅色“賽車”,不到一天就沒了。我感覺自己被生活欺騙了……
報警后不到10分鐘警察就來了。兩個年輕的男警察聽了我的敘述,又看了U型鎖,說,液壓剪,應該是附近工地的工人。
“能找回來嗎?”我可憐巴巴地說。
“這就有難度了。你要不和我們回去一趟,我們給你開一個受理報警回執,找到了再聯系?!本旄绺缯f。
我坐他們的警車(第一次坐警車,還趁機試了試后門鎖)去了派出所。一個賊頭賊腦的賊同時被一個便衣警察逮來,雙手銬在背后,蹲在墻角飲水機旁。便衣朝他天靈蓋拍了一巴掌就出去了。那一巴掌很是響亮,聽得我頭皮發緊。那廝翹起頭看了我,笑嘻嘻。我原本就痛恨賊,那天更是恨,于是瞪了他一眼解恨。
我和一個女警察隔著辦公桌相對而坐。她在一張紙上冷漠地寫著什么,一筆一畫,敲著桌面“噔噔”響。然后把紙的右邊撕下來一窄條給我,“這個你留著?!?br>
那張回執我一留就是13年,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幫我找回。后來我的手機號換了好幾個,或許應該打紙條上的電話問問?
那天坐公交回到校經過自行車店,我把被“腰斬”的U型鎖在老板面前晃晃。
“怎么了?這就被偷了?”
我說是,他噗嗤一聲笑了?!恢罏槭裁矗业谋瘎〕S邢矂⌒Ч?。
那以后我沒有再買過車鎖,因為沒意義。
又過了一年,我和偉哥,阿莉三人去越秀區各買了一輛二手車。我的是一輛蠢笨的鋼制山地車,兩百塊不到。后來我們騎著疑似贓車的破車從學校出發,橫穿東莞,去了深圳的大梅沙海灘,平生第一次見了大海,為我后來做水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快畢業的時候我把第三輛車送給了一起賣報的師弟。
做海員時聽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水手長說,以前日本碼頭附近的自行車是不上鎖的。后來中國人“拿”得多了,現在都上鎖了。我對這說法表示質疑。水手長說日本自行車之類如何好,我是信的。
再后來我在伊朗一個港口帶著硬盤友情訪問隔壁一艘臺灣船(Ever Green集團),在他們的船上看見了一輛女士24自行車。
我在第二條船休假中有了第四輛車。
那次休假不久有了一段短暫的感情。失戀后離開廣州去佛山找一個同學排遣郁悶。我在同學那待了一個月后,忽然想“說走就走”。大學時我沒和女朋友一起去陽朔,留下了一段遺憾,這次正好補上。我在佛山的捷安特車行買了捷安特“風標2500”。加上頭盔,衣衫,手套,便攜氣筒之類的配套設備,價格在2000出頭。比我從前三輛車加起來還貴一倍。
我對大紅的公路賽車有一種執念,所以它是紅的。
老板說,“這是這個品牌的入門級賽車?!?br>
是專業賽車,但是入門級,也是最便宜的。
我簡單的準備了一下,打算第二天出發。朋友建議我晚一段時間再去。當時七月,氣候炎熱,而且廣西那邊路面滑坡頻繁發生。我堅持倉促出行,相信后面的問題一定不成問題——作為一個水手,什么大風浪沒見過。
于是我終于如愿以償地騎著大紅色賽車長途奔馳,圓了一個夢。426公里,騎了三天。一路上經歷了酷熱,爆胎,起伏“爬坡”,迷路,饑渴,困倦……還有大卡車經過時的飛沙走石,大客車恐怖的鳴笛聲。
更多的是快樂。在路邊攤吃掉一整個西瓜,蔥綠的毛竹林沿著國道綿延不絕,白菜地一般的蘇鐵種植場,四會縣龐大的玉石翡翠交易市場。最有趣的是沿途總有為我加油的小朋友們……
途中有一天我騎到很晚也沒找到旅店,只有路旁草叢飛舞的螢火蟲和漆黑夜空的寂靜繁星陪伴。我的車還沒有配燈,走夜路很艱難。如果不是野獸般沖過的卡車和客車閃過一陣陣短暫的光明,我可能掉進溝里。
忽然,我隱隱發覺身后有光亮尾隨,然后光亮漸近漸亮。起先我往路邊避讓,他卻并不超行,只是一路緩慢地尾隨著(我已精疲力竭)。到了前方小鎮,他才前來和我正式打招呼。他姓舒,和我年紀差不多,在當地政府工作。他也是車友,見我無燈趕夜路,便一路關照。然后他招待我晚餐(夜宵),講述他用飛機托運自行車去青海湖騎行的經歷。末了為我找旅店。過了不久他又跑來一趟,給我一只尾燈:“安全第一!”
他的幫助讓我心里暖洋洋,不由得感嘆:天下車友皆兄弟!
到陽朔后,我已曬成了熊貓。想起讀書時和偉哥、阿莉去深圳的趣事,又想起小學一年級那年在稻場頂著烈日學車的情景……
陽朔的自行車出租十分便利,許多游客以自行車代步。如此我又認識了幾個“車友”。幾天游玩也讓我深刻感受到,公路車的確不適合在山地騎行。
后來我每到一處就加入當地的單車俱樂部,前后參與了七八次活動,結識了一些新朋友。
在一次紅牛集團贊助的筆架山爬山活動中,我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踩公路車爬上這座海拔800米山丘的人??斓浇K點時,先到的人紛紛為我喝彩,加油。他們之中有人說道,“公路車咩?”“好犀利哦!”然后才知道僅我一人踩公路車參加。
告別海洋去上海工作后,因為倉庫較遠,為了工作我把車寄過來了。這樣,它繼續陪伴著我,上下班,來回倉庫。
據說每一個玩單車的人都要去一趟拉薩,否則不圓滿。踩公路車的人都想有一輛碳纖維材質的。“輕如鴻毛”,兩根手指可以勾起來。路況不好就倒過來扛肩上走??上н@兩個愿望都沒來得及實現,我就病倒了。
后來那輛風標2500就送朋友了。他也是玩車的,我的大紅色公路賽車掛在他家車庫的墻上,成了裝飾品。他說等我好了還給我。但我想,和自行車的緣分應該就到此為止了。它們給了我太多珍貴的記憶,遠不是一篇文章能寫完的。一生多處都有它們留下的車轍。
這就夠了。
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