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小老頭迷迷糊糊醒來,嘶啞的喊了他的爺爺奶奶,那聲音空洞的飄出去沒了回響。
他摸索著出來到堂屋里,堂屋里墻壁上高高的掛著的那副人像總讓他感覺害怕,他不敢去看,畫像下紅漆桌子上的小佛像倒讓他心安。
他慢騰騰的出了堂屋,左右張望著,想找他的爺爺,他知道他的爺爺可能又牽著老牛出去了,或者是在哪個有大佛像的廟里,小老頭突然覺得自己要是頭牛就好了。
村里有顆大棗樹,樹影沉沉浮浮的斑駁著,樹下三個小男孩見到他都圍過來:
?“小老頭,小老頭,長不大,長不大……”像唱歌似的整齊的喊著,圍著他轉。
雞爪似的干瘦的小手一揮開,孩子們刷的散開去,好似怕有什么東西借著他的手指傳過來,小老頭學者他奶奶平日里的樣子胡亂的罵著,感覺有些得意,因為別的孩子都不會他這些帶著力量的詞語。
小孩們想打他,卻只用腳試探著踢著小老頭那跟小狼似的細小的腿。
他的個子沒有鄰家小孩那般高,好像只五六歲似的,白粉相交的像破皺布一樣的皮膚裹滿了他的全身,白色的皮屑一塊一塊的掛著,額頭三條深紋,細小的身桿在衣衫里飄蕩著,稀拉發(fā)黃的頭發(fā)搭在他那不太協(xié)調(diào)的大頭上。
??“二牛娃,還不快回去,玩得這樣臟,不怕你奶奶打你喲!”帶著草帽的婦人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拿著個空的大塑料瓶子夾在腋下,手臂上套著一雙黑色袖套,男士青色二指鞋上沾著些濕氣的泥。
村口的路旁幾個大小不一的墳包生長著,兩只雞專心的在旁邊尋著吃食。
喝!小老頭兩只手揮起來往前一趕,雞撲棱著翅膀怪叫著跑了,一只黃色雞毛飄在了中間的墳頭上,絨毛細微的擺動著,他感覺心里快活的飛起來了。
土路的中間凸起來長著些許雜草,兩邊被壓平了,噗噗走在上面,土灰?guī)饋砺涞絻蛇叺奶锏乩铮瘘S的穗子整齊的摞著,芝麻桿架成小塔似的。
沒走多久,小老頭看見那水庫邊的小平房,好似聽見了奶奶熟悉有力聲音。
2
小灰狗汪汪的沖他叫,一個粉裙子小女孩聞聲從院子里出來,吸著一袋果凍打量著他:?“你奶奶在這里打牌。”
“可知禮,一元胡……”
“仟, 毛招!”
“吃倒,成了,一斤,兩斤,三斤,四斤半!”桌子砰砰發(fā)響,他奶奶男人般厚重的嗓門發(fā)出呵呵的笑聲。
小老頭進到門口,破落的喊著他的奶奶,他的奶奶大吸了兩口煙,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上,手摸著那長條的牌去了:“你來這里做什么,出去玩撒。”
“丫頭,跟哥哥一塊玩去。”小女孩的奶奶銀灰的頭發(fā)整齊的梳到后面由一個黑色網(wǎng)卡固定著,深深的皺紋里流露出溫柔慈祥的笑容。
小女孩不太情愿的到外面,想起了奶奶跟她說過這是個可憐的哥哥,便給了他一袋果凍,然后就自己回到屋里了。
小老頭很高興的在院子里吸著甜的果凍,滑滑的一直甜到他心里。他站在那里好似等著那果凍,又好似等著那小女孩。
那女孩探出頭來,好似怕他:‘你走,你走開。’
他走到院子外面站著,呆呆的,有些莫名的失望傷心。
小灰狗在院墻門口趴著,爪子漫不經(jīng)心的撓著地上的土,過了一會,小女孩走出來看見他還在那里:“你快走開,不然我讓狗咬你的。”
路邊草色灰黃,白蛾子翻飛著翅膀,小老頭依依不舍的走了,田埂上的青蟲跳出來,他也跟蛤蟆似的跳起來撲那蟲子去了,纖細帶刺的蟲腿刮得他的手心發(fā)癢,小老頭一蹦一跳的心滿意足的在那土路上飛揚起來,發(fā)黃的毛絨頭發(fā)上下起伏著,搖曳著。
3
風吹得舊草帽的檐翻了起來,露出一張圓圓的臉和光光的頭,汗水在皮膚褶子里縱橫著流下。
啪!-鞭子打在老牛屁股上,老水牛發(fā)力一跑帶動著鐵犁翻動著田地,抓著犁頭的手爆動著幾條青筋,流動的血液里不知飽嘗了多少風霜。
小老頭就坐在田埂上看著他的爺爺和老水牛,水牛拉著爺爺,爺爺趕著水牛,已分不清到底誰是牛了。
爺爺厚厚的粗糙手掌牽著他的小手,另一只手牽著老水牛,老水牛磨牙似的永久的嚼著什么東西,順著鼻子里的木桊喘出些泡沫來。
‘走,乖孫兒,回去吃飯咯!’爺爺緩緩的笑著。
沒有做聲,他的注意力在路邊的綠螞蚱身上,想起了以前他抓過的那只。
“乖孫兒,想吃什么,爺爺明日給你買回來.”
小腦袋想了想:“爺爺,我想吃果凍,我還想要二牛娃那樣的小車。”
爺爺看著這孩子,心里泛起一陣酸楚,自出生就知道這孩子活不長,都說是治不好了,想起那年在廟里的大佛前抱著這小鳥般的孫兒,虔誠的求他的佛祖保佑他可憐的孫兒,那鐘聲鼓蕩好似還在耳畔,一轉眼他的孫兒還活生生的在眼前,心里一陣安慰的嘆息。
‘等著明天爺爺給你帶,乖。’
小老頭滿意的笑了,爺爺把牛栓在那墳邊,牽著他的孫兒回去了。
堂屋里小桌旁,奶奶用小勺仔細的給小孩喂著蒸蛋,吹兩下又喂。小孩白胖胖的,嘴邊糊了些汁水,圓圓的眼睛看看小老頭又看看桌上。小老頭看著那黃亮的雞蛋,舔舔他發(fā)白的嘴,伸出了手里的筷子想去撈那雞蛋,啪的一聲,筷子打在他的指骨上,清脆的一聲,疼得他的眼淚滾了出來。
‘小寶吃的東西,又不是給你吃的!’奶奶眉頭皺起來,沉著那嗓子。自從他的弟弟出世以來,小老頭時不時的能見著他常年在外的父母了,但他高興的是每次都能從弟弟那里分些好吃的。
“乖孫來跟爺爺一起吃。”
他委屈的靠到爺爺懷里,癟嘴抽泣著。爺爺?shù)耐肜锟偸前组_水泡著米飯,飄著幾塊豆腐和一些青菜。
村里人都喊他爺爺叫“齋公”或者“齋公爹爹”,意思是吃齋的人,爺爺自己用一口從不沾葷油的鐵鍋做飯,菜籽油刺啦響著,豆腐,菠菜,小白菜,蘿卜不安的在鐵鍋了跳動,香味彌散,清白分明。
每逢周日都要步行兩三個小時到廟里去拜佛念經(jīng),不管刮風下雨秋收雙搶,因為這個沒少被他奶奶抱怨,叱罵,但他依舊像老牛似的一步一步朝著他的信念,來來回回在那日落日出里跋涉著。
夜間睡覺前,爺爺都在他的佛像前作揖跪拜,微微顫顫的身影,嘴里嗡嗡的念叨。
‘乖孫兒,睡吧,睡吧。’
‘睡吧,睡吧、、、’,粗重的鼻息在他的頭頂,呼吱呼吱,好像帶到了他的夢里,恍惚間那墳頭里飄出來什么,又好像一群孩子要打他,,一陣冷一陣熱的沉沉浮浮,他全身都冒著汗,攤在那里直到雞鳴報曉了。
4
爺爺好幾個周末都沒去廟里了,小老頭很失望,看著他的爺爺躺在小屋的床上,昏黃的燈泡照著老人的軀干,像森林里的一塊殘木,不知道多久了。他沙啞著喊:‘爺爺,爺爺。’
枯木一樣的小手推搡著:‘爺爺,爺爺。’
老人慢慢睜開了雙眼,轉過頭,看見他的孫子,干澀的眼里閃著些光:‘乖孫,怎么了?’
“爺爺你怎么了?”
“爺爺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他粗糙的手摸上小老頭的臉頰,像摸在砂紙上一樣,點點的皮屑被指腹帶起。
他覺得爺爺是在騙他,因為不想給他買小車和果凍,他對所有的大人都很失望,對那些像小狼狗一樣的小孩也失望,只有那些蟲呀,樹呀,鳥呀不會讓人失望。
‘乖孫兒,幫爺爺把那佛像拿過來。’
小老頭搭著小凳踮起腳夠到那佛像,拿在手里冰冰涼涼的,沉沉甸甸。爺爺雙手接過佛像,喉頭滾動:‘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小寶已經(jīng)能在地上走路了,蹣跚著,奶奶只許他看著小寶玩,不許碰他,好像他的雙手有什么力量能把人變走。爺爺也能在地上走了,一拐一拐的跟著他的老水牛喘息著,小老頭覺得好笑,為什么那只腳不放到地上去呢,難道那個木頭腳有什么秘密。
圓圓的小手抓著一個小車,在地上嗚嗚的滑著,小老頭看著這棉花似的一團,笑了:
‘小寶,小寶,叫哥哥。’
‘叫哥哥呀,乖。’小老頭學著他的爺爺,溫柔的喊。
小寶抓著小車的手左右晃動,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伸著另一只手:
‘哥---哥----’小老頭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他想牽著他的小手,猶豫了一下扯出他的衣袖蓋住了他的手掌,隔著衣袖他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柔軟,心臟也軟和了,他是哥哥了,這真是世界上最好聽詞語了。
牽著那手,他舍不得放開,他是哥哥了,多么得意,他想讓所有人都知道。
棗樹下散落著幾個發(fā)紅的棗子,他撿起來咬了一口,吐出來,他想找個好的大的棗子給他的小寶,小寶蹲在旁邊并不看他。
小老頭還未從他的棗子上回過身來,后腦勺上一道力忽得他的身子歪了:
‘叫你看著小寶,怎么帶到這里來了?!’奶奶歪著嘴吧唧了兩口,吐了煙,扔掉煙頭抱起小寶走了。
地上的煙頭還呼吸著,彎彎曲曲的煙向上游去,小老頭抬頭看見那星星點點的可愛的小棗,他想著他的弟弟可愛的小手,那簌簌而動的棗兒使他的心沉到了一種想象的幸福里,光斑落在他的臉上,一閃一閃。
5
“小老頭摔死啦!小老頭摔死啦!”放學的孩子們跑開了,喊著,小老頭像一塊破布一樣躺在那棗樹下,他的身子像是被錘著,使他動彈不得,腦子里黑黑白白的晃著,他暈了過去。
爺爺慌亂得扭曲著一拐一拐,他把小老頭軟軟的身體盛到臂彎里,他的乖孫不能就這樣死了,佛祖保佑著呢,他的光頭貼到那薄薄的身子上,微微的聽見胸腔里弱弱的聲響,喉頭滾動:
‘我的乖孫兒,沒事的,沒事的,佛祖保佑呢。’
面條似的小老頭在爺爺?shù)膽牙铮皇幰皇幍模难劬ζ崎_一條縫,又合上了,喉頭堵著:‘爺-’
高大的黃粱,咚咚的擊打聲,耳旁嗚嗚呀呀,蕩開的鐘聲,莊重的佛像,光和影晃動著,小老頭好像在遙遠的回憶里做著夢,身子已經(jīng)不是他的,神思剝離開來,星空倒轉著,蛐蛐不知在哪里叫。
小老頭攤在床上,眼縫里已沒了光芒:“爺--”
“要喝水么?”
“不要。”
“果凍呢?”
“不要。”
“小車呢”
黑沉沉的夜里,那聲音又飄出來:“爺--”,他想說什么。
爺爺?shù)偷偷膽掷锊煌5膿苤樽樱瑔鑶璧挠帜钪X得他的乖孫兒肯定不會死,佛祖一直保佑著呢。
那聲音越來越低,慢慢的掩蓋在黑夜里,無聲無息了。
散了牌,兩嘴上下一閉,一根煙頭彈到了桃樹地下。
女孩騎著自行車拐進院子里,她看到齋公爹爹的老伴走遠的背影記起了什么:“奶奶,齋公爹爹的那個孫子呢?”
女孩的奶奶嘆息到:“早沒了,可憐的孩子呀。”
女孩聞聲不語,望著遠處,眼底一片愧疚。
沒有人知道小老頭已經(jīng)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