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再的老板這幾天很犯愁,李小再這幾天也犯愁,但愁的深度和廣度完全不同。老板愁的是這幾天臨近農忙,看注塑機的工人都來紛紛請假回家,這不正想著花更高的工錢從中介公司招臨時工,他在為公司的正常運轉發愁,是一百多人工廠的主心骨。
而李小再心里想的是:剛花六千多塊錢買的單反相機如何才能拍出月亮的美,那種明信片上印著的,似近非近,似遠非遠,仿佛一伸手就能把它從紙上摘下來,逼真、朦朧、詩意。正想得入神,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個激靈,李小再從凳子上差點摔下來,他坐的是一種類似酒吧里的高腳凳,流水線太高,他的腳尖勉強夠著地。
是朱領班找他了,讓他去老板辦公室。老板姓陳,是南方人,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鄉音,一看李小再進門,笑瞇瞇地說:“小李啊,我有個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幫忙啊,你平時不是跟你那些老鄉走得近嗎,幫我去跟他們講講,今年的農忙能不能不回家,讓家里人花點錢請人幫忙做,我適當地補貼一點。”
李小再是廠里工人中數一數二的文藝青年,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詩書五經都懂一點。但可能文武不能兩全,他干的活經常需要別人幫著返工,當然不是那種對產品致命的返工,就是給注塑件修個毛邊什么的,他修得沒別人到位,所以老板也一直沒把他怎么樣。
工友們甚至樂意給他幫忙返工,因為每逢工休日時,一起結伴出去公園什么的,李小再的單反相機,加上他自學的拍照技術,把大家拍得像有那么一點明星范。
當晚大家圍在一起吃飯時,李小再把老板的意思跟大家一講,大家想反正回家也要路費,廠里還要扣請假的工資,家里請人做農活的錢也不是很高,既然可以找老板報銷。這個邏輯聽起來合情合理,很快就達成了一致。
只有李小再心里清楚,老板肯定是到中介公司打聽過了,短期小時工的工資按時計算,算下來是他們一天工資的兩倍左右,而且短期工作業品質,自然就差了很多。
李小再很快就把這件事不放在心上了,既然是雙贏的事,他幫著說合說合也是應該的。
他還是發愁沒有拍到心目中的月亮,徘徊在工廠附近的大運河邊,隨著濁濁反滾的水浪,耳邊凈是隆隆的船只的馬達聲,天空是有一輪圓月,但卻在渾濁的水波里無規則地蕩漾,無法捕捉到美感。
正想等船只都行過一撥,水面平靜一點時,將水中圓月的倒影和天空的圓月同框,加上微弱的鱗鱗波光,可能會是一個不錯的畫面。
突然,肩膀上又遭人一拍。小李,是你啊?原來是老板帶著夫人來河邊散步了。李小再不好意思地一笑:是的,老板,老板娘你好!我來拍個月亮。
老板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唉!看到現在的你,想起十五前的我啊!
我來A城的這些年,從來就沒有注意過這里的月亮,因為這里只是我工作打拼的地方,一百多號人的工廠,事無俱細,都得我想在腦子里。沒有時間鍛煉,沒有時間看書,活脫脫地成了一個你們心里的市儈老板。
老板點著一支煙,講起了他之前是比李小再更加文藝的一個人,但為了繼承父親在A城的工廠,離開了山清水秀的家鄉。講到動情處,老板娘在旁邊幫著旁白,不是用語言,而是用眼淚。
對于老板夫婦來講,休息天都是工人的休息天,他們從來沒有休息天可言,原材料越來越貴,人工原來越高,而老客戶每年都要求降價。對外要應酬客戶,對內要安撫員工,資金鏈猶如鋼絲繩,一個不留心,隨時有斷裂的可能。
陳老板只有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對著陽臺外天空的明月,短暫地回憶一直在故鄉時的明月,倒映在山邊湖泊中的倩影,作為一種精神上的甜品。而后,強迫自己趕著腦海中的生意難處,昏昏入睡。
因為第二天清晨,他一睜開眼睛,滿眼都是依靠他的人,仔細想一想,卻沒有一個他可以依靠的人。中年人,只有靠自己支撐自己。
李小再自從了解了老板的過去,不再在上班時琢磨拍月亮的事,專心度提高了,漸漸地,他的作業品質高了起來。再后來,招來的新員工都歸他指導。過了三個月他當了領班。
時間一晃而過,有半年他沒有在傍晚到運河邊拍月亮了,他報了網校,每天在網上學習二個課時,還要做作業。日子忙碌起來,腳步快了起來,他體會到了一心一意專注工作的神來之筆。學習了注塑工藝和材料工藝,過了一年,他當了生技部經理,同時,在人事部的檔案袋里,多了一張大專畢業證書。
有一天晚上八點,他在酒店參加同事的婚禮后,又從運河邊走過,偶一抬頭,又是一個月圓日,河面上,沒有船只,他用手機對準一拍,幾年來臆想中的畫面出現了:一輪明月在畫面的三分之二高度處,波光中,圓月被分割成了六個光段,閃著微黃的神秘光暈。
他慶幸自己明白了一個道理,月亮的美,在責任和進取后,也許垂手可得,也許永遠不得,但責任二字,錯過了,也許永遠不會再有。
越是少年,越要識得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