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姜葭想離婚的念頭,從結婚第三年開始盤旋到了現在。看著閨女一天大似一天,今年九月份就要上小學,她心里多少有些安慰。與此相伴的,是近來這個念頭更甚。

姜葭已經厭倦了每年過年回家,她和余輝在公婆那方親戚面前的裝模作樣。今年索性不回去,只讓余輝帶著閨女去爺爺奶奶家過年。她也不想回自己娘家,年二十八的時候,她已經帶著年禮回去過。告訴自己爸媽,過年外地回家的人會來看房,她要加班掙錢。

其實有什么可加的班,不過是找一個不想回家的幌子罷了。大年初二,傳統習俗,閨女回家娘家的日子,也是難得的好天氣。姜葭一個人在家里悶了三天,從未有過的清凈,但也實在無聊得很。反正也是一個人,她不用擔心送閨女上學,也不用絞盡腦汁地想著每天做什么飯吃。簡單的中午飯過后,她漫無目的地坐著公交車,晃蕩到了市里過年人多熱鬧的公園。

她只想看看人群,認不認識人無所謂。她想聽見點動靜,來激活自己混亂疲乏的腦子。她想讓自己能夠重新條理清晰地考慮一下為什么離婚,她想給自己年后打算離婚找些更堅定徹底的理由,以防父母或者旁人打電話來橫加阻撓。她更怕自己的懦弱讓自己再一次繳械投降。

公園里盡管衰草連片,但被冬日的暖陽照著,依舊是孩子追逐嬉戲的樂土。一個四五歲,穿著跟肉球似的小男孩,手里拽著動物氣球,在草地上搖搖擺擺地奔跑,緊隨身后的應該是他的父親,那樣有心地與孩子隔著一段距離,卻又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護著。

姜葭看見,心底泛起一絲羨慕。她想起自家閨女,她的父親多久沒有帶著她出來玩過,像一段沒有痕跡的記憶,她怎么也想不起來。小男孩一個轉身,朝著姜葭正站立的方向跑了過來,腳下一絆,摔趴在地上,“哇”一聲大哭,驚醒了姜葭。讓她從暫時抽離的思緒里一下回過神來。當小男孩的父親也緊跟著朝這邊跑過來時,姜葭已來不及轉身。

孩子父親也看見了她,姜葭心里沒防備地抽搐了一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的兩只手下意識地握緊又松開。她有些尷尬地定在那里,男人先開了口,“你……在這兒等人?”

姜葭含混不清地“啊”了一聲,右手從口袋里不自然地抬起,攏一下耳邊的碎發,強作鎮定,勉強地笑著說,“這是你家孩子呀?”男人附和一聲“啊”。

沉默,姜葭第一次發現,原來時間是能看清楚的,慢起來真的比蝸牛爬動還艱難。她感到手機在左口袋里震動了一下,如同得到救星般地靈光一閃。她不假思索地拿起手機,放在了左耳邊上,“老公啊,你過來了,我現在馬上就過去。”

姜葭對著男人客氣說一聲,“我有事兒,先走了。”她沒看男人面上顯露出的不解神情,也不等男人的手臂完全抬起來,給她一個“請”的示意,更等不及男人的回話,逃似地離開。

快走到公園出口處,姜葭確定自己“安全”之后,終于舒了口氣。她覺知眼窩有些濕潤,那個男人是曹晨。自己婚姻出現危機后,她在腦海里想過無數次,卻從未想過會再相遇的男人。即使再見面,她也不想在自己婚姻如此狼狽的情況下,這會讓她覺得自己顏面盡失。好在最后,她用一個謊言,用自欺的方式保存了自己的體面。

曹晨,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為什么會在此時出現?這是上天特意安排來嘲笑自己,還是警醒自己?姜葭的心湖亂了,她又忘記了自己該干什么。看到不遠處的休息長椅,她坐下來發呆。她已察覺不到陽光曬在身上的溫暖,也看不見眼前的人來人往。世界如此安靜,姜葭想起了那些長長的久遠往事。

那個坐了一夜綠皮車,趕在情人節大清晨,捧著一束玫瑰站在她出租屋門口的大男孩,他的笑容點亮了姜葭的青春歲月。二十二三歲的年紀,少女懷春,男子有情,盡管物質清貧,可兩情相悅的怦然心動,讓姜葭和曹晨一起經歷了每對談戀愛的人,都難以忘懷的浪漫。

10年前,他們兩個在朋友的婚禮上相識,彼此交談后,發現兩人很是合得來。再了解,又知道兩人同齡,兩家也是鄰村,只是屬于不同的鄉鎮。沒有什么學歷的兩個人,都是這個城市里最底層的務工人員,只是曹晨的工作得經常去外地市出差。但是不管多忙,曹晨總是記得在特殊的日子,第一時間把驚喜送到姜葭面前。

曹晨的浪漫用心,使得他在姜葭做服務員的飯店里成了“名人”。都是年齡不相上下的年輕姑娘,正處在對美好愛情充滿幻想的年紀,姜葭是小姑娘們艷羨的對象。

無論來自自己內心的感動,還是在外人面前的虛榮心,與曹晨的戀愛,都讓姜葭滿意,她沉溺其中忘記了現實。直到一次調休回家,母親的一聲呵斥,“我不同意。”姜葭的心涼了。她從飄拂了一年的戀愛半空,重重地摔到了地面,她疼得撕心裂肺,可是在父母面前卻表現得若無其事。

她不知道父母什么時候看出她戀愛的苗頭,也不清楚他們用什么方法打聽到的曹晨家家底。母親還在喋喋不休地怒斥,“家里兄弟仨,三間破瓦房。跳進這填不滿的窮坑,腦子不好使了,干這賠本買賣?”

姜葭承受著母親的怒氣,望一眼什么事情都唯妻是從,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父親,她的心碎成齏粉,她知道自己和曹晨的事情徹底完了。

作為鎮中心小學教師的父母,端著國家的鐵飯碗,在都是泥腿子農民出身的鄉下,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一輩子已經習慣了在鄉鄰面前的優越感,走到大街上,他們應該是被仰看的“高人一等”。所以在他們心里,兒女的婚姻大事,底線得門當戶對。尤其閨女,一旦“下嫁”,那就是在村里打他們優越了一輩子的臉。他們的虛榮心,不允許他們堂而皇之地接受鄉里鄉親的唾沫星子。

所有知道姜葭和曹晨戀愛的人,只知道他們倆分了手,具體什么時候分開的沒人知道,姜葭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和曹晨之間的分手沒有戀人間哭天抹淚的依依不舍,反而像擦掉桌面的一層浮灰那樣毫無痕跡地結束了。

那時候的姜葭在父母的高壓之下,她無暇顧及曹晨的感受,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悲傷自己的懦弱和在父母面前的不敢反抗。她甚至感激曹晨對她的不糾不纏,不追不問。

姜葭花了整整十年,才讀懂當初這個男人的好。即便分開,為了讓她不為難,他依舊用寬厚質樸的心包容著她,成全著她的決定。可惜姜葭明白得為時已晚,至今每想至此,她的心都會一陣陣疼。

每當她在婚姻的泥濘里蹣跚,她就會想起無數個“假如”。假如當初自己勇敢一點,在父母面前不那么順從,假如她和曹晨一直走下去,假如她不那么快結婚……會不會有和現在不一樣的結果。可是有的人錯過就是錯過了,人生那有那么多“假如”。

說到底,還是自己的懦弱害了自己。想到懦弱,姜葭痛恨自己,聽父母的話,順從父母的要求,那是她從小到大翻不過的“五指山”,曾經她錯失,如今依舊在掙扎。

曹晨就是姜葭這輩子懦弱的傷口印記,她可以一個人默默地想,靜靜地舔舐,只要還在陰暗處躲著,自己就還有自我麻痹的退路。可今天不經意碰見的曹晨,像一把鋒利的刀,劃開了她依靠自欺欺人愈合起來的傷口。赤裸裸地提醒著她:十年過去了,她換了兩個工作,嫁給一個男人,養了一個孩子,可依舊還是那么懦弱。曾經她丟失了曹晨,如今誰又知道自己正在失去什么?

姜葭回到家,天已擦黑。本想出去散散心,誰知回來時比在家時的心思更重。姜葭在心底嘆了口氣。打開家門,閨女興奮地跑過來撞進她懷里,手里晃著從爺爺奶奶家里得來的紅包。

余輝躺在床上玩手機,同在一個屋檐下,倆人互不言語,無話可說的相處方式也不是一天兩天。姜葭看到這情形,就知道余輝是受不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回家過年,被親戚盤問的壓力,只能年初五不到就“逃”回來。

姜葭抱著閨女親昵地說笑會兒,就去廚房做飯。下午意料之外的經歷,讓姜葭心里的煩悶難以消除。站在灶臺前,拉開冰箱門,她胃口全無,不知道該做什么飯。但為了閨女,她只能強顏歡笑,裝作沒事人一樣。清粥小菜端上桌,余輝從臥室出來。看一眼桌上的飯,頗為不滿地埋怨一句。

“大過年的就吃這個?”

“嫌不好吃,自己做去呀。”

姜葭討厭余輝這種“要飯的還嫌饃黑”的挑三揀四。一直都是這樣,他心里只有自己,只要自己吃飽喝好,他才不管身邊的人好不好。

“我爸媽說了,停兩天就把五萬塊錢打過來。”余輝喝一口稀飯,筷子夾菜的時候,淡淡地說,仿佛這件事跟他沒有關系一樣。

姜葭心里窩火,但看到一旁的閨女忍了下去。等到閨女吃完飯,看著她走進自己屋里。姜葭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才接上余輝之前的話。

“這么多年了,你到現在還覺得我是因為五萬塊錢要跟你離婚的嗎?余輝,我姜葭就算再窮,再沒本事,也不至于五萬塊錢就把自己賣了。”

“哼!”余輝不再說話,繼續吃飯。

姜葭聽出余輝這一聲冷哼里帶著的嘲諷鄙視和不屑,扎得她百口莫辯,有冤無處訴,不爭氣的眼淚奪眶而出。余輝看也不看一眼,依舊一副不耐煩的語氣。

“你又怎么了?不就五萬塊錢嗎?都說了停兩天打給你。”

姜葭用手背擦一下眼淚,開始收拾碗筷。如果是以前,她會壓著聲跟余輝吵,非要吵得余輝進屋關門睡覺。可現在,她已經不想再白費力氣。她知道,只要自己不離開這個男人,無論她想什么,干什么,都會被鎖在他自以為是的狹隘認知里。

余輝是姜葭跟曹晨分手后,母親雷厲風行托人給她找的相親對象。母親說余輝一大家子四世同堂,住在市郊的一處帶院子的大房子里。父母是退休的雙職工,上面一個哥哥,他是老小,在市里一家機械廠上班,市區也有自己的房子。唯一有點不好,就是歲數比姜葭大五歲,但是人長得面嫩,一點都不顯老。況且歲數大點也好,人成熟,知道疼人。

姜葭那時候因為自己跟曹晨的事,對父母表面上看似什么都不說,實則心里卻在賭氣,她憋著一口氣暗想:既然我找的對象你們不滿意,那我就順了你們的意,管他是傻子還是瘸子,嫁就是了,將來過的好與不好都不賴自己。

跟余輝見過三面之后,姜葭發現余輝除了不愛說話,也沒有什么不良惡習。雙方父母選定良辰吉日,姜葭被父母安排得風光大嫁。她出嫁時的嫁妝在村里和親朋好友之間,也是眾所周知的豐厚。父母在她出嫁的箱底壓了一張三萬塊錢的銀行卡,說是把她沒上大學,省下來的錢都留給她。

既然已經嫁人,就踏踏實實過日子,姜葭也不做他想,多想無益。為了說服自己過得還不賴,她喜歡跟自己能接觸到的同齡人在心里做個比較。她的高中同學,已經二嫁,婆家依舊不滿意。余輝雖然不愛說話,但是能說會道的她彌補了這一點兒不足,婆家人從老到少都很滿意她這個新進門的小媳婦。她和余輝的房子沒有跟她同住在市區的表姐家房子大,但是表姐兩口子每個月背負著房貸,過著捉襟見肘的時光。而自己不但沒有貸款,手里還有結婚時的存款。比來比去,姜葭對自己眼下的生活頗為滿意。

她和余輝小兩口,每天各人上著各人的班,清早一起出門,晚上一起回家,也過了一段蜜里調油的婚后生活。姜葭也對美好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一年后,閨女出生。姜葭把在飯店做服務員的工作辭掉,一心一意在家帶孩子。這時候她才發現,余輝自從結婚,從來沒給過自己一分錢。自己還能工作時,她可以不在意,但是現在她沒了工作,閨女吃喝拉撒,家庭生活的日常開銷,讓她不得不開始花存款。姜葭給余輝說起這件事,余輝反問她,“你沒錢花嗎?”

老實的她啞口無言。她在心里為余輝開脫,夫妻倆不能如此計較,余輝也不容易,工資也不高,也許他自己也想攢點錢。俗話說肉爛了都在鍋里,她和余輝畢竟是夫妻,真到自己沒有錢的那一天,閨女又不是她一個人的,余輝當爹的還能讓親閨女餓著。

隨后的事實證明,姜葭開導自己的想法不過是自我安慰。余輝真的是一點不管家里,自己掙錢自己花。委屈的時候,姜葭覺得余輝跟他結婚不過是他自己年齡大了,需要一個老婆,正好自己符合了他的需求。

他們第一次大吵,是閨女出生第一年進入年關的一天。夫妻倆合計著過年走親訪友需要拿多少禮品,說到禮錢,余輝讓姜葭出,兩人為此起了爭執。一來二去,姜葭徹底火了。結婚兩年,她沒見余輝往家里拿一分錢就算了,如今她養著閨女坐吃山空,存款也花得差不多了,余輝也不聞不問,對家庭沒有一點責任心。吵到傷心處,姜葭氣自己在結婚快三年的時候,才認清余輝其實是一個自私的人。

一氣之下,年二十三,姜葭抱著孩子回了娘家。孩子出生第一年,媳婦和孩子不在婆家過年,這是很丟臉的事。當余輝和他的父親、叔叔提著厚禮上門,請姜葭和孩子回家時,姜葭的兄弟和堂弟一人一邊,門神一樣把在大門口,說什么也不讓進。第一次余輝敗興而歸。

緊接著是和第一次同樣結果的第二次。直到第三次,余輝終于被允許踏進了姜家的大門。余輝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發誓保證,甚至還在姜葭兄弟寫下的保證書上簽字按手印,答應每個月往家里交生活費。

面子掙也掙夠了,父母開始勸姜葭。兩口子過日子,哪能鍋不碰盆,余輝他是家里老小,被慣壞了,不懂事兒。現在兩口子孩子都有了,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姜葭聽了父母的話,跟著余輝回婆家過年。也許是為了替兒子挽留媳婦,抑或是心疼孫女。不管什么理由,公公婆婆以過年給孩子紅包的名義,獨獨給剛出生不久的小孫女包了一個可以囊括一年伙食費的大禮包。

公婆家過完年,姜葭一家三口回到市里的小家,開始了又一年的新生活。余輝很守信用,每個月會給姜葭一點生活費。但是跟養孩子花錢如流水的日常開銷比起來,不過是杯水車薪。多虧還有公婆和父母的接濟,日子多少還能過得下去,姜葭也不想再去計較什么。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讓姜葭在余輝身上有了切身體會。

堅持了九個月后,余輝又回到了之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老樣子。姜葭知道自己現在再鬧也不會像第一次那樣動靜大,因為她的弟弟結婚了,弟媳婦正在懷孕。現在她父母的眼里全是自己的兒子媳婦和未出生的孫子。姜葭是嫁出門的閨女,是個外人。

姜葭咽不下這口等人施舍過日子的窩囊氣,她讓婆婆過來帶孩子,自己出去找了一份二手房中介的工作。她跟余輝已經無話可說,他們回家各自逗著閨女玩兒,實在難以忍受時關起門吵兩句。第二天閨女就會收到奶奶給的零花錢,再轉到姜葭手里。次數多了,姜葭看到這些錢就覺得諷刺,她覺得公公婆婆就是她和余輝婚姻的“補鍋匠”。

姜葭已經受夠了余輝這種沒有男人擔當,需要靠公婆維系的婚姻。她想著閨女大一點,自己手里也能攢點余錢就離婚。一等兩等,閨女上了幼兒園。有一天晚上睡覺前,閨女跟她說起白天幼兒園的事,“媽媽,今天小寶哭了,小朋友說他沒有爸爸,他太可憐了。”

姜葭聽在耳內,心里“咯噔”沉了一下。小寶,這個單親家庭的孩子,是閨女幼兒園班級家長群公開的秘密。每次幼兒園有親子活動,姜葭總是會關注到那個孩子。他喜歡躲在大人身后,走路時,小小的人兒總低著頭,看人時,眼睛也總是怯怯的。看到孩子這個樣子,姜葭就會想到自己離婚后閨女的可憐樣。

沉沉的黑夜,姜葭躺在床上,把閨女抱進懷里,無聲地流著眼淚。就是為了閨女,她也得選擇妥協。可是眼里的淚呀,像綿延不斷的溪流,汩汩而出,她又不能哭出聲,她忍得嗓子眼生疼。她為自己向婚姻妥協感到悲傷,因為這個妥協就像一個沒有期限的折磨,她不知道將來會在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也是從這個時候,曾經“假如”的曹晨開始零零星星地在姜葭腦海里浮現。

不管心里如何煎熬,日子總要過下去。姜葭自我寬慰,自己好歹有一份工作,盡管辛苦,可是一個人養著女兒,手頭還有個零花錢,這也算是對自己不幸婚姻的補償。況且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想離婚的想法,只是時機不成熟,為了閨女,她在等待一個時機。

去年秋末,余輝生病了,去醫院檢查。具體什么病,姜葭也聽不懂醫生說的那些專業名詞。但是她能肯定的是,余輝的病癥還沒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只是需要慢慢調養。但是余輝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每天在家里大把大把地吃藥,他甚至覺得自己腿腳也變得不靈活。沉默寡言的他在家突然變得像頭發瘋的獅子,拍著桌子大罵姜葭對他見死不救。姜葭每天下班回家,踏進家門前的那一刻,總要先深吸一口氣。

姜葭在崩潰的邊緣快繃不住的時候,公婆又像救火員一樣,送來了兩萬塊錢。讓姜葭陪著余輝去省城的大醫院好好看看。姜葭陪著余輝住進醫院第一天,因為病房沒有空床位,只能先躺在走廊上。晚上余輝該吃藥了,卻沒有找到藥盒。大庭廣眾之下,余輝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姜葭故意弄丟他的藥,盼著他死了好再嫁。當時的姜葭在眾目睽睽之下,仿佛被人扒光衣服一樣無地自容。她不能爭辯,越爭辯,已經喪失理智的余輝,會讓事情越描越黑。姜葭不想讓兩個人一起在人群中丟人顯眼。

姜葭什么也沒說,強忍著眼淚走出了住院部的大樓。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走進初冬孤冷的黑夜,去藥店給余輝買藥。委屈和心酸涌上心頭,姜葭在這個陌生城市的馬路邊,找到一個連昏黃路燈都照不到的地方,蹲下來,揪著胸口的衣襟,小聲啜泣。

哭完了,姜葭站起身,雙手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吸了吸鼻子,朝藥店走去。她決心這次回去之后,就跟余輝離婚。她不想再考慮閨女是不是沒有爸爸。她也不想管旁人怎么說,說她不顧夫妻情分也好,對丈夫無情無義也好,她要通通撂在一邊,她不想在這個自私沒擔當的男人身上再耗費一寸心神,他不值得。

存了這樣堅定的念頭,姜葭反而能更坦然地面對余輝,并且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她的決定。余輝因此倒是收斂了很多。最起碼在醫院里,對姜葭不會再肆無忌憚的無理取鬧。

進入臘月半,余輝出院那天,姜葭剛辦完出院手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她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里的母親痛哭流涕,跟姜葭說著大半年來自家兄弟給家里留下的債務。姜葭像一個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浮出水面透口氣,卻又一次被重重地摁到了水底。

母親說她的兄弟網上賭博,不知欠下多少債務,半年來家里已經收到了不下三次的法院傳票,每天家里都有要債的人上門。姜葭的父親已經用教師的優惠貸了10萬,可是依舊不夠。只能將老兩口在縣城的養老房也賣掉。現在也不知道自家兒子在哪里躲債。因為弟弟已經上了銀行的征信黑名單,他為了保全自己名下唯一的房產,只得離婚,房子過戶在姜葭弟媳的名下。

姜葭聽到這個消息,猶如遭受一場晴天霹靂。她責怪母親為什么不早說,母親說怕在村里丟人。總覺得憑著老兩口掙了一輩子的家底,能補個差不多,擋擋外人眼。萬萬沒想到,這就是個無底洞,眼見兒媳帶著孫子走了,雖然弟弟給老兩口說他是假離婚,可是眼下這種情況,保不準就成了真的,這才著了急。給姜葭打電話,是因為眼下急需5萬塊錢還債,要不然她的弟媳婦真的就走了。

姜葭掛斷電話,母親的哭聲還在她的耳邊回響。她的弟弟,這個從小享盡父母寵愛,讓她從小到大羨慕不已的幸運兒,終究結出了被父母溺愛的惡果。她想起母親從小經常跟她說,要讓著弟弟。她乖巧聽話,在心里盼著父母有一天,也能像疼愛弟弟那樣眼里看到自己。她把這種渴望藏在心底,年深日久,全化作潛意識里的慣性。以至于她聽到母親說不同意她和曹晨在一起時,她已經忘記這件事情事關自己一輩子的幸福。聽父母話,順從父母意愿,讓父母滿意,父母可能會更愛自己一點兒的潛意識慣性,讓她在對自己懦弱的責怪中,放手了曹晨,接下了父母給予的婚姻。

母親的電話,給姜葭帶來了心酸的頓悟。她又想起這半年來,每次她難以忍受余輝的胡鬧,打電話給母親訴說心里的委屈。總會聽見電話那頭的母親一邊恨意難消地罵著余輝,一邊又勸著她不能輕易離婚。母親從來沒有站在自己的立場為她想過她到底需要什么。她多么希望父母能跟她說一句,“閨女,別怕,回來家爸媽養你。”

姜葭想自己終其一生是比不過弟弟了,她一直把母親的話當成自己向婚姻妥協的參考理由,可母親卻把她的婚姻當成保全自己面子的遮羞布。兒子已經離婚,她要再離婚,父母在鎮上高傲了一輩子的虛榮心如何承受。

姜葭一個人想得淚流滿面,她有時候真的很嫉妒父母對弟弟的那份守護。她現在的日子已經足夠艱難,攤上一個在家里吃糧不管閑的女婿,她用自己每個月微薄的工資獨立供養著閨女。母親難道不知道嗎?她如果有五萬塊的余錢,也許離婚的底氣會更足一點。

她想跟父母推脫掉這次的請求,可又想起母親在電話里說,腿腳不靈便的父親去縣城里處理二手房買賣的簽字手續。第二天大清早回家,天寒地凍的臘月天,為了省那三五塊錢,走過無數家熱氣騰騰的早餐店,心里忍下無數次想走進去喝完熱湯熱粥暖和一下身體的沖動,愣是忍饑挨凍踏上了回家的早班車。姜葭的心又被揪緊,仿佛看見年邁的父親一瘸一拐,獨自一人孤獨凄涼地走在漆黑黎明的縣城街頭。

姜葭放不下對父母的心疼,從省城醫院回來,她跟余輝還是勉為其難地開了口。她小心試探地問余輝,這些年可有攢下點錢,如果有的話,能不能借自己一點兒,她父母有急用,她不能見死不救。沒成想余輝不但無錢可借,還給姜葭爆了一個驚雷。余輝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跟自己的弟弟一樣在網上賭博。她起早貪黑辛苦掙錢供養著閨女,余輝不養家糊口也就罷了,還人不知鬼不覺地在網上欠下20萬元的賭債。

姜葭的心徹底死了,跟著這個男人就像走進沒有盡頭的漫漫長夜,看不到黎明的曙光,也找不到生活的出路。她再次堅定地告訴余輝,過完年就離婚,她不想再等,再忍,再遷就。她只想過自己能看得見摸得著的生活,即便清貧的一無所有,就算磨難重重也沒關系。

誰知道余輝的想法簡單而荒謬,過年回家找自己父母拿來五萬塊錢,以為這樣就能挽救自己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

姜葭沒有告訴余輝,年二十八她回娘家時,已經明確告訴父母她沒有五萬塊錢,也幫他們尋不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給父母留下1000塊錢的過年零花錢。她還告訴二老,過年后她就打算離婚。

母親聽了姜葭要離婚的話,表現得過于激動。自己說到傷心處,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嘮叨著自己的苦命,養了個不爭氣的閨女。姜葭心底三十多年來積攢的怨憤徹底爆發,她的哭訴不亞于母親,她幾乎喊著質問自己的父母。

“爸,媽,是不是在你們眼里我一直都很沒用?我上學學習不好,現在日子又過得一塌糊涂。我長這么大從來就沒給你們爭過光,在你們需要的時候還幫不上忙。可是爸爸媽媽,我是你們的女兒呀?你們眼里能不能像看見弟弟那樣也看見我呀?我也想努力把自己的生活過好,我已經盡力了。爸爸媽媽,你們能不能也替我想一下我心里的苦。我也想像小時候那樣聽你們的話,忍一忍,堅持一下,可是現在我每一天過得都很煎熬。你們可知道,當我覺得自己快熬不下去的時候,我總是不甘心地問自己,為什么我這么努力地生活,卻找不到一個陪我一起努力的人?憑什么我要在沒有希望的一團爛泥里苦苦掙扎?憑什么我姜葭就不能過一過讓自己滿意的生活?”

姜葭想起自己四天前父母面前說的那番話,依舊抑制不住內心的委屈,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面頰。她記得二老面對她的情緒失控,母親停止了嘮叨,父親在悄悄抹眼淚。她像一個靜待暴風雨來臨的倔強戰士,第一次直白而堅定地在父母面前坦露自己的內心。

“爸,媽,你們支持也好,反對也罷,過完年我就會離婚。這一次,我為自己做主做定了。離婚后的生活不管是你們說的凄風苦雨,還是人前抬不起頭的羞辱,我都認了。我就想去嘗試一下自己做主的人生是不是比現在還要糟糕。”

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姜葭也為了避免三四天后再見父母時彼此尷尬,告訴二老,她過年可能需要加班后就離開了娘家。獨留二老在困惑中思索。

窗外,華燈初上,璀璨的燈火點亮了城市夜空的漆黑。屋內,姜葭淚痕未干地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她又想起今天偶遇的曹晨,她更愿意把曹晨的出現當作是對自己曾經懦弱的警醒。此刻,她的內心無比堅定,讓她有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從容。她暗暗告訴自己,黑夜再長終會有黎明,絕望走到頭就會迎來希望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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