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十 下


? ? ? 很快,母親開始下功夫教我學民用字母。她給我帶來了好多書,其中一本是《國語》。我花了好幾天,才從這本書里學會讀民用字母寫的書,可她馬上又讓我背詩歌,我倆的苦日子也就從此開始了。

? ? ? 我背的第一首詩歌是這樣的:

? ? ? 大路寬又長,

? ? ? 上帝賜地方。

? ? ? 不勞斧鍬鏟,

? ? ? 馬蹄塵土揚。

? ? ? 可我總是把“地方”念錯一個音節,成了“平常”;把“鏟”念成“砍”,還把“馬蹄”的第三格錯讀成第二格。

? ? ? “你只要動動腦筋,”母親打斷了我,“這‘平常’怎么行啊?小笨蛋,應該說‘地方’,懂不懂?”我當然懂了,心里一直都念“地方”,可就是鬧不明白,怎么念著念著就變“平常”了呢?母親很生氣,罵我是個不開竅的草包。罵得這么難聽,誰受得了?我只好拼了命地背這首詩。在心里默記的時候,還一字不差,可一說出口還是錯。

? ? ? 我恨死這些亂七八糟的詩句了,得想法子報復它們。于是,就把一些讀起來差不多的詞堆在一塊兒,亂編一通,誰也看不懂,這下我可得意了。

? ? ? 不過,這個惡作劇也把我害慘了。有一天,母親很滿意地給我上了一課,讓我背詩。我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竟然嘀咕成這樣:

? ? ? 一條路,兩個角,奶渣子,便宜貨,

? ? ? 馬蹄下,牧師倒,洗衣盆……

? ? ? 等我反應過來,哪里還來得及。

? ? ? 母親雙手撐著桌面,猛地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責問道:

? ? ? “這是怎么回事?”

? ? ? “我也不知道。”我咕噥著,早已嚇呆了。

? ? ? “你會不知道?快說!”

? ? ? “就那樣了。”

? ? ? “哪樣?”

? ? ? “好玩唄。”

? ? ? “站角落去!”

? ? ? “為什么?”

? ? ? “去不去!”她吼得更兇了。

? ? ? “哪個角落?”

? ? ? 她沒再理我,只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嚇得我手足無措,不清楚她要我干什么。

? ? ? 在一個供著圣像的角落里,有張圓桌,桌上的花瓶插滿了花草,雖已枯萎,仍然香氣襲人。另外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口蓋了毯子的箱子。第三個角落有床占著,第四個角落就是門背后了。

? ? ? “我還是不知道你要我干什么。”我說,我想破了腦袋也沒弄明白。

? ? ? 她往椅子里一沉,仍不開口,輕輕擦了擦額頭和臉頰。

? ? ? “外公沒讓你站過墻角嗎?”

? ? ? “什么時候啊?”

? ? ? “任何時候!”她沒好氣地叫了起來,重重拍了兩下桌子。

? ? ? “沒有,我記得沒有。”

? ? ? “站墻角——是一種懲罰。你連這也不知道嗎?”

? ? ? “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懲罰啊?”

? ? ? “天哪!”她嘆了一口氣,“過來吧。”

? ? ? “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大聲嚷啊?”我走近了問她。

? ? ? “那你為什么故意把詩歌背成那樣?”

? ? ? 我極力解釋說,閉上眼睛我也能按書上的背,可只要一念出聲來,別的字也跟著蹦出來。“那是你裝的吧?”我發誓沒裝。但很快我自己也吃不準了,心想可能真是裝的吧。

? ? ? 于是我不急不忙把詩又背了一遍,這次竟一字不漏。我自己也傻了眼了,頓時面紅耳赤,羞愧交加。我站在母親面前無地自容。淚眼蒙眬中,見她神色黯然,雙唇緊閉,愁眉深鎖。

? ? ? “這又該怎么講?”她連問話的聲音都變了,“還敢說沒撒謊!”

? ? ? “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

? ? ? “你這人沒法管!”她低著頭,說,“走吧。”

? ? ? 她讓我背的詩越來越多,可我一首也記不住。不過,倒是很想將這些格律嚴謹的詩篡改成歪詩,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也容易實現。成群結隊不相干的詞招之即來,很快就同那些平平仄仄的呆板文字混為一談。不管我怎樣努力去記,那一行行對仗工整的詩句,都與我無緣,令我望塵莫及。

? ? ? 有一首悲涼詩——大概是維亞澤姆斯基公爵所寫——沒少讓我心煩。

? ? ? 無論清晨還是日暮,

? ? ? 垂垂老者鰥寡孤獨,

? ? ? ……

? ? ? 渴望面包降臨窗口。

? ? ? 我總是要忘記第三句:哀哀乞求伸出雙手。

? ? ? 母親氣得只好向外公訴苦,說我成天瞎編搗亂。

? ? ? “被慣壞了,他就那樣!”他陰沉著臉說。

? ? ? “其實,他記性好著呢,禱告詞記得比我都牢。記性能和石頭比——刻上去,想抹也抹不掉。修理修理他就好了!”

? ? ? 外婆也來湊熱鬧。

? ? ? “童話和歌詞他都記得,這詩歌不就和歌詞一樣嗎?”

? ? ? 他們說得都沒錯,我也自愿認罰。可不知為什么,只要讓我看見詩歌,一串串像蟑螂似的鬼魅字符也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爬了出來,竟然都能連詩成行。

? ? ? 白天和晚上,咱家大門口,瘸子和孤兒,停停又走走,為了討面包,苦苦把人求,討來賣給誰,彼得羅夫娜,她要這干啥?拿去喂奶牛,換來辛苦錢,醉酒山溝溝。

? ? ? 晚上,我跟外婆一起睡,把書上學來的和自個兒編的全都講給她聽。偶爾她也會開懷大笑,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會責備我。

? ? ? “瞧瞧,只要你肯用心,什么事做不成啊?不過,你可別嘲笑乞丐,連基督也要過飯,所有的圣人都要過飯。”

? ? ? 我又咕噥出一首來:我被乞丐嚇,我對外公怕,上帝快幫我,有啥好辦法?不被他找碴,遠離棍棒打……

? ? ? “小心你的舌根爛掉,臭小子,無法無天了!”外婆氣急敗壞地叫起來。

? ? ? “被你外公聽到了還了得?”

? ? ? “誰怕誰啊!”

? ? ? “你為什么就不能讓你苦命的母親少擔點心呢?你不添亂,就已經夠她難受的了。”外婆好言相勸。

? ? ? “她難受什么啊?”

? ? ? “閉嘴!這不是你問的事兒!”

? ? ? “我知道,是因為外公……”

? ? ? “我再說一遍,給我閉嘴!”

? ? 盡管日子暗淡,近乎絕望,可我不想被人覺察。所以,依然我行我素,裝得滿不在乎。

? ? ? 母親上的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對付了。數學我倒不怕,可不會寫作文,語法更是一竅不通。

? ? ? 最讓我揪心的是,母親在外公家里怕是待不下去了。

? ? ? 她變得越來越憂郁,常常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大家,一連幾小時呆坐在朝花園的窗戶前,整個人像要蔫了似的。

? ? ? 她剛來的幾天,動作利索,精神抖擻。可現在,眼睛下有了黑黑的影子,衣服皺巴巴,頭發亂蓬蓬,連扣子也不扣。

? ? ? 看她這么憔悴,我怎能不傷心?在我心里,她應該永遠都穿戴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比誰都好看。

? ? ? 給我上課時,她常常心不在焉地望望墻壁,或遠眺窗外。提問的聲音有氣無力,還總是忘記聽我回答。脾氣也變得暴躁,時不時地朝我喊叫。

? ? ? 有時,我問她:“你不喜歡和我們在一塊兒嗎?”

? ? ? “做你的功課吧!”她毫不客氣地說。

? ? ? 我還發現外公像是在準備著一件什么事情,讓外婆和母親都很害怕。

? ? ? 他常常走到母親房里,鎖上門,不久就會傳出他的尖叫聲,像歪膀子牧人尼卡諾爾吹出的刺耳的木笛聲。

? ? ? 這時候,母親也會大聲嚷嚷,滿屋子都能聽見,“絕不可能,門都沒有!”

? ? ? 她重重地摔門而出,外公還在她身后吼叫。

? ? ? 那時已是晚上,外婆正在廚房里給外公做襯衫,一邊縫,一邊嘀咕著什么。聽到摔門聲后,她說:“老天爺,她去找那些房客了。”

? ? ? 突然,外公沖了進來,對著外婆的頭狠狠一巴掌。過后,又甩了甩打疼了的手掌,劈頭蓋臉地罵道:“臭婆娘,什么時候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

? ? ? “你才老傻瓜呢!”外婆理了理被打亂的頭發,說話時聲音出奇地平靜。“讓我閉嘴?你那一肚子壞水只要讓我知道,我就告訴她……”

? ? ? 他怒不可遏地朝外婆撲了過來,雨點似的拳頭噼噼啪啪地落在她頭上。

? ? ? 外婆毫無反抗,只是不停地說著:“打啊,接著打,你這老傻瓜!打重些,再重些!”

? ? ? 我從炕鋪上拼命朝他扔枕頭,扔毯子,抓起地上的靴子也砸了過去。可他氣瘋了,什么都沒注意。外婆倒在了地上,他還要踢她,直到自己也被絆倒,還打翻了一桶水。他立馬跳起來,兇巴巴地吐了口唾沫,哼了一聲,惡狠狠地掃視四周后,跑出廚房,回到他閣樓上的房間去了。

? ? ? 外婆站起身,痛苦地呻吟著,慢慢地靠到長凳上坐了下來,梳理已亂得打結的頭發。

? ? ? 我從炕鋪上跳下來,她生氣地對我說:“把這些枕頭什么的,全都收起來,放到爐炕上去。好啊,會扔枕頭了!先管好你自己的事!那老鬼真是個十足的瘋子!”

? ? ? 忽然,她“哎喲”一聲,攢起眉頭,把我叫過去。

? ? ? “看看這兒,”她朝我低下頭,說,“什么東西這么疼啊?”

? ? ? 我撥開她厚厚的頭發,發現一根發針已刺到頭皮里去了。拔出后,竟然又發現了一根,嚇得我渾身發抖。

? ? ? “我還是把媽叫來吧,”我說,“我害怕。”

? ? ? “你說什么?去叫你媽,你敢!”她搖搖手,大聲喝住我。“謝天謝地,沒讓她聽到,也沒讓她看到。你還敢去叫她,給我滾!”

? ? ? 憑著她挑花邊的靈巧手指,在自己烏黑濃密的頭發堆里,慢慢地摸索起來。我壯著膽子,幫她拔出了兩枚已被壓彎的粗發針。

? ? ? “疼嗎?”

? ? ? “不怎么疼。明天洗個熱水澡,把傷口沖沖就好了。千萬別告訴你媽他打我的事兒,行不,小乖乖?”她和顏悅色地哄著我,“這父女倆已經是冤家對頭了。你不會再說了,是吧?”

? ? ? “我不說。”

? ? ? “你可別忘了!我們把這兒收拾一下。我臉上看得出有傷嗎?沒有?那就好,一切還是原樣……”

? ? ? 她開始擦地板,我心悅誠服地對她說:“你可真像個圣人,別人打你,這樣折磨你,還跟沒事一樣。”

? ? ? “什么亂七八糟的話!圣人!虧你想得出來!”

? ? ? 她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地擦著,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什么。我坐在爐炕沿上,心里盤算著怎樣報復外公,他得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 ? ? 這是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面,這樣毒打外婆。

? ? ? 在昏暗中,我眼前又浮現出他可怕的樣子:抖動著倒豎的紅毛,臉漲得血紅血紅。我的心被這奇恥大辱煎熬著,真恨不得馬上想出一個足以報復他的好辦法。兩天后,我去了他閣樓上的房間里,他正坐在地上,面前有個打開了的盒子,他在整理文件。旁邊椅子上放著他最心愛的教堂日歷——由十二張厚厚的灰紙組成,每一天都被畫出一個小格子,畫有當天所有的圣徒像。

? ? ? 外公可寶貝這本日歷了,只有他對我難得滿意的時候才允許我瞧上一眼。每當我看到這些可愛的小灰人,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們當中有一些人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像基里可和烏莉塔、受苦受難的瓦爾瓦拉,還有潘苔雷蒙等。阿列克賽悲慘的一生更讓我唏噓不已,我尤其喜歡關于他的一些美妙的詩句,外婆常常動情地背給我聽。當你看著這幾百個圣人像,你就會感到莫大的安慰,原來受苦受難的人早已有之。

? ? ? 但是,我現在卻決定要把這本日歷剪碎。趁外公走到窗口,去看一份印有幾只老鷹的藍色文件,我一把抓起幾張,立刻逃到樓下,從外婆桌上拿起剪刀,爬上爐炕,開始剪圣人的腦袋。可我才剛剪了一排,就心軟了,只好剪起格子的邊線來。

? ? ? 還沒來得及剪第二排,外公已經冒出來了,他站在爐炕階上,責問我:“誰讓你拿走日歷了?”忽然,他發現了散落在炕鋪上的一個個小方格。

? ? ? 他抓起一把看了個究竟,趕緊扔掉,又抓起另外一把,等他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氣得下巴都扭曲了,胡子亂顫,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把那些小紙片兒都吹散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 ? ? 他終于怒吼了,抓起我的腿猛地一拉,我從炕鋪上翻了下去,幸好外婆及時抱住我。“我非殺了你們不可!”外公咆哮著,揮拳向我和外婆襲來。

? ? ? 這時,母親來了。我躲到了一個角落里,她用身子擋住我。“別亂來了!”她邊喊邊推開外公亂舞的拳頭,說,“你冷靜點!”

? ? ? “我不活了!”外公一下子躺在窗邊的長凳上,號叫著,“你們都跟我作對,你們!”

? ? ? “你還好意思這樣鬧嗎?”母親低聲問道。

? ? ? 外公邊嚷嚷邊一個勁地踹凳子,閉緊眼睛,胡子好笑地朝天花板上翹了起來。在我看來,當著母親面的這一場胡鬧,連他自己都覺得害臊了,所以才理虧得不敢睜眼。

? ? ? “我會把這些碎片都粘到白棉布上,不是更好看嗎?比紙可牢多了。”母親仔細瞧著這些紙片兒,說,“瞧瞧,又皺又舊的,還散了呢。”她跟他說話的語氣,就像上課時教我不懂的地方一樣。

? ? ? 外公霍地站起身來,一本正經地整了整襯衣和馬甲,清了清嗓子,說:“你今天就得粘好,明天我再把剩下的給你。”

? ? ?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他欠揍!” 他彎曲著一個指頭對著我說。

? ? ? “他是該揍。”母親說。

? ? ?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彎下腰來問我。

? ? ? “我偏要這樣做。他要是再敢打一下外婆,我就剪光他的胡子!”

? ? ? 外婆正脫著被撕破了的外套,無奈地搖搖頭。

? ? ?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說嗎?”她厭惡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繼續說道,“讓你的舌頭腫起來,看你還怎么嚼舌根!”母親看了她一眼,走近了問我:“為什么打她?”

? ? ? “丟不丟人啊,瓦爾瓦拉?這種事情你好意思問他?沒你的事!”

? ? ? “哎呀,媽,我的好媽媽!”母親親熱地抱了抱她,對她說,“你是最好的母親,別擋著我……”

? ? ? 她們相視了片刻,走開了。過道里穿來了外公的腳步聲,震得地板直響。

? ? ? 母親剛到的幾天,就和快樂的軍人妻子成了好朋友,幾乎每晚都要去她那兒。在那里,她還結識了貝特連家的幾位漂亮的姑娘和軍官。

? ? ? 外公討厭這事,他常在晚餐桌上,朝他們家那個方向晃勺子,嘰里咕嚕地念道:“又是聚會,這幫該死的人!晚上又別想睡安穩覺了!”

? ? ? 很快,他就讓所有的房客全搬走了。然后,也不知從哪里拉來了兩車舊家具,就放在空出來的房子里,把大門緊緊地鎖上了。

? ? ? “不會再找房客了,從現在起,我要自己招待客人。”

? ? ? 一到節假日,客人就陸陸續續登門來了。

? ? ? 外婆的妹妹馬特廖娜·伊萬諾夫娜,就是其中常來的一個。她是個吵吵鬧鬧的大鼻子洗衣婦,穿一件條子花紋的綢衣,戴一塊金閃閃的頭巾。

? ? ? 隨她同來的還有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叫瓦西里,是個繪圖員,長頭發,穿一套灰色衣服,是個很幽默、好脾氣的人;另外一個叫維克托,穿得花里胡哨,長了張馬臉,一臉的雀斑。他在門口脫套鞋的時候,像個小丑似的尖溜溜地唱著:“安得烈爸爸,安得烈爸爸……”這讓我摸不著頭腦,想想也怪可怕的。

? ? ? 雅科夫舅舅帶著他的吉他也常來,一起來的還有個禿頭獨眼龍,是個鐘表匠。這人不愛說話,穿一件黑色長禮服,像個修道士。

? ? ? 他老是笑嘻嘻地坐在角落里,頭歪向一邊,用一根手指抵著刮得光溜溜的下巴。

? ? ? 此人臉色黝黑,那只獨眼總是特別留神地盯著每一個人。他話不多,而且說來說去都是那句:“不麻煩您,一樣的……”

? ? ? 我第一眼見到他,就突然想起了很早(還住在新街)時候在哪兒也見過這個人。

? ? ? 有一天,街上響起了一陣不祥的鑼鼓聲,一輛高大的黑車被士兵和人群團團圍著,從監獄一直向廣場緩緩駛去。

? ? ? 車里的凳子上坐了一個人,戴了頂圓圓的帽子,手上的鐐銬隨著身子的晃動,不斷地發出響聲。脖子上掛了塊寫有很大白字的黑牌子。

? ? ? 那人低著頭,像是在讀牌子上的大字……

? ? ? “這是我兒子。”母親把我介紹給鐘表匠,我害怕地躲開他,把手藏到了背后。

? ? “不麻煩您。”他說,一張油嘴可怕地歪到右耳根,一把抓起我的皮帶,拖到他跟前,把我輕快地轉了一圈。

? ? ? “很好,小伙子挺壯的。”他放開我,稱贊道。

? ? ? 我坐到一把大得可以躺人的皮沙發上,外公吹牛說,這曾是格魯吉亞公爵坐過的。

? ? ? 我從角落里看到大人們無聊乏味地應酬著,那個鐘表匠的表情奇怪而可疑地變化著。

? ? ? 他肥胖的臉上油光滿面,像是油融化了,在不斷往外流。他笑的時候,厚嘴唇咧向右邊的臉頰,那小鼻子像是盤子里的餃子,也跟著滑過去。一對招風大耳居然也能動,時而向那只獨眼上的眉毛靠齊,時而向顴骨聚攏。看起來,他要是想把耳朵當手掌去捂鼻子,也沒什么問題。有時,他伸出黑乎乎、圓滾滾、像小棒槌似的舌頭,在流著油的厚嘴唇上舔個圈。我倒不覺得這一切有多滑稽,不過,實在是怪異叢生,我好奇地盯著他想看個究竟。

? ? ? 客人們喝著摻有甜酒的茶,聞起來有一股燒焦的洋蔥味。他們還喝著外婆自釀的各種果子酒,有金燦燦的、綠瑩瑩的,還有像焦油一樣黑黝黝的。他們喝著濃郁的酸奶,嘗著裹有蜂蜜的罌粟籽甜餅。又吃又喝,熱得滿頭大汗,不停地夸獎外婆手藝好。吃飽喝足后,坐到椅子上休息。一個個滿面紅光,鼓鼓囊囊,懶洋洋地請雅科夫舅舅為他們彈唱一曲。

? ? ? 舅舅低下頭,一邊調弄弦,一邊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起來:

? ? ? “哦,曾經的日子有多美,

? ? ? 吵吵鬧鬧從頭到尾,

? ? ? 面對喀山的小姐妹,

? ? ? 我向你一一倒苦水……”

? ? ? 我覺得這首歌太憂傷了,外婆也說:“唱點別的吧,雅科夫,唱首像樣點的。莫特里婭,你還記得從前唱過的那些歌嗎?”

? ? ? 洗衣婦擺弄著她那件沙沙作響的絲綢衣服,神氣地說:“我的老姐姐喲,您還不知道吧,如今,哪還興那玩意兒啊。”

? ? ? 舅舅瞇縫著眼睛瞟了外婆一眼,好像她離他很遠似的,仍不知悔改地撥弄著令人郁悶的老調,念著好難聽的歌詞。

? ? ? 外公正在和鐘表匠鬼鬼祟祟地說著什么,邊說還邊用手指比畫,獨眼龍抬起眉頭,朝母親瞥了眼,連連點頭,油膩膩的臉上閃過難以捉摸的表情。

? ? ? 母親還是同往常一樣,跟洗衣婦的兩個兒子——謝爾蓋耶夫兄弟倆坐一塊兒。她挺嚴肅地跟瓦西里小聲交談,他嘆息著說:“呣,是得好好想想。”

? ? ? 維克托帶著酒足飯飽的笑容,兩腳不停地蹭著地板,尖起嗓子唱道:“安得烈爸爸,安得烈爸爸……”在場的人都不再說話,愣愣地望著他。洗衣婦振振有詞地解釋說:“這是他從戲班子里學來的,人家也這么唱……”

? ? ? 這樣沉悶無趣的晚會有過兩三次。一個禮拜天的下午,剛剛做完午間禱告,那個鐘表匠又來了。

? ? ? 當時我正坐在母親房里,幫她把小玻璃珠穿到一件破了的刺繡上。突然,門被推開了,外婆神色慌張地探進臉來,壓低了聲音說:“瓦里婭,他來了。”

? ? ? 母親一動不動,一點也不慌張。很快房門又被打開了,外公站在門口,一臉嚴肅地說:“穿好衣服,該走了,瓦爾瓦拉!”

? ? ? “去哪?”母親既沒起身,也沒看,冷冷地問道。

? ? ? “走吧,上帝會保佑你的。別拗了,他為人沉穩,是鐘表行里的能手,會成為阿列克賽的好父親的……”

? ? ? “我早就告訴過你,門都沒有!”母親平心靜氣地打斷了他。

? ? ? 外公向她跨了一大步,伸出雙手,像個瞎子似的,不知道要摸什么。

? ? ? “去!否則我揪住你的頭發,拖也要把你拖去!”他毛發倒立,聲嘶力竭地喊道。

? ? ? “拖我?”她站起來反問道。立刻臉色慘白,可怕地瞇起眼睛。很快,她脫下了上衣和裙子,只剩下一件內衣,對外公說:“好了,來拖我啊!”

? ? ? 外公齜著牙,舉起拳頭,嚇唬她:“穿上衣服,瓦爾瓦拉!”

? ? ? 母親一把推開他,徑直走到門口,說:“好了,你還走不走啊?”

? ? ? “我詛咒你!”外公恨恨地說。

? ? ? “誰怕了?你不走了?”

? ? ? 她打開門,可外公抓起她衣服的下擺,跪倒在地。“你會毀了你自己的,瓦爾瓦拉,你這魔鬼,別給我丟人現眼!”他哀號著,“孩子他媽,孩子他媽……”

? ? ? 外婆已擋住母親,像趕小雞似的把她趕回房間。

? ? ? “瓦里婭,你傻不傻!”她埋怨道,“回去!別丟人了!”

? ? ? 她把母親推進房里后,別上門鉤,彎下腰一手拉起外公,另一只手指著他狠狠罵道:“哼,你這老鬼,瘋子!”

? ? ? 她把他往沙發上一按,就像“撲通”一聲扔下一個破娃娃,他張著嘴,搖頭晃腦。她又對母親不客氣地下令道:“還有你,還不快穿上衣服!”

? ? ? 外婆把我推下沙發,吩咐說:“快去舀一勺水來。”她聲音雖小,心平氣和,卻不可抗拒。

? ? ? 我跑到過道里,聽到有人在前屋沉重地踱來踱去。

? ? ? “我明天就走人!”母親說。

? ? ? 我走進廚房里,靠近窗邊坐下,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 ? ? 外公一邊抽泣,一邊呻吟,外婆在旁邊嘮嘮叨叨。這時,房門“砰”的一聲,屋里一片死寂,靜得怕人。我忽然想起叫我來干什么,匆匆忙忙舀了一勺子水,走到過道里,正撞上那個鐘表匠,低著頭,一手摸著皮帽子,喉嚨里不斷發出嘎嘎的像鴨子的叫聲。外婆跟在他背后,兩手疊在肚子上。一邊鞠躬,一邊低聲說道:“您也知道,這事勉強不了。”

? ? ? 他在門檻上絆了一腳,朝院子撲了過去。外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渾身發抖,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偷偷笑還是在暗暗哭。

? ? ? “出什么事了?”我連忙跑上去問她。

? ? ? 她一把奪過我的勺子,潑了我一腳的水,喝道:“去哪兒舀水了?還不把門關上!”

? ? ? 她去了母親房間,我又回到了廚房里。只聽她們一個勁地在唉聲嘆氣,也不知咕噥些什么,像是使勁在推一樣重東西。

? ? ? 那天,天氣晴朗,冬日暖陽穿過掛滿冰霜的窗玻璃,懶洋洋地探了進來。午飯已經擺好在桌上,錫制的器皿和兩個盛酒的長頸玻璃瓶閃著冷冷的光,一個裝著棕紅色的克瓦斯,另一個裝著外公愛喝的伏特加,綠瑩瑩的酒里浸著郭公草和金絲桃。

? ? ? 透過冰雪消融的窗戶一角,我看到了屋頂上雪光閃閃,圍墻柱子和掠鳥籠子都像戴上了亮晶晶的白帽子。掛在窗框上的鳥籠沐浴在和煦的陽光里,而籠子里我的小鳥正沐浴在歡歌笑語里:乖巧的黃雀悠悠鳴囀;紅腹灰雀啾啾不休;紅額金翅雀娓娓歌唱。

? ? ? 可婉轉的鳥啼聲和明媚的霽雪天都不能帶給我絲毫快樂,仿佛日子是多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我本想把鳥兒放了,可剛取下鳥籠子,外婆就氣沖沖地跑進廚房,兩手拍腰,急忙忙奔向爐坑,嘴里還罵道:“該死的東西,讓鬼吃了才好!你呀,阿庫林娜,你真是老糊涂了!”

? ? ? 她從爐子里掏出一個大餡餅,用手指敲敲已被烤焦的面皮,懊喪地呸了一口,說:“焦得跟塊炭似的,竟烤成這模樣!你們這些個魔鬼,活該把你們撕個粉碎!不許瞪著我看,死貓頭鷹!信不信我把你們砸得像破罐子一樣稀巴爛!”

? ? ? 她終于哭出聲來了,手拿餡餅翻來覆去,不停地敲打著硬邦邦的外殼,大顆大顆的淚珠涌出眼眶,滾落在烤干了的餡餅上。

? ? ? 外公和母親也來到廚房,她把餡餅往桌上一扔,盤兒碗兒被震得叮當響。

? ? ? “看看,弄成什么樣子,你們惹的好事,去死吧!”

? ? ? 母親這時已神清氣爽,她摟住外婆,好生勸她別再難過。

? ? ? 外公萎靡不振,疲憊不堪地坐下后,在脖子上系好餐巾,陽光照得他浮腫的眼睛只好瞇縫起來,訥訥念道:“得了,將就著點,好餡餅也不是沒吃過。上帝就這樣摳門,幾年的老賬卻要在幾分鐘里算清……他才不管你什么利息呢。瓦里婭……你也坐下,湊合吃吧!”

? ? ? 他的腦子好像出了問題,吃飯時說起上帝來沒完沒了,還滔滔不絕地談起瀆神的亞哈,談起當父親的艱難。

? ? ? 外婆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吃你的飯,啰唆什么!”

? ? 母親笑了,清澈的眸子一閃一閃。她一邊推推我,一邊問:“剛才嚇傻了吧?”剛才我并不怎么害怕,倒是現在很不自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這頓飯他們吃了很多,時間也拖了很久,像是在過節。真不敢相信,半小時前,他們還齜牙咧嘴,吵得臉紅脖子粗,險些動起手來。

? ? ? 我也不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實,眼淚里究竟有幾分傷心。反正,我已經慢慢習慣了他們的哭鬧和喊叫,動不動就互相折磨,轉眼又沒事了。漸漸地,我對這些現象習以為常,它們越來越不能打動我的心了。

? ? ? 許久以后,我才意識到,由于生活的貧困和無聊,俄羅斯人就像孩子似的常拿痛苦解悶,而很少有人會羞于自己的不幸。

? ? ? 在無邊無際的單調沉悶中度日,悲傷能成為樂趣,玩火也是樁樂事。仿佛不在好端端的臉上抓出道傷痕來,就空落落的沒了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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