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樹

我是在距離過年還有十幾天的時候接到父親電話,得知了二叔去世的消息。臨近年尾,正是我工作最忙的時候,很多客戶的貨款需要去結。這個消息讓我左右為難,按照老家的習俗,親叔叔去世,我這個做侄子的無論如何要到場的。但是在這個時候請假,先不說耽誤工作的事,估計老板也不同意讓我走。我們老板是個精于算計又有點不近人情的人,跟了他好幾年還是比較了解的。在他眼里,工作掙錢是頭等大事,他所有的員工也要把工作掙錢當成頭等大事。后來我硬著頭皮和他說了,他一臉不爽。我忙解釋,二叔是我唯一的叔叔,從小待我特別好,當成親兒子一樣。他表情略微緩和一點說,那得回去啊,可不能做個無情無意的人,不過你得快去快回,不然年前你那邊的帳很難收完?。〗o你三天假吧,時間上夠不夠?我連連點頭說,差不多,等辦喪禮的前一天我趕回去,第三天再回來,三天時間剛好。

下班回到家,我和妻子說了二叔去世的事情,等兩天我就回家參加葬禮,已經請了三天假,并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去。妻子說,你那傻叔叔去世了?什么原因?我說,他才不傻呢!聽父親說是腦溢血,可他應該頂多六十歲吧!怎么會突然腦溢血呢?妻子說,沒人照顧吧,你看他過年的時候那么冷,有時還光腳穿著單鞋,人瘦的跟什么什么似的。我情不自禁嘆口氣說,是的啊,他這一生太可憐,簡直是個悲劇人物,不過又能怪誰呢?一切的果都是自己種下的因,他的性格就那樣,誰也改變不了。妻子忙著做飯,我站在旁邊看著她炒菜,又問道,你跟不跟我回去?妻子說,女兒快期末考試了,怎么辦?我想了想說,那算了吧,我自己回去吧。

二叔是父親唯一的弟弟,也是我唯一的叔叔。但是他并沒有對我像親兒子一樣好,我對他甚至沒有什么好感。有時我想如果他不是我二叔,或許我也會像村莊里的很多人一樣會討厭他,瞧不起他,看他笑話。不過不論我對二叔感情如何,他的兒子---我的堂哥永遠是我記憶里最好的玩伴,也是成年以后每每想起他都會讓我扼腕嘆息的一個人。

堂哥名叫文方,大我一歲,是二叔的獨生子,而我還有兩個姐姐。我們兩家相鄰,記得小時候每天早上要去上學時,文方會在他們家的院子里大叫一聲,文遠你好了沒?我會趕緊往嘴里塞兩口飯,大聲回他,好了。然后一起出門,一起上學。小時候的文方,性格活潑開朗又聰明,膽子也最大。同齡的小伙伴在一起玩耍,常常要他來安排游戲怎么玩,而他也是不論什么游戲都是玩的最好的一個。后來的他,性格變的和小時候恰恰相反,沉默,敏感,自卑,處處謹小慎微。有時我想,如果不是因為他家庭的變故導致他性格大變,如果他能像其他人一樣快樂地度過童年進入成年,也許他依然會是我們當時那一幫子小伙伴里最優秀的一個。會事業有成,家庭美滿,而不是如今這樣,三十多歲了還單身,四處打點短工,只夠維持生計。

想想我有快一年沒見過他了,上次見到他是去年過年,今年中間我回過老家幾次,但都沒見過他。這次二叔去世總該能見到了,雖然他跟二叔早就水火不容,但人都去世了,還能有多少仇恨呢?何況又是生身父親。

葬禮舉辦的前一天,我一大早就起床。在樓底下包子鋪買了幾個包子吃了,然后駕車趕回老家。路上需要開車五六個小時,中午到家吃午飯正好,母親電話里已經說好了會做我最愛吃的紅燒羊排。

不過后來我的計劃還是落空了,我低估了中國人回家過年的高漲熱情。離過年還有十多天,但路上已經開始堵車了。我忍著饑餓和對紅燒羊排的幻想,用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時間才把車開到家。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饑腸轆轆的我,親爸親媽都沒多搭理幾句,直接撲向了飯桌。

我在吃飯的時候,父親去了二叔家主持事情。他這個當哥的這種時候肯定會比較忙碌。而母親一直在我旁邊絮絮叨叨,先是說了二叔突發腦溢血時有多嚇人,又說這幾天可把自己和父親忙壞了,最后突然神秘的說,你嬸嬸昨天也來了,你二叔火化前倒是還來看了一眼,哎呦,老的不成樣子了,不管年輕時多鮮艷,最后都得變成糟老太太。

嬸嬸還會出現在我們村莊,這我有點意外,哪怕是二叔去世來看最后一眼,我都覺得意外,他們當年的事情鬧得那樣厲害,他們二人也早就恩斷義絕。也許畢竟共同生活很多年,留在心底的感情還是有一點的,也許是因為與自己命運糾纏一生的人終于離開人世,來看這最后一眼,方能把曾經的生活畫上句號。

想到嬸嬸,我不免陷入了回憶。

嬸嬸年輕時很漂亮,這是我們村莊所有人的共識。而這么漂亮的嬸嬸又怎會成為我又矮又邋遢的叔叔的老婆呢?這絕對歸功于我的爺爺。小時候聽村莊上的大人說過,我這個嬸嬸是別人抵債給我們家的。在很遠很遠的另一個縣,有一個人欠我爺爺很多錢還不上,最后竟然把家中四個女兒其中一個的嬸嬸讓我爺爺領回來了。從此兩家債務取消結成親家,而我的二叔也結束二十幾年的單身生活,有了老婆。只不過,沒人注意到嬸嬸的感受。

嬸嬸的臉上有一對很好看的小酒窩。小時候的我看著這兩個臉頰上凹進去的還挺好看的小漩渦非常好奇。常常用手指去摸,心里想,人的臉上怎么會有這個東西呢?

嬸嬸對我也非常的好,有什么好吃的絕對是給我和堂哥平均分配。有時候我倆闖禍了,她也只罵堂哥。她喜歡穿紅色的衣服,盤腿坐在床上和別人聊天,開心時笑聲很好聽。只不過她好像不怎么喜歡干活,印象中我就沒見過她下地干活,也沒見過她燒火做飯,她做飯只用燒煤球的爐子,一年四季都是。而我們家只在冬天很冷的時候才燒爐子。所以小時候我經常拿著家里的饅頭去他們家爐子上烤著吃,冬天我在自己家爐子上烤。

記憶中在爐子上烤的饅頭是很香的,比剛蒸出來的饅頭還要香??攫z頭是非常需要技術的,要烤的香脆,不能糊掉,同時又得注意到別烤到手。我的技術就不太好,堂哥文方卻很擅長。我們兩個經常在放學后拿著冰涼的饅頭沖到爐子邊上,不管上面是正在燒著茶水壺還是稀飯,統統拿到一邊,用筷子插上饅頭,在上面烤。

我們還喜歡的一種食物是烤紅薯,不過不能在爐子上烤,大人們不允許。我們就把紅薯悄悄的從家里帶出來,躲到村莊外的一片泡桐樹林里去。挖個樹洞,撿來樹枝,生上火,再用樹枝插在紅薯上,像烤饅頭一樣在火上烤。到后來被我們拿來烤的不單單是紅薯,還有土豆,蘿卜,花生,甚至豬肉也烤過一次,只不過很難吃,咬了一口就吐出來然后整個都扔了,后來想可能是因為當時沒放鹽。在泡桐樹林里烤東西開始只有我和文方,一段時間后常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去了,每人從家里帶點東西,圍成一圈,在火上烤,這場景簡直是我童年回憶里最美麗的畫面。有一天大人們發現了我們這個很危險的活動,每個孩子都被抓回去,有的打有的罵。然后就再也沒有在一起烤東西吃過。

不能聚在一起烤東西吃,這讓我們難過了好一陣。不過大家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因為還有其他很多可以吃的,桑葚就是其中之一。在泡桐樹林里長了幾棵又粗又大的桑樹,每年樹上都會結滿果實。當桑葚還是青色的時候,我們就圍在樹下,睜大眼睛搜羅著有沒有先成熟的,只要發現了,就會立馬爬上樹摘了吃掉。等待桑葚成熟的這幾天也是很有樂趣的,雖然吃到的成熟果實不多。當大部分桑葚好像一夜之間成熟以后,我們就可以敞開吃了。低矮的地方很快就被摘完,再想吃就得上樹---這正是我們喜歡干的事情,騎在樹上,邊摘邊吃。文方總是爬的最高的那個,他說高的地方果實大,更甜,我們卻沒人敢去。后來我想如果有人給當時吃桑葚的我們拍一張照片,那一定像極了動物世界的猴群,每棵樹上都騎著好幾個猴子。

清明節后的洋槐花也是我們常吃的東西。這東西雪白的一串,長在高高的樹枝上不容易采到。也不能像吃桑葚一樣上樹,因為洋槐樹的樹枝大都細而長,而且還長滿了刺。最好的方法只能是找來長長的竹竿,在一頭綁上鐵絲,高高舉起,套在洋槐花多的樹枝上,然后把整個樹枝都拉下來。這樣做會弄下來很多無辜的樹枝和樹葉,但誰又會在乎呢?明年它們還會長出來,長的像今年一樣茂盛。童年的我們從來不會覺得明年會和今年有什么不同,該到來的東西都會到來。

槐樹花生吃不好吃,但拿回家讓母親做成餅子非常好吃,燒湯也很不錯。每次采了很多洋槐樹花都是拿到我們家讓我母親做,嬸嬸不喜歡弄這些比較麻煩的東西吃。

還有蟬蛹也很好吃。夏天的時候,中午很熱,我們都在家里,大人們不怎么允許我們出來,到了下午太陽落山以后才放我們出來玩。

這個時候沒人再顧得上做游戲,大家都去抓蟬蛹了。抓蟬蛹非常需要技巧和經驗,會抓的人一個傍晚可以抓到幾十個,不會抓的人可能一個都抓不到。文方很善于抓蟬蛹,每次都抓好幾十個。而我總是跟在他后面,勉強也能抓到幾個。

整個村莊蟬蛹最多的地方是那片泡桐樹林。蟬鳴聲音最響亮的地方也是那片泡桐樹林。我們猜可能因為泡桐樹的樹皮比較嫩,里面汁水又足,所以禪才都喜歡泡桐樹。抓到的蟬蛹必須當天晚上就用油炸掉,不然他在夜里會退殼變成蟬。而蟬,我們一般是不吃的。

炸蟬蛹的自然也是我的母親。炸完以后,文方拿走部分回去和嬸嬸吃,剩下的大部分就留給了我們。我們家五口人,他們家一般只有兩個人。二叔是建筑工人,一年里大部分時間在外打工,所以每次都是我抓的蟬蛹少,但吃的卻是很多。

還有像菜地里長的黃瓜,西紅柿,豆角。秋天的跑酸果,地瓜,等等都可以吃??傊菚r的我們可能沒有現在的孩子那么多種類的零食,但我們依然可以吃的很滿足,很開心。

我的女兒今年六歲了,除了學習,連我都覺得她的生活很枯燥。我們還不允許他看手機,不學習的時候她就一般只在客廳看看電視,漫畫書。根本和我們小時候沒法比,那時我們的游戲有很多種,每種都特別好玩,每天吃完飯跑出去玩,一直玩到吃下一頓飯。如果父母不喊我們回去吃飯,甚至都感覺不到餓。

文方是玩游戲的高手,不論是“打寶”,玩彈珠,還是跳房子,跳皮筋,或者是丟沙包,警察抓小偷,他都玩的特別好。我最喜歡的是“打寶”和玩彈珠。 ????“打寶”是把紙折成有正反面比較硬的正方形,然后手里拿著自己的“寶”相互擊打對方的“寶”,能把對方的“寶”擊打翻身,就可以收入囊中的一種游戲。這種游戲就像競技體育一樣,即考驗技術和戰術安排,又有殘酷的輸贏。為什么說殘酷?因為小時候我們每人家里的紙都不多,都是上一年學過的課本。家里哥哥姐姐多一些的“寶”的原材料就多一些,如果輸完了,就只能看別人玩了。

彈珠就是小玻璃球,小商店里都有賣,一毛錢兩個還是三個來著,雖說不貴但貧窮的我們依然沒有人能輕易買得起。偶爾得來幾毛錢,買了一把彈珠會像腰纏萬貫的富豪一樣,出來找小伙伴約戰。彈珠的玩法有很多種,但像打寶一樣都需要高超的技術。技術不行的,手里的彈珠再多,也會很快輸完的。

有段時間我和文方把村莊里小伙伴們大部分的“寶”和彈珠都贏了過來。文方家里有滿滿一桶的“寶”和半個曲奇餅干盒子的彈珠。我們不論玩啥游戲都是“一伙的”,一致對外,從沒有鬧過矛盾,也從沒因為資產有過糾紛。因為當時的我深深的明白兩人實力的懸殊,寧愿做一個老實本分的小跟班。文方也從不吝嗇他贏回來的玩具,我也都可以以二當家的身份支配。

一切童年的快樂結束于我們即將升入初中的那個夏天,其實在此之前的半年時間里,我和文方已經多次接近過這場即將爆發的“鄉村丑事”。只是那時年幼無知,不知該如何處理,只能任憑恐懼和憤怒影響自己的心情和行為,卻無法做一點點事情來改變這件事情的發展。

二叔是個瓦工,一年中除了農忙和過年,基本都在外地的工地上干活,鮮少回家。他這個人喜怒無常又好大喜功,碌碌無為,又特別喜歡攀比,個子不高,嗓門很大,邋里邋遢,還愛吹牛。文方有幾次考了個全班第一名,他跑到我們家炫耀半天。村莊上有點什么事情,他跑前跑后傳播,樂此不疲。嬸嬸自然一點都不喜歡他。

農村的夫妻都是看不出來有愛情的,就像我的父母,吵架冷戰常有卻沒見過他們如何恩愛。可能是不善表達,也可能是瑣事太多早就磨完了向對方表達愛意的那個勇氣和想法,總之大家都在平平淡淡的過生活。誰真有愛,誰真的沒有愛,完全看不來,我的叔叔和嬸嬸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相安無事地生活了十幾年。直到一個男人突然出現,把他們沒有愛情的婚姻在全村莊的人注視下,公之于眾。

我們村莊上有一戶姓朱的人家,這家有個叫朱坤的兒子。我們還小的時候,他就是個三十多歲的大人了,和叔叔嬸嬸的年齡應該差不多,但他卻是個一直未婚的大人,也是常年在外打工,之前我們對他都沒什么印象,你要說他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我們都能信。

為什么一直未婚,我們不得而知,他形象普通,留著比一般人稍長一點的頭發,眼睛高度近視。有人說有兩千度,我們不信,他從來不帶眼鏡。這樣一個大齡未婚青年,估計站在人群里不會有什么特別,但是要是站在我那又矮又邋遢的二叔身旁,就優勢明顯很多了。

有一天放學路上,文方跟我說,他們家院子里的花園邊上最近總是會出現一個黑黑的人影,他半夜起來撒尿都見過幾次了,不知道是人是鬼,問我敢不敢和他一探究竟。我說那有什么不敢,下次再出來你來喊我,我跟你一起去趕跑他。

我和兩個姐姐分別住在前屋的兩個房間,父母住在后屋。我的臥室的窗戶就正對著門口空地。一天晚上,文方真的來喊我了,我迷迷糊糊起床穿衣跟他出門,進了他們家大門才想起來是怎么一回事,我立馬緊張起來,跟在文方身后,向他們家花園走去。

花園邊上真的是有一個黑黑的人影。

開始我安慰自己這會不會是一顆小松樹呢?就像花園里的其他幾棵小松樹一樣。又一想肯定不會是松樹,他們家花園外沒有松樹。那里好像還是我們經常撒尿的地方,我們白天玩著玩著突然想尿尿的時候,才不想跑到很遠的廁所去,都是在這里解決。

當我們靠近的時候,那個黑影晃動了幾下,突然站起來。是個人,不是鬼。我心里長舒了一口氣,想借著月光看看這個人長什么樣,卻看不清。他站起來沒有說話,從我們身邊走過去,走出了大門。我鼓起所有膽氣叫了一聲,你是誰?他沒有任何回應。

這時嬸嬸屋里的燈亮了,她大喊,文方快回來睡覺,怎么尿個尿這么久?文方答應一聲,沖我揮揮手,我求之不得地快速跑回家,鉆進溫暖的被窩,渾身止不住哆嗦。

這一夜我過了很久才睡著,想著自己剛剛很莽撞的做了一件很危險的事。我想到那個人會不會是壞人呢?小偷或者強盜之類的,自己和文方真的是太膽大包天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我激動地和文方分享昨天的事情,沒想到他很嚴肅的跟我說,他知道那個人是誰。我表示很驚訝,說,那么黑看不清楚長什么樣啊?文方說,這個人就是我們村莊上的朱坤,有一次我半夜突然醒來,聽到聲音,看到他跟我媽媽在說話,沒開大燈,開著小燈,但我認出來是朱坤。我疑惑的問,那他為什么半夜去你家和你媽媽說話呢?文方沒說話,年幼的我在這句話說完以后好像也懂了一點原因。不知具體但心里知道這不是什么好事,而朱坤是個壞人。

我和文方不約而同的保守這個秘密,跟誰也沒提起過那個晚上發生的事。過了一段時間,白天我在文方家里玩,突然看到大門口走進來的朱坤。我的心里滿是震驚,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馬上要被發現一樣。我看向文方,看到他看了一眼朱坤又低頭玩自己的,沒有任何反應,而我不知所措的楞在那里。

朱坤走近了,坐在我旁邊,我望著他的臉,十分確定這就是那天夜里的黑影。

嬸嬸突然說話,讓我和文方到外面去玩。走出房間,文方似乎有點不情愿地走出來,我們倆蹲在院子里,雙雙心不在焉地玩著。

后來我又撞見過幾次朱坤,有時中午,有時傍晚,也有時天都黑了他才來,跟嬸嬸說上幾句話就走了。

時間長了我內心對朱坤的排斥漸漸少了一些。他有時還會和我說話,問我學習如何,喜歡哪門課之類的問題。而文方對朱坤的厭惡卻越來越明顯,我有時甚至不理解,為什么要對這個大人如憤怒。文方有一次大聲的喊叫,讓朱坤滾,原因只是朱坤想主動幫他拼一個玩具卻不小心弄壞了玩具。那次嬸嬸伸手打了文方一下,文方負氣跑出去了。

平時來嬸嬸家串門說話的人很多,我沒感覺這個朱坤有什么不同。那段時間我只感覺文方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總是眉頭緊鎖,也不再找我玩了。我跟母親說了文方的變化,母親讓我以后少去找他玩,我心里賭氣想不去就不去,自己也能玩。

多年以后的我才發現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失去那個活潑聰明又很照顧我的堂哥的。

我的生活依然照舊,每天上學,放學,寫作業,玩一會,吃飯睡覺,只是身邊總是少了文方。當然也并不是完全斷絕來往,他偶爾也會主動來找我上學,放學也是同路,但漸漸地兩個人都變的越來越沉默。

常年不回家的二叔在那個夏天居然回了幾次家,每次在家住幾天又走了。他回來也不是什么好事,因為他回來總是跟嬸嬸吵架。母親不知怎地又跟我講了幾次讓我不要找文方玩。我問為什么,她不愿解釋,說讓你別去你就別去。

終于到了那一天,那個悶熱的夏季夜晚。

夏天天黑的晚,我們吃晚飯的時間也比較晚。那天吃完晚飯我記得大概八點鐘左右的樣子,突然從文方家門口傳來一聲嘶吼,我們忙跑出去看,見到文方家門口站著兩個人,一個二叔,一個朱坤。

父親母親跑過去,一左一右地站在二叔邊上說著什么,我和兩個姐姐不敢向前都站在門口張望。

二叔也不停地說話,語調忽高忽低,語速很快,我聽不清什么,猜想應該是在罵站在他對面的朱坤。而朱坤筆直的站著,一言不發。

二叔越說越激動,似乎我的父母也勸不住他,漸漸地很多人圍了過來,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我聽著很著急,完全聽不出他們到底在說什么。我的兩個姐姐開始聽著不說話,后來也像他們一樣不停地說著什么,我心里覺得煩亂,呵斥他們別說話了,都聽不到了。大姐反而罵我,小屁孩你聽懂什么?我辯解道,我怎么聽不懂?朱坤和嬸嬸有一腿,二叔在罵他。大姐驚訝,問誰跟你說的?我說,聽村莊別的大人說的,難道不是嗎?大姐語塞,但也不反駁我,說了一句,別聽他們瞎說,然后就不理我了。

人群中,二叔瘦小的身影突然沖進屋里,找出一把鐵鍬,氣勢洶洶地沖著朱坤拍過去。朱坤也不躲閃,任由二叔拍了他幾下。人們才反應過來,圍上去把二叔拉倒一邊,要搶下他手中的鐵鍬,二叔一邊叫著一邊掙扎,幾經拉扯,二叔一下把鐵鍬摔在地上,然后他也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這時嬸嬸從屋里走了出來,穿著紅色的衣服,長發飄飄。在從門里傳出來的燈光的照耀下,幾步走到二叔跟前,我腦海中突然想到了動物世界中豹子的形象。她指著蹲在地上的二叔,語氣憤怒的說著話,二叔突然站起身,打了她幾巴掌。我嚇了一跳,聽到身后的兩個姐姐也“啊”了一聲,接著捂住自己的嘴巴。

朱坤上前把嬸嬸拉到了身后,人群也上前拉住了二叔。嬸嬸被打后不再說話,一直沒開口的朱坤抬手一邊指著二叔一邊說話。他說話比較慢,且吐字清晰,我都能聽懂,不過過去很多年了,我已不記得他全部說了什么,只記得一句話,他說,你給不了她幸福,就讓我來,我能給。

二叔已經完全崩潰,分不清他是在怒吼還是大聲哭泣。他在人群里走來走去,拉住這個人說兩句,又拉住那個人說兩句,最后又蹲在地上,雙手抱頭。

我的父母不再站在二叔身旁,他們走到朱坤跟前,拉過來嬸嬸,把她推到了屋里。又去推朱坤,把他往遠離人群的方向推,又過來幾個人,圍著朱坤一起邊說話邊推他,一直推到黑暗之中看不見了。

人群漸漸散開,我的父母走回來拉著二叔,把他也攙進了屋里。我這時才看到文方,靠在他家的門邊上,呆呆地望著我父母和二叔,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我父母從二叔家走出來。我母親拉著文方,把他領回了我們家,并吩咐我給文方準備枕頭,今晚他就在我們家跟我一起睡。文方自始至終還是一言不發,不點頭也不反抗。

我幾次試著和他說話,他都不理我,最后我無奈放棄,關燈睡覺。我們倆一人一頭,很久我都睡不著,腦子里很亂,又不知該想些什么。終于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我聽到了文方的哭聲,聲音很小,但是一聽就是故意壓制的那種哭聲,還伴隨著身體微微的顫抖。這個時候我內心一陣難受,仿佛胃里有什么東西馬上要吐出來一樣,難受了一會,漸漸略微好點了,然后就進入了夢鄉。

后來的事情我都是偷聽兩個姐姐說話知道的。二叔和嬸嬸離了婚,嬸嬸離開了我們的村莊,他也沒有和朱坤在一起,而是去了一個南方的城市打工,朱坤想去找她,她卻不想再聯系朱坤了,朱坤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嬸嬸。

這年秋天,我們都上了初中。不同的是我的父母花錢托人把我送到了縣城的中學,文方上了鎮上的中學。我們學校是寄宿制的,一周只讓回家一天,每次回來,文方也都是來找我玩,但不知是因為見面少了還是我們都慢慢長大了,總之話越來越少,感覺開始越來越陌生。

二叔不再去外地打工,而是在家養了一群羊。本來嬸嬸走了家里就沒人收拾,這下更亂了。后來我偶爾去他們家,都感覺走路無處下腳,滿地羊屎球和各種垃圾,臭味也很明顯。

初中上完上高中,高中也是寄宿在學校,兩周回來一天。然后是大學,半年回家一次。我有個舅舅是開蛋糕店的,寒暑假我幾乎都在他店里打工,工資不會少發一點,活卻是想干多少干多少,很自在。可以說我是從到縣城里上初中開始,就漸漸遠離了家鄉,我對家鄉村莊的記憶也只停留在童年,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堂哥文方和村莊邊上的那片泡桐樹林了。

有一年,我回老家突發奇想想去泡桐樹林看看,但是穿過村莊卻找不到了,我問母親泡桐樹怎么不見了?母親說,前兩年你上大學時,那片林子就被伐光了,那種樹雖說長的快,但是木材不結實,價錢不高,現在大家都種楊樹了。我找遍整個村莊,真的一顆泡桐樹也找不到了,心里有些傷感,人怎么這么現實呢?怪不得蟬的叫聲聽得也少了,是因為皮極薄,汁水很多的泡桐樹都沒有了,楊樹的皮堅硬且缺少水分,蟬不喜歡。

文方初中念完就輟學了,開始是在縣城里一家電子廠上班,后來去了南方的城市。有人說是找他媽媽去了,他和二叔關系很差,二叔經常打他罵他,他還嘴不還手。我想面對這樣的父親,他心里應該也沒有太多尊重吧!又過幾年,嬸嬸又嫁人了,嫁到離我們村莊不遠的另一個鎮上。事情有時就這么巧,那男人是嬸嬸在遙遠的南方城市打工時遇到的。離開了我們村莊,想不到又回到了離我們村莊不遠的地方繼續生活。

那男人也是離異,家中有一個女兒,嬸嬸后來又生了一個女兒。有一回我騎著電動車在路上,與我擦肩而過的一輛電動車里是一對母女,騎車的戴著頭盔,坐車的女孩長發飄飄。我當時立馬想到這會不會是嬸嬸和她女兒。我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追上去,立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身影,越走遠越認定心中的猜想。

成年后的文方很少回家了,有時會在過年回來幾天。這幾天二叔總是歡天喜地的去買很多菜和肉,還會跑到我們家告訴我文方回來了,讓我去找他玩。有兩年過年文方沒回來過年,二叔就會像被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有人議論說文方跑去跟他媽媽過年了,二叔怒目圓睜,卻又不說什么,這個時候我會明顯感覺到二叔已經老了。

朱坤的下場很慘,聽村莊上的人說,那件事后,他三年沒有回家,然后死在了一個城市的一間破舊出租屋里。村莊上去了幾個人把他尸體拉了回來,也沒舉行葬禮,火化后直接埋掉了。他的母親哭瞎了雙眼,他的父親一夜白頭,后來他姐姐送過來一個女孩給他父母收養。我還見到過那個女孩,渾身上下臟兮兮的,但眉眼間和朱坤很像。

想想這些陳年舊事,我不禁感慨,時間真的是最無情的東西,無論曾經發生過什么事情,生活依然繼續,無論你改變成什么模樣,依然要面對未知的命運。除非像二叔現在這樣,死了才能終止時間在你身上流淌。但他依然存在于認識他的人的記憶里,或許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記得你了,時間才算真正的結束吧。

晚上我到二叔的靈前祭拜,看到文方披麻戴孝,一身雪白的跪在棺材前,他面無表情,沖我點點頭,然后目光落在一處,一動不動。母親找來一件白衣,讓我穿上,跪在文方旁邊,我望著近在咫尺的棺材,想到里面沒有躺著二叔,應該只有一盒骨灰吧,長這么大,第一次離死亡如此近。我忽然想到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呢?生一樣,死一樣,其他再大的不同又能如何呢?帶不來什么,也帶不走什么,又何必苦苦相爭呢?你不能理解別人,別人也不能完全理解你,那么在乎干嘛呢?或許生命就像一場孤獨的旅行,世界只想給你看看它精彩的樣子,而你自始至終真正要在意的也只是這個過程里內心真實的感受。

很晚的時候,文方來我們家吃飯,這幾天他吃飯都在我們家,回家睡覺。

我們坐在門口空地的一塊石頭上抽煙。

我問,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文方說,等過幾天我把家里養的羊都賣了,太臟了,家里到處都是羊屎球。

我又問,然后呢,還出去上班嗎?

文方吐著煙圈,說,還沒想好呢,應該不走了吧,家里總歸要有一個人。

我關心的說,那你要抓緊找個老婆?。?/p>

文方笑了,說,不找也行,一個人挺好的。

我說,一個人多孤單?。?/p>

文方說,不孤單,都習慣了,再說這事得看緣分吧。

我沒了話說,只能一直抽煙,過了一會,文方說,你怎么樣???

我說,就那么回事唄。

文方問,工作呢?

我說,還行,現在這家公司我也干了不少年了,工資不算高,但是夠一家人生活的。

文方說,你女兒有十幾歲了吧?

我說,12歲,六年級了

文方說,不要再生一個?

我說,不生了,一個就夠養活了。

文方說,是啊,城市里生活壓力大啊。其實不只是城市,在哪生活壓力不大呢?現在的孩子不像我們小時候,不缺吃穿就行了,現在小孩你得給他各種投資,不然就比不上其他小孩了。

我點頭說,是??!

第二天,葬禮舉行,來了很多沒見過的親戚,他們表情沉痛,給棺材鞠后后就走到我和文方前,說一些節哀順變之類的話,我想,他們有的人都分不清我倆誰是二叔的兒子吧。喪假第三天,我回到了城市的家,妻子下班回來,看到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抽煙,有些不高興,說,你什么時候到家的?怎么在家里抽煙?我解釋,女兒上補習班,還沒回來呢,不礙事。妻子說,那也不行,太嗆人了這煙。

她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我在邊上看著,我喜歡看她做飯。

妻子說,看你挺傷心的,還沒緩過來?

我說,畢竟是親二叔。

妻子說,人都有死的那一天。

我說,是??!

突然我想到,人如果都知道自己死亡是哪一天,活法會不會跟現在完全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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