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開學季。
天空飄著雨,打在身上涼涼的,已有了些許秋的況味。
學校周邊儼然形成了一個大型停車場。
我輕踩油門,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車流和人群中。
“非本校教職工車輛禁止入內。”
校門口臨時擺放著告示牌,我舒了口氣,今年開學終于不用搶車位了。
崗亭前減速帶,我習慣性減速,輕輕點了點剎車。
“咚”地一巨響,車身猛地一震,我額頭重重磕在方向盤上,一陣眩暈感襲來。
“杜老師,杜老師,你沒事吧。”
保安“嘭嘭”拍打著窗戶。
我愣了兩秒,摸了摸額頭,隱隱作痛,還好沒有摸到溫熱的液體。
隔著車窗,我搖了搖頭。
“你哪個年級的學生,沒看到門口立的牌子嗎?學生車輛是禁止進入校園的。”保安走向后車。
“對不起,對不起,我走神了。”聲音溫柔平緩,很好聽。
我揉著額頭下車,不少人圍攏了過來。
一個戴著眼鏡的女生站在一臺藍色的MINI車邊,她衣著休閑,齊耳短發,頭微垂,鼻梁高挺精致,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很安靜的樣子,好像并不慌亂。
我被撞出來的怒火在看到她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讓人都散了吧,別堵在校門口。”我對保安說。
“同學,你沒傷著吧?”關心“肇事者”,還是不得不承認顏值的魅力。
“啊......沒事,沒事的,真是抱歉。”她彎下腰,向我鞠了個躬,九十度,很標準。
“先拍照挪車,要不要走保險?”我詢問。
就這一會兒,十來臺車在校門口排起了長隊。
“修車費我出,不用走保險了,您看行嗎?”
我遲疑了一下,車損不嚴重,保險杠碰撞變形破裂,沒尾燈好像沒事。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叫辰溪,經管學院的實習老師,都怪我不小心,車修好了您把維修單給我轉現金給您。”
“新來的老師?我以為是學生呢,飄飄忽忽就過來了。”保安在身后嘟囔著。
她掏出手機,翻出二維碼。 “您加下我的微信。”
我回到車里,從座位底下摸出手機,掃二維碼添加好友。
“杜鈺,中文系的。”
“實在是抱歉,一早上就給您添這么大的麻煩。”她再次向我鞠了個躬。
“沒事,開車哪有不磕碰,再聯絡。”我揚了揚手機。
“嗯嗯,您車修好了記得告訴我。”
我點點頭,轉身走回車里。
(2)
黃昏后,雨已停。
行駛在狹窄的水泥路面,明顯感到車輪的抓地力不足。
今天回家有點晚,開學當天總是最忙碌的。
轉過一個彎,我熟練的把檔位從D推入L,小排量發動機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咆哮,像是打了一劑春藥,回光返照般生猛。
沖上坡,保安室大爺黝黑耷拉的面孔毫不意外地出現在簡陋的門衛室玻璃窗后。
我搖下車窗,掏出一支煙遞給他。
“杜教授今天下班比平時可晚。”他接過煙,瞟了一眼墻上的掛鐘。
“迎新生,還能找到停車位嗎?”
“得找,興許還有。”他撇撇嘴。
我點點頭,搖起車窗。
圍著小區轉了兩圈,車終于卡進一個不可能的角落。
熄了火,把靠背調整到最舒服的斜躺位置,點燃一支煙,輕輕嘬一口,淡白色的煙霧從鼻孔中緩緩飄出。
我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小區依山而建,是學校的集資房,只有幾百家住戶。
05年我花了不到六位數買下一套三居室,因為沒有維修資金,缺少維護與保養,短短十來年時間,小區已呈現破敗景象。 其實從門衛室到山下主干道只有一千多米,這一千多米仿佛是繁華和衰落的距離。
小區業主大部分是我們學校的老師,隨著房價漲漲跌跌,老鄰居走了,新鄰居來了,朝迎晚送,晨鐘暮鼓,一茬接一茬,恰似人生的起起落落、歲月的浮浮沉沉。
而我的生活卻十年如一日的波瀾不驚,與其自欺欺人的說不想離開這里,不如說是缺點錢。 我和妻子的工資也就僅夠維持家庭的日常開銷,沒有多余的錢拿來改善居住條件。孩子今年上初中了,補課費、寄宿費是筆不小的開支。
我在學校屬于默默無聞的一族,評職稱、晉級都和我無關,一個中文系的講師,靠課時換報酬。 剛畢業那會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俘獲不少崇拜的目光,每月拿三千多塊錢工資,每年還有兩個漫長的假期,心滿意足,似乎一切都很美好。 隨著時間的推移,忽然有一天發現自己跟不上時代的節奏,除了年齡和體重沒有東西會輕易的增長,特別是工資。
我以為寧靜但安逸的生活會伴隨一生,不是安于清貧,只是無奈地接受了現實。 甚至很多時候我都以為身體已喪失了某部分功能,成可人畜無害的油膩中年男。
我把煙頭扔到車外,鎖好車門,一口氣爬上四樓。
打開門,老婆斜躺在貴妃椅上。
“怎么才回?”濃重的郊區口音聽著有點刺耳,“趕緊做飯去。”她盯著電視,眼睛都沒抬一下。
我換下皮鞋,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
“兒子去哪里了?”
“還不是樓下游戲廳,明天開學今天非得玩過癮。”她手指狂躁地按著電視遙控器。
“今天有手術嗎?” 老婆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我脫下白襯衫,丟到沙發上,走進廚房。
(3)
我們文學院有二十多個老師,集中在兩間改造的教室辦公。
我在這群人中算學歷最高的,但不是組長,“學校從來不搞按資排輩”,書記在會上美其名曰:“有能者居之。” 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哪個崗位的領導不是個小二代。
“呦,杜教授一天不見長熊貓眼了。”剛走到座位,韓文征嚷嚷道。
我推了推鏡框,“晚上沒休息好。”
“嫂子又狠狠折騰你了吧?”他裝作壓低聲音,嬉皮笑臉道,“鈺哥不是我說你,課外作業要勤交,家庭作業嘛能躲就躲著點。”
“什么亂七八糟的,一天到晚想啥。”我放下手包,打開電腦。
“誒,鈺哥鈺哥,咱們學校經管系來了個大美女老師,你聽說了沒?” 韓文征雙手撐在辦公桌上,伸長了脖子湊到我耳邊。
“不知道。”我冷冷的答道。
“你這人就是無趣,一點花邊新聞都不關心。”
我轉過頭,“關心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頭獅子。”
韓文征夸張的噗嗤一笑。
“聽說咱們范組長大大地有意哦......” 我不置可否的噢了一聲。
范是個官二代,不知道從哪里畢業的,直接分配到我們學校,半年后就是文學組組長。
“他年輕,有資本。別羨慕嫉妒別人了,干正事。”
韓文征意猶未盡的搖了搖頭。
突然一個意識閃過,不會是?
“你知道那個女老師名字嗎?”
“不知道,沒打聽過......”
我點開微信,輸入辰溪,很快跳出了頭像,素顏照確實挺漂亮的,韓文征嘴里的大美女莫非真的是她?
我從手包里翻出維修發票,鋪平在桌子上,拍照發給她。
“辰老師,車已修復,保險杠破裂,4S店更換了新的,1600塊錢。” 點擊發送后,我盯了手機屏幾秒,如泥入大海,不見蹤跡。
(4)
“大家放一下手頭工作,范組長有任務布置。”韓文征站在辦公室門頭,用手做喇叭狀,夸張地喊著。
“小韓,不要把氣氛搞得這么緊張嘛。”范錦程從座位上徐徐站起,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今天是教師節,我給大家發福利,晚上咱們香溫麗莎KTV放松下,我請客,我請客啊。”
“范組長,晚上我就不去了,我......”
“那怎么行,老杜,誰都可以請假,就你不行,上次吃飯你就推托了。”
“你看,我要接孩子放學,還有你嫂子......”
“杜哥,嫂子那邊我搞定,電話給我,我給你請假。”
“這,不合適。”
“有啥不合適的,單位領導親自給員工請假,嫂子多大的面子。”
“不用了。”我推了推眼鏡,緩緩坐下。
范錦程盯著我,“那好,晚上誰也不許缺席啊,還有額外的驚喜,大驚喜。”說完,他昂了昂下巴,嘴角得意抽動了一下。
我點出微信界面,給老婆發了條信息:“晚點回,年級組有會議。”
“值班,你接孩子。”冷冰冰的聲音,沒有商量余地。
我給孩子電話手表轉了20塊錢,告訴他下課后自己打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