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黑城,再也沒有故事了。
這里的夜晚極其寒冷。當白晝死去,黑色尸布便遽然落下,裹走耀眼的光明。炙金黃沙瞬間化為冰晶碎屑。人間便如同星辰般遙遠。
想必是冗長的旅途讓我厭倦,我才對這里的炙熱、寒冷、荒涼、以及死之孤寂如此習慣。當我在風化衰頹的古城,見到巨石之墻下陰影濃重,如同愛人的眼眸安恬如井,總能引我沉沉入夢。夢里總是重復同一則故事。早在上古時候,蜜和奶之地即引得八方人口聚居繁衍——那時還沒有黑城。不知在哪一年,出一黑格瑞斯將軍,能征善戰,驍勇無敵,因此深得圣意。一次大捷之后,帝君便令于此建城,以黑格瑞斯為城主,并賜美女珍寶無數。從此,人們便叫它黑格瑞斯城,為便于敘述,我們還是叫它黑城吧。就像當年,來來往往的商人和傭兵總習慣于稱它為H一樣。
帝國歷523年。
9月。
莪爾修斯山谷兩旁,一對巍峨的巨馬神像人立而起,睥睨著腳下熱鬧的城池。一只巨鷹飛過神像揚起的雙蹄,在其前胸投下一片黑色陰影,雙翼掀起的氣流裹挾起一陣塵土。一只豎起耳朵的栗灰色野兔跳起來,直奔山腳而去,身后留下一溜煙塵。巨石堆砌的城門在視野中越來越高大,很快顯出威嚴的面貌。片刻之間,受驚的野兔就已在密集林立的人腿間左沖右突,引起一片混亂,全然不顧腿的主人們在全神關注著什么。
一場規模空前的凱旋儀式正在眼前展現。
栗灰色的野兔躍過一抹冰藍,穿過人潮消失不見。順著它的蹤跡看過去,便可見到一頭魄藍翼獸走在游行隊伍前列,冰晶皮膚在陽光下射出寒冷光芒。黑格瑞斯將軍一身金甲端坐其上,冠頂的鳳凰尾羽流動如火,紅色光芒隨翼獸步伐起伏搖擺,月白披風和鎏金戰袍在風中飛舞。龍顱胸甲厚重威嚴,顯示著力量和胸懷,兩顆紅寶石龍眼躍動著攝人精光。一襲戰甲包裹全身,綴滿金色龍鱗,反射著連太陽神都嫉妒的光芒。一柄寬闊厚重的巨劍背在雄壯的肩背之上,護柄雕刻一雙精美羽翼,中間點綴一顆藍色寶石,比女神之淚還要純潔,在龍牙般鋒利的刃口處,敵血尚未干涸,比夜色中的柴羅蘭還要濃重。劍身在上午的陽光下發出奪目的光芒,比火神節的焰火還要燦爛,比觀禮臺之頂長老們長袍的黃金胸章還要耀眼,比帝君手中的紫色龍睛權杖還要奪目。
將軍健美的身體覆蓋著鐵塔般的金甲,長發在陽光下閃出玄緞的光澤,又仿如幽暗巨龍迎風潑灑的黑色血液,俊美的外表不失莊重威嚴,如同戰爭與和平一樣對立和諧。緊隨將軍身后,是鮮衣亮甲的騎兵方陣,壯碩的棗紅駿馬襯著鮮亮的銀白征衣,如同沙漠夕陽映紅雪色云彩。桿桿長槍錚光發亮,直指蒼穹,飄揚的旌旗和槍尖的流蘇在風中躍動,仿如通體透明的異靈般行蹤飄忽。
(二)
高大的敵酋遍體鱗傷,被一條沉重的鎖鏈束縛,鎖鏈的環孔比少女的腰還要粗,拖曵時與地面摩擦,發出死亡的清脆聲音,粗壯的身體精疲力竭,像一頭不敵圍獵的沙漠恐狼。大批俘虜被處決,太陽神卡普亞的祭壇里注滿了鮮血,在陽光下閃著光,比珠寶商人鋪子里最紅的紅瑪瑙還要紅,比酒商窖藏里最紫的葡萄酒還要紫,比上古巨人遺留的黑曜石腰帶還要黑,比亞得里斯海人魚的紅唇還要腥——曾經人們一度以為人魚的唇是美麗香艷的。直到一個死里逃生的龍鱗商回到陸地,人們才得知在亞得里斯海,人魚以美色換取靈魂,就像陸地人以靈魂換取美色一樣。那些人魚唱著比月光還要明媚的歌曲,水手一聽到就會陷入情網,跳入海中,被一個充滿海膽和海葵味道的濕吻結束生命。
剩下的俘虜被繩索捆成一行,無精打采地跟在首領后面,黑色皮膚在太陽下油光發亮,就像渾身灑滿了珂珂果粉——相傳珂珂樹一百年一開花,兩百年一結果,因惟有吸夠活人營養才開枝散葉,由此成為地位與榮耀的象征,豪門大族爭相搶奪,連黑奴也因此變得金貴。
隊伍兩旁一字排開的皇家衛隊手持長戟,遮擋住瘋狂人群,少女們拋出的花瓣色彩繽紛,比所有綠洲的花朵還要五光十色,比上古魔龍鱗甲的色澤還要豐富多彩,拋過衛士們高大偉岸的身軀和森嚴的兵鋒組成的壁壘,灑向將軍和他的手下們。老年人緊緊拄著拐杖,父母們牢牢抱緊孩子,或者將他們穩穩安放在肩頭。另一些孩子,則像沙漏里的黃沙一般,在人群漏洞里穿梭。
歡騰的人潮比沙塵暴的浪濤更激烈,激呼的聲浪比沙場的沸騰更震撼。在觀禮人群之中,無從辨認出任何一個個體,也無從叫喊出任何一個人名,因為這成千上萬只舞動的手臂和挪動的雙腳,已經組成一個龐然怪物,對著游行的隊伍,表達著它亢奮的激情——上次出現這樣的場面,猶在五百年前,正值大帝方才立國、初登大寶之時——人們如癡如狂。
那天,帝君鼓了三次掌,笑過一次。宣禮寺的圓錐型尖頂上有一群白鴿飛過,仿佛天空撒下一片稀疏的陰霾。
醒時,伸手掬一握金色沙海,看它從手心緩流而下,感覺到時光的深不可測。
那場盛事如此真實,一切恍如昨天。
夢境與現實的距離,一如人心無法丈量。
而黑城,什么都不再有。
這里只剩烈陽與寒星。先知的足跡覆滿風塵。巨獸的肋骨插沒黃沙。刺目的天空中,嗜血的鷲鳥消無影蹤。
寬廣無邊的沙漠里,點綴著綠洲碎鉆般的身影,赭紅色的故城星羅棋布,殘缺的身體結痂后變成歷史遺痕。兩行齊齊排列的羅馬柱從海天相接處逶迤而來,仿如整軍而行的巨人軍團,其勢無比磅礴。圓形廣場空無一物,干涸衰敗的噴泉水池上有暗綠苔痕,如同戰死海妖掛著海藻的灰白破碎的臉。一只紅足白鴿靜靜憑吊千年的流光。大劇院頂的石雕失足墜落,寂寂地一躺千年,四分五裂的身體上,枯綠的野草隨風抖動,碩大的臉龐寫滿被歲月分尸的無奈。神殿依山而鑿,投影深邃幽遠,潛藏無限神秘,曾是日光住地,亦曾是神在人間的居所,而現在,不過一則舊夢而已。
黑格瑞斯,本非姓氏,在先知留下的語言中,它意為魔法,或許,還有黑暗。
(三)
黃金時代,綠洲黑城也曾經繁盛過。這里的商道綿延無邊,終年熙攘,驕陽下行滿異國駝隊,長長一列,如同螻蟻,駝鈴混雜人聲,間有穆斯林禱告,聽來如同上古禁忌之咒。七色翼獸在長空逡巡,巨大陰影如一張玄色掛毯,輕撫城市錯落繽紛的輪廓。期許之湖綠如翡翠,如同真神遺落的珠寶,每到夜晚,映射天空中變幻的法術光芒,如同極光臨落,真如傳說中的極北之夜。
傍晚時分,廣場集市人潮如織,駝皮和氈布制成的涼棚遮擋住落日余威,來自四面八方的商販擺出琳瑯滿目的商品。五光十色的水果放在紅柳編織的筐中,皆非尋常之物:來自幽暗之國的失魂果發著暗紫的光芒,摘自天羅之樹的圣衣甲金光燦燦,采于狼寒之海的冰蓮籽冰清玉潔。肉鋪里碼放著恐狼、荊鼠的肉,開膛破肚的蜥鱷吊在靈蟒牙制成的掛鉤上,在暮靄中發出鮮紅油亮的色澤,巨大的粗鐵屠刀一直沒入案板,肥碩的攤主在狼皮圍裙上揩著油膩的雙手。寶石和黃金商人雙手插腰目光貪婪,既高傲又殷勤,奇裝異服的護衛肅立身旁,神情戒備,鋪子里的珍寶光芒耀眼,引來無數目光。自稱前騎兵隊長的褐膚漢子頭裹白巾,高聲叫賣一柄馬刀,黃金護柄光芒刺眼,新月刀刃折射著紅色的落日余輝。三五成群的擁兵和殺手鬼鬼祟祟尋找著雇主,為他人的鮮血待價而沽。衣甲光鮮的巡邏騎隊昂首闊步趾高氣揚,對混水摸魚的小偷乞丐視若無睹。巍峨巨石砌成的城墻上,張貼著偷盜龍晶的死刑犯通緝令。這不過是日光下的常態,一切帝國名城不外如此。
而黑城的時光,由入夜伊始。
當炙熱的塵煙遠去,日集散場,第一顆寒星升上天際,戴著玄青兜帽的魔法師便來到人群中間,向渴望冒險的人們販售各種神奇的游戲。無緣遠方和財富、或者權力和美色的人們由此尋求慰藉,在情節跌宕的游戲中醉生夢死,一局終了,重回人世。舞動的咒言匕首,翕動的雙唇,以及散發著晶藍光芒的圓形法陣,讓這里成為凡間的異域。古奧咒語中,一片片閃爍白光的符文首尾相銜,回環往護,在另一只手中來回游動,漸漸幻化出心咒幼龍,幾近透明的身體柔軟靈動,因為創生境界的不同,而帶著不同的顏色。待買主們迫不及待捉住幼龍,一口吞入腹中,便仿如木雕石刻般呆立原地,只有迷醉笑容顯出活人跡象。買主從虛空返回,幼龍便棄之而去,化為法術能量直上九天。仿如漫天綻開七色極光,望之浮華若夢。因著研習魔法對資質天賦以及時間精力的苛求,只有極少數人能成為魔法師。大多數學成者卻又因帝君對魔法的禁忌而難見天日,生計艱難。惟黑城,因其領主獨蒙圣眷而成為例外,成為魔法師的庇護之城、聚集之所。而魔法,仍是不得以用于瑣碎的日常欲望之外,比如奢望的饕餮,酣暢的征服,以及短暫的肉體歡愉。選擇在夜晚大開魔市,不過因夜之神秘尤契魔法之質而已,另外,也因白天為魔法師深居簡出,一心修習之時。
(四)
種種不易,加上限時販售,魔法游戲自被施以高價。五光十色的游龍在夜市翩翩飛舞,絢爛奪目。權力的游戲引得無緣官場的富人一擲千金,十全十美則是窮人的追求。不知有多少富人為此傾家蕩產。而窮人惟以智慧、天賦、靈性為資,所謂生命精華。精華失盡,便鈍如行尸,最終淪落為奴。而生命精華,便是魔法師不死傳說之源。
無人知曉為何帝國素以魔法為忌——傳說很久以前,大帝得國不久,曾拜一異人為相,以其精于魔法之故。大帝本欲憑其強兵治國,卻不意遭其反叛。帝軍苦戰多年,一度損失慘重,至連大帝都幾為叛軍所獲,若無一神秘兵團相助,料難平定。清洗叛黨之后,大帝即嚴令禁止魔法。不過,時易世移,江山傳到帝君一代,這條禁令便時常可有可無了。
黑城的魔法師以傳說為戲,格外輝煌綺麗。渴望追溯遠古的人們,只要到得黑城,在入夜時分來到魔法集市,付出自己的價碼,便可購得那一躍千年的時光,親自參與到那場火與巨龍,劍與魔法的宏大紛爭中去。
作為魔法師的后裔,我所能記得的已經不多,關于黑城的死亡,我只能復述祖先留傳下來的故事。
那本日記里這樣寫道:
帝國歷523年12月15日
雪
她找來的時候,暴風雪肆虐。狂風呼嘯著從門縫鉆進來。古樸的燭臺上一點微光搖搖欲滅。
我正在研習一種罕見的法術。
和以往那些人不一樣,她十分平靜地看著我,一點也沒有害怕,視線掠過枯暗發黃的頭骨燭臺,看著我手中一只腐爛發臭的老鼠。它先是四爪朝天仰躺著,隨著我手心里升起的一道紫霧,渾濁蒼白的眼珠忽然變成了漆黑的顏色,閃爍著狂亂的光芒,掙扎著翻轉過身體,嘶叫著躥了出去。微弱的燭光搖曳著,墻上的投影如同群魔亂舞,十分猙獰。她不但沒有驚慌,反而興味盎然地叫出我的名字。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并不是歪打正著闖入我秘所的尋常人物,她找我來的。因普天之下,知我名號者甚少,如此,我神色中便露出戒備之意,手指微動。她趕忙敞開素白色斗篷,雙手水平展開,是一個表達和平的姿勢。我隱隱得見她緊身獵衣下窈窕的身材,沒有什么武器,除了腰間一把小小的匕首。她很有洞察力,我差點就出手了。
衣履上的落雪掉下來,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片濕痕。
借著閃爍的燭火,她掀開斗篷的兜帽,緩緩抬起頭來。是一張溫暖的絕世容顏。雖然歷經風霜雨雪,難免風塵樸樸,但依然難掩絕色。高貴光潔的額頭上,一條玫瑰紅的飾帶從眉心穿過,中間一顆小巧的菱形水晶石,和她的眼眸一樣閃現著湖水的蔚藍光澤,金色秀發像綢緞般柔軟光潔。可愛的芳唇比紅色瑪瑙的色澤還要迷人。以及一個鵝卵石一樣圓潤精巧的下巴。無論從哪里看,其線條輪廓都可與萬神殿中的塑像媲美。
原來這就是皇妃盧西婭——我曾在黑格瑞斯將軍的凱旋儀式上見過。
(五)
皇妃講了一些事,和我預見的大致相同。
那年,她亦在觀禮臺上見證了凱旋式的輝煌,并暗暗愛上了威武神俊的黑格瑞斯。儀式結束后的晚上,她偷偷找到他,告知心意,傾訴衷腸。一開始,他不是沒有誠惶誠恐,畢竟,帝君的暴虐天下皆知。可一旦知曉她的身份來歷——真實的那種,他便有些動心,或者還有利益的勾引吧。一個絕色女子,又貴為皇妃,聲言以一生相許,并許以整個國家,即使是黑格瑞斯,也難以拒絕罷。
原來,她本是鄰國瓦達尼亞王弟雷歐哈德大公之女,前幾年的帝瓦戰爭中,大公率瓦達尼亞軍與帝君交戰失敗被俘,受盡酷刑折磨,始終寧死不屈,最終慘遭殺害。瓦達尼亞王為示修好,竟然不顧殺弟之仇將貴為王族的她送到帝國,以合帝君之歡。
一俟入宮,她便以絕世容貌曲意承歡,很快深得帝君之心,不久即被冊封為妃,風頭更在皇后之上。可是,心里的血海,卻比亞得里斯海嗜人的人魚的紅唇還要紅,比上古勇士留在巨龍深淵的血跡還要黑了。
他有一支僅聽命于他的強大軍隊,兼有帝君的信任和倚重,現在又有了她的愛。她還許給他瓦達尼亞的軍隊,只要他愿意,一番籌劃之后,便可里應外和合力擊敗帝軍,取帝君之位而代之。
鋤強扶弱,匡扶正義。推翻暴政,拯救蒼生。兼以愛之名。聽著皇妃婉轉動情的訴說,看著她明媚的臉龐掛著點點珠淚,如同露水濕潤了紫羅蘭,翡翠般晶綠的愛情藤蔓就悄悄爬上了黑格瑞斯的心窗。
不知為何,帝君事先覺察到了一切。等心腹女官密告她事情敗露,已經來不及通知黑格瑞斯,便惟有只身亡命。當她終于安頓下來,才輾轉得知她的愛人——戰神黑格瑞斯已經隕落。初時,帝君傾其精銳長途奔襲,本以為可將毫無準備的黑格瑞斯軍一戰拿下,不料反遭其伏擊,損失殆盡。僅帝君與幾十親騎突出重圍。黑格瑞斯率軍追擊,卻于途中遭遇一支舉著帝軍旌旗的神秘部隊,陷入苦戰。未幾,全軍覆沒。據說,場面異常殘酷,形如屠殺。黑格瑞斯力戰被俘,領下黑城男女老少,以及麾下所有將士盡遭屠戮。
黑格瑞斯最后被酷刑處死,頭顱被高懸與尼科拉斯特拉神殿之上,四肢被分別送往四地邊境,以儆效尤。
這場大戰,因其血腥酷烈聲名遠揚,從集市菜場到朝堂之上,到處都能聽到竊竊私議之聲。
戰場附近的居民認為,帝君踏入了祖先陵墓為界圈起的禁忌之地,和魔鬼締結了盟約,召喚了魔鬼大軍,以此屠殺了黑格瑞斯的軍隊,因為那些士兵的尸體根本就不像是人力能造成的。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說那不過是一支魔法師部隊罷了,也許一直就秘密存在的,或者不過是一支強悍的外國雇傭軍而已。不論哪種說法,都難以服眾。據為她藏身的洞穴帶來黑面包的小販說,他相信第一種說法,并以一種夸張的表情期待她隨聲附和,誰知她只是淡淡地付之一笑。經歷了如此之多,她早已經學會不動聲色。
(六)
故事發生之前我正在黑城,且已預見到災難的臨近。
勸說是徒勞的——一直以來,黑城的人們都太過輕信,輕信黑城的屹立不倒,輕信黑格瑞斯的力量與榮耀。
最終,在人們輕蔑的眼神中,我獨自離開了那里。歷經長途跋涉,終于找到一個邊陲小鎮隱匿了起來,整日閉門不出,研習魔法。
沒想到她竟然能穿越我的幻境結界找過來,也許真是天感其誠罷!
因這里地處偏遠,消息閉塞,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從他人口中得知那場戰事。和預見的完全一樣。
故事到這里告一段落。我沒能預見到以后的發展,但卻清楚地知道,終有一天,我將親自參與進去,以自己的力量影響最終的結局。
“我會盡力取回將軍遺骸……”她的來意不言自明,我怎能令她再添失望——她定已知道我會魔法這件事情。
“不,我想你幫我復活我父親和黑格瑞斯,還有他們的軍隊!”她聲音柔和,語氣卻帶著堅持,甚至強硬,就像聽著淙淙的山泉沿著堅硬的山石緩緩流下。也許對一個初次見面的,而且還是一個希望在世間銷聲匿跡的陌生人來說,提出這樣的要求難免過分——誰都知道操縱死人是牧靈人的獨門絕技。和近幾朝以來在民間半公開化的魔法師不同,由于代表著魔法師之中的黑暗派系,牧靈人被視為詛咒的來源。作為帝國活著的禁忌,我和那些牧靈人兄弟一樣,將自己隱匿于黑城的城墻之內,絕少將面貌暴露于世人之前。況且,復活?又有幾人能做到將生命重新給予亡者,大多數牧靈人不過是臨時借用它們的軀體罷了。而且,就算我掌握了復活死者的能力,那么,為了成功舉行這樣的儀式,我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又有誰知道呢?
她這樣要求,便等于拋給我一個難題。
剛才講她的經歷的時候,她無意中改變過幾次姿勢,臉龐的朝向也改變了,燭臺的光現在從她側后方照過來。我為了能看清她秀麗高貴的面容,輕念一聲咒語,讓燭火更亮了一些。這時,橘紅色的光線漫過她的側臉,把她的一頭金發,還有獵衣和兜帽斗蓬的邊緣映襯出一條蜿蜒的金邊,就好像背對日出的女神一般圣潔端莊。
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拔出腰間那把黃金刀柄上鑲嵌著綠色孔雀石、刻著家族紋章的匕首,在手中把玩著。我竟然現在才注意到,也許是由于刀刃的反光刺痛了我的雙眼罷。
戰爭女神?
看著眼前的畫面,我不知不覺中感到了迷醉,一片幸福漫上心海,就像四月陽光照進輕淺的海水,一片半透明的淡藍澄澈。那一瞬間,我忘記了先知留給我的神圣使命,忘記了一直以來對牧靈魔法矢志不移的追隨。眼里只有那片淡藍的海。
于是,我忘記了她的唐突造訪和無禮要求,轉而擔心起她的前途命運。
(七)
我沒有再隱瞞身份,而是坦然承認身為牧靈人的事實。并且告訴她,就她所言,帝君麾下很可能掌有一支強大的魔法師大軍,此事前所未有,因此連我也不能保證黑格瑞斯的亡靈大軍和她的瓦達尼亞聯軍能有多少勝算。而且,牧靈人的一般境界,不過暫時操控尸體罷了,一旦不能速勝,所有尸體都將腐朽凋零,復歸塵土。而僅憑瓦達尼亞軍一支力量,恐怕實難取勝。那她最終的命運,便是可想而知。若是如此,便不如維持現狀更好些。
“什么?暫時操縱……你是說……”她很快打斷我,看來她的重點還是復活——不要活死人,要有血有肉的父王和黑格瑞斯!
當!那把雕飾精美的匕首掉落地面。
不過短短的一瞬,她眼眸中復仇和愛情的火焰雙雙熄滅,腦袋耷拉下來,杏臉桃腮消腿了顏色,原本苗條的身形更顯消瘦,就這樣一下子變得憔悴可憐。就像飽經風雨摧殘的玫瑰。
我不忍她傷心絕望,便轉身離開,向門外走去。
忽然,一點光輝在我心中亮起。
龍晶在召喚!
不知為什么,我回頭看向她的雙眸,卻見她眉心那顆水晶石閃耀著藍色光芒,在昏黃的燭光中分外奪目。
也許是那條飾帶起先喚醒了龍晶。
這一切更加堅定了我邁向暗影結界的腳步。這絕不僅僅是因為宿命的召喚!更是因為當她踏足這里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愛上了她!
只是沒有想到,在短短片刻之后我便已深入其中。
龍晶就在那里,安靜地隱在結界之中。
夜色十分凝重,連一顆寒星也無。我輕念避風咒語,為她驅趕開冰冷刺骨的寒風與氈毯般紛飛的雪片。在我召喚出的光球的指引下,穿過人蹤罕至的森林和沼澤,來到海邊上一片孤寂荒蕪的墓地。傳說牧靈人總是選擇像這樣的地點召喚他們邪惡的仆從,人們因此對墓地十分忌憚,尤其是早被遺忘的無主孤墳,所以這里是藏物的最佳地點。
在這陰森荒涼之地,到處都蔓延著凄冷的海風,天上的云塊厚厚的,如同腐爛的尸塊般骯臟晦暗,一兩線月光從云縫間透過,照得人間如同冥界一般。
我不由得擔心起她的承受能力,畢竟,即便貴為皇妃,她也不過才二十歲的年紀而已。
不過,我很快發現自己多慮了。
她表現得十分勇敢,不知是承自其高貴家族的英勇血性,還是緣于追求復仇和愛情的意志。當我用念力打碎纏結著蛛網的破損墓碑,吹散封土,打開朽蝕殘缺的棺蓋時,黑色的死亡氣息在風中飄散,她盯著我移開那具僅余枯骨的尸體,聽著尸骨摩擦地面時喀啦喀啦的輕脆聲音,連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
隨著一聲簡潔的咒語,幽紫色的六芒星結界在原先擺放尸骨的地方顯現出來。接著,我手中浮現出一個如同異族文字“7”一般的符文,閃現著銀白的光芒,緩緩沒入結界之中。隨著白光暗淡不見,結界也一同消失了,一塊琥珀色的晶體顯現出來。那就是塵封多年龍晶之石。
(八)
關于龍晶,世間流傳著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傳說,很多都是無稽之談,但有一種是真的,那就是它具有無上的生命能量。只要通過某種法術,便可將其生命能量移接到人身上,活人可以憑此擁有永恒歲月,死人則可以重新享有鮮活的生命。據說,龍晶本為巨龍精華所誕,實為火紅巨龍食下同類之后產生的體內結石,待其死后落入冰冷的狼寒之海,無所不食的海妖便蜂擁而來大快朵頤,待食盡其尸之后,便嘔出難以消化的結石。這結石即在海中沉浮,經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終被海水浸潤打磨成為一塊冰藍透明的晶體,最后若能為狼寒海冰蓮之王的爪須所附,待后者吸盡其精華之后,便結出琥珀色的晶體果實,這果實便被世人稱為龍晶之石。
因著龍族在今世的式微,巨龍的存在已經近為傳奇。而對于巨龍這樣具有高度智慧的生物來說,弒食同類本是幾無可能的事。而找到進食過同類的火紅巨龍,還得恰恰隕墮于狼寒之海,這就更近為癡人說夢。因為就連最傻的傻瓜都知道,火紅龍生性喜熱厭寒,平素盡皆居于沙漠腹地以及火山口之中,狼寒海域寒冷濕毒,它們是不會靠近的。而龍族沒有天敵,龍族間的內斗又十分罕見,再加上不世出的屠龍勇士由于巨龍的減少已經難得一見,所以可以想象尋得隕落于狼寒海域的火紅巨龍尸體如何困難。更不用說那尸體還須經海妖食入嘔出,再經歲月洗禮,然后為冰蓮之王所吸附,然后再假以時日,最終結為龍晶了。
龍晶如此難得,自然名列天下寶藏之首。這些年來,帝國內外涌現出無數龍晶獵手和龍晶商人,當然,大多不過是濫竽充數。相傳,缺乏財路的魔法師不惜散盡原本不多的資財,或者以自己召喚的游戲幼龍為碼,在兇險的黑市換取一張或真或假的巨龍地圖——這樣的地圖,往往可換取整整一百個昂貴的珂珂色黑奴。然后,按圖索龍,期待著找到火紅巨龍以后,以法術幻像令它們自相殘殺,在精神迷亂后互相吞食。魔法師用法術召喚出的火紅雌龍比實體本身更美麗,往往令雄龍們競相追逐、陷入癲狂,至于彼此爭斗殺戮,最后互相吞食。而“雌龍”為雙方選定的戰場,必是狼寒之海。然而,鮮有最終成功之人。
日記在這里戛然而止。也許逼迫的形勢沒有留給祖先從容行文的余地,或者有什么別的原因使他放棄了。
我當然已經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情,因為黑格瑞斯便是當今神帝。他高踞帝位,算來已有千年。而皇妃晉為皇后,也不在千年之下。
但是,因著年代的久遠和文本的缺失,我站在時間的今岸,對彼岸的風景洞若觀火,卻無從知曉光陰長河里的風波詭譎。對于千年以前那場空前戰役、以及帝后二人不死之秘,我一度十分好奇,可神帝一直對此諱莫如深,而且,傳說當年那些知其內幕者都慘遭滅族。
就這樣,這一切的一切,一度無從追尋。
就像創世初龍的第一聲呼吸一樣。
(九)
如今,曾經的皇妃站在我面前,就像千年之前她與祖先的那一次會面。她也對我講了一個故事,以她自己的方式。其中一部分是我已經知道的,另一部分,則是我一直期待的。
一千年前,祖先帶皇妃取出龍晶之后,便舉行了召魂儀式。
關于召魂儀式的具體細節,皇妃并沒有告訴我,也許因為太過黑暗邪惡了罷。我只知道,在那以后一支龐大的不死大軍被從永恒的沉睡中喚醒,試著去改變歷史。
那場戰爭只持續了短短幾個月,也許算是帝國歷史上最短的戰爭了。不過,話雖如此,想要在只言片語間概括它的全貌仍然是不太可能的。更何況,在那之前,皇妃只給我一個晚上。
所以,關于那場轉折性的戰役,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取下了那把鑲嵌著綠色孔雀石的刻有家族紋章的匕首放到我手中,說所有的故事都在里面。我注意到匕首上的血跡和刀刃的缺口,十分詫異地看著她。她告訴我,那把匕首是她在一次戰役之后送給一個勇敢士兵的,因為彼時,她能籌到的所有錢財都被用作了軍費,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激勵士氣。這名士兵在決戰前成長為了一名出色的百夫尉,在最后那場戰斗中,他有勇有謀殺敵無數,最后,卷刃的佩劍飲飽敵血,便以皇妃的匕首殺敵,當然是杯水車薪。他臨死的時候手中還緊握著那把象征榮耀的匕首。
皇妃握著我的手說,這把匕首里,有一個戰士的回憶和信念。
然后,她輕撫了一下麥穗般金黃的頭發,將玄青色的兜帽掀起來,找了一個最靠近壁爐的位子坐下來。壁爐中的雪松枝嗶撥作響,發出淡淡的松香。她獵衣下的身材在火光中窈窕迷人。一些玄黑的影子在墻上跳動。此情此景,當和一千年之前十分相似。
我看著皇妃的雙眼,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了一句話。一點氤氳的金光便從我掌中出現,環繞著匕首緩緩盤旋,速度逐漸加快。接著,便不斷有光的粒子融入到匕首之中,可以看到它越來越亮,就像被鍛爐的火焰燒灼著一般。涉足時間之河的愉悅感涌上全身每一個毛孔,就像沐浴在太陽神的金色圣光之中,讓我無比暢快。
接著,“錚”的一聲脆響,匕首已經消失不見。從手掌中原來放著匕首的地方,一團金色的煙云散逸開來,房間變得金光閃閃。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
爐火依然在閃爍。
兩點火光點亮皇妃綠洲湖泊般的藍眼睛,慢慢向湖泊的縱深處退去——
兩枝燃燒的箭矢在空中并排翱翔,混雜在漫天的火箭之中,火云一般密密麻麻飛向遠處的地面。
旋轉的火箭穿過天空,發出一片破空之聲。沿著箭鏃的朝向,可以看到一片閃光的云團,伴隨著雷鳴一般的聲響,滾滾而來。
隨著離地越來越近的箭鏃,漸漸可以看見地面明亮的倒影,盔甲的反光清晰可見,風馳電掣的馬蹄包裹著防滑熊皮,踢他作響卻不起一絲煙塵。成千上萬件鐵甲像一片銀色的叢林,成千上萬面盾牌就像移動的城墻,成千上萬桿長槍就像獨角獸群刺向前方的尖角,這一切都反射出炫目的白光,就好像真神從天上射下一束追光一般。高大的戰馬和人一樣全身批掛。
冰面上,一隊重甲槍騎兵在沖刺。
(十)
帝國歷524年3月11日(公元1017年3月11日)。
晴。
帝國王都帕薩米爾城。
城外近郊。
索爾卡夫河水結了厚厚一層冰,在陽光下就像一面巨大的銅鏡,反射著金燦燦的光。這條河匯流圣山之水而成,歷來被稱為圣潔之河,奔流不息的河水孕育了帝國的輝煌文明,一直以來被冠以生命和希望之名,同時也被稱為帝國最后的屏障。
如今,她曾經的歌唱和奔流歸為一片寂靜,間或有黑色的寒鴉飛過,仿佛給城市披上一件喑啞的黑色喪衣,透露出不祥的氣息。
無比寬闊、一馬平川的神王之路,平日里無比繁忙熙攘,號稱王都乃至帝國的縱軸線以及生命線。在其兩邊,各有一大片茂密的叢林,從北向南綿延不息。叢林中遍布品種各異的植物。樹木十分高大,之間的距離常常十分狹窄,最多不過可通行三五人而已。本來就不寬闊的小徑(如果那些飲水的動物踩出的小路也算的話),附近常常埋伏著一些“陰險”的小型沼澤。冬季獵荒的時候,技拙的獵人為了避免同行的嘲笑,有時會來這里冒險,看看能不能拾獲一兩架死于沼澤的動物尸骨,好用它們的頭顱作為虛榮的妝點。運氣不好的時候,難免自己也成為了沼澤的獵獲。
王道和叢林皆被索爾卡夫河攔腰截斷。地面顯現一個巨大的十字。
為防有內奸接應,吊橋已被破壞。
南方不遠處的谷地中,矗立著高大的王城。
王城背倚大片安定的后方領地,兩翼聳立著巍峨的莪爾修斯山南麓和帝靈的山脈。
前皇妃盧西婭親率妃軍一部(其主力之一即為從其故國瓦達尼亞國所調軍隊),在背靠王城的索爾卡夫河岸邊展開陣勢。
士兵們都伸著脖子,死死地盯著河上寬闊的冰面。在他們身后不遠處就是王都巍峨的城墻,目力夠好的人只要一回頭就能夠看到垛口后面各就各位的弓箭手們的棕色皮服和緊張神情。
人們看著燃燒的箭矢從頭頂呼嘯著飛向前方,覺得似乎臉旁的空氣都被烤熱了。無數團火焰拖著細長的尾巴,就像成片的小型流星雨拋灑向對面。方陣中,強壯的弓手嘴角揚起一絲微笑。
悶雷般的馬蹄聲并沒有絲毫停滯,但是已經可以聽見其中夾雜的陣陣慘叫聲,以及看到鐵甲城墻出現的一個個裂隙。改造過的強弓并非浪得虛名,據說為了訓練開弓的技術,很多強壯的勇士練殘了雙臂。這也是弓箭射出時破空之聲尤為響亮的原因。
很多箭矢穿過護甲的接合處插進了騎士的肉里,造成了不小的傷亡。不斷有人落下戰馬。盔甲與冰面摩擦碰撞發出錚錚巨響。墜地的人馬又對后續的兵力造成了阻礙,更多騎士落下馬匹,人馬彼此踐踏,在光滑的冰面上造成不小的騷亂。
騎士的陣列渙散了。
(十一)
妃軍中傳來一片壓抑的歡呼聲。如果不是懾于嚴明的軍紀,也許他們已經歡呼如雷了。
然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那些沒有受傷倒地的騎士很快補上了陣型的缺口,保持住了一個大體上的楔形攻擊陣形。
和士兵們不同,軍官們則見怪不怪,波瀾不驚。因為他們知道,很多事情不一樣了。
就在不久之前,那些曾在史無前例的亡靈攻勢下一敗涂地的帝國軍,由于一支魔法師力量的加入而得以卷土重來,在帝君帶領下一路攻城略地、收復舊土,直至今天兵鋒直逼王都,與背城一戰的皇妃軍隔河相峙。
沒有一些改變是不可能的。
比如眼前這支重甲騎兵。從前的交戰中并未曾出現過他們的身影。先不論其戰力如何,僅僅以其悍不畏死的戰斗意志和嚴明的戰場紀律,就可躋身精銳之列。敵方可能企圖用重甲戰馬的巨大沖擊力一舉擊潰我輕甲的亡靈部隊。這就是專為克制我方的亡靈部隊而準備的特殊兵種嗎?
想得倒挺美。哼!走著瞧吧!
面對敵人的這些花招,低級軍官百夫尉漢斯瓦爾特起初十分鎮定。他一直都很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久經戰陣的老兵們。可是,他們呢?他們能頂住嗎?他不無擔憂地看著不遠處的幾個百夫尉,他們的手下在帝軍最近幾次反撲中損失殆盡,目前隊伍中都是剛剛招募的新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我們原本有一支強大的輕騎兵。本來,敏捷如風的輕騎兵一旦準備了經過改進的強弓,就可以在對方靠近以前最大限度地傾瀉火力。這時,對方沉重的鎧甲就會成為一種累贅,拖慢他們的行進速度,成為我軍移動的活箭靶,被大量殺傷。然后又可以利用數量和速度優勢對殘存的敵軍進行圍殲,對逃跑的敵人進行有效的追擊。
可是,在上一場戰斗中,我們所有的輕騎兵都被敵魔法師部隊用巨大的火球狙殺殆盡了。只有不到一百人活了下來,目前都在后方擔任騎兵教官呢。
現在,這一片如慕沙拉爾平原一般廣闊的土地上站滿了人,比拜火節(帝國最盛大的節日)那天王城總人數的五分之一還多。大部分是敵軍。
從城墻或哨塔上俯瞰,可以看到對面陣中巋然不動的敵軍,他們的紅色軍服就如夕陽下凄絕谷中鋪天蓋地的血眼花,他們嚴整的軍容更是如此令人絕望。他們中的另一些,則好像奔流的巖漿般發出火紅熾熱的光,誓將對手燒成一片灰燼。
相比而言,我軍雖然也無愧于精銳之師的名號,但人數上的劣勢使我們的外觀不具備多少威懾力,就像那凄絕谷中被霸道的血眼花侵蝕家園的藍色月灣草一般——就那么可憐的一點點人。
血眼花和月灣草,正是雙方所屬家族的紋章。仿佛一個殘忍的隱喻。
此役敵兵力為我四倍之多。據知,在他們后方的占領地中,還有許許多多身經百戰的軍隊對我們虎視眈眈。他們尚有余力。而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在之前的數場戰役中我軍已被敵魔法部隊狙殺殆盡,損失慘重,目前,我們也只剩下這點人了。已經再也沒有援軍和后備隊了。
一切都得靠自己。
百夫尉漢斯瓦爾特回過頭看了一眼大戰之前復活的黑格瑞斯將軍。雖然已經死過一次,僅為全軍副帥,但是久經戰火洗禮、能征善戰的赫黑格瑞斯將軍仍然是軍隊實際上的主心骨,相比全軍名義上的最高統帥皇妃,在將士心中具有更高的威望。所以,皇妃憑借以帝國一郡版圖向瓦達尼亞王借得大軍,加上復活的黑格瑞斯舊部,依靠黑格瑞斯將軍之力擊敗帝君,奪取王位,然后發榜天下,重金尋求龍晶,以圖復活其父雷歐哈德大公的計劃的確十分明智。
黑格瑞斯將軍無疑是一位值得信賴的統帥,也許他能帶領我們走向最終的勝利。
想到主帥黑格瑞斯的實力,漢斯瓦爾特又鎮定了下來。
(十二)
帝軍重甲槍騎兵面對危險依舊秩序井然,迎著漫天火紅的箭雨飛速突進。在冰面上留下一具具人和馬的尸體。
索爾卡夫河雖然十分寬闊,可也經不住這樣的疾馳猛進。眼看他們就要沖過河心了。而且,看到強大的火箭攻勢,帝軍增加了第一波沖擊的力度,甚至派出了作為后續力量的輕騎兵。
妃軍的瞭望哨看到敵方將越來越多的輕騎兵投入戰團不禁大吃一驚。趕忙向軍中發出信號。
很快,第一波槍騎兵登上了河岸。當馬蹄揚起的塵煙散開,前排的妃軍將士已經可以看到人和馬呼出的白氣,甚至可以看到騎士們充滿自信的表情,感覺到他們槍尖上的殺氣。火箭在呼嘯,身邊不斷有人倒下,可是騎士們并不在意。他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只管沖過去,把對方撕成碎片。
隨著一張張憤怒的臉孔越來越近,槍尖上的閃光越來越明顯,透出刺骨的寒意。馬蹄聲就像滾滾驚雷在耳旁炸響,連大地都顫抖不已。受驚的鳥群從兩旁的密林中飛過,發出一片撲拉拉的聲音。更是增加了凝重肅殺的氣氛。
前排的妃軍士兵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大滴的汗水在陽光下閃著光。“保持陣形!”傳令官鎮定自弱的喊聲中隱藏著難掩的緊張感。
當然,如果這時有誰敢輕舉妄動,會立刻被軍法處置的吧。這時,一名下級軍官一邊親吻著皇妃親賜的匕首,一邊想著傳說中勇者之物會沾染舊主的靈氣,帶來堅強勇敢,就像帝國邊境那些持著獵頭習俗的人們一貫相信的一樣。而皇妃盧西婭正是出自于一個勇敢無畏的家族。“勇氣源于信仰”,將匕首別回腰間,百夫尉漢斯瓦爾特默念著那句家族箴言,感到勇氣在心中激蕩。
眼看帝國騎兵氣勢如虹的攻擊波就要逼近妃軍陣前,再過那么一小會兒,那些飛速挺進槍尖就要頂上第一排士兵的胸膛。那些又重又長的騎槍,借著重甲的高大戰馬和騎士的巨大沖擊力,能輕易地把倒霉的步兵們扎個透穿!后排的步兵們想來也無法幸免,他們會被倒下的第一排士兵們牽連,被余力未消的槍尖扎個透,或者被潰散的敗兵沖撞、擠壓、彼此互相踐踏。
想到這里,一名帝國槍騎兵不免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不過,那個志得意滿的微笑很快就被驚訝的表情所取代,接著,很快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恐懼的呼聲。那呼聲十分短暫,顯得意猶未盡,因為死亡的大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帝國槍騎兵們發現,對方陣列最前方的弓箭手停止了射擊,原本一字排開的陣形向兩旁飛快散開,就像一扇向兩旁移開的大門。而隨著移開的大門,露出了令人恐懼的一幕。
鮮衣亮甲、嚴陣以待的重步兵方陣!
(十三)
帝軍沒有想到,妃軍還保存有這樣一支生力軍。原本,帝軍高層準備在此役中先發制人,以重甲的槍騎兵部隊一舉沖散妃軍作為輕型兵種的亡靈大軍,是因為他們估算妃軍目前的兵力中并沒有重步兵這一兵種,卻想不到對方顯然留了一手。而重步兵,正是重騎兵的克星!
面對著仿佛從天而降的重步兵,帝國騎兵們終于亂了方寸。軍官們發出不假思索的指揮,一切都憑直覺行事,士兵們無所適從。有人仍然在沖鋒,什么也不想,只管把一切交給命運,或者說交給死神。也有人陷入慌亂,駕著戰馬,左沖右突,敵我不分。更有人調轉馬頭向后逃命,把槍尖對著后續的部隊,給自己人造成傷亡。有人發出撤退的命令,也有人帶頭沖鋒誓死不退。場面一片混亂。
一開始,造成這片混亂的有功之臣是妃軍另兩支射手隊伍,他們早在戰役開始之前就分別在王道東側的莪爾修斯南麓山脈和帝靈山脈上占地設伏,預備待敵軍接觸已方近戰部隊之后,對敵后續部隊進行有效打擊,阻礙敵方增援。配合近戰部隊,以優勢兵力將孤軍深入的敵前鋒扼殺于陣前,達到最大限度消滅敵有生力量的目標。
霎時,隨著一聲號令,從兩旁的山坡上,密林中,射來無數箭矢,在帝國騎兵的鐵流中不斷激起一片片血紅的浪花。但是,站在據高臨下的山頭和城墻上的人們十分清楚地看到,雖然前方不斷有人倒下,但是帝軍輕騎兵卻仗著自身的速度,無視前鋒的混亂,向前突進,意圖對陷入重步兵槍尖下的重騎兵實施增援。于是,后方王城上待命的弓弩手們也加入了戰團,一陣陣流星雨般的火箭飛向了敵群,巨大的弩車拋出巨龍之尾一般的弩箭,在敵群中撕開一個個巨大的缺口。
(十四)
漢斯瓦爾特屏聲凝氣地盯著人馬奔騰的冰面,發現敵人雖然受到一些損失,但仍然不顧一切地向前沖鋒,后面的人馬正躍過裂開的冰隙,不斷從倒地的尸體和傷者身上越過。“也許,上頭這回失策了。”他有些失望地想。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持續的碎冰之聲,和剛才弩箭擊破的冰面發出的聲響不同。終于,冰面在承受了太多人馬的重壓之后開始痛苦地顫抖呻吟。聽到這種恐怖的咔咔聲,一些帝軍戰士拉動韁繩,讓戰馬慢了下來,仿佛在思考著下一步怎么做,或者只是嚇傻了。沒想到卻阻擋了后來者的腳步,迎來陣陣粗野的唾罵聲。另一些人則仍然保持著拼命向前的勢頭,希望趕在冰面完全碎裂之前沖到岸上,或者他們只是大腦停止了思考,不知不覺中選擇聽天由命罷了。不過,留給他們思前想后的時間可沒有多少,在短暫的事先警告之后,憤怒的冰層甩出一道道“白色閃電”,接著便四分五裂了。
帝軍成片成片落入刺骨的河水,落水聲一時蓋過了鐵蹄的踢踏聲和刀劍的錚鳴,遇難者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幸存者的臉龐和征衣。帶來如影隨形的死亡味道。
作為第一梯次攻擊波的尾聲,隊尾的重騎兵會同作為第二梯次攻擊波的全部輕騎兵,正在逐漸趕來。冰面仍在碎裂,死亡之神張開了巨口,河面在陽光下反射著懾人的寒光。為了給死神獻上一場更加豐盛的饗宴,妃軍的射手越來越賣力,帝軍傷亡越來越大。
看到余下的冰面上,殘存的敵軍面對腳下破裂的冰面和冰冷的河水,以及頭頂上如蝗的箭雨,一時進退兩難,敵下級軍官來往奔號,不斷發出各種命令。也許他們為了削減橫線上的兵力數量,打算排成少量縱隊前進,并且在單兵之間拉開距離,以此減少對冰面的壓力。漢斯瓦爾特感到自己有些多慮,“那個計劃還是成功了”,他平靜地想。
“不過,這根本算不上什么戰斗,這是一場屠殺。”
百夫尉漢斯瓦爾特帶領一隊輕步兵堅守陣地,那里是重步兵的兩翼,他們和那些輕步兵百夫尉接到命令,待前方的重步兵部隊對敵重騎兵造成最大傷害以后即率隊加入戰斗,對殘余的敵人進行最大程度的殺傷。敵軍應當慶幸我軍兩翼的山鋒因為過于陡峭而無法布置兵力,否則那兩支人借山勢的沖鋒隊會讓他們陷入更大的困境。此時,已方的重步兵還未與敵軍接戰,還沒到出手的時候,漢斯瓦爾特看著敵軍的慘狀想道。
終于,在死神的微笑面前,后續的敵騎退縮了。
在這以后,為防誤傷已經接敵的重步兵部隊,妃軍的箭雨停了下來。
妃軍將士們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擦拭一下額角的汗珠。
帝國重甲槍騎兵第一梯次沖擊波與其后續部隊被生生截斷了,除了葬身河中的那些人和潰逃的一點人,大約有半數以上的人馬還在借著沖勢前進。騎士們的臉上顯示出恐懼和茫然的情緒。
漢斯瓦爾特的上級告訴他,近期以來,帝軍連戰連勝,再加上其自恃兵力為妃軍四倍之多,而王城又近在眼前,則其統帥部難免產生輕敵冒進的想法。
急功冒進的帝軍倚仗著兵力優勢,以及王道兩旁的密林和沼澤不利于行軍步陣的地理條件,將大軍排成一字從王道進軍,為發揮各兵種長處,將其分批次投入戰場。觸犯兵家之大忌的結果就是落入圈套。近期在妃軍將士中總有傳聞,說帝君由于長期沉迷床幃之樂,身體境況大不如前,染上頭疼頭暈之疾,多方治療不愈。帝君定下這樣的計劃或放任將領們定下這樣愚蠢的計劃而不顧,不知是否因身患頑疾的緣故。
(十五)
戰斗開始之前,關于兩軍的實力以及總體形勢對比,黑格瑞斯曾經在戰前會議上著意分析、演示了一番。最終得出妃軍必勝的結果。關于這一點,很多高級軍官表示反對,就和當時軍中為數不少的主退派和主降派一樣。但最后迫于黑格瑞斯的威嚴,大家都閉口不言了。
帝國軍勞師以遠必然疲憊不堪,糧草補給必然困難,再加上勝兵必驕,從上級將領到下級士兵必然會產生輕敵情緒。況且,由于先發制人的戰場勘測,妃軍已經充分掌握卡爾索夫河冰層外強中干,必然無法承受大隊人馬的事實。相比而言,帝國軍在此方面則十分失策。或許,在曾經的主場作戰令他們不免麻痹大意,看似唾手可得的勝利蒙蔽了他們的雙眼。并且,其對于妃軍重步兵隊存在也一度一無所知。
而妃軍屢戰屢敗,此刻全軍背對王城已經退無可退,必然激發起九死一生的強大斗志。獲悉秘密兵種將投入也使將士們平添獲勝信心。再加上全軍以密集陣型作戰,有利于戰場命令的有效傳達,令各級軍官對局面的掌控能力得到加強。
鑒于以上種種,黑格瑞斯統籌全局,定下一個以逸待勞的計劃——只要敵向我沖鋒,便可充分利用河上冰面易碎的地理情況,以局部優勢兵力分割敵軍前后隊,搶先消滅由于一字行軍而無法發揮兵力優勢的敵軍。以此逐步有序地包圍消滅敵有生力量,取得最終勝利。
一陣凜風吹過,原本湛晴的天空忽然飄起雪花,帶來一片肅殺的寒意。
雪白的晶體紛紛灑落,緩緩沾上帝國重騎兵暗紅色的盔甲,觀之無比肅穆悲壯,就像大帝得國之戰那年紅柳原的落雪。隨著戰友們呼出的白氣消散在寒冷的空氣里,一名帝國重騎兵看到對面的重步兵們穿著厚重的鎧甲,人手一面近一人高的矩形盾牌,人手一把單手劍。一般在重步兵的陣列里,單手劍只是副手武器。隨著距離的逐漸靠近,他甚至可以看到盾牌上方的月牙形開口后面敵軍士兵自信的微笑。他必定感到有些奇怪。
忽然,一聲地動山搖般的巨響傳來,一陣陣短促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漢斯瓦爾特百夫尉仍然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那里是重步兵方陣的兩翼。他從那里看到最先靠近的敵騎兵隊伍一大片一大片連人帶馬地落入陡直的深坑之中,被密集的竹尖扎成刺猬,看到一個后排的敵人臉上的表情從驚訝變成恐懼,然后一頭扎進死亡的浪潮之中,和他的戰友們一樣發出一聲慘叫,但很快就無聲無息了。因為,即使有人尚未被鋒利的竹尖刺死,沒有被摔死,也沒有被自己的戰馬壓死,那么,他也必然會被接踵而至的人和馬的尸山血海所埋葬。
不過,還沒有踩上陷阱的人們看到先行者們的慘狀并沒有后退,他們的臉上,反而由先前的惶恐變成了一種夾雜著憤怒和視死如歸的神情。
由于食物如此之多,死神很快饜足,陷坑的巨口很快就被填滿,形成一片血肉夯實的平坦地面。
后來者便得以踏著前方人馬的尸首繼續沖鋒。也許在他們的頭腦中,已經沒有了生與死的觀想,只有奮勇殺敵、一往無前的意志了吧?
這是一些真正的勇士。
可是,在前方等待他們的是些什么樣的命運呢?
(十六)
看著這些視死如歸的騎士,漢斯瓦爾特差點忘記了自己身為軍人的立場,這是一支多好的騎兵部隊,要是我們還有一支這樣的隊伍多好!
不過,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他可沒多少時間用來感慨。
陷坑后面稍遠一些的地方就是妃軍嚴陣以待的重步兵隊。沖至最前方的敵騎開始向兩側迂回,不過,由于他們沖得過快,沒能形成機動就已經與妃軍重步兵前排接戰。
前排妃軍士兵們早已把長槍涂成黃黃的泥土色,統一藏在自己腳下的泥地上。只待敵軍夠近時長官那一聲令起,大家便俯身握起長槍,一齊刺向直沖而來的敵方戰馬。
隨著例如“穩住”、“堅守防線”、“現在”那一連串經典的命令聲,成排的戰馬被長長的槍尖挑起。快速沖刺的慣性讓戰馬的護甲變得脆弱不堪,精心打制的屠龍槍紛紛扎入了戰馬的胸腹之中。為了應付打制屠龍槍并且訓練精銳重步兵的昂貴費用,皇妃一方權衡再三之后,不得不對占區百姓課以重稅,曾引發了不小的民怨,最后費盡周折才將其平息。此時,這種過于激進甚至嚴苛的戰時政策終于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到處有受驚的戰馬人立起來,一片片嘶鳴中,一個個失去重心的騎手被掀下地面。這些騎士如果沒有在混亂中被自己的人馬踐踏而死,那么他們就不得不拔刀步戰了。在長長的仿佛布滿地平線的密林般的長槍陣面前,他們一籌莫展,無所適從。妃軍士兵們平持長槍,一致向前,仿佛掌握著一片橫臥的赤銅密林,邁著無比統一的步伐挺進。他們整齊的腳步和武器盾牌的響聲動徹天際,蓋過了戰死者的慘叫和瀕死者的呻吟。
許許多多的人被扎成了篩子。他們沉重的鎧甲此時反而成為了缺點,讓他們失去了靈活性。在重甲步兵城堡般的陣形面前作繭自縛毫無作用。
這會兒,第一排妃軍重步兵的長槍多半都不能再用了,因為它們上面都挑著一具身體,不是人的就是馬的。不過,仍有一些敵人幸存了下來。在戰場上,有一種情況十分常見,就是這種本以為必然全軍覆沒的敵人卻有不少幸存下來的結果,這就是過于高估已方殺傷力的結果。不過,很顯然,黑格瑞斯將軍早已預料到了這一情況,并且在重步兵的操練課程中加以了針對性的教學。
這時,幸存的帝軍重騎兵開始挑戰第一排妃軍重步兵。此時,第一排重步兵的長槍尚未收回,正好給帝軍留下一個空子。
不過,由于“屠龍者”之槍長度十分驚人,第二排甚至第三排的重步兵得以同時發揮作用——霎時間,第一排士兵們便將盾牌插入土中(盾牌下部的尖銳突起,便是為此用而設),身子側到一邊,后排的士兵便將長槍由盾牌的開口處穿過來,對敵軍殘存人員進行殺傷,同時也保護了暫時失去戰斗力的第一排士兵。此可謂一舉兩得。
(十七)
后面的敵人保持和前鋒一樣的默契,除了一部分死士仍然向前沖鋒,用以牽制妃軍重步兵,防止其將兵鋒轉向側翼,其他人都照舊沖向其兩翼。
試圖在接近以后對妃軍盾牌沒有防護和攻擊性的脆弱兩翼實行包抄,尤其對其裸露在外的頸部和腹部位置進行突擊。
這的確是一支訓練的素的騎兵隊伍,在受到如此重創的時候還能保持冷靜的行動。
一旦他們取得成功,將對因欠缺靈活性而轉向困難的妃軍重步方陣造成重大打擊。
雖然就目前來看,黑格瑞斯將軍的計劃進展順利,但是漢斯瓦爾特總覺得好像缺少了哪一環。殘余的敵騎異常驍勇,也許正是困獸猶斗最好的寫照吧。
他們一個個高喊著帝君萬歲,駕著戰馬左沖右突,眼神中映著戰友們倒下的尸體和片片殷紅的血跡,激射出憤怒的復仇的火焰。落馬的士兵則拔出長劍步戰。他們視死如歸的氣勢起了作用。
越來越多的重騎兵向重步兵兩翼奔來。
長官終于發出了命令,黑格瑞斯不及多想便帶領手下士兵沖了上去。
“正是我發揮作用的時候。”一股強大的斗志從漢斯瓦爾特心中涌起。一個落馬的騎士向他攻過來,漢斯瓦爾特輕巧地避開以后,立即揮起重劍,砍向敵人盔甲脆弱的肘關節處,只聽得一片骨胳碎裂的咯咯聲。
敵人的連枷方才落地,又一劍精準地落在他的膝蓋上。漢斯瓦爾特用左腳踏上敵人胸口,右手的劍鋒直抵其咽喉,同時以左手掀開他的頭盔。嗖的一聲,一支火箭破空而來,敵人的眼珠陷進腦殼里面,一些血肉的碎片飛爆出來。漢斯瓦爾特還沒來得及親自動手。
從敵軍方向射來的火箭讓他詫異不已。
火球和箭矢排空而來。敵軍的射手和法師?他們剛才還在射程之外,而且他們似乎也沒打算區分敵我。漢斯瓦爾特在心里嘀咕著。隨之,他抽了空子,把眼光投向身后稍遠的地方,看向河的那一邊。
原來,在漢斯瓦爾特率隊陷入苦戰的時候,原本已經至少有一半碎裂的冰面上架起了一座寬闊的冰橋,透過陰霾的天空下的透明橋身,可以看到后方密密麻麻的敵軍部隊。
一定是敵軍法師用冰系法術干的。他們什么時候會用冰系了法術?連傳說中都未曾提到過。
已經有相當一部分輕騎兵沖鋒而來,每名騎手身后還騎著另一個人。這些火球和箭矢就是他們從馬背上發過來的。難免少了些準頭。
不過,敵軍此舉說明,他們的后續部隊正源源不斷趕來,打算以此帶動全軍強行突進,以占據優勢的總體兵力全殲我軍。
漢斯瓦爾特感到形勢嚴峻起來。
妃軍射手及時發動了齊射,試圖利用火箭的熱量以及弩車的巨大破壞力擊碎冰面。不過,冰橋十分堅固,往往數輪齊射才能打碎一小塊地方。即便如此,鎮守后方的那些魔法師還是可以很快用法術將其修復如初。急風驟雨般的箭矢聲,亂流洶涌般的施法聲,以及人和馬亢奮的嘶吼聲,弩車上弩的巨大咔咔聲、射手宏亮劃一的口號聲、巨型弩箭擊發的呼呼聲,冰塊轟然的碎裂聲。還有帝軍牛角號手吹出的即激揚又沉悶的號角聲,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妃軍鼓手發出的激越雄渾的戰鼓聲。這一切的一切,共同組成一曲獨屬于戰場的歌謠。
雪越下越大,仿若冰霜鳳凰的晶羽遙遙下落。似乎是為了給敵軍壯威似的。也使戰斗場面看來更加嚴酷。
(十八)
漢斯瓦爾特和他的手下們穿著緊緊貼身的皮甲,里面并沒有多少御寒衣物,不過他們并沒有一個人感覺到寒冷,除了另一種會帶來寒冷的感覺—恐懼,然而卻正是這恐懼給予他們力量,令他們在絕境中重新生起勇氣,可以不顧一切為責任和信仰而戰。現在,他們默默體味著心中的寒意,身上每根血管中卻奔騰著沸騰的熱血。勇士們呼出的熱氣,令視線變得氤氳。那些漫天的雪片,腥紅的鮮血仿佛都成了異世界的畫面,人們耳中充斥著廝殺聲、哭喊聲、憤怒的戰吼、垂死的呻吟、以及卑微的求饒。
如果他們不能及時遏止住后援的敵軍,爭取時間把敵先頭部隊消滅在陣地上,早晚,他們,不全軍都會面臨絕頂之災。
血眼花終會吞噬月灣草。
不知將軍有何對策?將長劍從一個敵人胸膛拔出來以后,看著他倒下的身軀,漢斯瓦爾特不免在心中暗想。
在妃軍重步兵隊和輕步兵、以及射手部隊的協同配合下,帝軍重騎兵大部最終被悉數消滅于陣線之前。但其輕敵兵以及其他后續部隊仍在源源不斷地趕來!而且,在帝軍不分敵我的火球與箭矢的無差別攻擊下,妃軍自己也遭受了極大的損失。
比如,除了近戰部隊在拼殺中受到的傷亡,妃軍弓箭手和弩車部隊在對敵造成一些殺傷以后,便遭到其精英魔法部隊的火球法術狙擊,損失殆盡。很顯然,歷經數次戰役的磨煉已經讓他們獲得了極大的成長。
而且,他們已經更近了!
帝軍將輕騎兵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完全負責突擊任務,另一部分則在突擊的同時負責運載全體魔法師隊伍到達戰場。他們裝備著弓箭和馬刀,穿著輕便的皮甲,以悍不畏死的精神,吼叫著直奔妃軍而來。兩部分敵人的箭矢分成兩個層次的火力,對妃軍靠前的兵力實行殺傷。這時,與妃軍接戰的騎兵已被盡數殲滅,殘余的遠程兵種不再有后顧之憂,可以放心地將全部火力傾瀉出來。然而,由于齊射失去了密集度,收效甚微。看到自己的射手在如此近的距離上都不能傷到幾個敵人,妃軍將士們感到可惜。
此時,瞭望哨發出信號,敵軍的輕步兵緊隨輕騎兵的進展,正疾馳而來。一些穿著一種從未曾露面的人穿著奇怪的戰衣夾雜其中,感覺十分古怪。
再往后,也就是隊伍的最后面,是笨重的投石機分隊。敵軍浩浩蕩蕩踏冰而來,人馬踐踏之下,不僅冰橋,連整個大地都在震顫。
和斥候的情報一樣,這應該就是帝軍的全部陣容了。
(十九)
沒有了遠程火力的壓制,帝軍得以長驅直入,很快,最早的一批人已經到達了妃軍陣前。而妃軍只剩下重步兵和輕步兵這一支。如此單一的兵種配制,不知能夠堅持多久?
可是,那個人和那支部隊在哪里?
當敵軍前鋒抵達妃陣前時,漢斯瓦爾特還在期待奇跡發生,可卻什么也沒有等到。
一開始,重裝步兵還能夠擺好陣形從容應戰,兩翼是負責掩護和靈活機動的輕步兵。但是,隨著敵軍人數越來越多,戰況越來越激烈殘酷,情況對他們越來越不利。
火焰在帝軍法師們的手指上纏繞,不一會兒,便成為一個個碩大的火球,向妃軍將士們飛去。 隨著火球在人群在炸開,響起片片慘叫。面對著近乎奇幻的力量,一些妃軍重步兵舉起方形的木制盾牌,結果只是使火焰漫延得更快。很快,盾和人都成為了一堆焦黑的碳灰。看到這種情況,其他人就索性扔掉盾牌開始向著敵人法師部隊的方向開始沖鋒,仿佛那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卻因此給了帝軍輕騎兵可趁之機。失去方陣的重步兵,就好比失去水分的沙堡,隨隨便便一陣微風就能夠讓它們灰飛煙滅。
就在剛才,索爾卡夫河的冰面已經破碎過半,河水中飄浮了大小不等的碎碎的冰塊。這會兒,那些河中飄浮的碎冰已經不見了蹤影。因為,它們現在都升上了天空,帶刺骨的寒意,正向著妃軍將士們的頭上飛去!那是一支帝軍新秀——掌握了御冰法術的法師們在操縱冰晶,向妃軍發動攻擊。直接利用自然中現成的冰可以減少施法的時間,增高攻擊的頻率。
一支支三角錐形的冰槍從高空墜落,扎向妃軍將士們的頭顱和胸腔,微藍色冰刃很快就被鮮艷的紅色注滿,就如同晶瑩通透的紅色水晶一般。而這美麗的紅水晶,卻仿如死神所鐘愛的珠寶,而它的誕生,需要鮮血和生命的滋養。
身手敏捷的戰士,舉起刀劍將冰槍劈落,或者干脆橫過劍刃將其遮擋,以此避過一劫,但是仍有很多妃軍倒下。如此,對于他們來說,列陣迎敵,就更是成為了一個夢想。
在這支遠程奇兵的協助下,帝軍輕騎兵如虎添翼。
就這樣,帝軍輕騎們輕易突破妃軍重步兵的方陣壁壘,踏過一地尸體,躍過一叢叢火焰,在妃軍之中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他們身著玄黑的皮甲,散亂的發辮隨風飛揚,口中發出的陣陣呼哨仿佛死神在獰笑,手中高舉的月牙彎刀似乎能把狂風一斬兩段。
許許多多的月牙彎刀從不同的方向,沿著不同的軌跡,在漫天飛舞的雪花的白點中劃出一道道銀白的光線。一顆顆頭顱從噴灑熱血的脖頸上飛離出去,這些頭顱的主人方才一會兒還充滿了堅定的希望和旺盛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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