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家河南
文/余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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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多種開頭的可能性。最引人入勝的開頭,似乎應該從一個故事開始,但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九十年代初,一個臺灣人回故鄉探親,他的兒女——留在老家河南新縣的——帶著他的孫子輩甚至曾孫輩,一行二十多人趕往武漢天河機場迎接;1949年抑或1945年,一個被胡宗南部隊抓壯丁去保衛信陽城的老兵,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河南信陽老家,他的妻子已經被他的哥哥給賣掉了,留下一個小名叫“根兒”的兒子;1937年冬天,一個國民黨軍營長化妝成乞丐從山西逃回河南信陽,他手下的兵——幾乎全營人都戰死沙場了,他的妻子帶著一歲的兒子跟隨著他的岳父——一位旅長,從此再未見面。
若干年后,這位黃埔軍校畢業的國民黨部隊營長的弟弟的女兒——我的妻子——對我說:他大伯的兒子一定是隨母親去了臺灣,不知道他會不會知道他的老家河南。“根兒”就住在我家對門,他的父親被村民稱為“土八路”——可能是被解放軍俘虜過來的,直到八十年代才得到民政局承認,有了每月十幾元的津貼。
許多人生故事都有一個隱秘的結局,不為人知——只有被時間遺忘的人自己知道。與“土八路”一同被抓壯丁走的,還有我爺爺的兩位叔叔,一直沒有回鄉;爺爺常說,如果他們仍然活著,也一定去了臺灣。但這種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直到爺爺去世,再沒有人念叨那兩位或許在很久以前——抗日戰爭或解放戰爭中——就已經成為孤魂野鬼的親人了;只是在每年元宵夜給祖墳送燈的時候,父親于路邊送兩盞孤燈——以照亮他們的魂魄歸鄉的路。
九十年代全國興起新修宗譜的熱潮——直至如今。據當時統計:自1949年以后全國共有新修余氏宗譜49部,其中39部在臺灣,大陸僅9部,香港1部,而民國及以前所遺余氏宗譜僅余61部。
為什么臺灣人這么熱衷于修撰宗譜?這是因為流亡到臺灣的大陸人,時刻不敢忘記家鄉!那些1949年流亡到臺灣的上百萬人,他們是最后一批客家人,到1987年可以回鄉探親時,大多數人已經在臺灣娶妻生子。這其中,就有許多人老家是河南的;據說,臺灣最流行的戲曲是豫劇。在我認識的臺灣人中,有一位他的父親也是解放前隨國民黨軍隊撤退到臺灣的,他的父親給他取名為“中岳”。
在那個戰爭的年代,1938年黃河在鄭州花園口決堤,1942年河南省大饑荒,許多河南人逃亡、逃荒到全國東南西北,以至使河南人背上了“中國吉普賽人”這一不名譽的稱號。
早在自魏晉南北朝開始,許多河南人就走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道路,從此誕生了“客家人”這一群體,也產生了“客家話”這一語系。學界認為,客家話就是河洛話、中原官話。而且,閩南話也是源自河南,因為被閩南人建廟供奉的“開漳圣王”陳元光及其祖母“云宵娘娘”魏敬是河南光州固始縣人,五代十國之閩國“閩王”王審知也是河南光州固始縣人。
在當今大數據時代,有兩樣由國家統計局統計的數字是全國人最關心的:一是百家姓的人口數量及其分布;二是各省常住人口總數及流出人口數量。有學者或好事者進一步統計:當今百家姓前100大姓中,有73姓源出河南;前10大姓中,有9姓源出河南。而據2020年全國人口普查統計:河南省凈流出人口數達1482.72萬(流出1610.09萬減去流入127.37萬),位列全國各省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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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1992年畢業分配至河南省駐馬店市車輛廠,于1995年11月南下廣東省打工。在駐馬店車輛廠尚未被中國集裝箱集團兼并前,包括我在內共有39位同事被工廠除名,檔案退到市人事局,成為待業青年。這一批南下打工的人中,包括兩位總工程師、工程科科長、財務科科長等,后來還有一位負責全廠生產的副廠長。而今,許多人已在南方安家,把戶口遷到了廣東。深圳、東莞都是移民城市,至少在2000年以前,在東莞就有了“新莞人”這個稱謂。
但是與舊社會不同,新時代的移民是不會再有客家之感的。即使從1949年全國解放算起,就有許多人赴外省參加工作,以至永遠留在了當地,這些人也都沒有客家之感——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全部成為了這片神州大地的主人,從此再無客家。
但是在外省相遇外省人,仍然會問——你老家哪里的?每個長年在外的人都會有鄉愁,都會思念故鄉,這個故鄉就是我們的出生之地、童年及少年生長之地。
在流離的生活中,有些人會有第二故鄉甚至第三故鄉,但是在十八周歲成年之后,故鄉就確定了,永遠不會再變更。如果一個人將十八歲以后的學習或工作之地稱為故鄉,這個人一定是痛苦或矛盾的,因為他真正的故鄉并未在他的人生中打上深刻的烙印。為什么我們這么痛恨拐賣兒童,因為被拐賣的兒童不僅失去了親生父母,而且失去了故鄉。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不僅是父母養育了我們,也是土地養育了我們,所以我們在海外自稱中華兒女、龍的傳人,在祖國把黃河稱為黃河母親。然而,中國是偌大的一個中國,走南闖北,當有人問你是哪里人時,如果僅說自己是哪個市哪個縣人,別人多不能知道,所以最明白的說法就是先說自己是哪個省人。
老家河南——是河南人在外的統一說法,充滿了自豪感與驕傲之情。河南——中原,中華文明的發源地,且一直都在中國版圖的中心地帶。在地理上,河南省分屬海河流域、黃河流域、長江流域、淮河流域,黃淮海平原縱貫全省,北有太行山,南有大別山,西有秦嶺之邙山、伏牛山、桐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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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河南人,無論從地理上還是歷史上,我對河南的理解都算不上全面、透徹,因為我是生長在豫南之南的一個名為新縣的小縣。十八歲以前,我幾乎沒離開過河南省這個邊陲小縣;之后在駐馬店市學習及工作五年,但那時尚未對歷史有所愛好。三十六歲以后,回到故鄉,定居信陽,始對信陽乃至河南歷史產生興趣。因此,筆下的老家河南,雖是我一知半解的河南,但也總覺得不吐不快。
在河南省十八個地市中,我至今沒去過濟源市,而且許多地市僅是路過或只去過一次。作為地市僅去過一次的,有三門峽、洛陽、焦作、新鄉、安陽、濮陽、商丘,沒去過而僅路過的有漯河、許昌、周口、平頂山、鶴壁,去過多次的有鄭州、南陽、開封,最了解的還是生活過的信陽、駐馬店。
信陽、南陽、駐馬店合稱豫南,但其實只有信陽是真正的豫南,南陽則可稱豫西南,駐馬店可稱豫中南。與信陽屬淮河流域有所不同的是,南陽大部分屬長江流域;駐馬店雖屬淮河流域,但全境都是平原,而信陽多是山地。
信陽融入中原文化圈,自夏朝就開始了。《竹書紀年》記載,后羿攝政時期,帝相二年,曾征黃夷——信陽境內的古黃國。甲骨文中,“黃”“黃尹(即黃夷)”出現十幾次,說明商王朝與黃國交往密切。商王武丁曾在信陽境內置息國,今有商墓出土文物成為證明。西周至春秋時期,信陽境內有三個姬姓封國,分別是息國、蔣國、賴國,今均有故城遺址發現,說明西周時信陽已完全融入中原文化圈。但隨著楚國占鄰信陽全境,楚國在此統治了四百多年,故信陽文化又自稱“豫風楚韻”。
秦漢時,信陽主體屬九江郡。南北朝時期,信陽地區在多數時間內屬南朝領土;宋金對峙時,信陽屬南宋。因此,信陽文化自春秋、秦漢以后受南方影響嚴重,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受中原影響。在信陽,一直存在著“信南”“信北”兩種并不明確的地域及風俗文化區分。如:信南人吃米,信北人半米半面;信南人為長方形墳墓、死后擇吉日入土、中元節七月半燒錢紙,信北人為圓形墳墓、死后第三日入土、下元節十月初一燒錢紙。因為歷史上行政隸屬及淮河航運的影響,信陽的民居為徽派建筑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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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陽是河南省的一個另類,在信陽人眼中,幾乎所有信陽以外的河南人都可稱為侉子。初到駐馬店,便感覺與信陽完全不同。
首先,駐馬店人幾乎是全部吃面的,只有與信陽相鄰的確山縣種有小面積的水稻。1975年,駐馬店發生水災,信陽支援駐馬店的行動之一,就是將信陽儲存的麥子、面粉,幾乎全部做成面食送給駐馬店。
駐馬店市別稱驛城,其名始見于明代,在明清時是一座驛站——早期稱駐馬店,清末由驛站發展成為小鎮。京漢鐵路穿過駐馬店并在該處設站后,駐馬店小鎮開始繁榮。西周至春秋時期,駐馬店境內有兩個較大的方國,一為蔡國,一為江國。蔡國留下兩個地名,上蔡縣和新蔡縣;江國后來成為真陽縣,今稱正陽縣。
駐馬店歷史上最有名的地名是汝南郡、蔡州、汝寧府。汝南郡為漢高祖四年所置,郡治上蔡縣,東晉時郡治遷汝陽縣(今汝南縣)。唐廢郡設州,改汝南郡為豫州,又因避諱唐代宗李豫之名改名蔡州。元代,改蔡州為汝寧府,轄區延及信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駐馬店鎮改為駐馬店市,屬信陽專區。1965年,由信陽專區析置駐馬店專區,專員行署駐駐馬店市。
信南人是普遍不喜歡吃面食的,雖然也種有小麥,但主要用來包餃子、包菜鏌、做掛面和搟面條,很少用來蒸饅頭。信南人煮掛面或面條,里面必然放許多青菜葉。小時,全家十口人,只有奶奶一個人喜歡吃面,我吃面條甚至要伴有咸菜、醬菜才吃得下。初到駐馬店上學的第一個月,我的體重便降了八斤,后來才慢慢習慣面食——雖然并不喜愛。
其次,駐馬店人喜歡說“中”“中不中”,而信陽人是說“行”“行不行”的。
第三,駐馬店人喝酒比信南人豪爽。其時,酒館里幾乎沒有小杯,基本都是用碟子喝酒,一碟約有一兩稍多。
第四,駐馬店有冬至節,該節要包餃子——其寓意是防止凍掉耳朵。在信南,我從小到大沒聽說過冬至節。
第五,駐馬店稱呼陌生人成年男子為“老師兒”,而信陽稱為“師傅”。
第六,駐馬店將遞給客人的白開水稱為“請喝茶”,大概是因為那時普通家庭買不起或買不到茶葉之故。
第七,駐馬店所有鄉村的路旁樹都是白楊樹,道路縱橫排列得像八封圖一樣,讓人難辯東南西北。
第八,駐馬店人冬天喜歡穿一種高跟草鞋,很保暖,也很笨拙。木底很高,約有一寸多厚;我已不記得那鞋面是用麥草還是麻線什么的編織的了。一個小姑娘穿著一雙碩大的木屐草鞋,在雪地上踽踽而行,那場景至今仍很鮮活、詩意。
最詩意的自然是看風吹麥浪,去看桃園。幾乎每個村莊都有一片桃園,也有連綿的麥地。正陽縣有個農場,有聯合收割機;割麥的季節,許多白蝴蝶在田間溝渠翩翩起舞。一堆一堆的麥垛,與信南的稻草堆一樣,連稻草人也異曲同工。
我曾去上蔡縣城郊處的麥田中,看秦相李斯的墳墓。墓很小很荒涼,只比普通的墓土堆稍大,上面長滿了荒蕪的青草,一塊墓碑寫的什么,在太陽落下去后模糊不清。那一刻的感覺是:這就像王昭君的青冢了;只不過彼青冢在草原,此青冢在平原?!蔼毩羟嘹O螯S昏”——那一刻正是黃昏。
駐馬店西平縣有一條小溪名叫棠河,春秋時是鑄劍之地,盛產棠溪寶劍。九十年代西平縣有鑄鋼廠,后來生產仿古棠溪寶劍;又有一白酒廠,生產棠河酒。第一次喝棠河酒,竟不知不覺就喝醉了。傳說黃帝正妃嫘祖正是西平縣人,這種說法在幾種有關嫘祖故里的說法中最為靠譜——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西平距離新鄭最近。
汝南縣,傳說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鄉。有一位不曾見面的駐馬店作家曾送給我一本書,書名就叫《梁山伯與祝英臺》。我雖不參與這些沒有結果、沒有對錯的歷史爭論,但駐馬店平原上成群的白蝴蝶,確實給我留下了永遠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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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盆地,像小一號的四川盆地,周圍皆山,西、南水流入長江,東、北水注入淮河,而桐柏山正是淮河的源頭。自有了洛陽城,南陽的戰略重要性就不言而喻,史籍上常將宛、洛并稱。南陽向南有隨棗走廊,向東有方城夏道,西、北有方城山——楚長城。
西周封建的漢陽諸姬,均不是日益強大的楚國對手,因此周宣王將王舅申侯舉國南遷,由西申改為南申,以御楚,但事實上仍有一部分姜氏之戎未隨申侯南遷。周宣王為申國所建的都城謝邑本在今唐河縣蒼臺鄉,但申國后來又營建另一大城宛邑,且將領土東擴至今信陽境內,在信陽北營建太子城——供廢太子宜臼所居。楚文王假鄧滅申一百多年后,楚平王復置的申國在信陽境內,故史界稱之為東申。
無論在地理上還是歷史上,南陽與信陽、駐馬店都關系密切,信陽東北、駐馬店西南一度屬南陽郡管轄,今駐馬店市泌陽縣也是1965年才由南陽析出。南陽市桐柏縣就像一條尾巴,夾在駐馬店、信陽和湖北省隨州之間;三國名將魏延,《三國志》稱其“義陽人”,一說是桐柏縣人,一說是信陽市城南三里店人。
有些歷史名人之爭真的很無味。雖然,漢末荊襄九郡中既有南陽郡也有襄陽郡,《三國志·諸葛亮傳》中明確寫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但湖北襄陽人偏要說諸葛亮躬耕于襄陽,并認為襄陽從未設郡且隸屬南陽郡之說。
湖北的戰略要地在襄陽,南宋岳飛、孟珙都曾駐軍襄陽,只因襄陽抵近南陽;岳飛曾在南陽祭典諸葛亮,以明恢復中原之意。南陽向東、向南可通過淮河、漢水到達徐州、夏口(漢口、武昌),這在《三國演義》中可以見到;向北可達洛水、濟水、河水,這在《左傳》城濮之戰、邲之戰及問鼎中原典故中可以見到。申縣是楚國最大一縣,出現過申公壽余、申公巫臣這些歷史名人,申息之師也是楚國精銳之師。
第一次去南陽是在1993年,去方城縣小史店鄉一個同事好友家中,住有一個多星期。晚上,朋友的兒時玩伴皆提酒來,無菜,干喝,聊天,吹牛。平常主食都是饅頭加面子湯,也有因我這個南方人到來偶爾煮的米粥——本地是不產米的。
后來當采購員出差去過幾次南陽——大概是因為南陽鄰近湖北十堰中國二汽及洛陽一拖的原因,南陽的汽車配件市場比較齊全——給我的感覺是南陽人更能喝酒。南陽啤酒有好幾個牌子,而駐馬店、信陽都只有一個牌子。南陽盆地也出產好的煙葉;小時信陽農村常見的三種河南煙品牌黃金葉、芒果、白河橋,白河橋即產于南陽。南陽市喝酒,通常是涼菜一上來就開喝,這與在方城縣農村所見不吃菜喝酒進步不少。
在南陽只去過臥龍崗,看諸葛亮草廬故居。我想成都杜甫草堂也必和南陽諸葛廬一樣,都是今人以今人的意志修造的——何陋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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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是我去的最多的河南城市,然而鄭州是省會,匯集了全省各個地方來的人,很難分得清誰是土生土長的鄭州人。在九十年代初,鄭州才170萬人,現在卻已經1260萬了。在鄭州茁壯成長的過程中,我姐姐一家也成為了他的一個細胞。
九十年代初的鄭州,最高的樓房不過二十二層,那時金水大道邊的燕莊剛剛開發,黃河飯店也并不宏偉。從東風路到黃河飯店到二七塔,我都是騎自行車來回的;從河南財經學院到邙山,也是騎自行車來回的。
那時鄭州最有名的商場,是火車站旁的亞細亞商場和商城百貨大樓——其時還不知道鄭州別名商城,最氣派的建筑是二七紀念塔,以及正在建的中原國際博覽中心。除了邙山黃河風景區和鄭州動物園,那時還不知道有哪里可去玩,只好去了一趟少林寺。去少林寺一日游,記憶最深刻的卻是途中景點觀星臺。
中年后再去鄭州,所去的地方是CBD“大玉米”、花園口決堤舊址、河南省博物院、商城遺址、李商隱故居。年輕時沒吃過黃河鯉魚,四個人打的特意去黃河邊一座樓船酒店吃養在池子里的黃河鯉魚——據說剛捕上來不久,無論如何不覺得特別好吃,更不覺得難吃。只是比起1994年在湖北大學吃過的武昌魚來,相差太遠?;蛟S,若今日再去品嘗武昌魚,也會是同樣的感受吧。
鄭州一直在長高、變胖,而終于定型了,姐姐卻變老了,那位說“黃河的風沙把我的臉都吹黃了”的少女,穿著仍是少女時代的連衣裙子,重逢卻不再是少年。我們也把目光投向了久遠,雖然把道路移向了高鐵,但仍然回憶曾經四小時的漫長旅程,那些在火車站歷史的舊時光中喝過的三元一碗的胡辣湯、三元一扎的啤酒。我們去找仍有名氣的兩家祖傳燴面,吃出來的卻不再是曾經的滋味了?;蛟S,我們過度油膩的腸子使我們產生了后悔之情。
人民公園、紫荊山公園變得越來越渺小了,許多人聚集在天橋底下及馬路兩旁,消磨著漫長到子時的黃昏。廣式早點被當成晚上的餐飲,“獅子頭”與饸饹面同吃,羊肉串說不清是內蒙的還是新疆的,這真是一個混合了各地風味的一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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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最喜歡的還是洛陽與開封,這種有歷史感的城市。雖然安陽也很古老,但安陽與殷墟已經斷層——直到百年前殷墟被重新發現,曾經的朝歌在西周就已經不存在了。
與長安演變成西安不同,無論洛陽重建過多少次,洛陽這座城市都是在它原來的那塊地方,基礎不變,這正如寺廟的重建一樣。比如我們參觀少林寺,雖然確知它始建于北魏時期,但殿宇卻是近代重建的,只不過那些碑刻、塔林,仍然佐證著它的古老。洛陽也一樣,去洛陽,你不能不去看龍門石窟、白馬寺。
散文大家、原信陽文聯主席兼作協主席陳峻峰在他的自我簡介中,第一句必然是“出生于洛陽白馬寺”。出生于白馬寺,這是一件多么幸運且令人自豪的事。洛陽有什么呢?牡丹、龍門石窟、白馬寺。你一定要說,這些都比不上“十三朝古都”。是的,十三朝古都,這是看不見的文化遺產,已融入中原人乃至全華夏民族的文化血脈中,代代相傳。物質雖歷次毀于戰火,但文化血脈仍在,永遠不滅。
去洛陽,你見不到這些十三朝古都,有關古都的一切,只能去歷史書中查詢,去詩詞歌賦中閱讀,去音樂舞蹈中體會,去出土文物或地面文物中感受。地上的文物,繪畫、雕刻、書寫集中在龍門石窟,地下的文物,集中在北邙山。北邙山被盜掘得差不多了,龍門石窟也深受破壞,然而一直在不斷修復中。
僅有的一次去洛陽,去干什么呢?竟忘記了。記憶選擇性忘記了它應該忘記的東西,而記住了應該記住的最重要的部分——雖然并不是應該記住的一切。后來,我們拼命地將這種記憶擴大并試圖使之更加清晰,然而終是徒勞。
在關林住了一宿,我對關羽這位被《三國演義》刻意浮夸的人沒有太多崇敬,心中期待的卻是利用一天的空閑去龍門石窟,連白馬寺都沒計劃在內——或許是因為年輕時對寺廟敬而遠之。
籠統的印象,是記住了秋天淺淺的伊水和對岸一座被鑿空的山,以及許多山洞中的許多佛像——那些山洞鑿得就像農村的紅薯窖一樣。我個人認為,中國的佛像,當首推樂山大佛,其次便是盧那舍大佛?,F在工業造就了許多黃銅鎦金或漢白玉佛像,但遠遠不能與古代石刻佛像相比?,F代工業也能造就許多精美絕倫的瓷器,但完全不能與古代土法燒制的瓷器相比。
伊河灘上有人騎馬,如同黃河灘上有人騎馬一樣,真不知那些來游玩的人,是抱著怎樣一種玩的心態。當旅游變成了游玩,就失去了嚴肅認真的意義,失去了應有的學習與思考,最后必然什么文化也不能記住。有許多場所是不適合游玩的,例如博物館、紀念館,龍門石窟難道不是一個歷史博物館嗎?
在洛陽吃過的食物,記住了白吉饃和羊肉泡饃。白吉饃就是肉夾饃,羊肉泡饃我不知是西安風味的還是洛陽特色的,從高度相似這一點上來說,洛陽真的與西安很近,有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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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吃真的是別有用心。記得有一次出差禹州和汝州,記不得黃昏時趕到哪一個小鎮,夜晚只好留宿在鎮上。到街上去尋晚飯,只記住為數不多的幾家餐館,沒有炒菜出售,每家餐館門前支一大鐵鍋,里面燉著羊骨頭;那么大的鐵鍋,一整只羊都可以燉上。我想,原來北方人是這么喜歡喝羊肉湯的;仿佛時間穿越到了古代,到了胡人居住的地區,而只有我一個人才是漢人。
而到了開封,是一定要吃小籠包子的,早就聽說過開封小籠包是全省最好的。然而卻失望了——不如天津的灌湯包好吃,或許吃的并不是正宗,或許時間、地點、心情不對。這正如在北京全聚德吃烤鴨,和在信陽吃的是同一個味,甚至還比不上信陽;在天津吃鍋貼,與在武漢大學吃蒸餃沒太大差別;天津的大麻花,反沒有老家鄉下的小麻花好吃;開封的水煎包,甚至比不上駐馬店火車站的水煎包。
因為業務上的關系,多次出差到開封汽車板簧廠。開封有個地名讓我記憶深刻,那就是豆芽街,彎彎曲曲且細且長,真正佩服起豆芽街這個名字的人。開封的街道似乎比洛陽的還窄還彎曲,我就想不通這樣一座平原城市,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難道是因為屢次改建造成的?開封的房子看起來也比其他城市的房子矮小,有些房子還在馬路之下,仿佛真的是城摞城一般。
摞這個詞在我的家鄉也常用,意為疊,通常說“一摞”“把東西摞起來、摞好”,如“一大摞子書”“把稻草摞起來”等等。
帶貨車去開封有許多條道路可供選擇,完全由司機自主決定:南北有時走107國道、有時走106國道,東西有時走許昌-周口、有時走漯河-周口、有時甚至繞到安徽阜陽臨泉縣。有一次夏天經過蘭考縣時,路邊有許多賣西瓜的,是那種無籽的西瓜,一元錢一個隨便挑。那時,最便宜的香煙或啤酒也得一塊多錢,因此我們挑了許多西瓜,都在十斤左右。因為不同的司機不固定地走不同的道路——隨心所欲,所以沿途經過了許多有歷史意義的地名古縣,例如杞縣、太康縣、淮陽縣、鄢陵縣,還有一些比較奇怪易記的名字,如扶溝縣。
107國道經過許昌城區時,會看見有一座塔,名叫文峰塔,這在沿途風光中是不多見的。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座古塔,但是與開封鐵塔比較起來,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馬布里見了姚明。在開封自然要去鐵塔公園、龍亭公園和大相國寺。鐵塔公園在河南大學隔壁,我們是從河南大學翻院墻過去的。鐵塔公園及龍亭公園都有一個大水池子,如今擴大并取名鐵塔湖與龍亭湖了。我認為藝術最高的成就是鐵塔及龍亭公園中龍的雕刻,因此選擇在這兩個地方照了相片;其實那時哪里懂得什么藝術,只不過仍然在不知不覺中被震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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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只去過一次的城市,第一印象終會變成永恒的印象——永恒的清晰或永恒的模糊,清晰的是它的亮點,模糊的是沒有亮點。在商丘,記住的是逃火車票下車后鉆過鐵道與城市之間的狗洞,和駐馬店一樣一條寬闊筆直的中心大道,十元一晚的干凈住宿;在商丘公園,給朋友當戀愛燈泡,陪他們劃船、坐過山車,后來朋友終于為愛情入贅到商丘去了。在焦作,所有的馬路及公園里的樹木都是黑漆漆的,告訴我這是一個煤炭城市,照亮了別人卻弄臟了自己;只有溫縣的鐵棍山藥讓我們覺得不虛此行。在三門峽,繞城而過的黃河壯觀而又溫柔,可惜在黃河濕地公園沒見到天鵝,只撿到一根天鵝的羽毛。在安陽,殷墟古墓群與祭祀坑的白骨一樣暴露天日,證明這個世上并沒有高貴的白骨,婦好墓的器皿比白骨更加不朽,比青銅器更不朽的是甲骨上的文字;在火車站,比臉盆還大的燴面碗讓人覺得陡增豪氣,中午一個搬運工就著兩根蒜苔喝完一瓶白酒,下午他一定也是豪氣干云。在濮陽,倉頡墓告訴我這里躺著一位先賢圣人,酒席上的紅燒鯉魚又使我想起亙古的黃河,而夜市上的人群多于過江之鯽。在新鄉,潞王墳是我唯一去過的旅游景點,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記住,如同北京十三陵中的什么陵一樣什么也沒有記住。
許多想去的地方都還沒有去過,但已經記住了:周口太昊陵、老子故里,新鄭黃帝故里,安陽岳王廟、紅旗渠,焦作云臺山,開封朱仙鎮、清明上河園,商丘芒碭山,鄭州杜甫故里、嵩陽書院、虎牢關,洛陽白馬寺、老君山、黃河小浪底、牡丹園,濟源黃河小浪底,三門峽函谷關、壺口瀑布,南陽內黃縣衙、西峽恐龍遺跡園、桐柏山太白頂······
此外,更想正兒八經地再聽一回豫劇、曲劇,看一回舞龍、舞獅,在一場農村露天流水席中吃上當地最具特色的美食——菜是自家種的、豬是自家養的、酒是自家釀的——無論是米釀的、高梁釀的、苞谷釀的還是紅薯釀的。
2021.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