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墩河灘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村里的機帆船經常停在這里的一個小汊里,使這里成了一個小碼頭,別的船只也經常停泊于此。改革開放后,村人用小型機帆船做的的渡船來往于洲上與烏林之間,經常停靠于此,要過渡的人們會自動走來在這里集結。村里的機帆船是大集體的所有物,主要用于跑運輸掙錢,能在上面做事,領一份工錢,當時在村里是一份很榮耀的工作。父親通過祖母娘家一個村干部的關系,在船上專門負責做飯。此后,父親每年春節要去看望那個舅舅,一飯之恩,一生不忘,而且那個舅舅素來以正直勤儉著名,善于提攜后人。他有個極有才干的副手,負責村里文化宣傳的副書記,后來被送到公社鄉里當宣傳干部,直至做了地區報社的領導,跟我的在縣里做印刷的叔叔關系始終很好,再后來還跟苗苗攀了關系。他退休后寫了一本個人回憶錄,被我琢磨研究了許久。
有時,尤其是暑假,父親帶我在他的機帆船上住幾天,像旅行度假,前后兩次。印象里,這個特權只有我才有,朵朵、苗苗乃至其他船員的子女,似乎都從未去過船上,更不會住宿。正因如此,這些船員在二十年后還認得我。父親是廚師,住在后艙二樓的小隔間,我就蜷縮睡在那里,父親則睡在一樓的大隔間,或后艙的餐廳里。船上的其他人,都住在相應的部位。有兩個人睡在船艙里,每天進出,需要將那兩三塊甲板挪開,再蓋上。父親時不時拿上好吃的東西給我,比如一個西瓜之類,笑嘻嘻的,顯得很神秘的樣子,跟母親一樣的神情。有時,他會從船上帶回家用缽子裝的豬油,用鐵絲做的衣架、籃子。沙墩有戶人家不知利用了一個什么機緣,拜父親做了她家兒子的干爸爸,跟我家來往過一陣,父親還給她家編過一個很精致的燈籠式鐵絲吊籃。
機帆船上的人都對我很友善,從未發生不愉快的事;大約我很乖很安靜吧,喜歡坐在那里看四周風景,觀察著,思考著,而且身處河流之上,絕不會亂跑亂跳,大喊大叫,給他們添麻煩。住在木船上,空間很局促,小隔間里最難受的,是桐油味道比較重,尤其是白天,午睡有點嗆人。到了夜間就不妨事,河水的味道更濃。夜間行船最開心的,是望著江里兩邊不斷閃爍的航標燈和燈塔。夏夜行船,星光燦爛,正如杜甫描述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馬達嘭嘭嘭的聲音,夜晚睡夢里還聽得見。
自夏朝以降的四千年來,秦嶺淮河以南的地區始終在發展著,萬里長江的水運意義與航行盛況,自不待言。這里只引用東晉郭璞《江賦》所描述的情形:“若乃宇宙澄寂,八風不翔。舟子于是搦棹,涉人于是檥榜。漂飛云,運艅艎;舳艫相屬,萬里連檣。泝洄沿流,或漁或商;赴交益,投幽浪,竭南極,窮東荒。”這里的視點是站在東晉都城金陵,或者曰江南。交益是西南的交州、西部的益州,沿水路可以通達。幽浪即樂浪,指關東的高句麗。南極、東荒,可以視為南海、東海。萬里大江是南中國的經濟命脈,連通著東西南北四海八荒的物質運輸。這里面要掌握的知識和常識實在博大精深,無窮無極。
小時候,長江常見的船舶,包括劃子船、烏篷船、雙桅船、機帆船、鐵駁船、汽渡船、躉船、挖沙船、中型輪船(客輪、貨輪)、豪華游輪,中式、西式、中西結合均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歷史的淘汰,前四者幾乎全部由木制轉向鐵制,由手動轉向機動。老家的江邊,看不見敞篷船、游艇、汽艇、皮劃艇、沖鋒舟,乃至房船、餐飲船、仿古畫舫、仿古樓船,它們一般出現于旅游景區的湖泊、河流、海灣。老家的江邊,也看不見龍舟,因為齊安似乎不興玩龍舟,也不興游泳比賽。我有時候讀到古典文學里的蘭舟、柏舟、桂舟、楓舟、蘭橈、蘭槳、蘭棹、蘭枻、桂橈、桂楫、檜楫,于是欣欣然心向往之。比如“手棹木蘭舟,不顧長江雨”(蘇轍),“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李清照),“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詩經》)。這些古代木船木槳指向特定的樹種材質,乃至形制,顯得很特殊,很高雅,很優美,其實都是劃子船、烏篷船的雅稱。正如我們現在稱呼所有女人是美女。詩不唯美不流傳,信矣。
機帆船分貨船、漁船、渡船,其內燃機分大、中、小,其風帆分單桅、雙桅、三桅。村里的機帆船名義上是機帆并用的船,但極少使用船帆。我的印象里,船上的一對桅桿和兩張布帆平時卸下來,放在船艙里。為了結實耐水,防止蟲蛀,船體用柏木、桂木、桑木、棗木之類的硬木做成。這便是古代詩文常出現桂舟、柏舟、蘭舟、松舟等字眼的原因,取其寓意好。松木是可以大量生產的木材,浸水之后,不易腐敗,素有“陸上千年楓,水中千年松”的說法。杉樹也是可以大量獲得的,一般用作船的船槳、跳板,無論是機帆船,還是小木船。機帆船的船體做好后,用專門的船釘楔入連綴,再用桐油石灰補縫,最后刷上幾遍桐油。村里的機帆船中途大修更新過一次,船艙里桐油的味道殘留好久。機帆船在沙灘岸邊做好了,原先是較輕的船頭在上,笨重的船尾在下,此時節就撤去船尾的支架,借助重力倒著下河。當然,還需借助船底鋪好的厚厚麥草,間以幾根圓木,兩邊各一批人使用木杠撬動,嗨喲嗨喲地合力推下水去,場面比較壯觀。機帆船被推到江里,激起巨大的浪花。船尾的樓房會涌入一些水,過后舀出并清洗即可。
因為是跑水上運輸,村里的機帆船做得很大,馬達約有二十四匹,噸位約有三十噸,船上要備用成桶的柴油,尾部下面的螺旋槳旋轉、助推起來很厲害。船體比后來用于渡人的機動渡船大一倍,有一些用于起居的生活空間,一樓、二樓、船艙都有狹窄的床鋪,船尾后艙有專門餐廳與廁所。村里在船上做事的,約有五個人。舵手兼船長,是沙墩的一個伯伯,他的大兒子跟朵朵是小學同學,小兒子跟我是小學同學,甚至是初中同學。但是,我似乎從未在船上遇見那個男生,兩人也并未因父輩世交而生出深厚的交情,可能因為他太活潑油滑,而我是死心眼。也許船長和其他船員為了避嫌,也許是父親太喜歡我。或者是父親為母親所逼,需要暑假里帶我一段時日,因為她害怕我玩水淹死,也覺得我頑劣難馴。機帆船每年幫村里運送蘆葦、黃砂、小麥、棉花、冬瓜等大宗物品到縣里、鎮里去賣,也接手運送原木、大米、煤炭等活兒,主要在長江中游一帶活動,不過是在鄂渚和漢皋之間。據父親說,他最遠的地方是去了一趟金陵,在長江下游。機帆船的容量不及駁船、貨輪,但運貨比它們靈活、便宜。滿船貨物在江面運走起來,場面有些壯觀,引得兩岸行人駐足遠望,充滿無限遐想。
夏天里,我在機帆船上小住時,喜歡站在后艙門口,觀望兩岸不斷流逝的風景,從江面返觀河堤、河灘,其感受絕對不同于在河堤、河灘上行走。小時候,我看到一些與船有關的電影,如《巴山夜雨》(輪船)、《等到滿山紅葉時》(輪船)、《十天》(機帆船)、《洪湖赤衛隊》(木船)、《閃閃的紅星》(竹排)、《早春二月》(木船)。長大后,我看到一些與船有關的小說,如沈從文的《邊城》《長河》《丈夫》(木船),錢鍾書的《圍城》(郵輪),孫犁的《白洋淀紀事》(木船),汪曾祺的《受戒》(木船),葉蔚林的《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木排),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老兒》(木船),錢鵬喜的《河祭》(船幫);也看到一些與船有關的電影,如《東方不敗》(戰船)、《煙雨情》(木船)、《巫山云雨》(機帆船)、《三峽好人》(輪船)、《長江圖》(各種船)。還有一些與船有關的外國電影,如《奧德賽》(戰船)、《青青珊瑚島》(木船)、《情人》(輪船)、《泰坦尼克號》(郵輪)、《大白鯊》(輪船)、《狂蟒之災》(輪船)、《未來水世界》(木筏)、《孤筏重洋》(木筏)、《哥倫布傳》(輪船)、《虞美人盛開的山坡》(輪船)。拍攝與船有關的電影最多的導演,是韓國的金基德,如《弓》(機帆船)、《漂流欲室》(木船)、《春去春又回》(木船)、《網》(漁船)、《人類的時間》(退役軍艦改造的游輪),因而金基德成為我最喜歡的韓國導演,甚至將其“殘酷電影”當作自己創作鄉土小說的一種終極形態。對于這些與河流、湖泊、海洋、船舶、水運有關的電影、小說,我興趣極濃,印象極深,以致自己內心始終具有一種居無定所、浪跡天涯的漂泊情結。朱逢博演唱的一首《滿山紅葉似彩霞》,幾乎成了我一輩子的回憶,每次聽到這首老歌,就潸然淚下。每次,船頭的大鐵錨嘩啦啦地扔下或取上,杉木跳板搭上河岸或收回船上,就是靠岸或起航的時候,往往很是令人興奮、充滿期待的。這種聲音在現代作家魯迅、郁達夫、沈從文的筆下也有生動描述,但是他們的筆下似乎鮮有“月涌大江流”的超現實幻覺。
父親在長江上混跡半輩子,主要是在機帆船、碼頭上做廚師,此前此后,也駕駛過漁船、木排。木排不同于木筏,前者是搬運木材,后者是交通工具,需要專門制作,而且可以安裝風帆,甚至可以安裝馬達。據說他年輕時為了掙錢,私自接過放木排的活兒。放木排是山里木材的傳統運輸方式,因為那時候山里修路少,運輸不便,所砍伐的木材集中到河邊上游,請人駕駛運到下游,再轉到長江,順流而下,開到鎮里或縣里。放竹排的情形也一樣。根據形狀,木排竹排分魚鱗排、口袋排、長筒排、長方排,前二者為小排,人工駕駛,后二者為大排,船舶拖運。根據父親的回憶和描述,他是在烏林的鵝公頸接到活兒的。也就是說,那些木材早已從舉水上游放到入江口,在那里出售、中轉。有單位或商人需要運到下游的縣城,請人放排,因緣際會,找到了父親等三個人。最奇特的是,父親放木排到了烏林,看見岸邊站著一個熟人,是后村龍王廟的一個女孩,叫花,正焦急等船。她看見同村的父親,就大喊,而父親看見是村夫的初戀女友,立即搭載了她。女孩和村夫是高中同學,正在烏林接受業務培訓。這場景很像是《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里的。很多年以后,我在烏林中學復讀高三,體檢時,恰好遇見早已成家的她。現在交通發達,方式多樣,山里的木材早已改為船舶、汽車、火車托運,而且建材市場巨變,不復舊貌。
我家住進新屋四年后,村里集體所有的機帆船面臨改革,轉為股份承包,實行徹底市場化的入股辦法。蓋新屋負債很多的我家,交不起1200的股份錢,父親被迫退下來,回到家里。我和苗苗如果不曾干壞事,家里經濟狀況不至如此。不久,父親買了一條使用雙槳的大號烏篷船,收了村里一個青年做徒弟和幫手,利用巨大的罾網和一些帶掛鉤的攔網,做起江上打漁的生意來。他偶爾回家一趟,帶回來一堆賣不掉的河魚,個頭都小,尤其銀魚很多,而大的都拿去賣了。河魚的種類與味道不同于塘魚,亦不同于湖魚、海魚,因為種類很多,我也認不全它們。我只知道,中華鱘、白鱀豚、江豚是不可捕撈的。多年在機帆船上負責做飯的他,其實不會打漁,更不善經營,加上為人老實巴交,后來連徒弟也公開表示不滿,離他而去。沒兩年,他只好賣掉烏篷船,離開混了十幾年的江面,上岸種地。他只留下一張漁網,放在雜貨間里。村里的池塘全部被承包,有人巡邏看守。父親在田野里勞作,走動,遇到田間兩條草溝連接處的野塘,習慣性站住觀察,如果有筷子長的野魚的跡象,就興沖沖回家拿來漁網,那撒網的姿勢很專業,才讓我想起他曾經是一個船員、漁民。他不去河邊撒網,知道河里沒啥魚了。
印象里,我到父親的漁船住過一次,船上只有他一人,去對岸河灘收此前下好的攔網,所得魚貨很少,兀自在船頭嘆息。到了中午,他在船尾用煤爐生火做飯,菜是煎魚。飯后,他將船艙里的船板橫起來,平鋪在船舷,鋪好席子,讓我午休,自己則繼續劃船。漁船比一般的烏篷船大一些,鋪上船板,拉下簾子,足夠兩個人住下。讀初三的我,根本沒心思看帶過來的教科書。在夏天烈日的照耀下,木船里面被熱浪包裹著,刷滿桐油的船體和船篷,被高溫激化,發出刺鼻的氣味,而且因為船體小,在江流中晃動得厲害。我似乎要嘔吐了,暈船了。到了傍晚,父親帶我回家,此后不再帶我去船上,說我體質不行。
其實,父親不會捕魚不能全怪他。他一再抱怨捕撈起來的魚不大,也不能全怪他。那時節,正值改革開放的第一個旺盛期,為了掙錢,長江沿線各地的漁民和船只非常多,很快就陷入濫捕濫殺、野蠻生長的時代陣痛與社會怪圈。為了提高捕魚的效率,捕獲更多更大的魚類,木船逐漸變成鐵船,船槳逐漸變成螺旋槳,人力逐漸變成電力,撒網逐漸變成拖網。湖泊、海洋的漁民其實也如此做派,瘋狂捕撈,據說渤海灣和中國近海幾成“無魚區”,漁民們只好冒險去日本鄰海作業,時常引發事故。話說回來,使用螺旋槳,很容易吸引江豚們的好奇與追逐,因此有些被螺旋槳打死,等到發現時已成腐尸。使用電頻,方圓幾米之內老幼不存。使用拖網,簡直是魚類的噩夢。與木船一起消失的還有纖夫,尤其是長江上游的三峽、嘉陵江、岷江一帶,水流湍急,昔日纖夫多有聚集,吼聲陣陣。“新時期”以來,船舶的機動裝置逐漸普及,他們的數量銳減,到了市場經濟發達的時代,幾乎絕跡。2005年,有人在上游支流的烏江最后一次看見職業纖夫。在一些山水景區,纖夫拉船成為一項旅游體驗活動,而且船夫著裝、說話、唱歌、撒網,竹筏作業,鸕鶿捕魚,都成為山水實景演出的一部分。這種山水田園牧歌式的文化旅游景觀,使得沈從文的文學火爆起來,但是極少有人明白沈從文是一個自然主義者,其間還有諸多“丑惡”的東西。
“新時期”以來,原來自成體系、充滿生機的長江水域,迅速被弄得魚蝦不寧,水生動物急劇縮減,中華鱘、白鱀豚極少露出水面,一些大魚也很難見到。就連沒有進入洲上人食譜的江豚,原本成群結隊出沒江上,最多有將近100頭在一起捕食、游泳的記錄,最后都被成批獵殺,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再是冬日江面的一道奇特風景。據說,江豚的脂肪大有用處,用作食品、藥材、燈油,因而可以賣大價錢。不得不說,我還從未吃過江豚、白鱀豚。還有上游森林的濫砍濫伐,沿途城市的胡亂排污,導致以前比較清亮的秋冬江水,很快變得跟春夏一樣黃濁不堪,令人看到長江就想起黃河,更有釘螺攜帶的血吸蟲病肆虐成災。“一江春水向東流”恢復到以前的顏色,還是新世紀初三峽大壩建成以后的事。
正因為長江水域生態嚴重惡化,不久江上的漁戶逐漸消失,我們村里三代捕魚為業、名叫鷹的人,成了我所見的最后一個漁民。有年秋天,我放學回家,經過汪嶺靠近大寨溝的、被蓮子草覆蓋的一處野塘,看見他在那里攔網捕魚,一個活躍江面的“浪里白條”,淪落到在鄰村草塘“撮蝦子”,不能不說是時代的一個變化。新世紀初,鐵路、公路變得暢通無比,長江航運急劇萎縮,最后連運營幾十年的長江客輪都取消了,雙嶺河灘的躉船變成了歷史廢墟與傳說,逐漸荒蕪,像是河堤邊獨坐的一個孤獨老頭。我最后一次坐巨型客輪沿江行走,是父親失去機帆船工作的十二年后,乘坐“江漢十七號”的超級游輪,從漢皋到達金陵,去那里做業務工作的考察,重走了一趟父親以前最遠的水路。這是父親絕對想不到的,而且我還寫了較詳細的旅行日記。如今想再坐日常輪船沿江行走,恐怕要到長江三峽去坐輪船。最簡便的方式,是到漢皋大橋邊坐過江輪船。
村里的機帆船,自然不久也走到了人生終點,那些船員們幾經折騰,最后還是各自謀生,分道揚鑣。那艘機帆船是否被賣掉,我尚不清楚,很多年以后,我在龍王廟外的江堤邊,看見一艘破舊的機帆船,很像是昔日的那艘。他們若要轉讓出去,也只會給村里人、洲上人,一來二去,船還是那艘,正所謂“楚人亡弓,楚人得之。”很多年以后,我在齊安與鄂渚之間來回擺渡的汽渡船上,偶然遇見原來機帆船上做船長的伯伯,改做了這條汽渡船的船長。更準確地說,他入股承包了這條汽渡船,而那時節,正是他們的機帆船宣告破產之時。因為離家較遠,我不敢肯定是不是熟人。已經年老的他卻先含笑看著我,微微點頭。我也微微一笑,但沒有上前說話。我以為自己長大了,長變了,他們認不出來,沒料到原來看慣了一個小孩子,待其長大成人,依舊有大致印象。他家的大兒媳是我們茅店的,是朵朵的閨蜜,而她婚后不久,我陪伴朵朵一起前去他家探視,算是閨蜜的關懷。我只記得他家買了一個很大的彩電,是大兒媳結婚的唯一條件。那個伯伯看見我,高興地直打招呼。大約有這次印象的基礎,他才在近百名旅客中一眼認出我。不久,渚安長江大橋建成,這條汽渡船和運輸線被廢止,一直空著。兩邊碼頭的閑置建筑一直保留在那里,供有心人憑吊。
很多年以后,父母在半年里雙雙病逝,老家成為一座空房子,破敗不堪。為了滿足父母生前的遺愿,我獨自出資在原址建了一幢新樓房。朵朵和苗苗具體負責找建筑隊,購買材料,監督施工。有了這個動議之后,適逢中元節的凌晨,一堆幻影雜沓的睡夢里,我分明看見在一片艷陽之下,云蒸霞蔚,海鷗飛鳴,而父親站著環顧四周,母親從旁邊低矮的小房子鉆出來,兩人站在一起,欣賞著什么。其情形很像是在機帆船上,前面是甲板,后面是艙房,船在寬闊的江面航行,似乎到了萬里長江的入海口。到了另一世界,父親終于有了自己的機帆船,做了船長,帶著母親順江而下,四處游歷。母親一輩子只偶爾到過漢皋,幾次去過鄂諸,沒有走出本省,而父親隨船出過省,但只到過金陵。這次,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隨興游玩,再也沒有牽掛,沒有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