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葵。
我是一只女鬼。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就一直在這沈家大宅游蕩。這宅子雖大,正院和旁邊的耳房及東西廂房卻幾近焚毀,像是遭遇過一場慘烈的火勢。每當我靠近正院,心中便沒來由的一陣驚痛,所以我通常只在前院呆著。這一呆,便是數(shù)百年。
寒來暑往,花謝花開,我看著燕子在破敗的屋檐上筑巢,又親眼目送它們離開。
我好寂寞。
數(shù)百年來,這宅子從未有人踏入。我聽著外面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而這偌大的庭院,卻冷清得可怕。就連風聲,也是沒有的。仿若已經(jīng)被這塵世遺忘,孤立于一隅,不為外人所知曉。
這一日,我和往常一樣,正蹲在庭院之中看一株小草生長,這是我漫長生活中的唯二消遣,第一么,自然是跟燕子對話。
話說回來,這一天,我和往常一樣,正蹲在庭院中看一株小草生長,突然聽得“吱呀”一聲,那是老宅院門被推開時發(fā)出的呻吟,我驚訝萬分,抬頭向院門望去,只見一位書生探頭進來,容貌清俊,白衣如許。
他輕輕地關上院門,站在臺階上,拂去衣裳上的灰塵,環(huán)視了一下庭院,仿若一驚,然后雙手抱拳作揖:“在下見這老宅破財,以為無人居住,想在此過夜,卻不曉有姑娘在此,在下唐突了。”
我左右探看,確認無他人在此,這才起身,猶豫著問道:“公子,看得到我?”
書生失笑:“姑娘說笑了,莫非在下是瞎子不成?”
我松了一口氣,時間漫長,我已經(jīng)遺忘和人交談的滋味,此時有人前來,又能看得見我,我又何必要把他嚇跑呢。
“小女子本是從鄰縣來此投親,卻不想他們已經(jīng)遷往別處,眼見這天色漸暗,不得已暫借這宅院一住。”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行離開。”那書生作了個揖,便欲離去。
“公子,等等。”我忙出聲挽留。
他停住動作,有些疑惑地望著我。
“我,你看,這宅院有許多院落,我們分住兩屋便可,又何必要離去呢。”
“孤身男女同住一個屋檐下,在下怕壞了姑娘清譽。”他還是執(zhí)意要走。
“公子!”我有些急了,“清者自清,小女子都不怕,公子又怕什么。何況,這老宅如此破舊,久無人煙,小女子害怕,害怕有鬼!”說完這話,我都恨不得打自己一個嘴巴。
書生聽完這話便笑了:“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姑娘切莫相信這鬼神之說。”
“那,萬一有歹人呢?若公子在,也可照顧一二。”
書生沉默了一會,這才應道:“姑娘所言極是。如此,在下便在隔壁院落,姑娘有事召喚便是。”
我欣然點頭,當下心中萬分歡喜。
夜色漸深,有些許涼意,這宅子縱然有屋檐墻壁可遮風避雨,卻沒有一床一褥可裹身避寒,于是,我便與那書生在庭院中間升起篝火,圍坐取暖。
書生拿出干糧,遞了一半與我。
我是女鬼,哪里可以進食?但是害怕他發(fā)現(xiàn)端倪,便也接過了,嘗試著咬了一口,卻是分外可口,半個干糧很快入腹。
書生見我吃的香甜,將另外一半干糧也遞與我。
我有點害羞,卻抵不過美食的誘惑,推脫了兩次便也順勢接過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食物,沒想到這滋味如此美妙。
月色正好,草叢中有些許蟲鳴,在搖曳的火光中,我與那書生徹夜長談。
書生本名墨子辰,蘇州人士,此次是進京趕考,路過本縣。他家中并不十分富裕,因此在路途中常借住于寺廟或者舊宅。此次也是詢問得知這宅院無人居住,才冒昧進來,卻不曉遇見了我。
我編造了一個孤女投親的故事說與他聽。也許是我說的太過凄慘,他安靜地聽我敘述,看向我的雙眼里滿是疼惜。
我被他盯得有些無措,忙起身,在旁邊的樹上摘了一片樹葉吹奏起來,緩解方才那有些詭異的氣氛。
書生從包裹中抽中一把笛子,和著我的樂曲一起吹奏。
我和他分外有默契,這首曲子我們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恍惚間,我竟然覺得,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曾經(jīng)這樣合奏過。
一曲畢,我們倆相視而笑。
我十分歡喜,也許這便是遇見知音的心情。
后來,我們又談了許久。直到東方漸漸有些微亮,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等我醒來時,書生已經(jīng)不見蹤影。
我心中有些悵然,這人,居然不招呼一聲便這么離去了。只剩我與這老宅繼續(xù)為伴。下一個闖進這宅院的人,不知又要讓我等待多少年呢?
我仰起頭,看向屋檐,那里有一個新筑的燕巢,前幾日剛添了三只初生的小燕,正張著嘴嗷嗷待哺。
“吱~呀~”老宅院門再次發(fā)出一聲呻吟,我心下一驚,這兩日是怎么了,竟然接連有人登門。
我正好奇,這次進來的會是何人。卻見原是那書生。我心下一喜,或許他是來與我道別的,也不枉費我們兩相識一場。
卻見他輕輕地關上院門,站在臺階上,拂去衣裳上的灰塵,環(huán)視了一下庭院,仿若一驚,然后雙手抱拳作揖:“在下見這老宅破財,以為無人居住,想在此過夜,卻不曉有姑娘在此,在下唐突了。”
我輕蹙雙眉:“公子這是何意,我們不是昨夜方才見過?”
書生一愣,接著嘴角眉間都溢出歡喜。他本就長得俊秀,這一笑,更是俊美,我不由得看得有些癡了。
“小葵姑娘,在下早起去找了些吃食,我們一起吃了罷。”
聽見有吃的,我便不再在意他方才的怪異之舉。也許是太久沒有吃過人間的食物,昨夜的干糧的滋味讓我分外難忘。
我們安靜的吃完了他帶來的吃食。
我心下又有些凄然,或許他便要離去了罷。進京趕考是何等大事,他肯為我耽誤這半天,我心下已經(jīng)分外感激。
“小葵姑娘,不知為何,我見這老宅心中甚感親切,不如姑娘陪在下在這老宅走走?”
“公子不是要進京趕考嗎?又怎的在此地耽誤?”雖然我心中是希望他能夠多陪伴我一刻,但還是有些疑惑。
“不打緊。不過片刻而已。”說著,他便起身向院子后方走去。
我心下惴惴,不愿前往,站在原地。
他發(fā)現(xiàn)我并未跟隨而上,轉身回到我身邊問道:“姑娘這是?”
我搖搖頭:“那正房焚毀已久,我們還是不去了罷。”
“就聽姑娘的。那,我們在前面看看吧。”言罷,他便向正對院門的屋子走去。
我不知他為何對這老宅如此好奇,只好緊隨其后。
他帶著我進入內院的大堂,一般人家迎客、議事、娶親都在此處。雖然這房子已經(jīng)經(jīng)過數(shù)百年,大堂卻依舊顯得十分氣派。
兩張雕花太師椅朝南而放,正對著大門,左右手邊整齊地擺放著8張椅子,可見這個家族原來也是人丁興旺的。
如今,那些座椅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塵,有的椅背上還結有蜘蛛網(wǎng),旁邊的小幾上擺放著一些茶具,在灰塵的覆蓋下幾乎看不出原本的花色。
我有些感慨,百年的獨處讓我明白,人間所有的繁華,不過如過眼云煙,轉瞬即逝。
書生看了我一眼,并未說話,出了大堂向東廂房的方向走去。
我心中惶然,指尖都有些微微顫抖,我對那地方十分抗拒,卻又無法停止跟隨書生的腳步。
站在東廂房門前的時候,很久不曾出現(xiàn)的悲痛之感再次席卷了我,我舉步維艱。但是那屋子,讓我感覺如此熟悉,我恍然覺得,或許走進去,就可以讓我明白為何我會在這宅院流連百年。
書生在我身側,眼中似有不忍。“小葵姑娘,不如我們離開吧。”他說。
“不,請公子,陪我進去。”我一字一頓,仿若用盡全身氣力。
東廂房也曾經(jīng)為大火侵蝕,屋內所有的擺設幾乎全部燃燒殆盡,房梁也是一片焦黑。
我站在屋子中間,頭疼欲裂。
我惶惶然幾乎失去了意識,忽然聽得書生一聲驚呼,“小葵!”接著便是一聲巨響,與此同時我被猛地推了出去,跌倒在地。
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幾乎驚懼欲裂。我爬起身,踉踉蹌蹌來到他身邊,他被橫梁壓在底下,沒有動靜。
前塵往事全部涌進腦海:
我原名沈葵,是沈家長女,我家與墨家本是世交,我與墨子辰青梅竹馬,于七年前訂下婚約。誰料大婚前幾日,我家突發(fā)大火,除我因外出幸免,無一人生還。
待我歸家時,看著滿屋尸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陷入瘋癲,忘記了所有的事情,甚至認為自己早已死去,是一個游蕩百年的女鬼。自此,便一直在這宅院獨居。
子辰對我不離不棄,想盡辦法治療我的瘋病。久醫(yī)而不得治,他只好陪我一起瘋。
可是每次見過之后,第二日我便會將他忘記。他只好每日陪我重演一次初見。
如是七年。
如今,我終于重拾記憶,子辰他竟然,要離我而去了么?
我顫抖著手去觸碰他:“子辰,子辰,子辰!”聲聲如泣。
我心痛如絞,一只手握在身前,指甲深深刺入手心,放在他身上的手卻不敢多放一點力氣,好像多一絲重量都會驚擾了他。
子辰,若你不在,我又如何茍活于世。
我沈葵在這世間,唯有你而已。
“小葵,別哭。”忽而我覺得手上傳來一陣熟悉的溫熱,子辰輕輕扳開我握拳的左手,撫摸我手心的傷痕,“我沒事。”
我驚喜若狂,只要子辰還在,我終可以將前塵盡忘,七年的相守陪伴,我唯有用我一生補償。幸而,我還有這個機會。
三個月后,墨宅。
墨府四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賓客如潮,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喜氣,看見墨家人便紛紛道賀。
新房內,我披著大紅色的蓋頭,坐在床邊。心中滿滿的歡喜。
我聽見子辰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穿過了七年的悲歡離合,緩慢而堅定的向我而來。
他在我面前站定,輕輕掀開我的蓋頭,燭光搖曳中,他的臉上帶著笑,清澈的宛如當年在樹下與我嬉戲的少年,“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