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時間的流逝像一生那么慢,終于,我感到一個高大的陰影遮住了刺痛我雙目的陽光。我睜開眼睛,是韓伯伯,他臉色陰沉,猶有憤怒之色,一把把我拉起來,重重地出了一口氣,“你進來吧。”
韓世忠坐在雕花木椅上,用眼角示意我落座,冷冰冰地說:“你來干什么?”我心頭咚咚狂跳,“侄兒僥幸逃得性命,來給伯伯、伯母請安。”
他抬起眼皮,瞄了我一眼,從鼻子里哼道:“小女命大,幸得不死。”我的臉紅了,一時語塞。
韓世忠擺了擺手,“你現在請過安了,可以走了。”我忙起身施禮,急道:“不知小侄何處得罪伯伯?可否容岳云見見娘親再走?”
韓世忠聞言一拂袖,冷笑道:“你娘親是鄂州大營的李夫人,我這里哪有什么娘親。”
我不由大駭驚呼:“伯伯何出此言?前番小侄來營,伯母領我見的娘親,您還說戰后要我八抬大矯來接娘親,如今怎……怎……”
韓世忠盯了我一眼,語氣有些疑惑:“怎么,你回了鄂州,你爹沒跟你說什么?”我慌忙搖搖頭,不敢說自己闖營而來,只好掩飾道:“我偷跑出來的,爹不曾說。”
韓世忠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大步走向里間,不一會兒又走出來,把一個黃澄澄的包袱往我面前的桌上重重一摔,翁聲翁氣地說:“你自己看吧。”
我驚疑不已,急忙打開包袱,啊,竟是一包亮閃閃的銀子!我茫然地望著韓世忠,“這是什么?”
他跌坐在椅子里,嘆了口氣,“這些年的戎馬生涯,,為國盡忠出生入死,我和你爹也算頗有交情。自從我知道你娘親在我營中,我和你伯母商量,不敢耽擱一分,立刻讓王忠臣傳了消息去。你說韓某如此作為,可有半分因著私心?”
我點頭道:“伯伯這樣做,自然是為岳家為侄兒著想。”韓世忠忿忿接道:“你算是個省事的。男人生于天地間,三妻四妾自古皆然,何況接回發妻,破鏡重圓,更是美事一樁。非獨韓某以眾人之昏昏,要污你爹一人之昭昭吧!”
我澀澀地說:“我爹……心中有過節,故而不肯。”
? 韓世忠一拍案幾,大聲道:“他和你娘有過節,不是和韓某有過節吧?多一個女人要他的命么?便算賞韓某一個臉面很難嗎?”
我沉不住氣了,忙道:“如此說來爹爹拒絕伯伯了,那……我娘知道嗎,她怎么辦了?”
韓世忠撇過頭不回答我,只顧接著說:“哼,他不給韓某面子,韓某也不會給他面子,不能怪韓某不客氣。不過……”他這才看定了我,恨恨道:“韓某的面子倒是無所謂,他連圣上的面子也不給。”
我從椅子上驚跳起來,什么?圣上?這件事居然驚動了皇帝?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張蒼白瘦削又陰沉的臉來,滿朝文武,議論紛紛,爹情何以堪,娘情何以堪!我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知道娘回歸的夢是徹底破滅了,我深知爹的性格吃軟不吃硬,若是低頭懇求,或許還有幾分希望,越是強硬,爹越不會就范。
果然,韓世忠滿臉慍色,指著桌上的包袱道:“不錯,你看見銀子了吧?他對圣上說,他對你娘切骨恨之,決不相認,給五百貫助其貧窮,從此兩不相干!”
“切骨恨之?爹真的這么說?”我怔怔地望著散在包袱里的銀子,它們熠熠生輝,卻讓我覺得陣陣寒冷。銀子還在這里,我的娘呢,她在哪里?
我站起身,堅決地說:“韓伯伯,不管我爹娘有什么過節,如今周擁押已經故去了,我是娘的兒子永遠不可改變,我來接我娘走。”韓世忠的身體似乎晃了晃,卻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提高了聲音,“韓伯伯,我娘在哪里?我來接她走!”韓世忠緩緩地站起身,伸出手掌按了按我的肩膀,“云侄兒……”卻欲言又止,轉頭咳嗽了一聲,召喚了一個侍衛進來,他用沉重的聲音道:“你帶岳云將軍去翠屏崗。”
我從來不知道這里還有一個叫翠屏崗的地方,蜿蜒的河道盤繞著郁郁蔥蔥的小山,多么寧靜優美的所在,可是,我每走一步,都覺得心驚肉跳,總有種沉重而不祥的預感壓迫著我。我竭力想甩開它,所以不停地用內心的聲音安慰自己,韓伯伯帶我到這里,沒準是娘親在這里避世散心吧。
忽然有縷縷的白煙從山那邊飄過來,在白煙中又飛舞起白色的紙片,像一群突兀的白蝴蝶,一個女子虛弱無力的啜泣聲斷斷續續地傳入風中,像飄搖不定的幽魂。
我瞬時被恐懼攫住了,我聽到自己猛烈的心跳,驚慌使我向那白煙狂奔而去,我感覺不到腳下的虛實,只覺得那白色翻飛的蝴蝶正在抓去我的靈魂……我突然在白煙里看見了月娘。
月娘,她頭上扎著白娟,身上裹著素麻,跪坐在一個圓形的墳丘前,新翻的泥土簇擁著墓碑,一叢火苗自她腿邊的黑色灰燼里竄起,她把懷中白色的紙錢一把揚向天空,又一把投向火苗,那火苗又升騰起白煙把她的身影和碑文都變得模糊了。“哥……”她似乎看見了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
“月娘……你在干什么……”我顫抖地問。
月娘跌跌撞撞地走到我跟前,滿是淚痕的小臉仰望著我,嘴唇哆嗦了半天,還未及說什么話,腳下一軟,身子斜斜摔去。我雙手接住了她,月娘纖細的身體抖個不停,終于尖叫了出來:“哥——你真的是活著!你——你怎么現在才來——爹沒有了!娘也沒有了!”
“娘為什么會沒有了?啊?月娘,你說給哥聽——”我搖晃著她的肩膀。
空中沒有白蝴蝶在飛舞了,那堆火苗在灰燼里矮下去,白煙漸漸散去,青石上朱筆的碑文清晰起來——“先父周大郎先母劉玉蓮之墓”。
難道是一場夢嗎,暖風飛揚的午后,扎滿野花的籬笆墻,她頎長瘦削的身子,推開對我關了十年的門,喚我一聲“小云兒”,美麗憂郁的眼睛,酡紅的醉顏,晶瑩的珠淚……我的娘親,她怎么會不見了……
我撲倒在墳前,強烈的絕望像海水一樣包裹著我,月娘抽泣著說:“自你走后,爹也走了,娘每天跟我數日子,算你哪天能再來,一有空,她就跟周圍的人打聽戰爭的消息。總是有好消息傳來,說我們贏了金人,娘歡喜得什么似的。她對我的態度也不像從前了,她從來沒像那樣疼過我……”
“可是,有一天,仿佛是晴天霹靂,突然有傳聞說哥哥你死在山崩中了,娘不敢相信,我也不信。”她哽咽地停頓了一會兒,“我還記得那天早晨,娘一宿沒睡后眼眶紅紅地對我說要去找梁夫人,我在家里等她,不知道為什么怕得要命,總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我等呀等呀,天都快黑了,娘還沒有回來。我做了飯,娘沒回來吃。直到深夜了,我才聽到娘的腳步。”
“娘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她說,‘月娘,你哥哥……怕是回不來了。’她把一個包袱放到我身邊,對我說:‘這里有五百貫,你先收著,等你爹回來做家用。”我驚的渾身發抖,問娘哪來這么多錢,娘慘笑道,‘是娘掙的,干凈錢。’”
“娘說完,關上房門道,‘我累了,要先睡了。’我追過去,娘把我關在門外,對我說,‘月娘,你以后要聽爹的話。’我再怎么問,娘也不開門,也不應了。我想等天亮再問娘吧,可是……可是,天亮了我才發現娘已經不在房間了,我哪兒也找不到她了。”
“那后來呢?娘究竟怎么會……?”聽到她提到那五百貫,我竟覺得眼前一黑。
月娘抱住我,放聲大哭,“后來,梁夫人派人幫我尋,尋來尋去,只在這翠屏山下的河中找到娘的一雙繡鞋,哥,娘是投河了啊……我是問了梁夫人才知道……這事驚動了皇帝,娘一心要找到你,梁夫人終于沒辦法再隱瞞下去,只好……只好告訴娘你遇到了山崩……我才明白,那天晚上娘把錢給了我,要我聽爹的話,她就是……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念頭了……可是,我怎知道,沒過幾天,傳來消息說,爹染了熱疾,也沒了……”
我抱住月娘,我們像一對被拋棄的孤兒相擁而泣,蓮子,當歸,可是我的娘呢,為什么不等兒回來!
這時候,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在幾丈外停住,我一轉身,只見一個魁梧而熟悉的身影大步奔來,看見他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抱著月娘的手臂箍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