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由媽媽陪著來咨詢室的。春,34歲,離異。
春的媽媽妝容精致,穿著講究,談吐氣宇軒揚,是一家銀行的高管。
春,長相普通,身形肥胖臃腫,沉默,離異后賦閑在家。
咨詢進行的并不順利,春的阻抗很強烈,她一再強調:我沒有問題,是媽媽非要逼著我來的,隨便說幾句就盡快結束吧。
看起來,春的自我修復和療愈的動力并不強,她的動力保持在和母親那段苦不堪言的關系中。
我是不被接納的孩子
春說自己的出生完全是個意外,媽媽和爸爸當時還沒有結婚,更沒有打算要孩子,卻發現意外懷孕了。春的到來,讓爸爸媽媽草率地進入了婚姻,婚前沒有充分地了解給后來的婚姻生活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媽媽個性外向張揚,爸爸內向謙卑;媽媽事事精進,對人對事要求頗高;爸爸隨遇而安,對生活和工作沒有過高的要求;媽媽在銀行工作收入較高,爸爸是苦哈哈的中學教師,收入一般。
婚后三年,兩人離異。
春的童年記憶中,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會找那么一個窩囊廢,浪費我的青春和大好年華。春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孩子,于是她拼命討好媽媽,學著做家務盡量實現自己照顧自己、學著掩飾情緒做一個看起來快樂的孩子、學著努力學習。
春的童年看起來積極正面,小時候的春,按照媽媽喜歡和期待的方式成長。
春越長越像爸爸,媽媽的美貌基因半點也沒有遺傳給她,從青春期的叛逆開始,春厭煩了媽媽對自己長相、身形、社交、學習、生活等一切事物的干預,開始了默默地反抗。
媽媽太強大了,春不敢光明正大地反抗,她只能暗自和媽媽較勁,只要媽媽反對的,她一律堅決要做。
青春期發胖本來也是正常的事情,對自己身形要求頗高的媽媽也以同樣的標準要求春:你看你呀!這么胖,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體重都管理不了,如何自律地做好其他的事情。減肥,趕緊減肥。
春表面配合媽媽,少吃主食,多吃菜,多運動;暗地里讓同學給她帶高能量、高甜度的垃圾食品,碳酸飲料更是代替了水。于是,春越減越肥。
媽媽覺得這娃無可救藥,和她爸一個德行,連減肥都做不到,真是個窩囊的孩子。
高考后,春想讀歷史專業,她對這個專業非常感興趣;媽媽卻堅定地認為:春是個沒有能力的孩子,沒有媽媽在身邊根本無法適應外地的生活,強行將志愿填了本地的一所大學,志愿是金融專業。媽媽認為金融專業更好就業,收入也高很多。
心中縱有成千上萬個不情愿,春還是默默接受了這個決定,但她的內心完全沒有打算好好讀書,專業課幾乎全部曠課,貓在宿舍里看言情小說,大三時因為補課次數過多被學校勸退,媽媽多方托關系找路子,這才穩妥畢業了。
媽媽嘮叨的重點變成:你看,你看吧,還去外地讀書,要是在外地學校不認識人,你是休想畢業的。你怎么和你爸爸一樣窩囊?
畢業后,媽媽把春安排到了自己管轄范圍內的銀行分理處,春極為排斥地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出現過幾筆資金往來的重大差錯,也被媽媽幫忙掩蓋了。
每年的公司年會,媽媽都在臺上發言,春在臺下默默地聽。回家后媽媽還是不忘給春上課:你的工作怎么一點起色也沒有呢?你看看,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小姑娘,人家都是出來當信貸經理了,你還是個柜員,我就說你窩囊吧!和你爸一樣。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春喜歡上一個兵哥哥,兩個人相處的不錯。春和兵哥哥在一起,把這24年咽進肚子里的話全部說了出來,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就像一個一直蜷縮在地上的小孩,突然會跑會跳了,突然自由了。
媽媽并不同意:一個志愿兵,過幾年退伍了,上哪里找工作?你的生活能有什么保障?堅決不行。
在媽媽堅決的干預下,春和前夫結婚了。前夫是媽媽手下的得利干將,自信、張揚、果斷、勢力,雙方都覺得這樁婚姻和愛無關。結婚前幾天,春和兵哥哥發生了關系。
婚后,前夫發現春不是處女,對她的不滿意更增加了一分,七年的婚姻終于以前夫出軌被活捉現行而終結。
春回家了。媽媽的牢騷和不滿更甚:你真窩囊,連個男人都守不住,給你找個好男人,你都把握不了。
離婚后,媽媽的嘮叨更多了;春更加沉默了,更胖了。
一個完美的閉環
十幾次的咨詢后,才對春的情況有了大致的掌握。
我問春:你對現在的境遇相當不滿意,那么你覺得是誰造成的呢?
春第一次回答的這么不假思索:我媽,她想方設法地控制我,打壓我,步步緊逼地把我的生活攪亂。
我說:你自己有責任嗎?
春說:我有什么責任,我不過是個受害者,我被她壓制,打壓,詛咒。你別看她衣著光鮮、彬彬有禮的樣子,罵起人來和潑婦沒兩樣。
我說:你所訴說的和媽媽的關系,我們畫個圖吧,這樣看的更明白。
關于減肥:媽媽抱著女兒窩囊的信念強迫你減肥→你抱著被控制的信念,暗中較勁,偏要吃垃圾食品→減肥失敗→媽媽用減肥的事情印證了她的信念:女兒太窩囊
關于大學:媽媽抱著女兒窩囊的信念強迫你讀本地的金融專業→你被控制的信念又跑出來,所以你翹課、不學習,希望可以逃脫被控制的命運→補考過多有被開除的風險→媽媽以此事印證她的信念:女兒太窩囊
關于婚姻:媽媽抱著女兒窩囊的信念要你嫁給前夫→被控制的信念被驗證,故意婚前失身,對丈夫不聞不問→前夫出軌→媽媽以此事驗證她的信念:女兒太窩囊
共同畫完這幾個圖,我讓春自己看,春大叫:天哪!我做了這么多事情啊!
春和媽媽之間各自秉持自己的信念,并在生活中不斷尋找證據證實自己的信念,彼此之間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家庭系統論認為:事物維持不變,一定是系統中的人做了什么。如果二人的痛苦狀態幾十年都沒有改變,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在努力維持這個現狀。母女二人一個要跑、一個要追,在這個閉環里痛苦地相互折磨而不自知。兩個人都在這段令人困擾的關系里扮演各自的角色,只是自己意識不到。
春問我:V姐,我該怎么辦?
我說:怎么辦是你的出路,需要你自己去找;我只提供一種新的視角,幫助你重新看待你們兩人的關系。如果你們倆在這個閉環里跑馬拉松,而你們兩個人都很想看到情況有所改變,你覺得應該怎么做?
春說:一個人撤出來,不跑了唄!
我由衷地稱贊春:你真聰明。
春睜大眼睛,像是要吃了我:你是諷刺我的吧!我從小到大都是被罵像豬頭一樣笨的那個人。
我說:你的聰明之處在于,你為你自己找到了一條出路;倘若你依然被你媽媽的信念帶著走,同時秉持自己的信念暗自反抗,你還會被證明是那個又笨有窩囊的人;想不想從這個糟糕的循環中撤出來,你自己選。
春沉思了很久,說:這么多年我以為我是無辜的,看了你的圖才明白我也在為這段糟糕的關系貢獻自己的負能量。如你所說,也許真的應該停下來了。
原來我只是媽媽漂亮臉蛋上的青春痘
后面的咨詢圍繞著如何停下來,如何跳出來進行,但是春依然被媽媽的強勢牽制,沒有太大的起色。
某次咨詢結束,媽媽來接春。我注意到媽媽在講話時不停地摸臉上的一顆粉刺,看到我的目光,媽媽立刻解釋:這顆痘痘出現好久了,太破壞形象了,明知道不能擠、不能摳,還是忍不住。
我問她:不摳是不是更好一點?
春媽說:不摳肯定能快點好啊,關鍵是忍不住,著急想讓這顆痘痘趕緊消失,太影響形象了。
我打趣她說:如果你換個角度想想,我還很年輕,還能冒出青春痘來,是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呢?
春媽笑的很職業,說:對啊!這樣想來倒是舒服多了。
我和春媽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春在一旁大叫起來:我懂啦,我懂啦。媽媽,這么多年我就是你臉上的那顆青春痘。你著急讓我好起來,我頑固地抵抗,偏偏不遂你的心愿。以前我埋怨你,覺得你不停地給我施加壓力,覺得你毀掉了我的人生和一切,現在我才明白你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讓我能夠盡快好起來。
春說完這些,如釋重負,第一次在春的臉上看到如此明媚和肆無忌憚的笑容;春媽則拋開了完美形象的束縛,居然允許自己放聲大哭,妝都哭花了。
母女倆一個哭著,一個笑著。
后面的咨詢進行的相對輕松,春比之前敞開了很多,她說:我愿意走出和媽媽的相愛相殺的閉環,不再依附于對媽媽的仇恨和埋怨,尋找自己應有的位置和價值。盡管媽媽對我還有控制和不放手,我卻愿意放棄暗自較勁的自我毀滅,讓自己逐漸獨立起來,逐漸從那個打著愛的旗號而互相傷害的循環中撤出來。
想要從一段困擾的找到一個缺口,進而為自己找到出路,應該從停下來安靜地觀察和思考開始。停止相互埋怨、怨恨,停止相愛相殺,這段永動的困擾關系就可以被擾動,被看到,從而被修復。關系的修復需要雙方體察自己的負面情緒在什么情境下會升騰而起,看到自己一貫的行為模式,以及最底層一直死守不放的核心信念,以此看到自己并不是那個關系中的受害者,不論是步步緊逼,還是步步退守正是自己攻擊對方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