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是鐘離殤,一個織夢師,我能織出所有人想要的夢境,只是得到夢的人要付出代價。
這次我拜訪的是楚國的第一美人,尋千歡,我見到她時,她已經病入膏肓。
上了層層疊疊的玉階,再繞著彎彎曲曲的樓梯走了好久,我在清晨隨侍女踏入了她的閣樓,彼時天光還未大亮,晨霧氤氳在窗口,她斜倚在窗臺,一雙眼癡癡望著遠方,白色的身影立在薄霧中,恍如隨時可乘風而去的仙子。
她聽得聲響回過頭向我走來,晨霧散去,我這才真正領略到這第一美人的風姿。
她一襲白衣,膚如凝脂,螓首蛾眉,清麗無匹,眼眸里透著絲絲縷縷冰寒,腰身盈盈一握,回風流雪,果真和世人傳的一樣,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山美人。
我聽說她是上過戰場的,兩年前,楚國和西越在下虞這個地方兵刃相交,尋千歡隨她義兄出戰,白衣染血,勢不可擋。
當時我雖身在漠北,但也是聽說了那場戰爭的激烈,遙想此等絕色姝麗衣袂翻飛,浴血殺敵的景象,我心中倒是頗為向往。
可惜的是她已是將死之人,找我來是想要一個夢,在夢里回到小時候的浮玉山,遇見那個被命運誤導以至于錯失的少年。
“你沒有其他心愿了嗎?”我試探性的問她,她看起來那么平靜,卻又那么悲傷。
她嘴角動了動,勉強露出一個苦澀又無奈的微笑,“沒有別的了,謝謝你!”
這句謝謝我是受之有愧的,因為這是她的生命已經支撐不起這個夢的耗損,一旦沉進去就不會再醒來了。
摒退侍女,燃了彼岸香,祭出忘憂鈴,離恨笛吹往生嘆。
往生嘆的第一個音調從玉笛里逸出之前,我望見她安然地躺在榻上,光滑如緞的青絲逶迤在一旁,恰好彎成一個弧,容顏似雪,靜靜的在那一彎弧里沉睡。
我猜她一定是一個被命運捉弄的人,所謂美人,背后永遠都會有一些綺麗的愛恨纏綿。當她背對我凝望遠方時是想望見什么呢?
笛音時而清越,時而暗啞,調高時有如鶴鳴九天,曲低時恰似子歸嗚咽,往生嘆的曲調百轉千回。彼岸香的輕煙繚繚升起,環繞在整個房間內,忘憂鈴慢慢發出叮呤叮呤的聲音,輕煙有如附骨般巡著鈴音攀上鈴鐺,鈴音愈發清亮動聽,附和著笛音。
隔著紗幔,隔著輕煙,我在想,她現下肯定已經回到了小時候的浮玉山,遇到了那個少年郎,這次,她不會再錯過他。
可是織夢的過程卻被人打斷了,這是我承了師父衣缽下山行走江湖以來的頭一遭。
往生嘆還沒到尾聲卻戛然而止,一道黑影從窗外躍了進來,其實他根本近不了身,我在四周已經布下結界,可惜棋差一著,當我看到歡喜在他劍下憋著嘴快哭出來時,不得不停止了動作。
他幾乎以我反應不過來的速度移向尋千歡,手撫過她的額頭,眼里是深切的悲傷與后悔,這一個眼神仿佛穿過了經年累月的愛恨情仇,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他們純粹的像天地間最潔白的雪。
(貳)
這世上的相遇有時候只是過客匆匆,有時候卻是一生糾葛。
沈歸吾遇見尋千歡的時候還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他拜在浮玉山七門中的玉清門下,每日里除了完成師父交待的功課外就是在浮玉山的各個角落竄來竄去。
那一日恰逢立夏,陽光和煦,微風醺人,為了追一只兔子,他無意間闖進了一片桃花林。
桃花本是俗世繁華之物,修真之人最是忌諱這般明艷熱鬧的光景,但浮玉山上自祖師爺開宗立派起便有了這么一片桃林,時至今日也不知幾世幾年,便也隨它在這花開花落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話不假,此時這一處桃花正開得芬芳爛漫,花枝比肩連袂,枝上墜滿盛綻的花朵,朵朵嬌媚,似少女青春明媚,在塵世間自在灑脫。
千姿百態的粉紅綿延開去,有如朝霞映日,美麗不可方物,真應了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清風拂過,漫天殷紅花雨中,有清香絲絲入扣,沁人心脾。他便醉在了這紅瓣之中,情不自禁,所有歡喜都匯在了一聲驚嘆之中。
“誰?誰在那?”玉一樣清脆的稚子之聲,含著警惕的一絲冰冷,是個女孩。
他驚了一跳,未曾想過桃花林里還有別人,而自己倒成了侵擾者,忙邁步走了進去,穿花過樹,女孩的容顏便出現在了眼前。
女孩長得很漂亮,五官精致,有一點點嬰兒肥,原本看起來是很可愛的,可是卻生了一雙清冷的眸子,有如早春泠泠的泉水,一片冰寒。片片粉紅落到她的墨發上,落到她白色的衣襟上,襯出了一絲人間煙火。
“我叫沈歸吾,是玉清門下弟子,我,不知道此間有人。”少年說著說著,臉竟有些紅了。
“我是玉虛門下新收的女弟子,叫尋千歡。”女孩見他并無惡意,緩了語氣,“過來說話。”
沈歸吾聽她語氣沒了那份警惕,倒是頗為友善,便小跑了過去。
他和她坐在一棵大桃樹下,桃樹很老了,樹干粗壯,怕是他們兩個人手牽手也環抱不過來。近了才發現,她的眼眶有些泛紅,眼角的淚水還沒有干透,好久也不說話,他心中一念微動,開口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做甚么?你師父知道了怕是要罰你。”
玉虛門只收女弟子,現今乃是第四代掌門寒衣執掌門中大小事宜,她平日里總是冷著臉,不茍言笑,對門下弟子的功課要求極高,所以在一眾弟子眼中確是十分嚴厲的。
“師父并不知道。”原來她其實昨日才上得浮玉山,倒不曾想過別人都這么怕師父,不過現下想起師父那張嚴厲的臉,心里突然也有些怕了,看了看對面的人,試探性的說道:“你要是不說的話,就不會有人知道的。”
“好,我肯定不說,我這有些吃的,一塊吃吧!”他說著掏出一個小小的紙包,送至她面前,解開后是幾塊糕點。
尋千歡遲疑的看了他一眼,應該是被他一臉真誠打動了,伸手拿了一塊咬了一口,似漫不經心問道:“你為什么會上山修行啊?”
他見她不拒絕,心里也覺得開心,“我只知道是師傅救了我,所以我就留下了,其他的我都不太記得了。”
她以為自己提了對方的傷心事,很有些抱歉,于是舉了手上的糕點轉口夸道:“很好吃!”
沈歸吾笑道:“你喜歡就好,那,你為什么拜在玉虛門下了啊?”
“其他門派都不收女弟子啊!”
“啊?”他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不太高興,頗有些怨自己多管閑事,“好了,你不愿意說就算了。”
“他們不要我了!”這六個字冷清凄涼,帶著三分委屈,自她的口幽幽傳去他的耳。
尋千歡那張小臉上盡是傷心,沈歸吾此時在心里默默的罵自己,她剛才之所以這樣悲傷,躲在這僻靜之處默默哭泣,肯定是為此。
連忙道歉:“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覷著她的臉色似有好轉,又接著說道:“這樣,咱們以后都在這見面,我給你帶好吃的,你看怎么樣?”
兀自傷心的人聽得這樣溫暖的話似是呆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好”,又像是這樣還不夠,加了一句,“謝謝你!”
桃花雨紛紛洋洋落了一地,柔軟的花瓣鋪陳出一條花徑,他們在綿延無盡的粉紅里席地而坐。
在今后的歲月里,于他們而言,看過無數的風景,卻都不及那年桃花樹下,“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風風雨雨,沈歸吾從未食言,總是按約定的日子去見她,花落時她歪著小腦袋抬頭看它們無聲的飛揚,下雨天她撐一把青山老竹所制的六十四骨節的油紙傘,春去秋來,那個背影從來都在。
時間輕輕悄悄地走,隨枝上的葉緩緩落,隨山間的水慢慢流,隨她的發絲一寸一寸長,浮玉山上五年的恬靜歲月,沒有在青山上留下痕跡,曾經的人卻在漸漸長大。
(叁)
沈歸吾十二歲入了淵閣聽夫子講學,七門中的弟子年滿十二者皆要入得淵閣去學習,知天下事,謀天下平。
又是一年一度的入學日,淵閣迎來新一屆的弟子,他站在廳外的廊道上,手扶欄桿,十五歲的少年郎,英氣散落在眉稍眼角,目光越過八十一階梯的石階,陸續有人走上來,只是唯獨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沈師弟,各位夫子就要來了,你怎么還在外頭?”說話的是玉淵門的師兄。
他忙答應著,“馬上就進去”,說完又跑了過去把人叫住,頗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師兄,玉虛門今年入學的弟子都到了嗎?”
那人露出一副了然的樣子,“玉虛門的師妹們都到了”,還想說幾句,突然變了臉色,“糟了,夫子們來了,快些走,師弟。”
他只好跟著進了大廳,好不容易挨到訓完話后才得空詢問了玉虛門的幾位師妹,聽她們說是小師妹本也要同她們一起的,但昨晚臨時變了卦,具體原因卻是無人得之。
月前他曾與她說起此事,那時陽光透過枝葉,漏下幾絲亮光,灑在她玲瓏小巧的耳朵上,很是溫馨。
她笑著點了點頭,說:“師妹愚鈍,今后還請師兄多多指教。”
這是她少有的開玩笑的時候,她是玉虛門中最小的弟子,在一眾師姐眼中,這個小師妹和師父是極其相似的,小小年紀總是一臉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時他有些著急,從大殿一側偷偷望到寒衣大師,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依舊能感受到她的冷峻,他不敢直接去問她,同時也擔心寒衣大師若是知曉兩人私下交好怪罪下來,自己被罰倒算不了什么,就怕連累了她。
他左思右想,一剎那間,一個念頭從腦海劃過,轉瞬便要消逝。
沈歸吾到達桃花林的時候,還有些氣喘,從淵閣跑出來他沒敢立即御劍,怕被發現壞了事。而是躲過看守的師兄們繞到后山一隱蔽處默念法訣,御起仙劍,匆匆尋去。
浮玉山群山峻嶺,連綿甚廣,各門各派安首一處,相隔較遠。
玉虛門和玉清門離得算近的,即便如此,當初他尚不會御劍時,從玉清門跑去玉虛門附近的桃花林也要花費半天功夫。
果然皇天不負,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在前方,她回過頭來,恍然如初見那日。
“發生了什么事?你,今日怎么沒去淵閣?”努力平復心情,平緩呼吸,少年開始學著掩飾自己的情緒,不讓人發現什么端倪。
尋千歡臉色不好,低著頭委屈道:“我,去不了了。”
原來是昨日接到的飛鴿傳書,她的父親不日將要到達浮玉山下,請求寒衣大師放她下山,她乞求師父能夠留下她,但師父不僅嚴厲的拒絕了自己,還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雖然無形,卻無處不在,無人能夠逃避。”
他有些無力,聽說她的父親是楚國的大將軍,只有這一個女兒,可是他又想,尋大將軍把女兒扔在這五年不聞不問,怎么毫無先兆就要把人帶回,這真的是毫無道理,“怎么那么突然?”
“一直是這樣啊!爹爹從來都不會在乎我的感受!”她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家三口,父親手把手教她習字,手心有厚厚的繭,母親坐在一旁,秀美的容顏有溫婉的淺笑,當真是美好時光啊!只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歡聲笑語的歲月,只能放在回憶里。
心里生出了不舍,沈歸吾抱著一絲僥幸支支吾吾開口問道:“能不能不走?”
始料未及他會挽留自己,她抬起頭看著他,想起這些年,這個少年給自己帶來了足以抵擋失去父母愛護的溫暖,而在玉虛門還有師父,還有那么多師姐,她們都對自己那么好。
“可是······”她從來不相信自己能反抗父親。
她永遠記得,父親送自己到浮玉山山門時不曾回頭的背影,不理會自己的眼淚,決絕得仿若沒有半點情分。
沈歸吾從小頑皮,浮玉山的各處山峰樹林,他幾乎都有鉆過,此時他腦子轉得很快,“我們躲起來,他們找不到你,礙于面子是不會告訴你爹的。”
少年的目光炯炯有神,能給人莫大的勇氣,她終究是個孩子,一想起父親的冷漠,叛逆心理如同火上澆油,脫口而出,“好!”
寒衣大師黃昏時分回到玉虛門,交待身邊弟子把尋千歡叫來自己房間,等了許久,方見人來回:“小師妹不見了。”
“你說,小師妹會去哪呢?”黃昏的天本就暗,此時,天空有層層烏云,遮蓋天光,這一方院落已經變得晦暗不明,不得不掌了燈。
“這都要下雨了,小師妹再不回來恐怕躲不過這場雨了。”天邊不時閃過煞白的亮,照得人心里發慌,隨后的悶悶雷聲有如天神的憤怒,一聲一聲,像是打在心上。
淵閣里管事的師兄是在點名時發現沈歸吾不見了的,忙把此事報告了夫子,指揮人去尋。
(肆)
浮玉山最高峰喚作歲寒,在浮玉山北,高聳入云,峰頂終年積雪,自下而上,四季特征鮮明到一覽無余,此時此刻,沈歸吾和尋千歡就在歲寒的中間處。
初時,他們還能御劍,但奈何消耗體能太大,只能被迫步行。這山上常年累月無人進來,不僅灌木叢生,蒼天古樹更是數不勝數,樹冠撐開,把周圍的天光擋得嚴嚴實實,以致叢中陰暗潮濕,毒蟲遍布。他倆行走得異常艱辛,身上的衣裳被劃破了多處。
沈歸吾突然回頭望向她,尋千歡本是默默跟在他后邊行走,他這個動作太過突然,來不及反應,她便一頭撞到了他稚嫩的背上,他倆都被沖得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不走了,前頭有什么嗎?”尋千歡疑惑道,還不忘踮起腳尖越過他的肩膀往前頭看去,眼神里透露了一點點恐懼。
“沒有,只是,你有沒有后悔跟我躲到這山上來啊?”他有些后悔了,這山太陡,太高,也太難走,即使他擋在前頭,她身上也被這些橫斜逸出的枝條劃傷了不少地方。
“我為什么要后悔?這是我要逃走。”她不知道該笑他傻還是氣他太為別人著想。
天邊突然一道刺目的亮光閃過,樹影重重,說不出的陰森恐怖,隨之而來的是一聲炸雷響起,他們一直在林子里穿行,此時才發現要下雨了。越往上行越感到寒冷,空氣漸漸變得凜冽,呼吸結成了霧氣,他們雖說是修真之士,體質不同于凡人,但依舊有些支持不住。
“快些走吧!”尋千歡突然露出了一個淺笑,拉住了他的衣袖。
“嗯!”
兩個身影一前一后,遠了,消失在深林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已經黑透了,兩人才找了一個非常隱蔽的石洞生起火來御寒,此時天空像是被劃拉了一條口子,瓢潑的雨有如傾覆之勢從暗沉沉的天空砸下來,在積了水的地面上濺起寸許高的水花,當真是漫天漫地。
“咱們呆在這,真的可以躲過他們嗎?”尋千歡其實還是有些害怕,這兒畢竟還是浮玉山,師兄師姐找他們有如甕中捉鱉,哪有找不著的道理。
沈歸吾卻很是自信,“我聽師父說歲寒幾百年都沒人進來過,他們不熟悉這的情況,我們又藏得這樣隱蔽,一時半會找不到,到時候你爹等得急了,師叔們好面子,寧肯說不放你下山,也不會說你不見了的。”
見他分析的有條有理,她也就放心了。外邊雷聲陣陣,他倆藏身在這洞里,聽著密集的雨點聲,烤著火,走了半日,終究是累得不行了,慢慢的兩個人便背靠著對方睡了過去。
第二日沈歸吾是被一陣不安的聲響吵醒的,此時天剛蒙蒙亮,火堆早已經熄了,山洞中有幾絲漏進來的光線,余下便是昏暗。
“不要過來!”
這一個聲音瞬間把沈歸吾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猛地站了起來朝聲音的源頭尋去,那本該是黑暗的角落,一個通體雪白的物什,細看去,是一只不知名的獸,有丈許高,毛色雪白,周身籠罩著一圈雪白的圣光,透過光,可以看到它有一對翅膀,此時貼伏在身上,還有一對碩大的犄角,彎曲成完美的弧度,倒像是一只美麗的巨鹿。
這只巨獸此時正將尋千歡逼進了角落,而沈歸吾在它背后正好看見她在巨獸發出的光的映照下慘白的面色,身體發著顫,而空氣突然變得悶熱緊張,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擊鼓一樣。
尋千歡也發現了他,他剛想說話,她卻死命的搖頭制止,明明害怕得要死,卻倔強得讓人心疼,她用口型告訴他:“你走,快走。”
沈歸吾閉了嘴,沒有發聲,但決計不肯離去。
反觀尋千歡,此時她已經略略平靜了下來,執劍在手,蓄勢待發,只是仍舊顫抖得厲害。這巨獸身邊的光看上去很溫柔,實際上卻往外散寒氣,仿若歲寒峰頂的霜雪,積累了數千年,凜冽無匹,馬上要侵入肺腑去。
它站在女孩面前,眼神睿智,好像能懂得人的意識,下巴處一縷云白的須隨著它的呼吸搖擺著,突然巨獸的雙翼扇動起來,兩條前腿抬起,周身光芒里有青色的花紋若隱若現的流轉,便要朝她攻去。
山洞外的雨已經停了,大師兄帶人恰搜尋到了這附近,這一夜的勞累讓眾人狼狽不已,一個個發絲凌亂,衣服被掛得破破爛爛,滿身都沾染了泥污,渾然沒有了往日正派弟子風度翩翩的樣子。
巨獸口中凝著一個耀眼的光球擊向她,電光火石之間,自知無力反抗的尋千歡靈光一現,趁它攻擊之時,仗著自己身軀小,從他四肢下鉆了出去,沈歸吾一把拉住她就跑。
但這巨獸頗有靈性,反應又極其迅速,還不等他們逃跑便調轉了方向朝他們撲來,他倆眼看躲不過,危急之中對望了一眼,心有靈犀一般,拼盡一口真氣捏了法訣,合力化出一個太極圖案以求抵擋。
受到阻擋,巨獸惱怒,口中光圈剎那間亮了十數倍,刺的人睜不開眼,重重壓力從頭頂罩下來,他倆不敵,齊齊往后飛去,不想沒有撞到石壁上,反而因禍得福,被甩出了山洞。
兩人本來摔得暈頭轉向,但洞外寒涼,凍得人不得不清醒了幾分,沈歸吾反應過來,拉起尋千歡便撒丫子的跑。
可惜的是,強大的求生欲望,卻并沒有支撐他們太久,沒跑多遠,他們就精疲力盡了,奈何身后巨獸緊追不舍,轉眼便到了跟前,這次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許是命不該絕,許是天可憐見,師兄們便在此時趕到了。
(伍)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天地悠悠,人世浮沉,皆為過客,皆為飄萍。
男子墨衣黑發,輪廓棱角分明,眉眼間藏不住的凌厲,目光越過這起起落落、鱗次櫛比的屋檐,在這傍晚的涼風中頓生了人生逆旅之感。
憑欄而立,清酒一壺,飲者無言。
七年前西越公子稽夜設計打敗公子疇,成為西越國君,重用先前被打壓的朝中大臣,并特地派人從浮玉山接回沈家獨子,沈歸吾。念在她雙親皆亡于權利傾軋,遂帶在身邊,視如己出。
“歸吾哥哥,你怎么又躲在這兒喝酒啊!”
說話的是一身紅衣的女孩,水靈靈的模樣,聲音也是嬌俏,腳踝上掛著一串鈴鐺,隨著她走動發出清脆的聲響,她是公子稽夜的小女兒,寶貝的很,喚作葉琉璃。
“大戰在即,我身為副帥,當然要操心操心啦!”沈歸吾在小丫頭面前臉不變色編瞎話簡直易如反掌,輕松至極。
“這事何須你操心,尋家那對兄妹,有若歡姑姑一人足矣!更何況此次還有李將軍隨行。”說著,她那明艷的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好像這次西越便是要吃定了楚國。
西越與楚國的宿怨已經快二十年了,那時西越與楚國之間有一小國,雙方都有心吞并,在此形成了對峙之勢。世代守護楚國的將軍府尋家與西越護國王爺帶兵相交于下虞,雙方相持了一年多的時間,最終以西越戰敗而終。不想同時參戰的葉若歡郡主與尋家長子尋千羽卻暗生情愫,珠胎暗結。
西越等了近二十年,如今公子稽夜只想一雪前恥,從而鞏固自己在宗親王室中的地位,遂下了戰書,派兵前往下虞。
“雖說如此,但也不可犯了輕敵大忌。”對于琉璃這個公主脾氣,沈歸吾總是頭疼的,卻不知這次國君是犯了什么毛病,居然同意這丫頭隨行。
“好啦,到了邊境你再想也不遲,現在陪我去城中逛逛。”說完,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拉起他的袖口便要走。
“天色這么晚了,還有什么可逛的。”雖是如此說,但總是無用的,只好隨她去了。
這是尋千歡今夜第三次登上城樓了,她的目光望向遠處,雖然看不見,但她清楚那邊是西越的大軍。再次投向下虞這個古戰場,它安靜的躺在那兒,看不見硝煙,看不見殺戮。
明日便是兩軍交戰之時,她卻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心中好像開了一個豁口,這七年的時光,宛如素手一把扯過一般云淡風輕的過去了,她再也不是浮玉山上的小師妹,而是楚國世代的武魂世家,尋家的大小姐。
終于明白師父曾經說過的責任,負擔起尋家的重任,就再也不能逃脫了,終于明白當日娘親拋開愛恨,飲下千日忘的決絕。
夜風吹來,拂起她的發,一身白衣立于城樓,姣好的容顏,清寒的氣質,可與皎潔月色媲美。
守城將士里有一年紀尚小的少年,他抬頭望月時恰好望見了此番景象,驚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一把拉過同伴,“你看,那莫不是月宮的仙子下得凡來!”
那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定睛看了好一會,才笑著答了,“那是少將軍的妹妹,昨兒個我在人堆里遠遠見過一眼,那模樣,當真是和仙子一般。”語氣里的感慨與愛慕之情溢于言表。
沈歸吾是在戰場上重逢尋千歡的,彼時他們立于馬上,只遙遙一眼便認出了故人模樣,只是七年前并肩戰斗,七年后兵刃相見。
她一身素白,想來是為她父親守孝,趁人之危本是可恥的,但,良機不可錯失,政治與軍事,本就是風云詭譎。
西越選這個時候向楚國下戰書是有講究的,挑的正是尋將軍逝世之時。他只有尋千歡一個女兒,遂從尋家旁支領養了一個孩子,取名尋北溟,從小養在身邊,成了尋千歡的兄長。雖從小廝混于軍營,但到底年輕,缺少磨練,少將軍這一時還未完全掌控軍心,出其不意,自然能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尋千歡早已不是當初的小女孩,七年的時間讓她長得婷婷玉立,即便只是平靜的在那,一臉寒霜,但依舊眉目如畫,集萬千風華于一身,只是卻也越發清瘦。
葉琉璃此時此刻也在打量尋千歡,她自己原本也是個美人,葉家強大的基因給了她天生的美貌,在西越,琉璃公主一向是附庸風雅的文人討論美人時的中心。卻不想今日遇著了這般絕色,眼見這一眾將士驚為天人的樣子,心里就不大舒服。
戰鼓擊響,兩軍士氣高漲,兵刃相交的那一刻,修羅場終于從沉睡中蘇醒了,烽火狼煙,血肉橫飛。
一將功成萬骨枯,統治者的野心從來不會顧及百姓的生命。將士們浴血殺敵,用赤誠的熱血鋪出了大好河山,錦繡綿延。
刀光劍影,金戈鐵馬中,尋千歡一身白衣濺滿血色的點,劍光如水,劍刃鋒利,殺入敵軍中的她顏若朝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沈歸吾的手上已經沾滿了血,他出劍的速度極其的快,對方往往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做了亡魂,此時的他從地獄而來,眉心帶煞,戾氣滿身。
硝煙之中,他們放棄了修行。
一回頭,她衣袂翩躚,身輕如燕,朝自己飛身而來。他點足于地,執劍迎了上去,耳畔勁風吹過,刮得臉有些疼。我們曾經同生死,共患難,今日,卻要反目成仇,互相為敵,所謂身不由己,當真令人心碎不已。
兩人本是同宗弟子,所習功法不同,卻有相似想通之處。這七年里,雖不在師門,卻均是刻苦清修,在道法上達到的成就勢均力敵,兩人一戰,卻不知結果如何。
旁人只見劍光錯亂,步步緊逼,紛紛退避。沈歸吾似是還嫌地方不夠,竟御劍而去,尋千歡哪有不追的道理。
落到一片空地,尋千歡劍上青光乍起,一劍刺去,一個太極圖在沈歸吾胸前畫出,堪堪抵住,她念起法訣,青光愈勝,沈歸吾右手急轉擋住劍芒,一個錯身,從她身邊掠過,尋千歡一招失手,從空中轉身,仙劍舞了一個神秘圖案一樣的軌跡,劍尖凝起一束冰寒的光,再次刺向他,他亦不甘示弱,手中幾番變化,與尋千歡斗得不亦樂乎。
兩劍相交,發出清亮的鏗鏘聲,近身相搏,沈歸吾的劍繞著她的翻轉了一圈,又用右手自接了,這番碰撞,尋千歡手腕受壓,險些沒拿穩劍。她借力轉身,奮力刺向對方,而沈歸吾也回身出擊。
看著對方的劍朝著自己面門而來,他們卻異常平靜,眼睛一瞬不變的望向彼此。時間還真是神奇,它把你想要珍惜的人帶走,卻又要你們相見,只是熟悉的人都變了模樣,你只能無奈嘆息,說一句回不到過去了。
(陸)
眼看要兩敗俱傷,眼看要斷情絕義,他們卻雙雙側了劍,堪堪停了下來。
終究是放不下嗎?
放下說起來只是兩個字,寫起來也不過寥寥數筆,但做起來卻比有如千難萬險阻擋。
心有執念,求不得,放不下。
他兩這般相持了許久,久到手臂都酸了,久到能把記憶里的人影通通回想一遍,久到要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歲月留下的痕跡。
一縷亂發從眼角落下,在玉白的臉頰上飛揚,紅了眼眶,卻始終冷著一張臉,還是記憶里倔強的傻姑娘啊!沈歸吾心里嘆息,率先放下了劍,尋千歡隨后便收了劍。
“你,過得好嗎?”想起當日自己醒來時,她已經被送下了山,原以為這輩子也不會再遇見,卻逃不過命運的安排。沈歸吾突然很想去抱抱她,但,怎么可能呢!
“好,不勞沈將軍掛念。”尋千歡其實很想告訴他,不好,一點都不好,那日她從昏迷中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回楚國國都的馬車上,面對的是多年不見越發陌生的父親,再沒有人陪她說話,給她做好吃的,再沒人沒心沒肺的逗她笑,再沒人和自己生死與共。沒了他的陪伴,怎么可能過得好,可是,她沒有這個資格。
“那就好。”說來只覺得心中苦澀非常,卻又是難言。
“你,與琉璃公主,關系很好?”試探的語氣。
“沒,沒有。”他突然有些心虛,“是因為國君,他交待我保護她安全。”
“看來,你在西越過的很好,也是,你本就是西越人。”不僅僅是西越人,他是西越重臣。唇邊一絲苦笑,看來自己重蹈覆轍了。
“歡妹……”,他想解釋,卻發現自己沒法解釋,他認識這個人十二年了,從無話不說的稚子情真到如今相顧無言,有口難開。
“我懂!”一種情深,如何不懂,只是,既然不可以,就揮劍斷情,長痛不如短痛,“下次見面時,我不會再猶豫。”
回到城中時,雙方已經停戰,首戰告平。
第一戰無非是測試對方的實力,沒有戰勝,她倒是不吃驚。只是,這次壓力確實是很大,楚國朝廷根本就信不過他們兩兄妹能贏得這場戰爭,早已暗自派人帶兵駐守在后方,雖是為了保全楚國,但是,她和尋北溟都清楚,尋家的成敗在此一舉。
尋千歡剛坐穩,兄長便掀了簾幕走了進來,盔甲加身,長身玉立,若說有大將軍風范也不惶多讓,看著自家妹子那滿是血污的白衣,他長長嘆了口氣,問道:“是他嗎?”
她聲線抖了抖,卻還是應了:“是。”
尋北溟突然不說話了,他不知不覺陷入了往昔的回憶里,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妹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孩,她從昏睡中醒來,朦朦朧朧中叫了他一句:“沈師兄?”任誰都能聽出語氣里的欣喜。
她將他認作了旁人,他有些手足無措,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待尋千歡清醒過來時,也很是尷尬,慌忙朝他道歉,他連忙擺手,“沒事,沒事!”
七載光陰,他以為那個名字從此被埋在時光的洪流里,成為過往,卻不想,命運弄人。
“兄長不用擔心我下不了手。”她的聲音清寒而堅決。
他也不瞞他,干脆利落,“最好這樣,這一戰,不僅為了楚國,也為了家族。”
“兄長放心,不管怎樣,我都會以尋家為重。”父親給了她生命,尋家賦予了她使命,她不能逃避這份責任,也不會逃避。
尋北溟語氣沉穩:“我信你。但是……明日你暫且呆在城中,不要出去迎戰了。”
“你還是不放心。”她有她自己的堅持。
“明知楚國應戰的會是尋家,西越還是讓葉郡主帶兵出戰,其中深意,你不是不明白。”尋北溟心中急切,口中話語也隨著不自覺的加重了幾分。
“好,我聽兄長的。”她不再多說什么,背過身去,背影凄冷。傷疤結了痂,不代表不會被再次撕裂。
太陽西沉,長河落日,紅霞千頃,她長睫下一片陰影。尋北溟知道自己一時心急,提及了她心中痛處,心中歉疚不已,“我看你也累了,今日便早些休息吧!我還得去和眾將領商議明日對策,就先走了。”
往常每一次戰事分析,她都會堅持在場,今日她卻不再堅持了。
太陽已經沉了下去,薄暮冥冥中,葉琉璃一襲紅衣闖進了葉若歡的營帳,但見她正在沙盤前與李將軍商談著什么,她倒也十分乖巧懂事,怕打擾了他們談話,就要出去。
李將軍眼尖正好瞧見了,高聲道:“微臣罪過,不知琉璃公主進來了。”
葉琉璃只好回頭笑笑,又走了過去。葉若歡在一旁了然一笑,對李將軍道:“此間事我們也商量得差不多了,李將軍,你先去準備吧!”
葉若歡的發束得很高,英姿颯爽,氣度不輸這天下間任何一個男子。從她臉色能看得出,她年輕時絕對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即使歲月在她容顏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氣質卻讓人莫可逼視。
“琉璃,怎么有空到營帳來了?”此時她全然不是那個縱橫疆場,指揮千軍萬馬的女將軍,而是一個慈愛的長輩,寵溺著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來看看姑姑啊!”她聲音嬌媚,笑得可愛,朝她撒嬌。
葉若心思一轉,笑道:“怎么今天沒看見你的歸吾哥哥?”
不想一猜就準,她想著沈歸吾今日回到營帳內就沒有開過顏,說是誰也不見,一點就著,“指不定被誰把魂給勾去了!”
“鹿陽城那么多姑娘你都不怕,卻怕一個敵國將領?”葉若歡想起那個年輕人棱角分明的臉,越發覺得她無理取鬧,柔聲勸道:“快別胡鬧了,他八成是擔心這場仗能不能打贏。”
空氣里一股子醋味,葉琉璃癟了癟嘴巴,心有不甘說道:“奇怪,姑姑你老是護著歸吾哥哥,到底你和誰親啊?”
葉若歡憐愛的捏了捏她的臉,“我當然和你親啦!”說著嘆了一口氣,輕聲道:“蠱母在你身上,你若非他不可,他能奈你何?”
(柒)
夜涼如水,小姑娘在幽深的巷道里走得晃晃悠悠,她穿過迷霧,伸手去拉她,小姑娘一回頭,目光如炬,淚流滿面。
葉若歡從夢中驚醒的時候,丑時已過,黎明到來,恰趕上守夜的士兵換班,帳外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她思緒萬千,總覺得那女子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在回憶里游走,過往一幕幕飄過,終于什么也抓不住,肯定自己從未與這個人有什么交集,她也就放下不管了。如此一鬧,她已經沒了睡意,索性披衣起床研究起這場戰爭要如何取勝了,畢竟,尋家兩兄妹出生牛犢不怕虎,并不是尋常之輩。
第二日兩軍交戰并未見到尋千歡,她便將心中疑慮放下了。
這一日戰況激烈,兩軍都擺出陣法來,叫喊聲,刀劍聲,放箭聲,戰馬嘶鳴聲……聲聲震天,尋千歡站在城樓上,雙手緊握成拳。
這場戰役廝殺了半日,血流成河,兩軍傷亡嚴重。
尋北溟無心戀戰,吩咐了副將準備撤退。李將軍卻還想趁此機會追擊,一聲令下,殺紅了眼的將士便又撲了過去,極力追殺。
葉若歡卻瞧出了端倪,尋家軍撤退井然有序,全不似潰逃之軍,連忙發號施令,命令撤退。
此時只聽得一聲銳響,森然之氣破空而來,李將軍尚未來得及反應,白影已到跟前,慌亂中伸手用兵器一個格擋,來勢洶洶,他手臂麻了半邊,堪堪握住手中兵器,沒有落下馬來。
只聽得一聲輕叱:“擒賊先擒王,將軍自己送上門來,我必不辜負這番好意。”
他此時已經身在敵軍陣營,身邊的將士多半也是疲累的很,卻不想還會有這個變故。但又怎么能束手就擒呢?
尋千歡看著只是個姑娘家,但出招狠辣老練,也不用那些道家功法,只用招式和他打斗,他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見對方向他右邊刺來,他提刀迎上去,卻不想對方只是虛晃一招,為時已晚,劍已經穿透盔甲。
一時間軍心大亂,一眾將士撲將過去,護住李將軍。葉若歡匆忙收兵回營,尋北溟也不帶兵去追,城門打開,撤了回去。
隨行的軍醫都被召集到了李將軍的營帳,他身上傷了許多處,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
葉若歡站在他塌前,居高臨下問道:“我問你,我是主帥還是你是主帥?”
李將軍重傷在身,惶恐不已,恭敬的答道:“自然郡主是主帥,臣,不敢有僭越之心。”
她冷笑,“那沒有主帥的命令,你私自下令追擊,是何居心?”
李將軍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也不知是傷口疼的,還是迫于葉若歡威壓嚇的。“臣一時糊涂,犯下大錯,甘愿受罰!但臣一片衷心,絕無半點異心啊!”
“罷了,你此次受了這么重的傷,看能不能熬過去再說吧!”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沈歸吾早已候在了帳外,眼見葉若歡出來便隨她向遠處走去。他一向沉默,別人不開口,他也不會輕易開口,葉若歡知道他的性子。
“這尋千羽將軍可當真是個狠角色啊!”似是感嘆。
“哦?尋將軍月前已經去了,郡主此話何意?”他表示疑惑,等她回答。
她歪了歪頭,笑了,“這兩兄妹的手段你也見了,能教出這么狠辣的子女,難道還算不上有本事嗎?”
她這話倒是沒有任何貶低的意思,大風吹起沈歸吾的墨發,他的眼瞇了瞇,其中往事,隱秘的或公開的,他都算是一個知情人。這樣絕情,只是因為曾經多情吧!
只是這些,他不會也不必告訴這個人,“郡主所言極是!”
城內
“要想繞到他們大后方必得經過流川峽的一線天,從懸崖峭壁上繞過去。”尋北溟說得無奈,流川峽的水本就湍急,又逢夏日雨多,那一線天只是很多年前古人在懸崖絕壁上鑿的一條小道,多年無人走過,所以連護欄也沒有。
尋千歡思考了一陣,鄭重問道“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沒有。”他搖了搖頭。這次當真是兵行顯招了。
她下了決定,“我去。”
他自是反對,“你離開會引起他們懷疑。”
“放心,我定妥善處理。”她話音剛落,豆大的雨點終于下來了,夏天的大雨滂沱,總是這樣猝不及防。
掐指一算,這場戰爭自開始以來,已經快一個月了,日曬雨淋,征戰連連,兩軍將士都疲累不堪。
這幾日陰雨連綿,黑云壓城城欲催,人人惶恐不安,白日里放哨站崗,不得放松,晚間又要防著敵軍夜襲,再加上天氣陰郁,心情越發的煩悶。
尋北溟一臉倦容,腦海里的那根弦一直緊繃著,已經要瀕臨崩潰了,好在今夜終于停雨,尋千歡回城,還帶回了一個好消息。
也許,一切都該結束了。
葉若歡的右眼跳的厲害。李將軍傷口感染發炎,幾日前已經撒手人寰,三軍披麻戴孝,一片縞素。突見手下匆匆來報,他一臉恐慌,臉色難看至極。葉若歡摒退眾人,問其緣由,竟是糧草被劫了。
“他們從流川峽過了一線天,有個白衣女子,好像懂些道法,把糧草劫了。”
葉若歡手拍桌子,氣得站了起來,心道:“我一直派偵查兵觀察她的動靜,卻不想她使了個金蟬脫殼之法,虧我還一直以為她安靜的呆在城中,看來還是小看了她。”
為今之計,只能速戰速決了。
(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點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激昂,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震動在每個人的心底,血液變得熾熱,仿佛燃燒起來,殺意向四面八方漫開,在戰場上,唯有以殺止殺。
沈歸吾心念一動,朝對面望去,仿佛是心有靈犀,那雙清冷的眼眸也朝自己望來。這明明是對手的兩人隔著修羅場,感應著那份不忍心。
嘹亮的殺聲沖天而起,騎著戰馬的攻城將士開始奔跑,鐵蹄踏起煙塵,卷起巨大的轟鳴聲,加速,轟鳴聲越發刺耳,再加速。
守城將士從行列中大義凜然踏著整齊的步子走出,盾牌插在地上,層層疊疊的弓箭手準備妥當。
尋北溟面無表情的下著命令,“射擊。”
“放……放……”傳令兵在隊列中奔跑,叫吼。
戰鼓聲不停,鐵騎瘋狂的飛奔,鋒利的刀劍高舉,殺聲依舊震天。
長箭終于呼嘯而出,“唰……唰……唰唰唰”,撕破長空,一路銳不可當,穿透盤旋在這片地方找不到故園的英魂。
這時刻,滿天的長箭,密密麻麻,如同風急雨驟中的雨點,迎面飛向撲來的敵軍。
西越將士舉起了盾牌,趴下身子伏在馬背上,依舊往前加速狂奔。
如雨的長箭落下,有士兵接二連三中箭落馬,有戰馬尖銳的慘叫聲,讓人聽得毛骨悚然。也有長箭刺到盾牌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密集得落下,像是無意間敲響了山寺里的鐘聲。
箭射三輪,弓箭手往后退去,尋北溟低聲和并列于一邊的尋千歡說了一聲“小心”便拉動韁繩帶兵沖了過去。
戰馬奔騰,驚天動地,像是山洪爆發,在這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的氣勢中,刀與刀碰撞到了一起,肉搏廝殺開始了。大地開始抖動,塵土飛揚,平地一場殺戮,沒人能夠幸。
每個人臉上都殺氣騰騰,但不時有技不如人的軟弱者發出凄厲驚恐的慘叫聲,從狂野兇悍的戰馬上滑落,生命隕落。其實帶著死亡氣息的恐懼感一直存在每個人的心頭,為了活下去,所以怒目圓睜,所以洶涌的撲向對手。
自首戰開始,尋千歡就在躲著葉若歡,若不是迫不得已,她從不與她正面交鋒,但今日,她終于無處可逃了。
葉若歡一襲銀白的盔甲,騎著一匹良駒,已朝自己奔來,所有人都為她讓開了一條道。隨手解決了身邊的敵人,尋千歡雙腿一夾馬肚子,迎了上去。
依稀還記得小時候母親的樣子,深深望過去,一眼不錯,她到底也是抵不過歲月浮華的侵蝕。
明明招招致命,卻又招招留情,葉若歡只覺得很是奇怪,這個女子是在和她開玩笑嗎?還是狂妄自大到在這戰場上戲弄自己?
步步緊逼,招招狠厲,出手便像是要拼命把自己送上黃泉路,她覺得十分為難,既不能對自己的生身母親痛下狠手,又不會傻到把自己送到她的刀口下。“娘親啊!你到底讓歡兒怎么做?”
和尋北溟纏斗的沈歸吾本來全神貫注的在拆對方的招,突然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心都顫抖了一下,順著聲音尋去,涼意便漫入了四肢百骸,如同置身于數九寒天。
這一劍,就這么毫不留情的刺進了尋千歡的胸口,她覺得好疼啊,劍身冰冷,劃破血肉肌膚,胸口好像被撕開了一樣,鈍痛不已。最疼的不是傷口,最疼的是心,這顆心如同玉一樣碎裂了,不再完整,哀傷與絕望像吐著信子的毒蛇,不停的啃噬著本就破敗不堪的心口。
終于寸寸化成了灰,不再有任何奢望,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從眼角滑落。可是她卻突然笑了,凄美的像是幽深雨夜里的百合。
“塵緣從來都如水,罕須淚,何盡一生情?莫多情,情傷己。”
葉若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飄飄蕩蕩,突然撕心裂肺的疼起來,千軍萬馬從心上踏過,慌亂不已,顫抖著拔出了劍,血便噴涌出來灑了她一臉。而對面的這個人終是抵不住,喉口腥甜,一口血便吐了出來,身子不受控制的往下墜,白衣已經被血沁染成了紅衣。
“也罷!你授我身體發膚,我今日便一并還你。從此,我們相逢陌路。”
葉若歡被她的眼神震懾到了,為什么這么悲傷,為什么這么熟悉,你到底是誰?夢中的小姑娘又浮現在心頭,那個單薄的背影,那個同樣悲傷的眼神,她想伸出手去拉她。
正在此時,有一個人影不顧一切沖了上來,還不等她觸碰到衣角,那人便攬住這凄清的白衣,御劍而去。
(玖)
這是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是她七歲那年讓奶娘偷偷帶她去了西越都城鹿陽,她在深夜時分攔住了葉郡主出宮回府的馬,喚她娘親,不曾想,她竟笑著說,“小姑娘,你認錯人了吧?怎么這么晚了還在外頭,你是不是迷路了?”
“娘親,你真的忘了歡兒了嗎?娘親。”他們都說娘親不要自己了,可是她總也不信,那么漂亮的娘親,那么溫婉的,那么疼愛自己的娘親,怎么就把自己拋下不管了呢?
她一直認為這不是真的,所以她來見她,可是,她卻真的如同別人講的那樣,不要自己了。
夢境一轉,是父親把自己送上浮玉山后頭也不回的離去,誰也不要她了,在這天地間她如同一個棄兒,任她哭鬧,任她撕心裂肺,任她自生自滅。
手心有淡淡的溫暖傳來,是沈歸吾,那時他還是少年郎,總是陪著她,講師門里發生的趣事,在她身邊淺淺的笑,陽光和煦。
幸好還有你,陪我共同面對這人間的風雨。
第一縷陽光穿透天際來到塵世的時候,尋千歡睜開了眼瞼,沈歸吾瞧著她的眸子干凈得恍若初生的嬰兒。
一夢千年,該放下的不再徘徊,該抓緊的絕不輕易放開。
尋千歡在莫先生的醫爐里躺了兩日,沈歸吾便守了她兩日,未曾合眼。這兩日他回想了許多遍,還是后怕不已,這個身影纏繞在心間十數年,他再也不要舍棄。
醫廬外種了一片花海,芳香馥雅,秋千架上,一對璧人,相依相偎。
“你可知我兄長怎么樣?”尋千歡倚在他懷中,嗅著淡淡的薄荷香味,把玩著他的發。
“西越戰敗,你兄長自然是得勝回朝,加官進爵咯!”這話卻是有那么一絲絲酸味。
抬起頭瞧著他的側顏,她淺淺地笑了,“是我的錯嘍!拐走了沈大將軍。”
她少有這般嬌憨的時候,清麗的容顏添了一抹嬌艷,美得讓他不愿閉眼,“那我還拐走了尋家的大小姐呢!也不知我這個小舅子入不入得了兄長的眼?”
她臉上起了紅云,作勢就要離他遠一些,嘴里說道:“什么小舅子?”
見她這樣不知所措,沈歸吾不禁笑了起來,將她更緊的攬在懷中,“你確定不把我收了嗎?”
她心跳得很快,甜甜的感覺占滿了整顆心,這就是幸福吧!“本女俠當然要把你收了,免得你這個妖孽繼續為禍人間。”
用手拂開她額前的亂發,沈歸吾的眼中滿是寵溺,這樣一個人,他會用一生去好好珍惜!
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透著幾分慵懶,兩人安安靜靜的說著話,他本是西越三軍副帥,卻臨陣救下了敵國將領,棄三軍于不顧,她擔心西越國君不會善罷甘休,沈歸吾把下巴支在她的頭頂上,示意她安心,“官場爾虞我詐,我之所以留在那里,不過是為了復仇,如今大仇早已得報,我又何不就此退出,與你攜手余生呢?”
微風吹來,穿過花海,萬花搖曳,煞是好看,他們只是這人世間沉醉在情愛里的普通男女而已,可是世事無常,美好的東西總是遭到妒忌。
幸福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沈歸吾這一日尋思著她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便想著與她商量回浮玉山上去拜見師父師娘,由他們作主向寒衣提親。
他也是做過一番考量的,若是向尋府去求娶,必定會受到阻止,不若直接由師門做主。
抬腳出門去尋,但見尋千歡在與莫先生交談著什么,神情有些凝重,他心下詫異,卻不想剛走近,他們便止住了話語。
他朝莫先生行了禮后便旁若無人把尋千歡攬入了懷中,像是宣示主權一般,她動了動身子發現掙脫不開,只能無奈側頭看他,道:“我在向莫先生請教醫理。”
莫先生滿頭銀絲,精神矍鑠,看起來仙風道骨,他用手拂過花白的胡須,笑著說道:“姑娘是個有心人,小兄弟你要好好待人家。”
待莫先生離去,她紅著臉將沈歸吾輕輕推開,一甩衣袖在一旁坐下瞪著他,也不說話。
他便打蛇隨棍上又走了過去,一面笑一面點頭打,“先生說的極是正確啊!”
尋千歡并不接他的話,卻拉了他衣袖極為鄭重的開口,“那我要你一生一世都對我好。”
他伸手將她拉進懷里緊緊抱住,在她耳畔承諾,“一輩子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要對你好。”
那一夜,尋千歡喝了許多的酒,沈歸吾發現的時候,她的面色已經酡紅,忙去搶她的酒杯,她卻盈盈一笑,舉起酒杯把酒喂入了他的口中。
這酒奇香無比,他一杯下肚,只覺得全身無力,朦朧中她依舊笑得溫婉,只是眼中蓄的淚,眉間是化不開的悲。
第二天清晨醒來,她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嗎?親口說的一生一世也是謊話嗎?
手臂上突然傳來絲絲的痛楚,是已經包扎好的傷口,他心亂如麻,到底發生了什么?
莫先生依舊鶴發銀須,仙風道骨,他一手執杯,茶香氤氳,對著對面的男子搖了搖頭,“我已經答應了她,就不會做背信之人。”
沉默良久,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終是嘆了口氣,“不過沈公子大可以去問問貴國的琉璃公主,她也許知道的。”
后記
西越琉璃公主的生母是苗女,她們會養一種情蠱,種到所愛的男子身上,便可以控制他的生死,尋千歡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她以身引蠱,遭蠱蟲反噬,命不久矣。
而這蠱蟲,自是琉璃公主在沈歸吾身上種的情蠱。
命運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你以為得到了,卻不想馬上要失去,你以為失去了,卻不曾知道還可以挽回。
當他抱著入了夢的尋千歡時,只和我說了三個字,“救活她。”
她所剩的生命已經被這個夢吸得差不多了,除非能活死人肉白骨,不然誰也無能為力。
四周的空氣溫度驟然降了許多,我顫顫巍巍地去看歡喜,卻見他可憐得凍得牙齒打顫,我只能好心勸他:“雖然你打斷了織夢的過程,但她的魂已經留在了夢中。如果要強行拉回來,是要付出代價的。況且她本來就不久于人世了,何必再多此一舉。”
“只要她能回來,什么代價都可以。”他只是一瞬不瞬盯著她,仿佛世上的一切都與自己沒有關系。
后來,沈歸吾用十年陽壽換回了尋千歡的性命,他帶她回到師門,給她穿上紅嫁衣,倚在桃林里聽風,坐在淵閣屋頂看夫子教訓不聽話的學生······
誰也說不清楚尋千歡能支撐到什么時候,他們能做的,就是珍惜好每一天的生活,好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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