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媽，我平時就這么叫你。
?“媽，吃雪糕，快給我一塊錢。”
?“媽，給我包書皮。”
?“媽，我回來啦！給我開門。”
?“媽，我真的吃飽了。”
?“媽，你別管，這是我自己的事兒。”
?“媽，我工作挺好的。”
?“媽，我這星期不回來了。”
?“媽，我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媽，我這很忙，能不能別一直打電話。”
?“媽，別瞎操心，打不了光棍兒！”
?“媽，你干嘛整天煩我，你就不能有點別的正事嗎？”
?媽，我平時就這么叫你。
?我沒用“您”這個字，是的，我沒有教養，因為你從來就沒有教育過我。
?你沒上過學，到現在都以為孔子是一種水果。我問你為什么水里會有氧氣，你為了回答我被嗆的夠嗆。地理課后，我告訴你，原來地球是圓的，你聽了和我爭辯，說那根本站不了人，于是你拉著我到大街上，問我哪里圓。
?我站在樓房中間，滿目直線。傻逼阿基米德。
?記得我剛學了伽利略比薩斜塔實驗的時候，就是兩個重量不同的鐵球同時落地的那個，我回家向你顯擺，告訴你學費的用途。
?你卻反問我如果下面躺個人，哪個砸的疼。
?我說，媽，跟那沒關系，人家說的是重力和下落速度的關系。
?你說，砸的疼的那個重力就大。
?然后你找來一團棉花，和一個秤砣，自信滿滿的帶著我去窗戶看你的實驗。
?我說，媽，你得先找兩個重量一樣的做一遍。
?你把棉花揉成秤砣的模樣，理直氣壯的問我，現在一樣了吧？事兒真多！
?那天你和鄰居侃侃而談，分享你的教育成果，并對老師表示了不屑。
?從此你有了樂趣，就是反駁真理。
?媽，你真的很無知。
?2
?暑假的時候，我玩的昏天黑地，完全忘記了學業，只隱約記得，在一個心血來潮的夜晚寫過一篇勵志日記，里面有詳細的學習計劃和閱讀書單。
?開學前幾天，我發現了那張丟在角落的紙，上面的文字變成了燙手山芋，讓我慌不迭的甩了出去。
?你不識字，卻熬夜幫我補作業，還模仿我的筆跡，我坐在你身邊瞌睡的東倒西歪。
?你關心的推著我去睡，還說，你去睡覺，媽練練就寫的快。
?這事，你干了很多，不知道你學到了多少。為什么直到現在還是寫不出完整的句子？
?開學的時候，我愛睡懶覺，經常和你發起床氣，你總是敷衍的叫我幾聲，覺得負到了責任。然后在朦朧中，我聽到你給老師打電話，說，噯！張老師，我兒子又病了，現在還發燒呢，放心，下午我就讓他去。
?你撒了多少這樣的謊，你還記得嗎？
?直到初中，我還保留了睡到自然醒的習慣，為此我有過一個叫“八點鐘”的外號，班主任說過幾次，但沒有效果，只好采取獎懲制度，遲一次罰一塊。
?我回去和你說，你為難了半天，然后告訴我，那媽以后省著點。
?記得有一次，我考了全班第三，家長會上你樂不可支，和別的家長交流心得，其實哪是交流，你簡直就是在演講。
?你是外地來的女人，二十年都沒改掉你的鄉音，你說的話，他們一知半解，但你自己口水飛揚。
?你知道嗎？所有的同學都在笑。
?我當時想，我如果能換一個媽就好了。
?初三后半年，我迷上一款叫傳奇的網游，當時家里沒有電腦，你心疼我，每個星期給我七塊錢通宵。
?上機時間是九點，我在家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你笑我一副蠢模樣。
?八點五十的時候，你終于從口袋拿出了錢，一邊交給我，一邊說，這六塊錢是包宿的，這一塊你買水喝。
?你總是半夜跑去窗戶看我，就像豆豆媽在學校里看他一樣。
?你看我安不安全，她看他懶不懶惰。
?媽，有一件事，我沒跟你說。
?我不光周六才去，上課的時候也去，錢，我是偷來的，和我玩的最好的幾個小伙伴，他們都有“屠龍”，而我最好的是“裁決”。我記得，一斤鐵有一塊多。
?我最長有十多天沒去過學校，老師已經對我失望至極，在你出去擺攤的時候，我早已經被開除了。
?中考前，你給我買了新衣裳和新文具，我心虛的大手一揮說，媽，我不指望學業，我還不如跟你擺攤呢。
?你從來都不在乎教育，為什么一下就急了？
?你說，我是你最優秀的兒子，將來一定能當官兒，你打聽了，需要大學文憑。
?我沒辦法，只得跟你說了實話，你哭的稀里嘩啦，拉著我去了學校。
?你好話說盡，眼淚不停，班主任低頭抽煙，不聞不問。
?你磨了他三天，他終于回了一句話給你，他說，有什么兒子就有什么媽，連點尊嚴都不知道。
?我氣的渾身顫抖，你卻給他跪下，他拉都沒拉你。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你，說，孩子我肯定是不要了，我是看在你這份辛苦上，我給發個準考證，自己到時候打聽找考場。
?你千謝萬謝，拉著我走出校園。
?我問你的第一句話就是，媽，你瘋了？
?你擦了擦淚花，詫異的問我，咋了？
?你給他跪了！
?你沒心沒肺的笑了笑，嗨，這還有個啥，媽到時候給你找考場，破學校不來就不來。
?媽，你真的沒骨氣。
?3
?當年的班主任，昝老師，聽說你，哦不，您在同學聚會上說我的第一名是抄的。
?是的，我把小抄藏進了腦子，用了我好多不眠夜。
?媽，我的教育上你沒有貢獻，連做人也沒什么優點。
?我出生之前，爺爺就因為貪污進了監獄。所以當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看到的是一貧如洗。
?當年還有成分的問題，所以你們都沒有工作。
?于是你教會了我偷東西，在市集上，你藏進袖子里，拉著我因為興奮而顫抖。
?是一個橘子，你的家鄉從沒有的東西。
?你騙我說這東西吃的是皮，你全都剝了去。
?我哭著搶不過你，只好含淚把橘瓣塞進嘴里。你把皮嚼的津津有味，笑的牙床都移了位。
?多年后我知道皮是垃圾，但你仍不舍得扔，你用手指捏著，用力一擠，哧我一眼迷離。
?那就是我童年的玩具。
?夏天的時候，你在街上賣涼鞋，那種鞋底是幾十個小方塊，透明材質的硬塑料涼鞋。
?我穿了一雙，經常踩到石塊，卡在鞋底。
?你從每一雙鞋的鞋面都剪下一個小洞，嫁禍給毫不知情的設計師，賣給追求時尚的少男少女。
?你把那些塑料用火柴給我煉在鞋底。
?你帶我吃席，把油燜大蝦轉到我的面前，死命的給我夾，有人看不過去，說了幾句，你火冒三丈，反問人家講不講理。
?你說，不得輪著嗎？一個吃完一個吃。但是你都倒進了碗里，裝作因為生氣才蠻不講理，你說，那誰都別吃。
?可最后還是我吃了。
?回家的時候，你從口袋里掏出一盒中華煙，賣給了小賣鋪，給我買了人生中第一把小手槍。我拿著它打壞了附近所有的路燈。
?媽，你真的很自私。
?4
?你帶我去逛集市，因為幾毛錢和人家破口大罵，還抓壞了人家的西紅柿。
?那人拉著你不讓你走，你喊天喊地喊非禮，你抓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你身邊，看著我，卻說給所有人聽。
?你說，兒子，你以后當了官給媽出氣，還要帶媽坐坐飛機。
?飛機是你心里最遙遠的科技，你覺得那是你最大的底氣——我兒子以后會坐飛機。
?你用這個嚇唬了多少和你吵架的人？
?但是，媽，我現在二十六歲，最高也只當過領班，你還看得起我嗎？
?你看得起，和老鄰居們聊天，你最不愿意聽誰家的孩子出息，你有一萬個理由證明他只比我多了運氣。
?不是我真的很優秀，而是你無知且自私，你胡攪蠻纏不講理，你一點都沒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善解人意。你的世界除了我，根本就沒有別人。
?我總在想，一個這樣的你究竟教會了我什么。
?是停電后，蠟燭下雙手變飛鴿的小游戲？
?還是無聊中，手絹變耗子的哄人把戲。
?可這些對我有什么意義？
?我的少年時代充斥著三觀不正，后來我離開你的羽翼，在社會上處處碰壁，適者生存的剪刀剪的我血肉模糊，但終于讓我標準。
?媽，你看我身上的西裝，像不像流水線上合格的標簽，現在，沒有人再罵我野孩子了吧？
?可我為什么卻沒從前快樂？
?5
?直到那天，我明白了。
?你帶著外甥去吃路邊攤，忘記帶錢。
?本來挺小一件事，你們話趕話，吵了起來。
?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
?我從幾公里外趕到，看到你坐在地上撒潑打滾。
?攤主拉著你的袖子。和你比著誰的臟話更豐富。
?媽，你罵的很有層次，但是我知道，你沒理。
?我把你們拉開，聽完了來龍去脈，我點了點頭，不管你的哭訴，卻先向攤主道了歉，然后把錢給了他。
?給錢的時候，他看到我的手里有一塊板磚，色厲內荏的說，這是干啥？
?板磚替我給了他回答。
?我看著你臉上的撓痕，對他說，沒有人可以打我媽耳光。
?他站起來，氣急敗壞的點著頭，然后撥了電話。
?那天我的鼻子出了很多血，醫生不明就里，把我塞進了急救室。
?你在門外哭聲震天，像一個犯錯的小孩一樣念叨，我以后再也不惹事了，我再也不敢了……
?6
?媽，你真的很不講理。
?但在我看到你坐在地上的那一刻，我還是用了刁民（也就是你）的邏輯。
?我知道，如果我幫理不幫親，你是多么的孤援無助。
?我就像你曾經對我那樣對你，讓你不必處處正確，你體會到我童年的快樂了嗎？
?公序良俗里的那個優秀讓我變成了最不喜歡的自己，童年雖然不正，但快樂卻很真。
?長大后，我開始修煉。
?修煉的正確卻痛苦。
?這些年我讀了很多書，也見了很多事兒。有些忘記了，有些留下了，所有引發我情緒波動的東西，都被大腦變成了記憶，而我把這些記憶整理歸納，變成了一條條道理。
?這些道理，都是“南墻”上的字跡，它們阻擋了我很多想做的事兒。所以，道理讓我們委屈。因為它代表正確，無從反駁，卻和我們的愿望相異。
?《三年二班》里有幾句歌詞，我很喜歡。
?這第一名到底要多強？
?到底還要過多少關？
?可不可以不要這個獎？
?我當我自己的裁判。
?而愛，從來都不是讓我們正確，它是讓別人正確時我們心軟的東西。
?媽，你真的心太軟。
?7
?我應當會有一個悲慘的童年，因為我是貪污犯的孫子。但你用潑婦式的蠻橫為我的童真保駕護航。
?可我曾經仰賴的你，如今卻縮在了我身后。
?是你變小了，還是我長大了。
?你鬢角有了白發，那就是我青春無慮的代價吧？
?你本來就長的不好看，卻不舍得用一點化妝品，我總取笑你，人家是素顏美，你是自然丑。
?我罵你，你還笑那么開心。
?我看中一款裙子，想買給你，你捂著嘴笑，說太花哨。
?花哨是因為價高。
?我推著你去試衣間，你在鏡子前留戀了半天，最后當著服務員的面說，丑死了！
?我生氣的要去刷卡，你不敢攔我，你從小就怕我生氣。
?過幾天我問你為什么不穿，你說不節不日的穿那干嘛。
?其實我看到你偷偷拿著去退了。
?所以今年母親節的時候，我送給了你一個俄羅斯套娃。
?不是因為便宜，而是它讓我看到了母子。
?我們曾經共用過一顆心臟，我是無神論者，但我相信子宮就是天堂，因為那是我離你最近的地方。
?8
?你曾說我有一雙翅膀，你只負責讓他光亮。
?你讓我去追求美好。
?可沒有你的披荊斬棘，那些美好的東西已經在時間的風蝕下變的鋒利，最后像刀子一樣扎進了心里。
?再美麗的翅膀也帶不走童年，因為那是過去。
?你讓我明白了“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的真正含義。也讓我明白快樂是對錯誤的包庇，而不是撥亂反正的教鞭。
?如果不是為了正確，也許我還在童年。
?媽，我不能讓這世界的每個人都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因為那代表著原始，而我們要的是科技。
?但我想給你一個特權，不必忍受這個世界的惡意。
?所以，孔子就是水果，地球就是直的，也根本沒有什么重力加速度，所有的老師真的是狗屎。
?我用我最大的能力替你屏蔽，讓你活成我童年的樣子。
?你習慣了在飯店端盤子，那我們就開一個小飯館吧？你不喜歡有人管你，所以你肯定得是老板娘。你還很自私，發工資一定會讓你心疼吧？沒關系，你盡管去克扣，我會偷偷的還給他們。你還喜歡顯擺，我們招一個溫順一點的小前臺，你可以千篇一律的和她說你的兒子。
?我要為你修一座精神的城堡，把你關進我的夢幻世界。你讓我有過王子一般的童年，我還你一個公主一樣的余生。
?9
?媽，你如果知道我寫這篇文章，一定會很生氣吧？
?我知道不該把你寫進文章里，因為我不能給你Ps。
?是的，文字可以用來粉飾，但我并沒把你寫的完美，連我自己都有點像人渣。可是，我所有喜歡的東西都已經變了味道，現在只剩下了文字。我不想把它變成工具。
?我已經預見到，會有衛道夫來堅壁清野，懲惡揚善，他們也許會罵你，也許也會罵我。
?我大體想到了，他們會罵你自私自利，蠻不講理，罵你不守公德，無視法則。等等，都是這些政治正確的詞兒。
?我知道你不識字，但我還是會一條一條指給你看，我會興高采烈的告訴你，媽，你看，這些人都在夸你善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