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 ? ? ? 井邊一棵石榴樹,石榴樹開出的花紅彤彤的,比別家的都艷麗,其他家里開的都是粉的,只有我家開的是紅的。
? ? ? 石榴樹下還抽出一棵棵小枝椏,可能是大樹的孩子。大米哥喜歡采集這些,然后挪到自己家去,他家的院子里種了各種路邊撿回來的桃樹杏樹,還有李子樹,有的已經結了果子。
? ? ? 生命就是那樣簡單和神奇,吃完桃子杏子,把核隨手往路邊一扔,它就能扎根泥土,過幾天,就能長出一排小杏苗,橢圓的葉子,兩排,輕輕地將它挖出來,它下面還連著一顆可愛的杏仁,多么令人驚喜。換個地方給它種下,它依然能長大。
? ? ? ? 禮堂的斜對角就是大米哥的家,胡同里有好多小伙伴。和我年歲差不多,有的上學了,有的還沒上學,大米哥已經上到初中。
? ? ? ? 天兒暖和了,杏花就開了,我爬到樹上,找一個低低的枝椏靠上去,嗅花香。大米哥也開學了,奶奶的屋里有他的一張床,他從小就在這里睡,以前他的爸爸媽媽,我的伯伯伯母都在這院子里,后來他們搬到村子的南邊,又蓋了個房子。我的爸爸媽媽就從東屋搬到了北屋。大米哥也經常會來睡覺。奶奶睡的是火炕,他睡的是木頭床。屋里總是很暗,墻厚厚的,外面看是磚,里面是土坯。有個小窗,是奶奶糊的窗戶紙,窗戶是弧形的頂,好幾道木頭格子,像一個糧倉。鋪子里售賣這種窗戶紙,奶奶存了好厚的一沓。冬天一點都不冷,風一點都透不進來。
? ? ? ? 伯伯在城里上班,總是搜羅一些吃的讓大米哥給奶奶送來,今天送些餅干,明天送些糖果。奶奶會分給我幾個,就把餅干收起來了。她的屋里還有一個隔間,總是漆黑漆黑的,就算睜大了眼睛,也看不見,沒有窗戶。但她卻能在里面游弋自如。她也從來不開燈。里面一排架子,架子上有一些瓶子和罐子,灰色的陶罐,里面是她的寶物,過期的和沒過期的。她把餅干放進罐子里,蓋上蓋子。我想進去找餅干吃,夠不著也找不到。屋門口有個長的拖到地上的繩子,是燈的開關。可是燈總像快沒電了似的,與黑屋是等同的,那是黑色,開了燈就是黃色了。
? ? ? ? 大米哥拉著我的手,大人不在家,歲月靜好,他帶我去了隔壁我的屋,他坐在床上,把我放在他的面前。他的臉上有一絲紅暈,嘴唇甚至有一些顫抖。我覺得時光過了許久。屋里很安靜,一絲一絲春天的風拂過屋外的墻。他的雙手伸到我的腰上。我不知道他在干嘛,他貪婪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聽到奶奶過來了,他就趕緊放開了我。
? ? ? ? 奶奶耳朵背,她什么也聽不見。
? ? ? ? 我以為我的任務完成了,他粗糙的手滑過我的身體。扎扎的。
? ? ? ? 我靜悄悄地無比純真的凝望著這一切,就像媽媽給我洗澡一樣。爸爸媽媽經常夸他,他是個老實的好孩子。
(二)
? ? ? ? 屋里的門開著,門梁上吊著一個白色的紗簾,那是媽媽從碎布街上淘來的。從屋里能看見外面,可是從屋外面看不見里面。我在門外裹著簾子轉了一圈,把簾子反過來看,外面還是看不見里面,又轉一圈,還是看不見。
? ? ? ? 大米哥隔幾天來一次,門口堆了一堆舊報紙,他來了就蹲在門口看報紙,一動不動,
? ? ? ? 有很多花,白白的路上,頹廢的角落,都是開的白色的花。空氣里飄著粉色的云。
? ? ? 大米哥的嘴唇,厚、紅,在我見過的人類里很晃眼,嘴角有一瞥青澀的小胡子。
? ? ? 他拿了一點吃的把我從人堆兒里提溜出來。
? ? ? 我跟著他走進房間,知了叫著,他鎖上門,我看著他的身體離我越來越近,淹沒了我,寬闊的胸脯讓我面前變成了一片黑暗,他紅紅的嘴唇湊過來,抬起頭問我,好嗎
? ? ? ? 我睜著眼睛,一點都不害怕,只是不知道他在干嘛,他的眉毛和鼻子離我好近,陌生的體溫碰著我,膩膩的。被他做了木偶和傀儡,我的胳膊和腿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們斷了,無知覺了,我的身體被他牽引著,連想什么說什么話都被他牽引著。
? ? ? 他的舌頭是涼的,一進就進來了,勾著我的舌頭,問我,好嗎。
? ? ? ? 我孱弱地發出聲音,好。
? ? ? ? 我記得兩個院子之間的路,從來不迷路。也認識小小胡同里的每個孩子,每個大人。我在他的臉上卻迷路了,以前離得遠,只覺得那是一個熟悉的人,可是現在離得如此近,卻看上去,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它們離得很遠,反倒讓我覺得陌生了。每一個器官都是一個重生的陌生的人。
? ? ? ? 知了叫得熱烈,覆蓋了我的聽覺。
? ? ? ? 知了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
? ? ? ? 門外有人,小孩子在拍打著門,似乎在叫我。
? ? ? ? 像武文的聲音
? ? ? ? 叔叔伯伯大娘大嬸我沒有叔叔沒有嬸嬸他們都夸你是好小孩好小孩做的事都是對的吧哥哥你現在做的事也是對的吧。梨的種子桃的種子蘋果樹的種子杏的種子它們的種子破土而出時都是什么樣子的呀你還沒教我認識呀。娟娟平平兵兵妹妹是你們在敲門嗎我聽到你們拍著門在叫我呀疼痛怎么還不停止呢呀我怎么躲不開也逃不了呢呀,他猩紅的嘴唇又一次撲上來了呀鎖住了我的嘴唇綁住了我的舌頭呀。春的天夏的天,被愛的發了霉的天。
? ? ? ? 棗樹開花了,我又碰到了紅嘴唇,我以為他是刻意來找我的,村子那么小,一下子就能知道你想見到的人在哪里。房間里莫名其妙剩下了我們兩個人,他一定故意把別人趕走了,
? ? ? ? 他突然把我攬到懷里,他的眼神像探索一個新大陸的好學生一樣,注視著,那一日疼痛的恐懼再一次向我襲來,我掙扎著想跑出去,小院兒的棗樹,它寂寞地開花了,綠色的耳釘一定很好看,可是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掉下來,他的胳膊好硬,我被鐵樹纏身了,當他發覺有人進來時,便迅速為我穿好衣服。
? ? ? 他仿佛一個幽靈,整日纏繞在我的身邊,又像一根壯碩的青藤,偷窺著我的浮生,時刻準備著把我綁回去,把我越纏越緊,我無力掙脫,銅墻鐵壁,我無處可躲,闖不過去,不知進退,也無人訴說。
? ? ? 春,被愛得發了霉
(三)
? ? ? ? 棗子成熟落在地上,棗子,一半青,一半紅,紅也灑了青色的另一半,還有整個都是紅的,脆脆的,我撿棗吃,天氣也日漸涼爽,我被母親在鄰居的相邀之下送進了學校。
? ? ? 學校像是自己生長出來的,我不曾見過和聽過,長在距離我家不足一百米的馬路對面,村里只有一條公路,一個私立小學,就是這條路,把我家和學校分隔兩邊,它們斜斜地對望著。
? ? ? 學校門口圍著一個木頭柵欄,我站在門口,攥住柵欄上的木頭片子,上面向上乍起的木槎扎得我手疼,我透過門縫向里瞧,里面是個大院子,柵欄門開的一端有一只轱轆腳,門口的土地上被劃出一個半圓,推開門走進去,院子里似是慘白的土地,起伏不平,凹凸錯落。
? ? ? ? 學校有兩間教室,赭色的磚頭小屋,我所在的教室是間很大的屋子,整個村莊像我這樣大的孩子都擠在這個教室,我們的書桌是一片片被切開的梧桐樹干,下面墊了五六七八塊磚,就像書本睡的大通鋪,我們在這大通鋪上寫字,上面是一條條粗細不一的溝壑,書桌的邊緣是一條柔和的波浪線,彎彎曲曲,從這頭伸向那頭。
? ? ? 那頭,是武文。
? ? ? 他在咧嘴對我笑。
? ? ? 今天大概與往常沒有什么不同,我睡夢里模模糊糊聽見父親扎皮帶的聲音,刺溜一聲,皮帶應該滑進扣子里了,釘子精準地扎進孔兒里,公雞在鳴叫,公雞叫的時候,我還不需要起床,那時天地還很安靜,當房子都涌動起來了,震撼起來了,世界開始躁動起來了,我就要起床上學了。
? ? ? ? 媽媽幫我系好扣子,桌子上放著爸爸留給我的掏空了蛋黃的雞蛋。我吃完飯,媽媽順著梯子爬到房頂上,看街對面的學校開門了沒有,她會在房頂上待很久,或者在梯子上站許久,一直到學校開門。
? ? ? ? 開門了,去吧,梯子下面是一畦菜地。父親每天早上在這里刷牙,地上種了黃瓜、豆角、西紅柿,還有梅豆,梅豆的花肯定像梅花一樣,不然為什么也叫梅。我沒見過梅花,梅豆的枝蔓纏繞著梯子,開著紫紅色的花,向上爬,現在已經爬上了梯子的半空中。
? ? ? 我跨上書包,是個布袋子,是母親做的,把下腳料的布剪成均勻的一條一條,然后縫起來,砌成了一個書包,大家的書包都是這樣的,并未顯得別具一格,只是誰的媽媽的手工顯得更好,花色搭配更美麗。
? ? ? 院子里,井蓋掀開著,像一個月牙形,也像一個笑,沒有牙齒。
? ? ? ? 我的書包里面裝了昨天要寫的作業,今天要檢查,我不是小組長,要被檢查。昨天留的作業是把生字寫十遍,前天也是留的一摸一樣的作業,我只寫了兩遍就去看電視了,我把前天寫的作業也算了進去,在每一遍的末尾都標注了第幾遍,我們用鉛筆寫作業,橡皮一擦,痕跡就沒有了。沒有人會發現。老師會表揚多寫了幾遍的孩子,甚至年級的兩個班暗暗展開了競賽,今天隔壁班的某某寫了二十遍,我們班的某某寫了三十遍。我從來不多寫。
? ? ? 老師有一次還單獨批評了我,說,某某同學讓寫多少遍就寫多少遍,一遍也不多寫。同學們就扭過頭來看我,可我并不在意,我認為我是對的。
? ? ? 組長翻完我的作業,認認真真地數了數,數完學著老師的樣子在教室里大喊:讓寫多少遍就寫多少遍。他是老師的小狗。
? ? ? 沒寫完作業的同學的名字要被寫在黑板上,組長居然在寫我的名字,他回過頭詭異地望了我一眼,又把我的名字擦掉了。
? ? ? 立春,媽媽給我的外套扣子上捆了一個紅布條,門鎖上也有。風一吹起來,飄飄的。
? ? ? 春風浮躁。風吹起來,像是什么東西真的被吹起來了似的。被卷起來,甚至連根拔起來,可是什么東西都沒動。
(四)
? ? ? ? 村里那么窮,卻有一個禮堂。周末,奶奶總是帶著我過來,唱詩。
? ? ? ? 她們只在周末念詩,平日沒有人,和她一起念詩的也是像她一樣的老人,她們也帶著自己的孫子,禮堂只是一個小屋,屋里沒有任何陳列,奶奶自己帶著凳子過來。
? ? ? 奶奶耳朵已經聾了,只有在大聲說話的時候她才能勉強聽見,詩里唱些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只是勉強在大浪潮里,對口型。
? ? ? ? 我聽不懂,只好溜出去。
? ? ? 禮堂隔壁有個院子,從前有個大爺在這里做榨油的生意,后來搬走了,院子已經荒蕪了,周圍長滿了荒草。
? ? ? ? 院子里有一口井,榨油的大爺仍然時不時會過來在井里提水,裝進大桶里,排子車上可以運好幾桶,裝完車,他再把井蓋蓋上。他走之后大概過半天才回來。這次他忘了蓋井蓋。
? ? ? ? 我走近井邊,井蓋半開著,在井里形成了一個清澈的月牙,天上可能只有一個月亮,地上有好多個月亮,禮堂前的池塘里一個,小院兒的井里有一個,我的眼睛里也有一個,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肯定還有一個。
? ? ? 我看見武文在遠處,他遲疑了一下,走過來。
? ? ? 我沖他笑了笑,他眼里露出驚喜。咧開嘴,露出黃色的小奶牙。
? ? ? 這里面有個月亮,我說。
? ? ? 他默默地走過來,蹲在我身邊,井里的月牙多了人影。我們圍著井沿看,水井里亮晶晶的一彎白色的月亮,上面飄著枯葉。
? ? ? ? 這個黑洞洞的世界,一點顏色也沒有,井,因為有水,而顯得更深邃,里面有個月牙一樣的鏡子,鏡子里有我們,有個傍晚的秋天,純粹又奢侈的世界。
? ? ? ? 武文趴在井沿上看里面的月亮,看得那么入迷,他扭過頭來咧開嘴對著我笑,我也對著他笑,還有顆餅干粒粘在他嘴角。
? ? ? ? 他笑得那樣燦爛,像初生的小花。
? ? ? ? 我把他推了下去。噗通一聲,就像一塊兒石頭掉進去,人就沒了。頃刻間他又露出來,他的胳膊在里面擺來擺去,泡泡和泥從水底翻上來。泥沙在水里游蕩,包圍了他。有一陣子他掙扎得很猛,水也越來越渾濁,他的半張臉似乎快露出來,但是很快又下去了,我的影子斜斜的倒映在水面上,被他攪得很碎。一會兒,他沒再露出來。
? ? ? 井面的水晃晃悠悠,月亮在里面仍然是完好的,巋然不動。它的芯卻顫顫悠悠地變換著紋理,過了一會兒才恢復了平靜。
? ? ? 教堂唱起了歌,禮拜就要結束了,奶奶就快出來了,他的奶奶也要出來了。
? ? ? 我想把井蓋兒蓋上,怎么也無濟于事。井蓋兒很重,異常地重,上面有兩個把手,像兩只耳朵,大人也要使上全身的力氣才把它扒開。
? ? ? ? 我以為井并不深,但是入秋的水一定很冷。水淹沒了他。天黑下來了,我的內心充滿了興奮。這個告密者終于被我處決了。應該沒有人看見。我轉身就要回家。
? ? ? 可我差點也滾下去,愈來愈濃的夜色里,榨油的大爺似乎剛回來,站在那里盯著我。他是不是看見我推他了。我警覺地繃緊了全身,他說,誰家的小孩,別在井邊玩,快回家吧。
? ? ? 我說嗯。
? ? ? 我剛走了幾步,聽到他把井蓋兒蓋上了。
? ? ? 那件被武文捅出去的小事應該不會有人知道了吧。
? ? ? 奶奶把我忘了,獨自回家了,她經常做這樣的事,而武文的奶奶卻在到處找他,她還問我,“看見武文了嗎?”
? ? ? ? 我說沒有。
? ? ? “ 這臭小子跑哪去了?”
? ? ? ? 其實她的奶奶也并不擔心,我也總在外面野一天,晚飯時才回家。村子就這么小,哪里會丟孩子。
? ? ? ? 我把武文推進井里,他在井里能撿到月亮吧,我想讓他看看月亮,我想把他關在井下面,不想看見他,是他偷窺了我的秘密,把里面的內容散布了出去。
(五)
? ? ? 我的老師是校長的親戚,她初中畢業不再上學,便來學校教書,她什么都教,她好白好美,她的手扶在我作業本上的時候,我聞到了淡淡的香氣。她手指上淡淡的粉筆末,還有她白皙的臉上,粉色的青春痘。
? ? ? 她制定了一個游戲規則,考試不及格的在講臺上站上一排,考試前幾名的輪流上去打他們的臉。
? ? ? 他們那些沒考好的人,站在上面,低著頭,時不時會朝下面瞄一眼。我上去,我對面是個男孩,個子高高的,清瘦清瘦的,有點黑,他長了一張女性的男性化的臉。他和他的媽媽長得一模一樣。他的眼睛瞟了我一眼,幽怨而無力。他的身體比我強壯,卻要在這個時刻受制于我。我猶豫著,他怎么也不逃跑,他跑出去,老師肯定追不上他。可能由于他個子太高的緣故,我的手只是輕輕的在他的臉上拂了一下。他又幽怨地看了我一眼。
? ? ? 大個子旁邊站著的那些人,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他了,他的臉總是在我的面前揮之不去。
? ? ? 學校不給過完整的周末,周六還要上半天。然后老師還會留作業,把卷子抄三遍,我總是貪玩,自己不想寫,本來找娟娟寫作業的。她寫完幫我寫了。她的手就像打印機似的,字跡很整齊。卷子上的標題她都抄上了,簡直像復刻了一遍。她的字跡與我的并不同,可是我仍然交了上去。
? ? ? ? 我常常感到不堪重負。
? ? ? ? 武文被發現了,被撈上來。
? ? ? ? 媽媽說村東頭的楊醫生的孫子掉井里了,好在井邊玩,就掉下去了。
? ? ? 媽媽再也不讓我去禮堂,家里的井也換成了抽水泵,吃水更方便了,像一陣風似的,那樣迅速的,家家戶戶都換了。
(六)
? ? ? ? 老師說,字寫錯了,要去院兒里跪著,膝蓋下面沒有黃金,只有夕陽是金黃金黃的,字寫夠了,我抬頭看,夕陽曼妙,把小院兒照的金燦燦的,我們也金光閃閃的。我跪在地上,不敢站起來,在左邊跪了一個,右邊也跪了一個,跪了一排。老師說要把錯的字跪著寫十遍,寫完了才可以站起來回教室。我摩挲著筆,不敢第一個站起來。
? ? ? 小院是校長家里的院子,二年級的時候搬過來的,一共三個教室。一間在北面,一間在南面,一間在東面。我們在東面,夕陽狠狠地照射的那間房子就是。
? ? ? ? 這是夏天,這會兒沒有很熱了,但是地上還是有點熱,膝蓋也不疼,就腳掌直撲在地上。我會很在意我的褲衩。
? ? ? ? 我的衣服是用別人的舊衣服,是姥姥剪成碎片給我縫起來的。褲頭還給我做了一個花邊。就是兩條腿的銜接處有點狹窄。
? ? ? ? 我的動作幅度大一點,下面就會漏出來。所以我從來不敢把腿翹在板凳上。但沒人的時候,我會自己看。
? ? ? ? 有個同學寫完站起來回教室了。我停留了一會兒也回去了,我怕別人以為我跟風。
? ? ? 老師坐在課堂上。她粉紅的痘坑,遠遠看去,像粉紅的星星。
? ? ? ? 她的手撲到我的作業本上的時候,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耳釘也閃閃的。
? ? ? 我回到座位上,低頭看了看我的下面。我不經意地一撇,一只眼睛在看我。沒有攻擊性,軟綿綿的,可是我突然打了個寒顫。
? ? ? ? 他的嘴也像一口井,嘴巴張開的時候,深邃不見底,像一只胖胖的月牙。閉上的時候,也是一只紅彤彤的月牙。
? ? ? 中午放學回到家,院子里沒有人,屋里也沒有,西邊屋里也沒有,外面的巷子里也沒有。黑暗的屋子里,沒有人,也沒有聲音,我蹲在屋里的地上哇哇地哭了。過了一會兒,奶奶從隔壁過來了,她有些聾,應該沒有聽見我哭,估計是來叫我吃飯的,她撩開門簾,扶住門,看見我在哭。挪到我旁邊,大聲說不要哭,你媽媽去姥姥家里了,我聽著有些震耳朵。可我還是哭,奶奶拉起我去了她的屋里,她蒸了粘窩窩,上面還放了幾顆棗,我們一起吃了飯。
? ? ? ? 吃完飯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忍不住又哭了,我無力抵抗學校里的一切,只有媽媽能幫我兜住,她不在,我就會墮入深淵,空蕩蕩的屋子,我墮入深海的心靈,止不住的哭。
? ? ? ? 第二天我不想去上學,早上我自己把書包藏起來了。藏在椅子上拿衣服蓋住了。我在屋里大哭大鬧,我不想去上學。媽媽問我為什么不去,我哭著說,我的書包不見了。我不是因為書包不見了才哭。我是因為還要上學才哭。媽媽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書包。我反而止住了哭泣。只是無邊無際的難過。媽媽說,快去上學吧,大門已經開了,小朋友都到了。哭泣能給人力量。可能叫視死如歸。我只好背起書包,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出門口那條長長的胡同。從胡同到學校門口,只有100米,可這是我的全部的溫柔鄉。
(七)
? ? ? ? 我的書包是一個袋子,是媽媽用一些下腳料的布拼成的,一條一條,每一條都不一樣。小時候背的是一個小的,大一點后媽媽又給我做了個大的。
? ? ? 學校要蓋新的學校,就在舊學校的前面,我們要把磚塊運到新學校的地址,每個人搬一塊或兩塊磚。松松散散長長的運磚的隊伍。
? ? ? ? 我搬了兩塊磚,走一會兒歇一會兒,兩塊兒磚對我來說太重了,一開始我是端著在胸前,過一會兒胳膊就垂下去了,這樣更省力,路上我想尿尿,可是沒有廁所,我沒有憋住,就尿了褲子。天趨近傍晚,暗了下來,其他人應該沒有看見,把磚塊運到新學校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這么大了還在尿褲子。回到家媽媽又要批評我了。
? ? ? ? 阿娟,她的身后總是跟著一對雙胞胎姐妹,她倆說話結巴。總是像喘不上氣似的,幾個字中間深吸一口氣,然后才磕磕絆絆說下去。她們很聽她的話,她們也讓我聽她的話,放學走在路上,她們不讓我從離家近的那條路走,她們把我抬起來,從胡同里拐過去,走到另一條胡同里。從胡同里走出來,就是我家的胡同了。可是她們依然扯著我的書包,奪走了,嬉笑著,毫無章法,像傻瓜。那個書包我怎么也奪不回來。我索性就回家。書包也不要了。上學,放學,回家,永遠都這樣艱難。總是要給你設置幾個卡口。要你通關。今天通關了,明天還要繼續。周而往復,沒有盡頭。
? ? ? ? 我又哭了。
? ? ? ? 我不想再去上學了,我想回家給奶奶喂小雞,叫奶奶教我玩紙牌,細長的,上面畫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圖案。
? ? ? ? 看,真好,家里的門開著,空氣里飄著飯香,老屋立在那里。奶奶在門口等我。
? ? ? 杏花開了,杏花的背面是黃土地。
? ? ? ? 天氣逐漸變暖了,菜畦里的雪也融化了,由白色變成了透明。奶奶門前的門簾也摘下來一邊,門敞開著,陽光照進來,黑色的屋子里終于有了碩大的光。正好照在大米哥的那張床上。奶奶就坐在門檻上,手里有時會拿著件衣服,和針線,縫縫補補。
? ? ? 大米哥說,等上完這個學期,他就不上學了,舅舅在城里開了一家飯店,他過去既是學習也是幫忙。
? ? ? 杏花開花的時候,樹上只有花,淺淺的粉,在花瓣上飄著,其余的都是白。就像大米哥眼睛里的我。
(八)
? ? ? 學校門口養了一缸小金魚,金魚旁邊就是我們的教室,每日太陽落山時,金黃色的余暉灑在房子外面,房子也變成了金黃的,我常坐在梯子的第一節臺階上看日落,宣傳欄上總會貼成績排名,永遠的第一名,這也讓我無動于衷,更興奮的反而是別人。擅長講故事的永遠都是旁觀者,而故事里的人卻并不知情。
? ? ? ? 我上課來得很早,沒人,我很享受這種獨自一人的百無聊賴的時光。那天梁河第二個來,我的座位靠窗,看見他的腦袋從我窗前掠過,我并未在意,他原本我座位的斜前方坐著,他向四周瞧了瞧,轉身悄悄地坐在了我的前面,他湊過來輕輕地跟我說,一邊還斜斜地警惕地向窗外看,
? ? ? “你和那個···是不是···”他隱晦地透露出他的意思。
? ? ? ? 我驚訝于他的問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更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 ? ?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說沒有。
? ? ? 他輕蔑地撇了撇嘴,說:“大家都知道。”
? ? ? ? 那究竟是不是武文泄露的呢,我只是覺得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就武斷地把他推進了井里。
? ? ? 我不再說話,靜靜的,繼續寫字。
? ? ? 他湊上來,小聲說了一句話,那句話似乎只是剛剛發芽,他眼睛里是青澀的欲望,才三年級,梁河就長胡子了,我說,什么。
? ? ? ? 他又說了一遍。
? ? ? ? 我還是沒有聽清楚,可是我很害怕,我說什么。
? ? ? 他湊得我更近了,大膽地說,我們兩個來一次吧。
? ? ? 我下意識地說:“我要去告訴老師。”
? ? ? 他縮回身子,眼睛里還殘留著一點欲望,他站起身,悻悻地離開了。
? ? ? ? 我便無心再寫字了,看著窗外的小院子,自己仿佛是一個唯一有秘密的人,而這個秘密,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而我,卻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 ? ? ? 我不想和每一個人說話,我很害怕,我總是很害怕,笑是假的,手拉著手是假的,都是假的。
? ? ? ? 我們被選中去臺前唱歌,他唱男聲部分,我唱女聲,他很興奮,我并不,他以前咄咄逼人的神態我一直揮之不去,他也是我想躲開的人,唱歌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在向我身邊靠攏,他就要長成另一株青藤了,他會伸出他的藤蔓抓住我,把我綁起來,我僅僅只是這樣想了想,便覺得窒息。歌子沒唱完,我就跑出教室,大口大口喘氣,嘔吐。
? ? ? 我自己是我自己的一個別人。
? ? ? ? 那天,他讓我得知,那件小事,反而有很多人知道。
? ? ? ? 夏天的時候上學,大家會拿水,水瓶不是水瓶,是廢棄不用的酒瓶。把酒瓶子刷一刷,就可以當水瓶,里面還有淡淡的酒味兒。
? ? ? 倒上開水,泡粉條,泡花生仁兒。有的人只泡粉條,泡上一節課,粉條就軟了,有的人只泡花生仁兒,泡上一節課,水就變成紅彤彤的了,有的人既泡花生也泡粉條,等它們泡上一節課,紅彤彤的水里,直挺的粉條仙子也軟了,盤成一圈一圈的,在水底晃蕩。
? ? ? 通常會把水喝掉,然后吃。
? ? ? ? 那水并不好喝。苦苦的。我經常擔心是否喝了會中毒,可是并沒有人因此而喪命。
? ? ? ? 我也泡了些花生,水也變成紅彤彤的了,就要能吃了,水瓶放在腳邊,有人路過的時候,踢了一腳,瓶子碎了,水流了一地,只剩下瓶底紅彤彤的花生仁兒。
? ? ? 有同學拿起那碎裂的底部端到我面前,問我要不要吃掉。
? ? ? ? 另一個便立刻制止了她,說里面有碎玻璃,不能吃,吃了會死掉。
? ? ? 我沒吃。
? ? ? 梁河死了
? ? ? ? 那天,他來的很早,我也來的很早。我拿了瓶水泡花生和粉絲。很誘人。
? ? ? 他喝了好多。花生被他咽下去一半。我把瓶子扔了。
? ? ? 下午課上到一半,他不停地咳嗽,同學沒都在看他,他突然咳出了一口血。然后暈倒了。血把他的書都染紅了。
? ? ? 后來校長把他送回了家。第二天他沒來上學,再后來,聽說他死了。
? ? ? 我的那件小事還有誰知道呢?
(九)
? ? ? ? 夏天放假了,桌子和凳子要搬回家,哥哥和姐姐都來幫我搬,姐姐搬著凳子,兩個哥哥一人抬著桌子的一條腿。我背著書包跟在后面。
? ? ? ? 我抬頭望見我家的水井,不知道井下面是什么樣子,我家的井與那口井下面是連著的嗎,他替我看了嗎,他怎么樣了。他一定不孤單,下面有月亮,我在上面才孤單,我看不見月亮。月亮今天被安排在哪口井值班。
? ? ? ? 我走在路上,不知為什么,陌生人都認識我,陌生的小孩子,陌生的大人,陌生的大人里那些陌生的男人尤其。他們可以精確地說出我的名字,說出我做過的事情,講故事的時候聲音是向上挑的。
? ? ? 他們見到我,就咧開嘴笑,水塘里漲滿粗糙的水,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樣。我裝作不知道,我像是在一夕之間長大了,我好像從來沒有小時候,我小時候就長大了,我早已說不出話,似乎與每個人之間都隔了千山萬水,我被他們嚇得全身發抖,我無話可說,我獨自離開,走到前面路的拐角,我悄悄扭了一下頭,那幾個小伙伴的腦袋在水塘上的土坡上冒上冒下,房子在綠草掩映的土地上孤零零的躲著,說不出什么。
? ? ? ? 外面是一條巷子,巷子里只有一戶人家,巷子的盡頭才是門口,門口的對面是一戶人家丟棄的老宅,殘垣斷壁。斷壁上被鉆了許多拱形的眼。
? ? ? 小米哥極愛我居住的這條巷子,他喜歡在地上作畫,彎下腰,撅起屁股,畫他的路,有時會突然向左或向右開辟一個空間,他一邊畫一邊喃喃道,這是花園這是宮殿。我沿著他的路走哇走,總是小心翼翼的。
? ? ? ? 他是個窈窕的男孩,十幾歲,比我高出將近一頭,臉白皙,面頰上有星星點點的雀斑,牙齒整齊,笑起來很迷人,他是比我有思想的,他與我一同去小賣鋪買大頭兒子的畫帖,那時這樣的畫帖很招人喜歡,一人手背上貼一片,皮膚上斑斑駁駁,我們路上邊走邊看,回到學校還未看夠,他便借回去看,我雖不情愿卻又無法反駁他,只好任他拿去,之后便再未給我。
? ? ? 他住在一個兩邊都種滿榆樹的大胡同里,夏天里,這胡同里盡是樹蔭,胡同的盡頭都是樹林
? ? ? 我們去胡同南盡頭的樹林里去玩耍,地上除了有干枯的樹葉還有許多棵小樹苗,他說這是一棵杏樹,他把它挖出來,果然根部連著一顆杏仁,這是一顆桃樹,果真根部就連著一顆桃仁,杏樹的葉子是圓潤的,而桃樹的葉子是尖尖的,然后他挖出一捧濕潤的土壤,把根部包裹起來,移回家里種下。這些都是大米哥教他的吧,兄弟兩人,一脈相承。
? ? ? ? 春天里他經常腳踏著母親給他做的布鞋,他的媽媽長得像一只鵝,他的褲子那么短,皺皺巴巴向上蜷縮著。
? ? ? ? 夏日里,我的腳裸露著,他喜歡看我的腳,說,你的腳好白,他便使勁兒搓自己的腳。
? ? ? 夏天悶熱,小巷里都是樹,爆裂的蟬鳴無孔不入,不知道是誰發明了捉迷藏這個莫名其妙的游戲,他的家里就很適合玩,房子是他爸自己設計的,許許多多的隔間和儲藏室,特別能藏人,有一次妹妹丟了,找了一夜,早上她自己從隔間里出來了,她在里面睡著了。隔間上有一個小天窗,他捉我時,我躲在那里,里面幾個大箱子摞起來,上面堆了亂七八糟的衣服,我爬上箱子,把衣服蒙在我身上,他很快找到我,他大笑著看似要勝利歸去,我跟在他后面,他突然回過頭來抓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嘴巴用力地向我的嘴巴上貼了一下,我滿嘴他的口水,暈暈的,他很快閃了出去,我用力地擦去他的口水,擦去這陌生而親近的味道,擦來擦去,味道卻越來越濃,外面知了不絕于耳,夏天于我而言多了一種味道,一種讓我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一種充滿了黏乎乎的回憶的味道。
? ? ? ? 是他在學習大米哥嗎,一定是他看見了,是他泄露的。
(十)
? ? ? 磨坊下面,有一個池塘。夏季雨量充沛的時候,池塘會被雨水填滿。到了晚上,月亮照進池塘里,大人小孩鉆進去,游泳,洗澡。月亮就壞了。腫了,變形了。
? ? ? 前幾天下過雨,路上泥濘不堪,安靜,那口井安靜地佇立在那里。不聲不響,他在下面還好嗎。沒有人知道他在下面,他是否早就被蟲子啃食了,也許他還在奄奄一息。
? ? ? 沒去上課,我不想寫作業了,昨天老師留的作業又是寫二十遍,我沒寫。所以我今天不想上學了。不上學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怕正常去上學會碰見他們,所以我晚了一會兒才去。我出門的時候,他們已經上課了,我聽到了他們整整齊齊讀課文的聲音。我怕他們看見我,就加快了速度,沿著村里的唯一的一條公路一直走,一直走,我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房子漸漸稀少,又漸漸增多,走了沒一會兒,就走到了另一個村子。這個村子里有幾個小孩子也來我們的學校來上學。
? ? ? ? 今天我還要想我應該去哪里,我隨便鉆進了一個胡同,一直走,隨便拐了一個彎,又是一條胡同,有的長,有的短,有的是死胡同。我喜歡死胡同。
? ? ? ? 死胡同的盡頭是一個破敗的院子,沒有人,我走進去,沒有任何生機,唯一的活物可能只有我和深處蠕動的小蟲子。而我,更像是一縷魂魄。
? ? ? 早上,媽媽在房頂上跟我說,學校開門了,去上學吧。
? ? ? ? 我說等會兒再去。
? ? ? ? “以前都怕遲到,現在怎么快上課了也不急?”媽媽奇怪地看著我。
? ? ? 我沒說話,只是慢悠悠地收拾書包,把書拿出來再裝進去,裝模作樣地找我的筆。
? ? ? 半晌,我在小屋呆的無聊,就回家找奶奶要了一塊甜瓜。奶奶說怎么上著學還老回家。
? ? ? 路很長,很寬闊,我一個人在路上走,白天,卻很恐怖。白慘慘的房子,太陽光很強烈,照得路上也是白慘慘的。
? ? ? ? 我走在路上,后面似乎跟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說,前面的那個女孩是那個女孩嗎。
? ? ? ? 另一個說,“該不是啊!”
? ? ? ? 他們笑起來,笑起來很開心。
? ? ? ? 中午很早我就回了家。奶奶同樣也很奇怪,怎么這么早就放學了。
? ? ? 晚上爸爸回來說碰見了申齊,她轉告我要交學費。
? ? ? ? 我說我放學回來的早,所以沒有聽見交學費這件事。
? ? ? 爸爸近幾日回來說,二神總是跟他反映,你們家的女兒總在那個野胡同里。媽媽幫我說話,說我在那里等同學。
? ? ? 后來爸爸碰見了校長,校長問我的病這么久了怎么還沒好。爸爸說我沒有生病。
? ? ? 吃飯的時候,爸爸把我從飯桌上提溜起來,踩了一朵朵棗花,腳底滋滋的,爸爸把我扔到沙發上,嚓嚓的皮帶聲,好像唐哥哥出現了似的,皮帶落在我身上,一道一道在我的身上寫下了傷痕。我在房間里大叫,卻沒有哭,只是流了兩滴眼淚。我的心上有一只大窟窿,一道一道,縫也縫不起來。
? ? ? 那一道一道的紅色印記凸出來,在我的胳膊上,我用袖子擋上。我上課,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又開始正常地上學,就是不知不覺地變成我一個人了。
? ? ? ? 角落里有個女孩,她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沒有人理她,說她是臭的。可是我沒覺得她臭,因為上體育課的時候,我拉過她的手,也沒有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她的手上退了一層層的皮,紅腫著,她還對我微笑了一下。
(十一)
? ? ? 村子里總是這么多傾頹而又隱蔽的地方。我回家時,路過一個男人,我并未注意到他,他大概三四十歲。我掠過他之后走了幾米,他叫住了我。
? ? ? ? 小朋友,現在幾點了。
? ? ? ? 十一點四十五放學,現在大概十二點吧。
? ? ? ? 我繼續走,那個男人又叫住了我。
? ? ? ? 我回過頭,他的下面露出一條黑黢黢的肉,它在上面掛著,沒有方向。他的兩只手正在撥弄著它。
? ? ? 他說你看你看。
? ? ? 我跑了。
? ? ? 大米哥大概也有吧,也是它入侵我的身體吧,可是我從未見過大米哥的。他也從未讓我刻意看見過。我也不曾摸過。它原來如此丑陋,大米哥的會好看一些嗎,他是他們里面的好人。他確實是個好孩子。
? ? ? 薄薄的一張紙,糊在窗戶上,居然可以抵御風寒。冬天,外面的風呼呼的,窗紙也一呼一吸,扇動著窗欞,奶奶用漿糊把紙糊上去,它就那樣牢牢地抓住,一點也不松懈。我在這樣有節奏的響動中睡得很安心。
? ? ? 大米哥17歲了,我也長大了兩歲,他有了未婚妻,他的未婚妻每到節日都會來家里做客,大米哥看見我,就讓我叫他嫂子。
? ? ? 村子里的晚上是真的晚上,路上沒有燈,誰家的狗會叫幾聲,黑,看不清腳下的路是什么路,看不清走過來的人是什么人。大米哥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們沒有說話。他走得很快,我小步伐小跑著,鄉村的土路不平,下雨時節被車轍趟過的一條條溝,還有零零碎碎的石子和磚頭,我趔趔趄趄的,他總是不敢看我似的,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無所謂和不耐煩,來掩蓋他的心虛和愧疚。
? ? ? 而我也是,我們之間有個松緊帶,相互牽扯著,他以為我壓根就不記得,所以他沒有尷尬,我也沒有。我們的偽裝和自以為是,都是我們的保護殼。我喜歡走村子里的夜路,他也喜歡吧。不用笑,見到人也無需打招呼,甚至于,他在掏出他的秘密自己撥弄都無需緊張,月亮出來時,看得見月光,屋檐的影子墜落在地上,她為你打了一把燈籠似的。
? ? ? 他把我送回去,奶奶已經睡了,
? ? ? 原來恨和愛一樣,都不會那么精準。
? ? ? 奶奶屋里的那張床閑下來了。偶爾會有別的人過來睡,
? ? ? 過了兩年,我離開那個農村了。
? ? ? 到了新的地方,就不會有人認識我了,我把我的名字也改了,不會有人知道了,我可以像一只小鳥一樣自由了。
? ? ? 來到了一個新的學校,這個學校操場好大,樓好高,門也是電動的。
? ? ? ? 聽說我要去的那個班人太多了,不想接收我。想讓我退一個年級,我不愿意。校長的家就在學校里面,我家與校長相熟,校長不在,校長夫人帶著我,把我的桌子凳子搬進了那個班級。
? ? ? ? 班主任是個女人,她看起來不太好惹。
? ? ? ? 我順利進了這個班。
? ? ? ? 這個班好大,人好多,老師上課說普通話,掃地的時候地上會先用噴壺灑水,他們有好多的姓氏,不像我們以前,只有一個姓氏。
? ? ? ? 我暫時先在最后一排,在密密麻麻陌生的面孔里,一張熟悉的臉讓我打了個寒顫,那張臉像豬臉一樣,很大很胖,臉頰上還有兩片紅暈,還有那兩只油膩的眼神。
? ? ? 我的心里又充滿了不安。
? ? ? 他知道我的過去,他知道我在村里的那些小事,我又害怕起來,世界怎么這么小,我該怎么辦。
? ? ? 放學了,回家。
? ? ? 我走在最后,我跟著人流緩緩走出校園。街上很熱鬧,各種零食商店,文具店,和各種顏色的家長。
? ? ? 過馬路,路口有個賣油餅的,我想吃。
? ? ? 我看見那個人,那個與我來自同一個農村,同一個班級,可能也和別人分享過我的小事的人,如今也在這里。他進了油餅店旁邊的五金店。原來這里就是他的家。
? ? ? ? 我們沒有說話,如果他活著,那件小事就會不停地蔓延開來,我又當何去何從,沒想到曾經在班級上非常不起眼的人,現在卻讓我如此忌憚。
? ? ? ? 我不敢過馬路,車川流不息,我總是等到有人過來然后再跟在他們后面。
? ? ? ? 今天過馬路的時候剛好碰見他過來,他在看兩邊是否有車。
? ? ? ? 我向他打招呼,嗨
? ? ? ? 我唯一一次跟他打招呼。
? ? ? ? 然后他被后面過來的車撞倒了。
? ? ? ? 我竊喜。
十二
? ? ? ? 過年要回奶奶家,爸爸媽媽不回去,我只能一個人回去,正好大米哥這幾天要來家里修一修水管。順便把我捎回去。
? ? ? 車里,我們沒說一句話,他鮮有向我扭頭,我要么盯著車駛去的前方,要么看向車窗外,我們似乎像曾經破裂的戀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雖然一直望著路,可是他的駕駛經驗不需要他如此專注,他眼睛里有剩余的空白。他的嘴唇沒有像小時候那樣鮮紅了,我為這尷尬的氣氛而變得不自如,心臟甚至都跳得快了起來。
? ? ? 路過幾個村莊,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但是經過的路途我是有印象的,爸爸帶著我走過許多遍。
? ? ? 經過一段長長的麥田,綠色的麥田。麥田和路不是平的,路是凸起的,它是大地的陰莖,很長,還很高,麥田看不見盡頭,但是走著走著就看見了。
? ? ? 又像回到了小時候,被與世隔絕,被隔絕在和他在一起的一個小世界,他扶著方向盤,一直看著前方,他像是想說什么又說不出,我似乎能覺察到一丁點他在我面前的脆弱,車窗外的小樹林像極了監獄的柵欄,美麗的夕陽在另一頭與我遙望,我愈來愈憂傷,我不知道我在憂傷什么,想看看他的真實面目,我想要去探索一下那個熟悉而誘人的世界。
? ? ? ? 什么都沒發生。
? ? ? ? 到了,我說。
? ? ? ? 我默默地下了車,他幫我把給奶奶的東西拿下來,我沒有跟他告別就走了。
? ? ? ? 奶奶去世后,我便不再回去了,奶奶去世了,我一點都不傷心,我也沒有參加她的葬禮,我還很平靜地在灑滿陽光的教室里讀書寫字。朋友說我怎么這么鐵石心腸,可我真的覺得沒什么呀。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不可思議。我只是長大后,看見別人都還有奶奶,我想起來,才感到一點難過。
? ? ? 芝麻熟了,我那天回家收芝麻,路過那口井的原址,已經是一戶人家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