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跳下的無名氏
? ? [歡迎咱們科新來的兩位輪轉同學,來,自我介紹一下。]骨科的黃主任在晨會上指著我和身邊另外一位男同學說。
[各位老師好,我叫馮簡,我是普外王主任的學生,請老師們多多指教。]
[老師們好,我叫馬萌萌,是神外徐主任的研究生。]旁邊的那位男神緊接著我的話說。
[歡迎兩位同學,第一站就來到咱們骨科,兩位都要輪轉6個月吧,那這樣,馮簡跟著大劉你們組,萌萌跟著老于組吧。]
晨會結束,我便開始跟著他們查房,這組的老師有三位,最前面人高馬大的留著絡腮胡的是副高,大家都叫他陳博士。接著這位中等身材穿著刷手服的是主治王遠,走在最后的就是‘刷卡’哥,大劉。
我跟在大劉后面,拿出口袋里的小本,記著我們組的床位號,還有每個患者的大致診斷和情況,大劉也拿個本,記著陳博士和王遠吩咐的每項操作。查房結束,陳博士和王遠便不知去向,大劉坐在電腦前,我站在他身后,他一言不發,我也一言不發,他手指超速的切換在鍵盤和鼠標之間。大概二十分鐘后,他完成了所有醫囑和明日手術的安排,他突然站起來,一轉身跟我碰一塊兒。
[哎,你怎么站著啊,嚇死人了。]
[額,不好意思啊,劉老師。]
[病歷會寫嗎?]
[會寫。]
[那把今天的病歷都寫了吧。]
他走了,一上午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對著小本把每個病人之前的病歷看了一遍,然后挨個去問今天的情況,開始一個個寫。下午時候,大劉和王遠出現過一下,然后又消失了,消失之前大劉來巡查過我的情況,什么也沒說,甚至沒有一個表情。
我的第一周,就這樣教科書式的重復度過了,7點半晨會,8點查房,之后他們三就消失了,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寫病歷,有時候會碰到一樣遭遇的馬萌萌,有時候連他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第二周的晨會,黃主任突然問。
[上周來了兩位輪轉的同學,一周過去了,你們有哪些感受嗎?來,給大家分享一下]。
我瞬間兩眼黑線,我給馬萌萌使了個眼色,讓他先說,他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自己上周的見聞,觀摩了幾臺手術,換了幾個藥,新接手了幾個病人,說了快10分鐘,大家對他投來贊許的眼光,能感受到幾個年輕的小護士還有些許愛慕。
[不錯,很充實啊,馮簡呢,說說你的工作。]
[我,我寫了一周病歷。]
陳博士馬上發言,[她剛來,不熟悉,又是女生,我們也不忍心讓他上臺幫忙,大劉就讓他多寫寫病歷,練習一下。]
[哦,沒關系,女孩子們,你們是要憐香惜玉一些,臟活累活就別讓干了。]
于是,我的第二周,依然在寫病歷。
第三周的早上,馬萌萌獨立匯報了一個膝關節病歷,而我再也沒有發過聲,也沒有人再想起我。中午吃完飯,我蹲在院子最南邊一個矮樓的陰涼處哭,也沒有哭的很大聲,但是卻很傷心。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進這間醫院的情景,想起了那天北京的大風,想起我在醫院門口哭的昏天黑地,好不容易進來了,卻還是總被拒之門外。
[你蹲這兒干嘛呢?]
[啊?]
[你蹲太平間門口干嘛呢?]
[這是太平間?]
我站起來,抹了下眼淚。[沒干什么,你下手術了?]
[對啊,下午還有兩臺,你病歷寫完了嗎?]
[今天的寫完了。]
[哦,那你回去歇著吧,大中午的蹲太平間門口哭什么。]
[我想干點兒別的,為什么馬萌萌能做那么多事兒,我只能寫病歷。]
[哈哈,馬萌萌那么結實一大小伙子,我讓你去扛腿,你受的了嗎?]
[我受的了,我也是醫生,我來輪轉是學東西的,也不能寫一輩子病歷啊。]
[好吧,想干活還不好說,有的是讓你干的活。]
說完大劉擰開一瓶可樂,咕嘟咕嘟大口喝下去,打了一個特別響亮的飽嗝,然后朝著病房走去。我站在原地,有點氣又有點想哭,但是回頭看了看又覺得心驚膽戰,也朝著病房走去。
下午大劉還是沒出現,王遠、陳博士倒是露面了,和一個家屬在術前談話,談完又匆匆走了。快下班的時候,大劉出現了,穿著手術服帶著帽子和口罩,和‘刷卡’那天一樣。他在桌上扔下一個小鑰匙后面帶著一個牌,寫著‘女28號’。
[明天查完房,上手術吧,7床,你提前看看。]
7床,無名氏。完整的說,無名氏12468803,主訴“高處墜下雙足腫痛、活動受限72小時”,診斷為“雙側跟骨骨折”。無名氏,是誰?大劉早就消失了,當然即使他在,我也不會主動問他。
第二天,一切如常,查完房后我站在走廊上,不知道該去哪,我知道大劉在辦公室開醫囑,也不敢過去找他。他從辦公室出來,撞上了正在走廊上徘徊的我。
[病人都上去了,你在這晃悠什么呢。]
[手術室在幾樓?]
[8樓,這種事兒都要我告訴你嗎?]
[不好意思,謝謝。]
[3號。]
我快步上去,怕跟他同行也怕他再兇我。我在門口換好鞋,拿了一套刷手服,換好衣服整理好眼鏡帽子,來到術間的走廊上。大家匆匆忙忙感覺很熱鬧,雖然都帶著口罩但絲毫不影響他們辨認出彼此。他們說著、聊著,然后分道揚鑣進入不同的術間。我用腳碰了碰門的感應,陳博士不在,只有王遠和大劉,病人已經麻醉好了,器械護士在清點東西,大劉和護士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一邊的王遠叉著腰笑著。好像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現,我默默的站在手術室的一個角。大劉開始消毒了,一邊消繼續一邊跟器護打情罵俏,王遠走過我身邊說,[刷手去吧。]
我用畢業考試般的標準完成了刷手,本來心中還有一絲幻想,以為王遠會稍微夸我兩句,當然,幻想一般都不會成真。王遠刷好手,徑直走進術間,大劉出來刷手,看了我一眼,[穿衣服,上臺鋪巾。]
我看了一眼他,深呼吸了一口進入術間。
[呦,你們組什么時候有女兵了?]器護帶著一點點嘲諷,上下打量了下我,[穿衣服吧,姑娘,你帶幾號手套知道么?]
[六號半。]
[上過臺么,不會暈吧。]
[上過,不暈。]
我穿好了衣服,站在王遠對面,瞬間覺得臉上燙燙的,心里已經問候了一遍器護全家了。
王遠說,[你會鋪巾嗎,玫玫,上中單。]
說著器護把墨綠色的中單遞給了王遠,王遠把一頭遞給我,我盯著他動作的方向,希望能盡量和他打成默契。中單鋪完鋪大單,我和他動作基本上同步,鋪完單大劉也換好了手術衣,站在我旁邊,[站那邊去吧。]
我和他背對背換了下位置,舉著手走向二助的位置。手術開始了。
[馮簡,你看病歷了嗎,說下患者情況。]王遠問。
[患者無名氏,男,年齡不詳,9月3日從北京西站北廣場的天橋上跳下去,據患者口述雙腳著地,之后雙足腫脹,疼痛,無法行走,患者自己爬到一小區內,與9月5日下午小區保安報警由警察送往我院急診,行X光檢查提示雙側根骨粉碎性骨折,血、尿常規及血生化無明顯異常,無傳染病、無藥物過敏。]
[呦,這小姑娘可以啊,你們科的?]器護一改剛才的嘲諷,語氣中帶著一點欣賞。
[我們科哪有這個艷福,普外王主任的學生。]王遠說。
[王主任就是有魅力,招來的人都是顏高活好。]器護一遍說,一遍瞟了一眼我,又瞟了一眼大劉。
[話說,這怎么又來個無名氏啊,這個月都幾個了,怎么老跟西站跳啊,那來來往往的人,不得嚇個半死。]器護點了點手里的鉗子,嘀咕著。
[也是可憐人唄,你有飯吃,有地兒住,你能跳啊。]王遠說,[哎,大劉,這人交錢了嗎?]
[交了3萬,救助站交的。]
[哦,那就好,別跟上回那個似的,躺了兩個月一毛錢沒交,最后扣了科里一個月的獎金。以后不是救助站送來的,還是盡量別收了。]王遠一遍念叨一遍囑咐大劉。
手術做完了,病人醒了,大劉讓我跟著護士把他送回病房。我把無名氏安頓好,跟護士交代完醫囑,就回更衣室換衣服,下來的路上,大劉也洗好澡下來,他看看我,[明天開始給他換藥。]
術后的第一次換藥,大劉跟著來了,他站在旁邊看著我的操作,我很小心生怕弄疼了病人,怕他喊出來或者不配合,貼上最后一條膠布的時候,病人什么都沒說,我一顆心總算放下來了。走了不遠,大劉就把我叫住。
[你不是換過藥么?]
[換過,怎么了?不對么?]
[換藥要求是什么?你那么軟綿綿的,是做spa呢?]
[我,我怕他疼。]
[他跳下來都不怕疼,你換藥怕他疼,有沒有積液你擠了嗎?線結上還有血痂你清了嗎?]
我啞口無言,沒辦法辯解也來不及辯解,大劉又揚長而去,我不想在骨科輪轉了,最起碼不想在這個組輪轉了。第二天的換藥,大劉自己來了,他擠壓著傷口,果然有血色的積液從傷口處緩緩的流出來,他勾著身子,消毒的很仔細,換藥結束無名氏頭上滲出些汗珠,可一句疼也沒喊過。換好藥出來,他站在走廊上跟我說。[跟部沒有大的肌肉附著,沒有擠壓所用,術后很容易形成積液,如果不能在換藥的時候積壓出去,時間長了會并發炎癥,縫線會因為壓力而撕開,不僅要做更大面積的清創而且也容易壞疽,懂了嗎?]
我點了點頭,然后要接過他手中的換藥碗,他說不用了,將我帶進換藥室,一邊洗手一邊很詳細的給我講了‘換藥’這件事。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跟我講這么多話,三周了。之后的每天,我都負責給無名氏換藥,很多大劉和王遠的手術也會安排我上臺,但我通常都是在旁邊看著,骨科手術沒有大創口,自然也不需要拉鉤、吸引什么的。我每天工作都很忙,早上查房后就開始換藥、20多張床的病人挨個‘問候’下來,腰已經快要直不起來,等直起腰就已經是中午了,下午多半會安排新病人進來,除了接待問診就是寫病歷,從天亮寫到天黑。
無名氏的腳愈合的很快,他不怎么說話,躺在走廊上的加床上,每天查房時他也只是點頭和搖頭,從來不多說一個字。直到有天,我因為上午太忙沒有去給他換藥,下午我端著換藥盤走到他的床前,一邊拆開他的紗布,一邊例行詢問他今天的情況。
他說,[你今天很忙吧?]
[對。]
[難為你了,我這么臭,你每天還來給我換藥。]
[傷口按著疼嗎?]
[不疼,你和我兒子一樣大。]
[什么?]
[我兒,死了,白血病,去年死的。]
我對這個回答有點無力招架,我愣了一下,沒有啃聲,但手中的工作也戛然而止。
[我是搞裝修的,小地方沒活干,帶著我兒子來了北京想掙錢點來的。你是大夫,我問問你,干裝修真的會得白血病嘛?]
[有甲醛,會有誘因,可能會誘發一些血液疾病。]
[那你說,我咋沒得,我干了這么多年,我咋沒得,他才干了三四年,咋就得了?]
[這,每個人體制不同,對這些誘因得敏感程度也不同。]
[你說,我咋沒得,要是我得了,多好,他能活命。]
我趕快貼好膠布,然后離開了他的病床,我怕他對我繼續發問,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我依然能聽得到他碎碎在念,就這那幾句話。又過了三天,他的傷口可以拆線了,我請大劉過來看了看,他說‘拆’。我便一根根從他腳后跟上間斷線結,然后再輕輕拉出來。
我問他,[疼嗎?]
[不疼。]
[在休息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不想出院,我沒地兒去。]
[那你也不能一直待在醫院里啊?]
[那我就再去跳一次。]
[你,這說的什么話。]
[醫院里有吃有喝有地方睡,還有人伺候,我干嘛不待著。]
[你這說的什么話,醫院時救人的地兒,又不是收容所,你占著床位,那些真的病了等著看病的人怎么辦?]
[那我不管,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是要住在這,不走了。]
我有點生氣,也懶得和這種無賴費口舌,我帶上換藥包離開,剛好碰到下手術的大劉,他看我氣呼呼的就問是怎么回事,我把剛才的事講給他聽。
[今兒我值班,晚上一起在科里吃飯吧,我叫個冒菜。]
[好。]我爽快的答應了,這是我第一次和大劉有了工作之外的接觸。
[他不是第一次跳了,去年春節就跳過一次。]大劉說。
[啊?為什么,他真的是命大啊,跳這么多次都沒死。]
[他也沒打算死,要么干嘛每次都從4、5米的地方跳。]大劉一邊洗手,一邊跟我說。
[那他到底為什么?為了有吃有喝?這個代價也太大了吧。]
[他兒子沒了,去年的事兒,跟著一個裝修隊,得了白血病,裝修隊老板跑了,工錢都沒給。他沒辦法,想從西站跳下去能上報紙,能把警察找來把那個老板找到,誰知道警察登記了一下,也沒有下文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來了我們科,上次是脛骨骨折,他沒交住院費,我們也不能給釘釘子,好在也不嚴重就石膏固定了一下,在這趟了兩個月出院了。]
[那他這次為什么跳?]
[兒子沒了,錢也沒有,他也不敢回家,也不敢跟他老婆說,救助站說他有行為能力不符合救助條件,然后他就跳了。]
[然后救助站就管了?]
[那怎么能不管,大北京,有人從西站的二層跳下去也是個大事兒,警察和救助站一起送過來的,還交了幾萬塊錢的住院費,你沒看這次都有護工了。]
[我擦,哎,這,這怎么說呢?]我一邊吃著冒菜,一邊有點失落的望著窗外。
[人啊,哪有什么底線。]
大劉大口的嚼著冒菜,仿佛對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值班護士一邊跑一邊喊“大劉,快,快點,啊,叫保安。”大劉和我扔下手中的筷子就沖出了辦公室的門。果不其然,走廊盡頭的窗戶上,趴著一個人,身體有一大半已經探出去了,一條腿還在費力的準備爬上去。大劉沖上去,一把抱住他把他拉到在地,沒錯就是無名氏。
[你們救我干嗎,不讓我在這住,我就再跳一次,摔斷了腿看你們管不管。]
[馮簡,給保衛科打電話。]
大劉死死的盯著無名氏,沒有跟他說一句話,也沒有做任何其他的動作,保安動作很快,幾分鐘就趕到了,我嚇得站在一旁,雙腿發軟。無名氏躺在地上又哭又鬧,一邊踢東西一邊打滾兒,三個保安才把他從地上弄起來,大劉跟一個保安說。
[大哥,幫我們護士的忙,把這哥們的手腳用安全帶綁床上,小李,把護工叫來,今天整夜看護。]
大劉又站在原地看了五分鐘,無名氏手腳都被束在床上,基本上沒什么力氣掙扎,他繼續大哭大喊。
[我不活了,我想死,你們讓我死,我兒子死了,我活著干啥。]
大劉囑咐護工,人看住了,大小便都在床上解,綁帶不能松開,有問題馬上叫人。大劉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我跟在他后面回到辦公室,他一邊洗手一邊看著我,。
[繼續吃吧,別浪費。]
[你也不罵他?]我坐在冒菜前,沒有拿起筷子。
[罵他干什么?]
[他這么胡鬧,一會尋死覓活的,完全不把別人救他的情誼放在心上,就是個無賴,不要臉的無賴。]
我越說越生氣,聲音越來越大。大劉看看我,走過去關門,然后坐在桌旁,拿起筷子扒拉了兩口米飯,就著已經涼了的冒菜。
[你救他是你的職業,他沒有義務一定要放在心上。]
[可是,他這么做就是無賴的表現,他兒子的死又不是我們造成的,我們無償救了他兩次,現在還要賴上我們嘛?]
[他就是個無賴,你也得救他,我們是救了他兩次,但也不是無償的。]
[那他有手有腳,消耗的不是國家的資源,納稅人的錢?]
[他有死的權利。]
[那你干嘛攔著他,他那么想死,讓他死啊!]
[但他不能死在這。]
第二天,我給無名氏辦了出院手續,他被救助站的護工接走了,黃主任在晨會上著重表揚了大劉、我和當班的護士小李。大劉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沒說,下午無名氏拄著拐,一瘸一瘸的走出我們科的大門,他看到了剛從換藥室走出來的我,眼睛里好像突然有淚水,紅紅的濕濕的,他看了我一眼。
他說,[對不起,謝謝。]
然后跟著來接他的工作人員走了,我沒有回應他,也沒有多看他一眼,我還是無法原諒他的行為和他的動機。馬萌萌從后面拍了拍我,一臉興致的詢問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除了我和大劉在值班室里的對話,其他的我都告訴他了,他聽完給我豎了下大拇指。我下班了,夜幕早就降臨,我手里提著白大褂,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想起了那碗冒菜,想起了大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