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中有個門類,喚作折子戲。顧名思義,選取其中一折,叮叮咚咚敲打一陣,生旦凈末丑,粉墨登場。沒有開始,沒有結局,惹了很多喜愛。若然,有了初,再添個終,少不得增幾聲長嘆、幾段唏噓。
他是北海持漢廷符節的蘇武,十九年風雨裹身,志向不改。殊不知,離漢之前,他曾寫《留別妻》:“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一朝深情,使人雙淚長珊珊。北海牧羊,寒不曾動其節,餓不曾損其志,符節已爛數年,終被迎漢歸朝。而他的妻子,早在十八年前便改嫁,只余下一子托付其姊妹。想來物是人非不過如此,翠減紅衰。即便榮光歸故,又如何能展眉開顏?平添個忠臣稱謂,寂寞身后事。蘇軾的“峽山高兮崔嵬,故居廢兮行人哀。子孫散兮安在,況復見兮高臺”許可擬其意,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那個書卷后閑步的俊秀書生,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在淺白深紅的桃林盡處,掩映著一處茅舍。他輕輕叩響門環,欲討口水喝,奈何遇上了嬌勝桃花的絳娘。那女子溫柔靈慧,工曉詩詞,遂他拋了一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漫不經心的試探。絳娘自是解意,和羞不語。暮色四合后,他拜別離去,一朝露水情緣,他因著考期將近,案牘之間漸漸遺忘。一年后,草木蔓發,春山既望,他瞥見陌上桃花葳蕤,女子容顏如月升起。循著舊跡,銅環暗叩,以水相求,不復佳人,卻原來相思已歿。至死她亦不知那個書生喚作崔護,為她占一首七絕,留芳千年: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那個在寒窯中苦守十八年的女子。本為千金玉體,于千萬人之中,偏偏看中那個窮酸餓醋,誓同生死。后來那花郎爭氣得緊,掌了西涼一方國祚。猶記那日,他衣錦榮歸,轎中伸出虎口有薄繭的手,不復當初潦倒困窘。寶釧喜悅伸出手去,還未觸碰到,便聽到一女子柔聲喚“薛郎”,脆生生的,像黃鶯出谷。他說:“寶釧,這是代戰公主。”眉目間一派溫柔。后來,寶釧成了西涼的皇后,像個苦盡甘來的施舍。況那代戰青春貌美,寶釧早已人老珠黃,君恩何處,自不待言。相傳,與他重逢十八天后,寶釧魂歸離恨天。不知在彌留之際,她是否會想起十八年前的三擊掌,為了薛郎,凈身出了丞相府。如若重來,會后悔么?
那個咸宜觀中不拘禮法的女道士,幾十年前,只是個平康的小詩童。那個詩詞風流的溫庭筠,對她青眼相加,以師徒相稱。奈何風月情濃,情不自禁,她以終身相托,他屢屢不應。他寫得出“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寫得出“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卻獨獨不寫那一個字。她心香一縷,寫盡了“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亦不曾得他情詩相和。終是一個夜晚,溫庭筠心神不定,千里之外策馬來尋,應了靈犀。她失手撻死婢女,斷頭臺一襲白衣。他于臺下,淚流滿面。須臾間,隔了生死,不復相見。
那個被后來人傳頌千年的《長生殿》,唐明皇深情如斯,楊玉環解語生香。“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字字句句,恩愛非常。可即便如此,再怎樣渲染,他還是在六軍不發之際,對著馬嵬坡梨花帶雨、被眾人逼入絕境的她說:“ 罷罷,妃子既執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但憑娘娘罷!”如何不令人心涼!生死之間,如何但憑?怎樣但憑?不知他是不是忘了,曾也為她玉笛而和,也曾擁著她信誓旦旦:“你若捐生,朕雖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則甚!”這些話,付之流水,這么好聽的句子,不過是舌尖打個滾罷了。此后,無論他再怎樣念念不忘,千金求魂魄一見,恕我皆不能感動一二。
他是易安牽念了一生的白衣蕭郎,眉間心上,來往不絕。青梅竹馬之時,和羞走,倚門回首。琴瑟在御之時,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誦月吟風,頂針續麻,將風雅之事一一傾盡。直到后來,趙明誠上任萊州知州,隔了迢遞山水,納妾自然提上日程。不知易安是否寫了《白頭吟》,或者學管道升一首《我儂詞》,讓遠在萬里的丈夫斷了心思。只知,她的詞生了悵惘,別有幽愁暗恨生。她寫: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世事與時間,消磨綠鬢,轉眼便成白發老嫗。人生百年,也夠了,不必等到兩兩相倦,紅玫瑰成蚊子血,白玫瑰成飯粒子。留三分蓬萊往事,五分尋常歲月,三分不盡之意,煙火人間,方念念不忘。